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锁的房门

献给虚无的供物  作者:中井英夫

八田皓吉的供述

唔……我是八田广吉,今年四十二岁,本籍在大阪市阿倍野区松虫街三丁目十三,目前的住址是世田谷区太子堂町四五二,最近才刚从麻布町迁入,因为我从事房屋中介行业。大阪并无亲人,妻子病逝,目前单身。什么?名片上的名字是皓吉?那是因为需要好兆头,做生意时所使用的名字,而且两者的读音相同。

内人千代大约在四年前过世,不过还留下双亲。是的,就住在千住的川野家,我答应内人要照顾她的双亲,到现在,每个月我都还固定汇给他们生活费用。我这个人最重视人情义理,绝对不会做出违背人性的事……这次事件真的是令人痛心!元晴是千代唯一的弟弟,是的,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在我和内人结婚的七年前,他是个水电工人,虽然看起来非常认真生活,其实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你们也都知道了,只会为父母带来困扰。

不,我虽然从事房屋中介行业,其实是住在求售的房子,加以改建后再出售,因此必须经常搬家,很少有时间住在千住的家里。昨天(二月二十八日晚上),我本来打算与往常一样汇款,可是转念想到这么久了也应该露个脸,所以前往一看,结果发现包括遮雨窗什么的都被钉子牢牢钉住,屋里一片静寂。试着问邻居,他们也说像这种情形已经有四天了。所以我觉得奇怪,撬开门进入一看,岳父岳母都不在,于是在屋里绕了一圈,以为是有强盗侵入,不久,在里面的六张榻榻米房间发现了疑似血渍的痕迹,我心里发毛,慌忙冲向派出所。

两位巡佐跟我一起过来,我们进入后四处搜寻,在壁橱下层寻获岳父被残杀后裹在棉被里的尸体。岳母虽然到了今天早上才发现,但你们也知道,都已经是死亡多日的尸体,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后来这件事也造成了轰动。如果是窃盗杀人,事后的收拾也未免太整齐了,何况这里的位置很偏僻,应该不可能有窃贼上门。只有那个混账东西,虽然已经多年未回家,而且完全不知道他住哪儿,但最近却经常偷偷回来向岳母榨取零用钱……是的,邻居们也时而会看到他。

所以警方立刻发出通缉令。不过,我今天早上回家一趟……不,不是太子堂的家,坦白说,我在三宿还有一间小事务所。什么?对不起,我没告诉警方,因为我认为与事件无关。我一回到那儿,也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得知我的电话号码,马上打电话过来……好像早就在等我了,连我都感到不可思议……说是元晴住在本乡动坂的黑马庄公寓里,化名为鸿巢玄次。是的,是女性的声音,但我完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该不会是那家伙的情妇吧?可能是在一起腻了,没说出名字,只听得出声音有些沙哑。我懒得拖延时间,听完之后就一口气跑到本乡,也没通知警方,真的很抱歉。但毕竟只是那种女人打来的一通电话,无从确定元晴是否真的在那儿,总觉得如果真找到人了再通知警方也还来得及……是的,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我找到他的房间冲入时,他正在和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喝酒。不过,那男的一见到我,马上就偷偷溜走……我想,大概不是他的同伙吧!错了吗?不,那就好。反正,我进去之后,立刻大声怒骂他:“你这个可恶的弑亲凶手,快站起来,至少要像个男人那样去自首。”刚开始,他完全推称一无所知,最后才终于俯首认罪。然后……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可怕呢!他开口说:“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说完就站起身。我当然不甘认输,马上回答说:“有十几个警察在外面监视,你有胆就动手!”想不到,他随手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酒杯,仰头一口喝光,然后立刻就扑倒在地……这……酒杯在哪一边?管他是右边或左边,还不都一样?也许他是在喝的瞬间掺入毒药的吧?不,我倒是没看到。

接下来就是翻白眼、痛苦挣扎。我也拼命喊叫“他喝下毒药了!真糟糕,快来人呀”,同时提着我自己的鞋子冲出门外,直接跑向派出所。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情况。

什么?走廊上有人看到,说我大喊“他喝下毒药了”之后并没有跑出那个房间吗……呵呵,我一直在房里,没有从房门出来……哪有这种白痴啊?我可是直接跑到派出所的呢!那个人一定是听错了,不,是没看到,因为我大叫之后就马上冲出去,所以他没看到……

伊豆金造的供述

……因为他急着要用那匹布料向我借钱,所以我拒绝了。但是,接下来他马上说我搜过他的房间……是呀,根本没这回事:我当然不认输地反击,回答说:“因为觉得你的房间怪怪的,所以才会到你房门前,结果被你拦住了。”他却威胁说:“只要借钱给我,我就不追究!”但我仍然说:“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拒绝。”于是他才调制了那两杯威士忌。

是这样没错,当时他是打算杀我的。因为,警察先生,像我这种不随便妥协的人,等于是那种家伙眼睛上的毒瘤……是的,一开始就冒出氰酸钾的异味,就算我从来没闻过,也可以马上知道是那种味道。是的,我坐在进入房间后的左边椅子,那家伙坐在厨房边的椅子。是这样吧!警察先生,那家伙是喝了左边的威士忌而死的吧?啊,真是可恶的家伙!他一直要我喝,还好我没听他的话。什么?衣柜抽屉里有氰酸钾?你在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掺入氰酸钾……

是的,虽然我没说出来,却真的很想告诉他:“有谁明明知道掺了氰酸钾还喝下去的?如果你真的打算杀我,就直接动手吧!”因为到了那种地步,我绝对会豁出去的。那家伙好像也稍稍退缩了。就在这时候,那个胖“姐夫”来了……没错,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人。川野元晴那家伙也吓了一跳,还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真是的,早知道那家伙这么可恶,我至少会协助警方尽快抓到他。因为,警察先生,你也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吧?上面的照片和本人一点儿都不像。不只我,公寓里的住户也没人注意到。是的,四五天前他确实出过门,虽然没听说他去什么地方,一直没回来的确是事实,到了昨夜似乎很晚才回来。在那之前,好像行动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过话说回来,像这种有案在身的家伙,本来就都是这样的。所以,他对我总是看不顺眼。

呃……像他那样的家伙嘛……有一两个情妇也不足为奇,但我倒是没有注意到他曾经带过女人回来睡觉。不,我不知道。信件?警察先生,寄给别人的信件我不可能会偷看,一方面是,我一向不在乎别人的事,另一方面,我也讨厌背后批评别人或是闲言闲语。

接下来?对了,那个穿皮夹克的“姐夫”来了,我也暂时抑制了内心的气愤迅速返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像我刚才说的,里面开始大声喧哗,只不过当时我还未想到那家伙居然是弑亲凶手,只以为是兄弟吵架,为了打算到了紧要关头才过去劝架,所以去找来管理员老婆婆,从隔壁的空房间偷听,结果竟然听到那家伙用粗厚的声音说:“那就连你一起杀掉算了!”是的,我确实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姐夫”同样毫不示弱,大叫说“带了十几个警察过来”之类的话。之后,状况一片混乱。我心想,必须马上排解才行,在冲出走廊的瞬间,听到有人大叫“喝下毒药了”的叫声。我跑到房门前,原本半开的房门却砰一声关上。警察先生,你怎么一直问相同的事呢?我没有机会窥见房内的情形,而且那个家伙从里面锁上之后,就缓缓地滑落地板,在地板上爬行去拉开抽屉……是的,不错,绝对是那家伙,因为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

所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姐夫”大喊“喝下毒药了”的时候,我已经把头探出走廊外了,在他高喊“快来人呀”时,我几乎已经到达那家伙的房门前了,绝对不可能听错。说不定是我还在隔壁空房间的时候……哦,不对,确实是我已经出来到走廊上的时候。等一等,可是当时我是这样的……警察先生,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不是吗?只不过是那家伙输了。

哦?管理员老婆婆是这样说的吗?听到叫声之后吓一跳,然后才把头探出走廊?当时的我脸色发白,全身发抖?我吗?可恶的老太婆!明明是她自己吓得都走不动了……

——的确,阿丰老婆婆是吓得坐倒在走廊上,但是她的供述毫无金造那种自我吹嘘。可以这么说,川野元晴自杀前的一切景象,以阿丰老婆婆的供述最为可信。虽然她是“大分之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但这个地方位于“久住山”山谷间,是个非常偏远的乡下地方,只因为是屋主的远亲,大约一年前才被找来东京担任管理员。她乡音腔调浓厚,加上又被事件发生时蜂拥而至的警察与媒体人员吓到,不断叙述“真是太可怕了!对啦,为什么会来了这么多的车子和人呢”之类的多余感想,令人有点难以忍受。

而且,她对鸿巢玄次似乎有相当的好感。“是的,不,鸿巢先生是去年十月搬进来的,态度非常亲切善良,房租也都准时缴交……不,警察先生,完全没有女人或不良分子来找过他,像这样的人竟然会杀死父母,真的是做梦也想不到。”

然后,她口中连连叹息道:“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之所以知道玄次在二月二十四日出门,主要是因为玄次不在时,送来的报纸全都请她保管的缘故。当时,玄次满脸愉快的纯洁笑容,说是要去温泉区玩个四五天。然后在昨天深夜或是今晨一大早,反正是无人确知的时候回来,今天上午十一点过后领着金造进入他的房间,当时好像也是顾忌着什么似的四周观望,感觉上的确有点怪,但老婆婆不在意地继续回到井边洗衣服。才刚刚蹲下,那个从未见过的胖男人就来访了,大声询问玄次的房间在哪里。之后,又经过大约十分钟,赤着脚、牙齿不停打颤的金造指手画脚叫唤她,两人一起到隔壁空房间凝神静听,发现来访的胖子和玄次正在口角,玄次大骂“干脆连你也一起杀掉”,因为胖男人操关西腔,而且讲话速度很快,所以听不太清楚,但内容应该是“我带了十几个警察”意思的怒叫,紧接着就是“他喝下毒药了”。虽然当时已经没什么害不害怕的,却还是拖着不停发抖的双脚跑到玄次的房间门前。可是,本来半开的房门突然被用力关上,尽管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够听到玄次痛苦地爬行,然后轻轻拉开抽屉的声音。关于这个重要关键点,两个人的供述内容完全相同,毫无矛盾。

不过只有一点,亦即“他喝下毒药了”和两人冲出走廊,到底是何者为先?阿丰与金造的供述确实有所不同,可是如阿丰老婆婆所说的,金造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弱男人,不可能会那么勇敢立刻从空房间冲出来,因此应该是听到“快来人呀”之后,才好不容易畏畏怯怯地从房门探出头吧!假设皓吉在房间里喊叫后,并未冲出房门,警方因为认定他可能是能从其他地方出来跑向派出所的,所以刚开始并未重视这个问题。后来皓吉说他虽然完全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发出喊叫声,但如果有人在走廊目击,那目击者看到的他肯定不是在房间里,而是一面在玄关穿鞋,一面回头喊叫。尽管两者的供述内容有异,但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两者之间虽然存在超乎常识的严重矛盾,而重点却是鸿巢玄次,也就是川野元晴离奇残杀父母以及突然自杀,留下了许多必须查明的问题。

根据解剖结果,推定老夫妇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晚间遭杀害。其中,松次郎是被电线绕两圈后勒毙,手脚同样也以电线紧密缠绕,草率丢入六张榻榻米房间的壁橱下层。阿梅的死因则为后脑遭钝器重击两处,身体朝上,躺在同一壁橱上层仔细叠好的棉被上面,双手交握于胸前,整理得非常干净,若不细看,根本无法想象尸体会藏在那种地方。这当然是延迟半天才被发现的理由,但如此收拾善后的方式,以及将壁橱以铁钉牢牢钉住,却让警方认定这并非一般的窃盗杀人,而是熟人下的毒手,也就是离家出走的不肖子元晴所为。

凶案可能是在与玄关连接的三席空间至内侧的六张榻榻米房间发生,花瓶与茶具散落在榻榻米上,六张榻榻米房间则如皓吉所言,留下阿梅吐血的痕迹。很可能是元晴突然勒死父亲,再紧追震惊想逃离的母亲。但完全没有留下凶器、指纹等行凶关键线索。也就是说,虽然警方查出了被害者、元晴与皓吉的指纹,但最重要的尸体上的电线和衣物,还有壁橱内留下的指纹,却严重不完整,而且用来杀害阿梅的凶器,直到最后仍未能寻获。

从阿梅后脑的伤口与头发里检测出凶器明显是铁棒状物品,但该凶器是元晴事先准备带来的,还是临时起意拿起顺手的铁器行凶?无论哪一种,都找不到符合的物件。无论如何,只要能够发现凶器,应该就可以清楚检测出指纹,也可以大致推定行凶过程。问题在于,疑似凶手逃走路线的道路,在到达隅田川之前,有无数的泥泞水池,估计凶器就是被弃置在这些水池里,虽然勉强搜寻了几处,但毕竟不是警力所能负荷的搜查范围。

凶器的搜索一直持续到最后才终于放弃。不过,如果这里不是南千住三丁目那座大型瓦斯储存槽正下方扩展的町区一隅,事件应该会有不同的样貌。在目前,地铁已经开通,隔着车站另一侧的七丁目建造了东京体育馆,非常热闹。但是,若来到连球场的吼叫声都听不见的三丁目,因为到处都是工厂与仓库,即使到了现在,仍像是被遗忘的世界一般僻静。

远处莺谷与田端的高台都得以眺望的两座大型蓝色瓦斯储存槽,中间挟着巴士通道,邻接隅田川货物车站的这一带,吹拂强烈污臭的河风,到处是低矮住家的贫民区景象。命案现场右邻是汽车修配厂,左边则是围了木板的空地,对于二十四日的凶残嫌犯而言,绝对是备齐了最佳的条件。再加上松次郎的固执,平日疏于与邻居交往,没有人听见惨叫或争执。而且,遮雨窗被钉住大约四天,也让邻居以为“我还以为川野夫妇两个人出门旅行呢!谁知道……”例如,后面住家颅骨高突的太太就露出了不安的眼神叙述,而她那矮个子丈夫也在一旁解释说:“这又不是我们的责任”。

深入询问才知道,川野家中,松次郎很难得地预定前往九州的亲戚家住一个星期左右,留在家中的阿梅也隐约表示要外出散心,所以尽管遮雨窗被钉牢,邻居仍然认定夫妇两人是出门旅行,并不放在心上。另外,阿梅也曾经透露说,儿子终于对自己孝顺之类的话。不过,她所谓的儿子究竟是指到目前每个月仍固定寄送安家费用已死的千代的丈夫八田皓吉,还是虽然和父亲感情严重冲突,却躲着父亲来见阿梅的元晴?邻居们也无从确定。毕竟,松次郎个性顽固,既然已经认定元晴是好逸恶劳的流氓,不管什么事都只会批评恶骂。像上个星期,很难得见到元晴回来,本来想说几句好话,但一开口却是“又要回来挖钱了吗?”然后立刻转身进入屋里,对着一句话也没说的阿梅破口大骂。因此在旁人眼中,一向认为这个家庭很异常,邻居都不和他们打交道。

随着警方深入查访,终于逐渐了解这种异常现象的原因。亦即,这个原因让父子俩互相充满了恨意。几乎可以预料到,这个家庭总有一天会招来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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