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月的诅咒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一九五五年二月六日,星期日。

时序正常地朝春天迈进,冬日里,烟雾般细枝交错的杂树林对面,仍旧澄亮的水蓝色天空尽管仍是冰冷,仔细一看,却已开始略带淡紫色,相信再过不久,就会溶入金色与红色,如美妙的合唱般扩展。报纸上,异常干燥或电力危机之类每年必定出现的话题也逐渐消失,开始听到大岛的樱花如何如何的消息了。

虽然先前苍司就已经告诉过光田亚利夫“五日星期六打算召开家族会议,希望你能够在场见证”,但是到了当天,他仍然特地打电话来,问他“能否早些过来呢”,因为语调非常沉重,所以亚利夫中午就前往冰沼家。苍司和往常一样,穿着似是沁入肌肤的湛蓝萨摩织和服,见到亚利夫,仿佛松了一口气,立刻带他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又发生烦心的事了……”

“怎么啦?和令叔有什么冲突吗?”亚利夫问。

苍司轻轻摇头。“不,是吟作老人的问题。上个月发现他犯了严重的事,所以虽然可怜,还是决定要他离开……因为他弟弟住千叶,表示很乐意收留他……”

“这件事情你说过了。但是……”

吟作老人是苍司的祖父光太郎在大正中期雇用的,因此在冰沼家已经生活了将近四十年,苍司他们就这样送走他是否妥当呢?他弟弟会答应收留,应该也是考虑到能够拿到一笔钱财吧?所以亚利夫以为是找自己商量金额问题,但结果不是。

“老人有点奇怪,光田先生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这……藤木田先生说过,好像因为有遗传的精神分裂症而没结婚,那是真的?”

“是的。送他到千叶之后,还是决定让他住院,但昨天他寄来这张明信片,内容虽然可笑,却又令人忍不住担心……”

苍司递出的明信片上,用淡色铅笔写满字体端正的文字:

……承蒙特别照顾,实在感激不尽。为了回报,敝人特别告知——“黑月的诅咒”正在等着作弄你,同时必定会实现……

在如小学生用力书写的文字中,未曾听过的所谓“黑月的诅咒”绽放出铅笔痕迹的钝光,似乎正传达着另一个世界的思维。无论它具有什么意义,应该也是与吟作老人信奉的不动明王有关吧?亚利夫默默望着这则来自异度空间世界的消息。

苍司的神情更为阴郁。“重点就在这里。上个月二十五日,我十二点左右上床,却不自觉地担心楼下的状况,心想,老人的样子真的很奇怪,所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吧,我下楼,打算重新确定门窗是否紧闭,果然不出所料,老人不见了,只见后玄关门敞开。我走出庭院……”

透过林木之间看到红色火苗阴森地一闪一灭时,苍司马上认定发生了火灾,可是停住脚步仔细一看,火苗只是在低处爬行般地燃烧着,不仅如此,火苗前面还蹲着一道红色人影。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原来是身穿白衣、打扮怪异的老人。

“你认为他在做什么?我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只是隐约觉得应该就是那样,想不到实际上正是那样,亦即,老人正在进行所谓的‘降伏法’,也就是进行诅咒杀人的祷告。”

压低嗓门不停念着的绝对是真言密术的咒语,挂在树干上的破旧挂轴中,色彩斑驳脱落的不动明王像,正在火苗光彩中露出獠牙摇曳着。本来,如果施行降伏法,通常是借用降三世忿怒尊之力,法坛也是黑色三角形,但大概时间不够吧,吟作老人只设置了急就章的护摩坛,满脸颦眉怒目的形象,很严肃地进行降伏魔魅、恶鬼、人非人之类的秘密术法。

术者必须选择被称为黑月的一个月中的下半月,而且是星期二的半夜进行,术者净身之后,面向南方,以自己的右脚跺住左脚,口中宛如吐出愤怒火焰,这是因为术者本身随同阎王、罗刹等鬼神的眷属,代替踩踏在大自在天脸上的降三世明王施法,将目标中的恶徒追至坛上,烧净其孽业。这是源自所谓黑色弥撒的密术,苍司后来虽然只记得老人嘴里叨叨念着的顺序,但是看见他反复煽火、注水、撒供花、结手印的背影,仿佛看见老人已经狂乱的大脑切面,内心首先感到难过,待认为适当时间后,立刻招呼老人,请他熄灭火苗、收拾破烂的挂轴,带他进入家中,诚恳地与他对谈。可是,这天晚上的老人却只是很顽固地摇着头,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不理会。

——吽、四明、阿喜尔、大恶人所为的一切尽悉消灭,喝吒。

如吐血般唱颂的降三世真言,究竟是想要降伏谁,苍司当然非常清楚。在吟作老人歪斜的脑袋里,可恨的、谋害红司的身影应该逐渐清晰明显了吧!刚开始相信红司并非死亡,而是获得不动明王救赎的老人,应该终于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吧?尽管如此,只是在寒夜里蹲着施行咒术倒还无所谓,但若让他继续如此待在家中,哪天钻牛角尖毒杀了橙二郎,事情可就无法挽回了。所以,苍司明确要求老人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家。

老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回答说,在贪、瞋、痴三恶被消灭之前,就算自己从冰沼家消失,不动明王的愤怒还是不会消失,因为,他在今夜已经得到确证了。

确实如先前藤木田老人慨然提及的,那是初期的精神分裂症,这样的症状会导致逐渐无法分辨现实与幻想,等到看见遍地独股羯磨的曼荼罗之类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坐视了,所以即使明知现在让吟作老人离开,衣、食、住各方面会造成相当不便,却仍旧不得不让他由千叶的弟弟家收容,自己这儿则暂时找上下班的女佣来帮忙。

“想不到能接获这张明信片。我很放心不下,特别详加询问,获知吟作老人的确已经被送去住院了。依此看来,明信片很可能是住院前寄出的,不过……”

苍司说到这儿,神情晦黯地打住话头。

站在亚利夫的立场,自从发现“白色房间”与目白不动明王的关系,自然而然对不动明王抱着一种亲密感。更听说五色不动明王中,青莲院青色不动明王、明王院的红色不动明王和三井寺的黄色不动明王,都是温柔慈祥的画像,因此早就打算前往参拜。当然,那也只是几近于好奇的心理,根本与吟作老人无法比拟。何况,见到脸上浮现明显黑眼圈的苍司那憔悴的表情,忍不住就认为必须给予安慰才好。

“但是,所谓的黑月咒术,如果是精修佛法的出家人正式举行,可能会有效果,但是像吟作老人那点修行,不可能会有作用的。”

“那是当然。”亚利夫凝视着苦笑的苍司眼眸,“看你这阵子相当劳累,我想,等天气稍微暖和一点,我们一起到大岛或伊豆附近走走。虽然家中还有阿蓝,但是他最近一直往外跑。”

“嗯,大概是想让自己振作,不是到闹区喧哗,就是单独出门旅行……大岛吗?嗯,倒是很想去看看茶花。”

苍司站立窗畔,俯瞰只有寒雀飞舞的荒芜庭院,白皙的脸颊浮现淡淡的微笑。见他如此,亚利夫内心有股热流涌上,觉得除了真的陪他一同出门旅行之外,自己无法进一步做些什么。

的确就是如此。目前虽然像这样以苍司的好友角色凡事提供意见,但若说到实际帮助,顶多也只是一起旅行,设法让他心境开朗而已吧!毕竟参加晚餐后举行的家族会议即可知悉,冰沼家的财务漏洞非常严重,到底不是像亚利夫这种人所能负担的,难怪苍司会感到愁苦困扰。

阿蓝方面,由于名义上的掌柜百门濑精明能干,札幌的店面经营相当顺利,就算后面的日子他都游手好闲也不愁吃穿,但是目白的老家因为紫司郎死亡,再加上自战前就沉迷于研究植物,情况可谓相当凄惨。尽管还好没有负债,但无论接下来苍司从事什么工作,只凭一介上班族,根本就无法维持生活。

至于洞爷丸的赔偿金更是不足倚恃,倒不如趁尚未确定国铁有否责任之前,和解会更有利。所以,在家族会议中,所有人几乎也持相同见解。

十一月才好不容易拨下来的慰问金,失去双亲的冰沼家分配到一百万圆,虽然一开始,苍司与红司都坚决不接受,但最后还是靠着这笔钱才勉强渡过难关。结果,最终的决议依然是只能卖掉这所房子,否则毫无办法。当苍司事先说明今天开会的目的时,众人都保持异样的沉默。

虽说是家族会议,却也只有还活着的苍司、蓝司、橙二郎等几个亲人,再加上八田皓吉、藤木田诚与光田亚利夫三个外人。而且,提到卖掉这所房子的话题,更只有皓吉一个人能够开口,他提出自己四处奔走获得的结论。众人皆沉默不语地望着他,听他继续说明。

皓吉还是身穿皮夹克,拿出某些备妥的文件,正想开口时,唇际浮现奇妙微笑的苍司阻挡住了他。

“关于这所房子,我有这么一点点的意见,也就是在眼前的窘状下,即使价格低些也无所谓,最好是能找原本就有亲密交情的人买下。”

其他人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开始低声议论。

他接着说:“八田先生应该也有意见才对,不过,坦白说,目前与PR教团的洽谈已经到了接近定案的阶段,对方估价是一千五百万圆,只不过还有两三百万圆差距……但是,如果是家人、彼此关系又很亲近……”

“关系亲近的人?”藤木田老人好像最早察觉苍司话中的含义,刻意用平缓的声调反问。

“我希望叔叔能够买下。”苍司静静地回答,“我经过一番思考,觉得叔叔如果在这里经营医院应该最合适,因为总比成为新兴教派的总部或什么的,从早到晚敲锣打鼓好太多了。”

——什么好太多?

亚利夫几乎脱口而出。已经有适当的买主正在洽谈,却打算让给橙二郎,未免过于烂好人。

“苍哥,你是真心的?”阿蓝终于忍不住话中带刺。

苍司却不予理会。“我和叔叔也略微谈过。他似乎也赞成……对吧?如果融资方面有困难,年付或月付都无所谓。”

听他这么说,可以猜测出两人之间已经私下讨论过了。

既然苍司如此明说,橙二郎也无法不表示意见,因此原本埋坐在沙发上的他,忽然露出卑猥的笑容。“上次虽是听苍司提及,毕竟事出突然……不过,难得的好意我自然不得不接受。因此我也不希望苍司有所损失,经过相当考虑后,我认为即使以一般市价行情购买也无所谓,同时不必什么年付或月付,我打算向银行贷款……”

橙二郎说着,用力点头。的确,以橙二郎而言,这件事等于帮了他一把,他根本没有融资的必要,用以前的医院的火灾保险就可以解决,这绝对是最佳的买卖。

但是,在此之前到处奔走、试图让苍司占得有利条件的皓吉愣住了,连从手上滑落的文件资料也不想捡拾,只是频频挥手、瞪眼,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坐正身子,严肃地开口:“不过,我说苍司,我认为这件事最好还是仔细考虑清楚。当然,你说要出售给自己的亲叔叔,我当然没有办法劝你,只是,事情的决定总需要更周详些。”

“那是当然喽!”苍司冷静地转身道,“一向承蒙八田先生照顾,我不会毫无回报的,何况,虽然这么说,也不可能马上定案,只是,这个房子如果是在商业区,是还能够适合料亭或什么的经营,但……”

苍司尽管带着歉意,可是皓吉也毫不退缩,立刻开始辩驳说,确实,以地点而论,不适合经营料理店或是饭店。虽然不适合,也并非就不能有这样的选择,何况,医院也不是最合适的。新兴教派如果不喜欢,卖给公司当员工宿舍也不错,否则找上美国的财团,要对方买下来当做教堂的建地也不错,没有必要现在就急着脱手。再说,这儿离山手线车站只需要五分钟,就算只当住家使用,一年后很轻松就能够涨过两千万圆。

事实上,由于没人能猜透苍司为何会有如此意料之外的提议,阿蓝气愤地表示不满,藤木田老人也大声表示反对,直到将近八点才告一段落。将最后的决议延至明天,并且附带但书[法律条文中,指出本条文的例外或限制的部分。],也就是,即使出售给橙二郎,价格也要尽量接近市价。同时,一切手续委托皓吉办理,手续费就依照其他买方的应付金额。

最高兴的人是橙二郎,他哼着歌快步登上二楼,大概是不想被听见他打电话到医院去吧!

留下来的人开始异口同声表示不满,藤木田老人甚至相当露骨地指出,橙二郎乃是红司命案的凶嫌。

苍司静静地打断他说话。“我明白!各位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并非没有考虑过,也知道绿司是否真正出生还是疑问,但我不相信藤木田先生说的,连红司死亡的原因都与叔叔有关。至少,叔叔应该不会有企图对红司不利的居心。”

苍司的语气非常肯定,但藤木田老人认为他这种烂好人心理乃是造成悲剧的原因。“像你这样天真的个性,我这个监护人可就难为了,你应该也注意到,那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住在这个家中的企图何在……”

“正因为如此,我才考虑到公开把这个家让给他。”苍司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没错,叔叔的确是很贪心,所谓的贪心也是人类本身的本性之一,那又有什么不好?而且,各位或许已明白,我对这个家开始感到恐惧了,仿佛房子中充斥着疯狂般的恶念与死人的罪孽,让我很希望尽快迁居到公寓,尽快逃离冰沼家这个牢笼。话虽如此,与其放弃祖父建造的这份产业,我又想到还不如就让叔叔居住,亦即,如果这个家有罪孽纠缠,就让叔叔一肩承担吧。这就是我会如此建议的真正理由!因而,即使一千五百万变成一千万也无所谓,对我来说,一切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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