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星期一 星期一

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钓鱼池空着,可鲤鱼的肚子不空。

今天是个工作日,位于仙台车站附近的这个钓鱼池几乎没什么客人。坐在池塘边长凳上的黑泽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疏忽了浮标的动静,于是拉起了鱼竿,但鱼饵在钓鱼钩上挂得好好的。他只好默默地再次垂下鱼竿。

看来因为没有客人,连鲤鱼都失去了干劲儿。

最近,每当没有工作安排的日子,也就是说,既没有“为了他人开展侦探业务”的需要,也没有“为了自己进行闯空门行动”的时机,黑泽就会来到这里,钓上一两个小时的鱼。鱼竿前端的浮标动了一下,继而往下沉。黑泽毫不迟疑地转动手腕,挥起鱼竿,手中能感应到鱼钩用力刺进鲤鱼身体里的感觉,这感觉带来小小的成就感,令黑泽忍不住陶醉在侥幸成功的喜悦中。结果那条鲤鱼还是逃掉了。

“黑泽,你果然在这里啊。”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必转身去看,黑泽也知道来者是谁。就是一个月前突然出现,试图与黑泽打交道的那个男人。这人在东京的一家节目制作公司工作,据说制作的大多为电视节目,而且以纪实报道为主。

黑泽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东京。而对方似乎也有不容轻视的调查能力,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打听到黑泽是这个钓鱼池的常客。

在黑泽的印象中,承包电视节目制作业务的制作公司里的职员,应该与那些既有高收入又有稳定的社会地位的电视台职员不同,恐怕要夜以继日地辛苦工作,加班费能不能拿到都很难说。但是,出现在黑泽眼前的这位名叫久喜山的中年男人却彻底颠覆了黑泽的既有观念。他身上的西装是那样气派,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从容,以四十多岁这个年龄来说,显得相当年轻。就连他下巴上的胡须,强调的也不是年龄,而是主人的时尚品位。

一个月前,专门从事闯空门业务的同行中村对黑泽说过:“那个久喜山,一定跟电视台界的大佬们有来往,不然你看他怎么能那么耀武扬威!”

“你是说,他深得那些大佬们的信赖吗?”

“哼,深得信赖?不如说是抓到了弱点吧!要不然就是勾结起来干过什么不正当的勾当。换句话说,就是共犯关系。”

实际与本人见面时,黑泽发现这个久喜山虽然看上去像是个个性骄傲的轻薄之人,但脑子很灵光。他不会直接命令他人或委托他人替他出力,而是非常擅长凭借那三寸不烂之舌巧妙地诱导他人为自己卖命。初次见面时他就通过貌似漫不经心的闲聊,企图怂恿黑泽答应替他去闯空门。

“我今天是一大早特地搭新干线赶到仙台来的。”久喜山一屁股坐在黑泽身边的长凳上,迫不及待地说道,“黑泽,有件事求你务必帮个忙。”他的嘴角松弛,因此无法判断是在微笑,还是在发愁。

“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当然能啊!这次要靠黑泽你在幕后工作的那套秘密特技。”

黑泽挑了一下眉头。尽管早已看透对面这人肚子里的算盘,但他那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口气还是令黑泽非常不悦。回想当初久喜山第一次跑来,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能不能请你在电视节目里向观众们展示一下闯空门的特技?”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到黑泽的秘密的,说话时的语气倒是自信十足。

“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黑泽”、“我只是在假冒那个人”,任凭黑泽怎样否认,他充耳不闻。

万般无奈之下,黑泽只好附和着他的话题勉强应了几句,不过最终也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那位闯空门专家。

“黑泽,请你去东京帮我完成一项任务,可以吗?”

“东京?”

“实话说吧,最近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令人震惊不正是你的本行吗?”

“本行?”

“电视节目不是特别需要让观众震惊的元素吗?尽管每年自杀者数以万计,但很少成为新闻,还不是因为自杀现象已十分普遍,堪称常态,因此人们都不会震惊了吗!”

“嗯,你说的也是事实。”久喜山转回了话题,“不过,这次发生的事,真的特别奇妙。”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渔竿前端,头也不回地说:“那不更好,正好用来做你电视节目的素材。”

“嗯,话虽这么说,不过这次不同,因为我是当事者。”

听见久喜山说出这句话,黑泽强忍笑意。

这时,黑泽注意到浮标正在下沉,赶忙转动手腕。钓竿带着弹力开始上升,同时传来那种期待中的熟悉的感觉。这种像是在跟人握手的感觉带来一阵小小的喜悦,在黑泽胸间弥漫。水中的鲤鱼拉扯着钓竿一起移动,黑泽努力稳稳地把持住。“快去准备渔网!”

“咦?”久喜山愣了一下。显然,他对于突然被任命为渔网操作手而感到困惑不解,但他还是伸手取来了靠在长凳上的渔网。渔网的形状像是长曲棍球那种带网的球棍。“我该怎么办?”

“我会马上把这条鱼拉过来,等到能看清了,你就用网兜住它。”

那条鲤鱼用力拉着,试图逃脱。黑泽并不是一味反抗来自鲤鱼的力量,但又不放松对它的牵制,忽左忽右地操作鱼竿。这时他问了一句:“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

“啊?”正手握渔网、不知所措的久喜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不是说,你成了惊人事件的当事者吗?”

“啊,是啊、是啊。”久喜山轻轻地点着头说,“前几天,我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的家里。”

“自己的家,还阔别已久啊。”黑泽在脑中回想起久喜山的家庭成员,应该有年轻时便与他成婚的妻子,以及长大成人、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的儿子。

“呃,嗯,那是因为……对,因为我这个人放浪形骸,所以很少回家。”

“平常净和年轻美貌的女人作伴了吧?”

“你查过了?”久喜山流露出充满戒心的困苦表情。

“维基百科上就有。”黑泽开玩笑地说。放浪形骸这个词也该进历史博物馆了吧!黑泽把这句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上周是因为要拍外景去了外地,不料,回到家一看……”

“一看,怎么了?”

“墙上挂着一幅来历不明的画!”

“来历不明的画?哦,是指绘画吧。”刚说完这句,黑泽突然喊了声“来了!”,接着猛地把鱼竿拉起来。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叫吓了一大跳的久喜山,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渔网,在水中捞鱼。随着一声欢呼“捉到了!”,他满脸兴奋地把渔网从水中举了起来。

“好大一条鱼!”从水中捞上来的鲤鱼噼啪噼啪地扭动着身子,散发着仿如陆上潜水艇一般的非现实感。黑泽取出毛巾,将鲤鱼裹住、捉起,放进垂在水中的鱼篓里。

黑泽把渔网放回原处,将新鱼饵装上鱼钩,再次把鱼竿垂入水中,这才回头发问:“那幅来历不明的画是怎么回事?”

“哦对,”久喜山取出一张报纸,“你看看,这是半个月前的新闻。”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标题是:东京市内一位美术收藏家的藏画被盗。

“哦,原来是那个盗画案。”

“你果然对盗窃类新闻报道特别敏感啊。”

“这则新闻又怎么了?”

“这则报道中还附有那幅画的图片。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我家墙壁上的,居然就是这幅画!你相信这种事吗?因为被盗而成为大新闻的那幅画,居然出现在了我家!”

黑泽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久喜山的脸看了一阵。观察完之后,他把目光收回到鱼竿上,说了句:“你可真能干!”

“黑泽你饶了我吧!我怎么可能去干这种事?不要以为人人都有你那套本事!”

“因为丈夫整日不着家,妻子便去做了盗画贼。”

“我对天起誓这不可能!我那位太太,属于只要家里有电视有网络就万事大吉的那种人。我问她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她却连画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说不清。还说,因为挂在我的书房里,她还以为是我买来的。我原本就收藏了几幅画,加上工作的关系,有时候会把制作电视节目时用过的小道具啦装饰品之类的带回家来,她就以为那幅画也是这一类物品了。”

“那幅画应该是知名画家的作品吧?”

“是啊,就是这位大师啊。一个月前才来过日本的。”久喜山伸手递过报纸,答道。

虽然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个外国人,但黑泽没想到画家居然还健在。更加意外的是,他还来过日本。久喜山拿来的似乎是另一天的报纸,只见标题处醒目地写着:来自西班牙的现代派画家巨匠。旁边还配有一幅白发老人的照片。

“从这照片看上去,不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顽固老头嘛!”

黑泽开始读报纸上的那篇报道。老画家的发言显示出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出人意料的是,这位老画家在访日期间,居然还心血来潮地坐在街头替路人画肖像画。读到这段内容时,黑泽不禁为之震惊。“还可以这样?!”

“这件事只是说起来好听,事后媒体纷纷称赞他这一举动显得独具匠心,但是我听说,当时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外国流浪汉呢。唉,早知道有这种好事,我就跑去让他帮我画一张,然后卖个好价钱了。到时候,那些收藏家一定会开出天价来抢购我的这件宝贝!”久喜山说到这里,停下来,望了一眼黑泽,“你在笑什么?”

黑泽被他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意,便答道:“哼,你要是早知道这件事,肯定早早地跑去搞电视直播了!”

“啊哦,被你说中了。嘿嘿。”久喜山并不否认,接着说,“总之,不知道咋回事儿,这位大师的画,居然在我家,等着我回去,吓唬我。”

“简直不可思议。”黑泽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失,“难以相信。”

“就是,这种事我也不指望有谁能相信。所以呢……”

“所以?”

“黑泽老兄,你能不能帮我把它还掉?”

黑泽一听这话,皱起了眉头。“还掉?把这幅画从你的书房……”

“送回到它原先主人的家里。”

“搬运物品,应该交给快递或者搬家公司,人家是专家。”

“这怎么能那么大摇大摆地送?”

“只能偷偷摸摸?”

“那当然了!交给黑泽你,这点小事一定不在话下。这和闯空门有什么两样?再说,这次又不是让你去偷,仅仅是把画还给人家。”

“仅仅?说得轻巧,要做的事不是一样吗?”黑泽摇了摇头,“况且,要送回到哪里都不知道。”

“我来负责告知你那位美术收藏家的住址。黑泽,求求你了!我简直太为难了。”

“我可不为难。”

“你也会为难!”此刻,久喜山的脸上突然堆满奸诈的笑容,“因为……”

“你抓住了我的把柄?”

“不错!”

黑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明天你就到东京来吧。拜托你了,我把我家的地址留给你。”

“明天?不行。最近我很忙。”

久喜山吧嗒吧嗒地眨了眨眼,转头望着鱼池,说:“一星期的开头第一天,你却忙着在这种地方悠闲钓鱼,这又怎么解释?”

“但凡工作之前,我一定要事先调查好。如果忽略了准备和调查工作,能办好的事也办不好了。所以,你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我无法接手。”

“那怎么行?我大后天又要去其他地方拍外景。星期四出发,要过整整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一个星期啊,那一个星期之后再说吧。”

“不行,那就太晚了。”

“你究竟有多忙?”

“忙得恨不得能像孙悟空那样变出一个分身来帮忙。”

“对了,说到分身,你知道吗?卓别林曾经参加过卓别林模仿大赛。”

“这种时候干吗让卓别林乱入?”

“当时,卓别林很火,欧美各地到处都在举办他的模仿秀。甚至有假卓别林拍的电影作为卓别林系列电影上映的事发生。”

“真的有吗?这太厉害了!”

“据说,有一场卓别林模仿大赛,卓别林本人也匿名参加了,结果却连决赛都没有进入。”

久喜山笑了起来:“是真的吗?”

“虽然很难说是不是个哗众取宠的噱头,但这也说明一件事是真是假,的确难以区分。受观看者的印象和先入观的影响。所以,只要你愿意,说不定也可以让其他人代替你去应付工作。”

“这个主意不错。”久喜山立刻答道,“如果是我,就干脆按照星期几来决定分工:星期一让分身甲来、星期二交给分身乙。”

“那你这个真身负责星期几呢?”

“当然负责周末啊。”

“果然不出所料。”黑泽显得百无聊赖,“换句话说,你看到的我,也有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不管怎样,明天,我的那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黑泽,你不要忘了,从立场上来说,我是处于优势的。你的工作,我说的是你暗地里的工作。你那个暗地里的工作呢……”

“没有什么明的暗的。”

“你别跟我装蒜。你那点秘密,都在我手心里握得牢牢的。只要我高兴,随时可以交给警察。所以,你还是痛快点儿,跟我互相交换。哎呀,你这人真够麻烦的,我已经挑明到这一步了,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就算我答应你把画物归原主,也得要抽时间先调查一下那个美术收藏家的住址啊。”

“你不是说过,你的熟人中有精通这种情报的吗?”

黑泽的脑海中浮现出中村那张脸。最近他的业务覆盖区域从仙台延伸到了东京,业务范围也拓展到收藏和拍卖等相关行业。但就中村那种大大咧咧、慢慢悠悠的性格,很难想象他能在新领域获得成功,不如趁早收敛一点,黑泽心里一直这么认为。不过因为没有与他发生联系的打算,所以黑泽从未将这个念头说出口。

“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黑泽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又问道:“对了,你的钱没有被盗吧?”意思是,偷偷潜入你家的盗画贼,没有对你的现金下手吧?

“这个嘛,我还没查看呢。你干吗问这个?”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的钱被偷了,那我才开心呢!”

“黑泽,你别得意忘形。你根本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个星期以后,等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如果那幅画还在我家书房里原样挂着……”

“那又怎样?”

“我就向警察告发你。”

黑泽脸上现出思索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摇了摇头,表示甘拜下风。

“话说,卓别林的电影中……”黑泽转变了话题。

“卓别林还没完啊?黑泽,你就那么喜欢卓别林的电影吗?”

“特别喜欢。”黑泽立刻答道,“他一定是想通过那些滑稽笨拙又变幻莫测的形体动作,在无声电影中表现跃动感。不管男女老幼,只要一看到他的那些动作,就一定会开怀大笑。要知道,让观众笑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我看黑泽你根本就不会笑。”

“有一部短电影,名叫《发薪日》。”

“也是卓别林的?”

“电影中有一个场面,表现卓别林在建筑工地堆砖头。他那手脚并用的花式接砖法,简直神了!那段演绎真是精彩至极。所以……”

“所以也请黑泽先生用你的神来之招,迅速地把那幅画送回原处。”

“又被你抢走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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