进步报告─ 10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作者:丹尼尔·凯斯

4月21日

我想出一个新方法来设定面包店的揉面机,可以加快生产速度。唐纳先生说这可以让他节省劳动成本,并且提高获利。他给我五十元红利,而且每周加薪十元。

我想请乔·卡普和弗兰克·赖利出去吃中饭庆祝,但乔说他得去帮太太买东西,弗兰克说要和表弟一起吃中饭。我猜想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我的改变。

每个人似乎都怕我。我走到金皮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问他一件事情,他竟然整个人跳起来,手上的咖啡洒了自己满身。他以为我没有在看的时候,狠狠的瞪我。在工作的地方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路上的小孩也避开我。这让我的工作变得相当孤单。

这件事让我想起以前,我很困地站起来时,弗兰克会用脚踢我的腿,让我跌倒在地上。暖暖的甜味、白色的墙壁、弗兰克打开烤箱移动面包时的轰隆声响。

突然跌倒……扭成一团……下半身悬空,头撞到墙壁。

那就是我,但躺在那里的似乎是别人,另一个查理。他搞糊涂了……手揉着头……先抬起眼睛瞪着高瘦的弗兰克,再看看旁边的金皮。金皮的块头很大,头发茂盛,灰色的脸,浓密的眉毛几乎盖住蓝色眼睛。

“放过那孩子,”金皮说,“天哪,弗兰克,你为什么老找他麻烦?”

“我没别的意思,”弗兰克笑着说,“这又伤不了他,他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你会吗?查理。”

查理揉着头,一副畏缩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竟然惹来惩罚,但这总会一再发生的。

“但你自己可是很清楚,”金皮脚上穿着沉重的矫正鞋,“你倒说说看,你为什么老是整他?”两人坐在长桌旁边,高高的弗兰克与胖胖的金皮正在揉面,准备做成面包卷放进烤箱,应付傍晚的订货。

他们静静地工作一会儿,然后弗兰克停下来,把白色帽子往后顶一下。“嘿,金皮,你想查理能学会烤面包卷吗?”

金皮的手肘倚在工作桌上,“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不,我是说真的,金皮,不是开玩笑,我打赌他能学会做面包卷这种简单的事。”

金皮似乎对这个主意有了兴趣,他转身注视查理。“也许你可以学一点,嘿,查理,过来一下。”

查理就像平常一样,有人在谈他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带。他知道怎么穿鞋带和打结。他可能会做面包卷,也有可能学会捣、卷、旋转面团,然后做成小圆形。

弗兰克不太确定地看着他。“也许我们不该试,金皮。或许这是不对的,如果一个蠢蛋学不来,也许我们就不该教他任何东西。”

“这件事交给我,”金皮现在接下弗兰克的点子,“我想他可能学得来。听着,查理,你想学点东西吗?你要我教你怎么像弗兰克和我一样做面包卷吗?”

查理注视着他,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他知道金皮要做什么,他感到担忧。他想讨好金皮,但他听到学和教的字眼,想起曾被严厉惩罚的事,但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只记得有只白色、纤细的手举起来打他,要他学些他不懂的事。

查理后退几步,但金皮抓住他的手臂。“嘿,孩子,放轻松,我们不会打你的。你看他抖得整个人都快散掉了。看这里,查理,我有个新奇、发亮的幸运玩意要给你玩。”他伸出手给他看一条黄铜链子,上面连了一片写着“永光牌金属抛光剂”的闪亮圆盘。他手抓着链子末端,让闪亮的金色圆盘缓缓转动,反射着日光灯的亮光。查理记得那闪亮的坠链,但不知道为什么或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没有伸手去拿,他知道拿别人的东西会被惩罚。如果是别人放在你手里就没关系,否则就是不对的。他看到金皮要拿给他,他点点头,脸上也重新绽开笑容。

“这个他倒是懂,”弗兰克笑着说,“只要给他闪闪发亮的东西。”弗兰克让金皮接手做这项试验,自己也兴奋地把身体向前倾。“也许他真的很想要那块废料,如果你教他怎么做,说不定他真会学到如何把面团做成面包卷。”

他们准备教查理的时候,店里其他人也跟着围过来看。弗兰克在他们和桌子中间清出一个区域,金皮抓了块中等大小的面团给查理。有人在下注,打赌查理能否学会做面包卷。

金皮说:“仔细看我们做。”然后他把坠链放在桌上查理看得到的地方。“仔细看,照我们的每个动作去做,如果你学会怎么做面包卷,这个闪亮的幸运符就是你的了。”

查理弯腰驼背坐在凳子上,专心地看金皮拿起刀子切下一片面团。他注视金皮的每个动作,看到他先把面团擀平铺开成长条状,然后断开再揉成一团,放下来后,撒上一些面粉。

“现在看着我做。”弗兰克说,他重复金皮的做法,但查理却混淆了。两个人的动作有些差异。金皮擀平面团的时候,手肘是撑开的,就像鸟的翅膀,弗兰克则紧靠在身体两侧。金皮揉面时,两手拇指和其他指头靠在一起,弗兰克却是用手掌去压,拇指和其他指头分开。

查理太过担心这些细节,以致金皮说“好,换你试试看”时,他根本动不了。

查理摇摇头。

“查理,我再慢慢做一次。这回你看着我的每个动作,我做一步,你做一步。好吗?但要注意记住每个步骤,这样你待会才能自己做一次。现在先这样做。”

查理皱着眉头看金皮抓下一块面团,然后揉成面球。他迟疑了一下,跟着拿起刀子切下一片面团,放在桌子中央。慢慢地,他和金皮一样撑开手肘,也把面团揉成球状。

他从自己的手望向金皮的手,小心地让自己的手指姿势和金皮一样,拇指和其他指头靠得紧紧的,略成杯状。他必须做对,照金皮要求的方式去做。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回响,告诉他要做对,这样他们就会喜欢你。他希望金皮和弗兰克能喜欢他。

金皮把面团揉成面球后,他退后一步站着,查理也照着做。“嘿,太棒了。弗兰克,看到没?他做成面球了。”

弗兰克点点头微笑。查理松了口气,他的身体一直紧张地发抖,他不太习惯这类罕有的成就。

“好,现在我们来做面包卷。”金皮说。查理笨拙地,但很小心地跟着金皮的每个动作。有时候,他的手或手臂的偶尔晃动,会破坏他正在做的东西,但再多过一会儿,他就能把一块面团慢慢捏成面包卷。他在金皮旁边做了六个面包卷,他撒上面粉后,小心翼翼把它们放到铺着面粉的烤盘上,和金皮做的排在一起。

“很好,查理。”金皮的表情严肃,“现在你自己做给我们看,要记得从头开始的每个步骤。好,现在开始。”

查理望着厚厚的大堆面团,再看看金皮交到他手上的刀子,立刻又恐慌起来。他第一步该怎么做?手应该怎么放?还有指头呢?他要怎么揉面团?……一千个混乱的念头同时在他心里爆开来,他只能呆站在那里微笑。他想要做,要让弗兰克和金皮高兴、喜欢他,同时拿到金皮答应送他的那个闪闪发亮的幸运玩意。他在桌上把那块柔滑、沉重的面团转来转去,就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没办法切下去,因为他知道他做不出来,他会害怕。

“他已经忘了,”弗兰克说,“他记不住。”

他很想记住,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起初你必须切下一块面团,然后把它揉成一个球。但要怎么变成像烤盘上的面包卷呢?这是另外一回事。给他一些时间,他就会记起来。一旦那些混乱的念头消失,他就会想起来。再过几秒钟就行了。他想多抓住刚学到的东西一会儿,他太想要了。

“好啦,查理,”金皮叹了口气,拿走他手上的切刀,“没关系,别担心,反正这不是你的工作。”

再过一分钟他就会想起来,如果他们不要催他就好了。为什么凡事都得这么匆忙呢?

“去吧,查理,去坐下来看你的漫画书,我们得回去工作了。”

查理点头并微笑,接着从背后的口袋抽出漫画书。他把书压平,然后放在头上,假装是一顶帽子般戴着,惹得弗兰克笑起来,金皮也终于露出微笑。

“走吧,你这个大宝宝,”被逗乐的金皮哼着说,“去坐在那儿,等唐纳先生有事再叫你。”

查理对着他微笑,回到揉面机旁堆着面粉袋的角落。他喜欢盘腿坐在地板上,靠着面粉袋看漫画书里的图画。他开始翻页时,突然有想哭的感觉,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模糊的云雾来了又散,现在他期待的是漫画书中精美的彩色图画带来的快乐,这本书他已看过三四十次了。他知道漫画书中的所有人物,因为他一次又一次问过他们的名字(几乎问过每个他遇到的人)。他也知道人物上方那些白色气球里的奇怪字母和字代表他们正在说的话。如果能够读懂气球里的字该有多好?如果他们给他足够的时间,只要他们不要催他催得太急,他就会学起来。可是大家没有时间。

查理盘起腿,打开漫画书的第一页,蝙蝠侠和罗宾正抓着一条长绳子,摆荡到建筑物的另一头。他决定,总有一天他要读书。到那时候,他就会读懂故事。他感觉肩膀上有只手,他抬头看。金皮伸出手上拿的黄铜圆盘和链子,让链子旋转、缠绕,照射着光芒。

“拿去!”他粗暴地说,然后把东西丢到查理怀中,跛着腿离开……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件事,他能这样做真好。但为什么呢?反正,这就是我记得的当时情景,比我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事都要清晰完整。有点像在清晨光线还灰蒙蒙的时候,从厨房窗户往外张望一样。从那时候到现在,我已经历很大的改变,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斯特劳斯医生和尼姆教授,以及比克曼大学的其他人。但弗兰克和金皮看到我现在的改变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感觉呢?

4月22日

面包店里的人变了,不仅仅是忽视我而已,我还能感觉到敌意。唐纳安排我加入面包师工会,我又获得一次加薪。但最糟的是所有的乐趣都没了,因为其他人都讨厌我。从某方面看,我不能怪他们。他们不了解我是怎么回事,而我也不能告诉他们。大家没有像我期待的为我感到骄傲,绝非如此。

然而,我还是得找人谈谈。明天晚上我要请纪尼安小姐看电影,庆祝我获得加薪,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的话。

4月24日

尼姆教授终于同意斯特劳斯医生和我的说法,如果知道我写的东西会立即被实验室的人拿来读,我根本不可能记下所有事情。不论我记下来的是什么题材,我都已经尽可能诚实,但还是有些事我不愿意写下来,除非我能私下保留至少一段时间。

如今,我获准保留一些比较隐私的报告,但只能保留到提交最后报告给韦尔伯格基金会之前,尼姆教授最终仍会读过所有报告,以决定哪些部分要出版。

今天发生在实验室的事情,让我非常难过。

傍晚前我路过实验室,想问斯特劳斯医生或尼姆教授,我能不能邀请纪尼安小姐出去看电影。但敲门之前,我就听到他们在激烈争吵。我不应该在那里逗留的,但要改变习惯很难。因为人们在我面前都会照常说话或做事,就好像当我不在场一样,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听到什么。

我听到有人在拍桌子,然后尼姆教授高声吼叫说:“我已经通知委员会,我们会在芝加哥发表报告。”

然后我听到斯特劳斯医生的声音说:“可是你错了,哈罗德,从现在起的六个星期时间还是太仓促,他仍在改变。”

尼姆接着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能正确预测发展模式,我们提出临时报告是合理的。我告诉你,杰伊,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已经成功了,所有结果都是正面的,现在不会再出错了。”

斯特劳斯说:“这件事情对我们所有人都太重要,不能还没成熟就提前公开,你不能自作主张。”

尼姆说:“你忘了我是这个计划的高级成员。”

斯特劳斯说:“可是你忘了你不是唯一必须顾虑声誉的人,如果我们现在就夸大宣告成果,我们的整个假设会遭到严厉攻击。”

尼姆说:“我已经不再担心退化,我已一再检验所有过程。临时报告不会有什么伤害,我很确定现在不会出错了。”

他们就这样争论不休,斯特劳斯说尼姆觊觎的是哈尔斯敦的心理学会主席职位,尼姆则说斯特劳斯仗恃的是他的心理学研究势力。然后,斯特劳斯说,他的心理学技巧和酶注射模式,对这个计划的贡献丝毫不逊于尼姆的理论。总有一天,全世界成千上万的神经外科医生都会使用他的方法。尼姆则针对这点提醒他,如果不是有他的原创理论,这些新技巧都无从产生。

他们用许多字眼指责对方,包括机会主义者、愤世嫉俗、悲观主义者,让我感到害怕。突然间,我想到我没有权利在他们不知情的状况下,站在办公室外面听他们说话。以前我还懵懂无知的时候,他们可能不在乎,但现在我已经能够了解,他们不会希望我听到这些话。我没有等到他们争吵出个结果就已经离开。

天色已经暗下来,我走了很久的路,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我第一次看清他们不是神,甚至也不是英雄,只是两个烦恼着要从工作中获得某些东西的平凡人。然而,如果尼姆的说法正确,实验是成功的,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有太多事情要做,太多计划要定。

关于请纪尼安小姐看电影庆祝加薪的事,我会等到明天再去问他们。

4月26日

我知道做完实验室的事情后,不应该在学院附近继续逗留,但看到年轻男女带着书本进进出出,听到他们谈课堂上学到的东西,会让我兴奋。我很希望能和他们在波尔校区的餐馆中坐下来喝咖啡、聊天,一起争论政治、想法与书本上的问题。听他们讨论诗、科学与哲学,是很让人兴奋的事,不管谈论的是莎士比亚与弥尔顿;牛顿、爱因斯坦与弗洛伊德;柏拉图、黑格尔与康德;或是所有像教堂的的洪亮钟声一样在我心中回荡的伟大名字。

有时候,我会倾听周围桌子的学生对话,假装我也是个大学生,虽然我其实比他们老很多。我带着书本到处晃,并抽起烟斗。这样做很蠢,但因为我属于实验室,我觉得好像自己也是大学的一部分。我痛恨回去家里的孤单房间。

4月27日

我和波尔校区的几个学生做了朋友,他们在争论莎士比亚的剧本是否真的是莎士比亚所写。一位满脸汗水的胖学生说,所有莎士比亚的剧本都是马洛写的。但戴着暗色眼镜的小个子学生伦尼不相信有关马洛的说法,他说每个人都知道剧本是弗朗西斯·培根写的,因为莎士比亚没有读过大学,从未接受剧本中呈现的那种教育水平。然后,一位戴着新鲜人便帽的学生说,他在男生厕所里听到几个人在说,莎士比亚的剧本其实是一位女士写的。

他们也谈论政治、艺术与上帝的问题。我以前从未听过上帝可能不存在的事,听得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上帝的意义。

现在我知道上大学和接受教育的最重要理由之一,是去了解你以前一直相信的事情并非真实,而且任何东西都不能只靠外表来决定。

他们一直在聊天和争论,我感到一股兴奋之情在内心沸腾。这正是我要的,我要上大学,听人谈论所有重要的事情。

如今我空闲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阅读,尽可能从书本吸收东西。我没有特别专注在任何领域,目前只是大量阅读小说,来填补我那无法满足的饥渴,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狄更斯、海明威、福克纳,或是我能接触到的所有东西。

4月28日

昨夜在梦里,我听到妈对着爸和十三学区小学(我转到二二二学区之前的第一个学校)的老师大声吼叫……

“他很正常!他很正常!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成长,比其他人更好。”她想去抓老师,但爸把她拉回来。“他有天会去上大学,变成大人物!”她不断尖声大叫,还去抓爸爸,想要挣脱开来。“他有天会去上大学,而且变成大人物!”

我们在校长的办公室,里面的许多人表情都很尴尬,但助理校长在笑,他还把头转开,以免被人发现。

我梦中的校长留着长长的胡子,他在房间里晃过来晃过去,然后指着我说:“他必须去读特殊学校,把他安置在州立沃伦之家和训练学校,他不能留在这里。”

爸拉着妈离开校长办公室,她还在高声叫嚷,但同时也哭了起来。我没看到她的脸,但她斗大的红色泪滴不断往我身上掉落……

今天早上我还记得这个梦,不仅如此,我还能模模糊糊回想起六岁时发生的事。那时候,诺尔玛还没生出来。我看到妈是个瘦小的女人,有着深色头发,她讲话很快,而且用了太多手势。她的面孔一直很模糊。她的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不时伸手去拍一下,把它压平,好像要确定发髻还在那里。我记得她像只白色大鸟,一直拍着翅膀围在我父亲四周,而他则是太过笨重与疲倦,根本避不开她的扑啄。

我看到查理站在厨房中央,玩弄他的旋转玩具,那是用条绳子串起来的许多闪亮的彩色珠子与圆环。他一手抓着绳子上端绕圆圈,看着那些珠环在旋转的炫光中不断缠绕与分开,他就这样子玩了很久。我不知道那是谁帮他做的,后来流落到哪里去,但我看到他着迷地站在那里,一面绕圈圈,一面看着绳子的重复缠绕与解开……

她对着查理高声嚷叫,不,她是在对父亲叫嚷。“我不会把他转走,他没什么不对劲!”

“罗丝,继续假装一切正常没什么好处。你看看他,罗丝,他已经六岁了,却还……”

“他不是呆子,他很正常,他会跟其他人一样。”

他悲伤地看着儿子玩耍,查理对他微笑,把玩具拿得高高的,让老爸看玩具旋转起来有多漂亮。

“把玩具收起来!”妈尖叫着,突然间挥出一掌,把旋转玩具从查理手上拍出去,摔落在厨房地板上。“去玩你的拼字积木!”

他呆站在那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他缩成一团,不知道妈会对他怎样,身体开始颤抖。他们在吵架,那窜高窜低的吼声好像在他体内挤压,让他起了恐慌。

“查理,去厕所,你胆敢拉在裤子上试看看!”

他想照她的话做,但腿却软弱地不听使唤,两手自动抬高想抵挡母亲的巴掌。

“看在上帝分上,罗丝,饶了他吧。你把他吓坏了,你老是这样对他,可怜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我必须凡事自己来,每天都得设法教他,帮他赶上其他人。他只是有点迟钝,如此而已,他可以和其他人学得一样好。”

“不要欺骗自己,罗丝,这样对他或对我们都不公平。你不能假装他很正常,然后把他当动物一样驱使,要他学些把戏。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

“因为我要他跟其他人一样!”

他们吵架时,查理体内感受到的那股挤压也变得更强烈。他感觉肚子就快爆开来了,他知道必须像妈经常告诉他的,赶紧去厕所,但他就是动不了。他很想当场在厨房坐下来,但这是不对的,而且妈会揍他。

他想要他的旋转玩具,如果他拿到玩具,看着那东西转来转去,就能够控制自己,不会拉在裤子上。但玩具已经摔坏四散,有些圆环散落在桌子下,有些跑到水槽下,绳子则飞到炉子旁边。

奇怪的是,虽然我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声音,他们的面貌却始终模糊,我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爸爸块头大但萎靡,妈妈瘦小而灵敏。时隔多年,现在听到他们相互争吵的声音,我有股冲动想对他们高叫:“看看他,看着查理,他得去厕所!”

当他们为了他吵架时,查理站在那里拉扯着他的红格子衬衫。他们之间的言语交锋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但那是他无法辨识的愤怒与罪过。

“九月的时候,他要回十三学区小学,重读这学期的课。”

“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认清事实呢? 老师说过他没有能力在正常的班级上课。”

“那婊子也能算老师吗?噢,我还可以给她更好听的称号。她再惹我看看,这回我不会只是向教育局投诉。我会挖出那荡妇的眼珠。查理,你为什么扭成那样?去厕所,自己去,你知道怎么去的。”

“你看不出他要你带他去吗?他会害怕。”

“你别管,他完全有能力自己上厕所,书上说这会带给他自信和成就感。”

想到那个贴满冰冷瓷砖的房间,他就浑身恐惧,他不敢自己去,向她伸出手,哭着说:“厕……厕……”但她把他的手甩开。

“不行!”她严厉地说:“你是个大男孩了,你可以自己去。现在就去厕所,照我教你的拉下裤子。我警告你,如果拉在裤子上,我会打你屁股!”

我现在几乎可以感觉到,他们站在他面前等着看他怎么做时,他肚子里的那种扭曲与纠结。但突然间,他再也控制不了,他的呜咽变成柔声的哭泣,他已经弄脏裤子,同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那种东西软软、热热的,他的感觉混合着解脱与害怕的困惑。困惑的是他,但她会像往常一样让他清醒过来,把困惑留给自己。然后,她会打他屁股。她走向他,高声骂他是坏孩子,而查理则奔向父亲求救。

突然间,我想起她的名字是罗丝,他的名字是马特。忘掉自己父母的名字是很奇怪的事。诺尔玛呢?我居然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我很希望现在能再看到马特的脸,想知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但我只记得她开始打我时,马特·高登转身走出公寓。

我很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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