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黑泽从服务台借来钓鱼竿,拿着装鱼饵的盒子和鱼篓,向钓鱼池边的长凳走去。走近一看,有个男人正从钓上来的鱼的嘴里取出鱼钩,那人正是中村。

“黑泽啊,你可真是的!我给你介绍的夜总会,你瞟都不瞟一眼,却对我告诉你的这个鱼池如此感兴趣,你真是个怪人。”中村看见黑泽走近,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你这样子,简直越来越像史力奇了。”

“在夜总会可以钓到男女之恋。”

黑泽才说了一半,中村就已经领会到意思了,他笑眯眯地抢着说道:“而在钓鱼池里,却只能钓到鲤鱼。[日语里,恋(恋)和鲤鱼(鯉)发音相同,都是“koyi”。]”

中村再次摆开钓鱼的架势。黑泽在他右边的长凳上坐下来,先把鱼篓放进水槽里,然后把鱼饵挂在鱼钩上。

两人一边坐着钓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先是中村叹了口气说:“我的老毛病鼻炎又厉害了,跑到耳鼻科医院一看,今天居然是休诊日。我不甘心地又找了几家耳鼻科医院,没想到都是今天休息。是规定星期四休诊的医院很多吗?”

“说不定大部分私人医院都是这样规定的。”

“这项规定是不是有什么由来?”

“由来?”

“星期四,快去沐浴净身!”[日语里,星期四(木曜)的发音和沐浴(もくよく)相似。]

“医生是否喜欢俏皮话,鬼才知道。”

接下来,两人都保持沉默,专心垂钓。

“上次提到的那个弄电视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两人的饵料都被鱼儿抢走了,不约而同地摆弄起鱼钩的时候,中村突然发问。

“弄电视的家伙?”

“喂喂!”中村苦笑起来,“你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啊?你有点不对劲哦。”

“我不对劲么?”

“我说的是久喜山啊。久喜山后来怎么样了?”

黑泽稍微沉思了一下,回答道:“那个人果然不好惹。他把我闯空门的现场用摄像机拍摄下来了。”

“被拍了?黑泽啊黑泽,不是我说你,电视采访组就在你眼前,你还能视而不见啊?”

“他是用防盗摄像机偷拍的。”

“啊,原来如此!这小子居然用这种下流手段啊。”中村似乎很开心,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对了,前不久我去了那家荞麦面店。”黑泽说道。

“哪家荞麦面店?”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久喜山以前制作电视节目时采访过的那家。”

“哦,是店主以前当过艺人的那家店啊。”

大约一个月前,最初来向黑泽告密说“有一个叫久喜山的与电视台有关系的人,在到处打听你的情况哦”的,就是中村。

当时,他还告诉了黑泽关于这家荞麦面店的故事。

荞麦面店的店主曾经当过艺人,但因为没能出名走红,于是果断从演艺圈引退。接着到一家老字号荞麦面店当学徒,最终成功地独立,拥有了自己的荞麦面店。

久喜山采访了这家荞麦面店,以及这位店老板,将采访内容编辑成长达一个小时的纪录片。或许是因为这个节目并非源自久喜山自己的提案,而是上面分派下的任务,他的态度非常敷衍了事,极不诚实。而且,由于店主性格敦厚、老实正经,如果按照一般的程序摄影制作,最终完成的肯定是一部毫无噱头可言的普通纪录片。久喜山一定是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拍摄中途,他暗中布置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偷拍。他偷偷地藏了一台摄像机,拍摄店老板开店前做准备工作的过程。”中村一只手做出举着摄像机拍摄的姿势,向黑泽说明,“同时在店老板身边,偷偷地准备了一个陷阱。”

“陷阱?”

“久喜山找来一本面向成年人的登满裸体照的杂志,装成顾客忘记带走的样子放在店里。这种恶作剧,只有高中生才能想得到。”

“就靠这种鬼名堂还能制作出有趣的电视节目?等着天上掉馅饼下来吧。”

“馅饼还真他妈的掉到他嘴里了!”

对于久喜山来说,事情的发展让他喜出望外。偷拍下来的视频里,出现了店老板慌慌张张地拿起这本成人杂志,翻页畅读的样子。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内容,店老板的行为既没有违法,也不至于遭受伦理批判,甚至可以说令人莞尔。但是,久喜山没有放过这个意外收获,他把这些镜头剪辑成滑稽可笑的影像,在电视上播放了。

“荞麦面店的老主顾们,大多数人肯定是欣赏店老板老实诚恳的性格。不料电视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而且,镜头里的面店老板在看完那本黄色杂志之后,就开始着手作荞麦面。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多多少少在心里留下了不洁净的印象。”

“但实际上黄色杂志和荞麦面并没有关系。”

“你说得不错。看了黄色杂志之后做的荞麦面,顾客吃下去就会引起食物中毒,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但你要知道,开店待客,最重要的是给顾客留下的印象。”

“的确如此。”

“电视节目里甚至编入了顾客叫着‘来一份黄色荞麦面!’的吆喝声。结果节目播出之后,面店老板的声誉直线下降,荞麦面店生意惨淡。老板非常生气,一时间还打算跟久喜山打官司。但电视台根本不把这个当回事,而且说到底,久喜山的做法也谈不上违法犯罪。”

“久喜山虽然有恶意,但没有罪过。只不过没有道德。”

“店老板曾经当过艺人这一点也被久喜山利用了。”

“怎么说?”黑泽不解地问道。

“既然店老板在演艺圈混过,对这种程度的戏剧性安排就应该能够接受。久喜山一定是这样考虑的。”

“岂有此理!他不就是适应不了演艺圈,才努力成了一名老实正经的荞麦面店主的嘛!”

因为事先从中村口中得知了这段插曲,因此当黑泽得知久喜山指定的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这家荞麦面店时,内心惊讶不已。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久喜山应该和这家荞麦面店势不两立,尽管还没有闹到打官司的地步,但也应该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一面的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吧。

“这个久喜山,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中村也很纳闷,“他还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吧!”

“我猜想,”黑泽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大概是久喜山明明知道荞麦面店老板对自己怀恨在心,还故意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时不时地来这家店一趟。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赎罪。他是察觉到对方打算忘掉过去的不愉快,调整心态,重整旗鼓,因此特地不时地露个脸,让对方重新陷入忧郁的精神状态之中。他作为顾客来吃荞麦面,这一举动从表面上来看无可厚非,更何况店老板为人老实厚道,对顾客更是只能以礼相待。久喜山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特地跑来玩弄店老板的。”

“他小子这不就是故意骚扰嘛!”

“久喜山这种人就喜欢占上风。听说他还不时地带着电视台的相关人员到那家店吃吃喝喝,甚至举办宴会呢。表面上看,可以算是个老主顾。”

“这小子太黑心了。啊,我受不了啦!”中村摇着头,作出全身发了湿疹,痒痛难忍、又抠又挠的样子。

“我上次和久喜山一起去那家店的时候,店老板的儿子也在。趁久喜山离开席位的时候,店老板儿子对我说:‘那位制作电视节目的大叔,真搞不明白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怎么回答他的?”

“不记得了。”

“事实上,这个倒霉儿子也因此受到牵连,吃了不少苦头。小孩子有时候会干出非常残酷的事。抓住同龄人父母的把柄来嘲笑对方,对他们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听说,事态严重到店老板已经在考虑是否让儿子转校的地步了。”

“你怎么了解得如此详细?”

“嘿嘿,我调查过了。”中村的语气颇有点自豪,“久喜山这家伙行动诡秘可疑,而且态度令人气愤不是吗?对了,听说久喜山又在计划下一组节目了,说什么要让店老板和他儿子搭档,一起上电视。”

“搭档?”

“我估计这小子策划的,一定不会是什么高档节目。况且,目前荞麦面店生意不好,店老板正为钱发愁。只要用演出费作诱饵,他很可能不会拒绝。”

“原来如此。”

“妈的,久喜山这个浑蛋,真想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他一顿!”

“啊,我倒有个想法,”于是,黑泽把那件有关名画的事说了一遍。

中村听着听着,乐开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久喜山的家里出现了美术品?而且是别人的收藏品。简直太可乐了!这回轮到他头上了,看他还怎么当作新闻来取乐!”

黑泽手握鱼竿,稍微耸了耸肩,说:“看来,你对电视的仇恨颇深呐。”

“黑泽,你喜欢电视吗?”

“我没考虑过喜欢还是讨厌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太看电视,所以也不会对它生气。”

“说来说去,电视的影响力那么巨大,但那些电视人好像从没认真考虑过电视的效果,真让人愤怒。”

“比如说?”

“比如,前不久动物园里的小熊猫用两条后腿站立了一下,电视上就报道得沸沸扬扬的。”

“原本小熊猫就会不时地用这种姿势站立啊,不是吗?”

“对啊,任何一只小熊猫都有双足站立的可能。但是,一旦上了电视,那只小熊猫的人气就直线上升,简直成了一个一夜走红的超级明星。”

“这就走红了?”

“另一方面,每年有相当数量的日本人感染上艾滋病,却成不了热议的话题。搞不好现在还有人在想:艾滋病终于平息了呢,以前曾经很猖獗呢,哼哼。”

“哼哼什么的暂且不提,有关艾滋病的消息,电视里不是经常在报道吗?”

接着,中村又就电视报道的倾向展开了一番演说。比如,发生了丑闻的企业老板在摄影机前情绪激动地慷慨陈词或者出现异常举止,这些都能让电视工作者欣喜若狂。

“这和敦厚老实的荞麦面店老板翻看成人色情杂志被偷拍,大同小异。”

对他的这番话,黑泽既有认同的部分,也有难以苟同的,于是说道:“在我看来,电视本来就是一种道具。既会播放相声小品,也能传播音乐。而且,它的服务对象是不特定的多数人。他们要费尽心机地提供最大公约数,其实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也挺不容易的。”

“你还袒护那小子呢啊。”

“不,你误解了。”黑泽一边回答一边分析自己的思路,“我无法理解人的感情和善恶的区别。我只不过觉得,为人处事至少应该堂堂正正。因此,即使批判对方,也想尽量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

“是吗?”

“不管什么时候,都应该这样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我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能够保证自己的处理方式是正确的吗?’如果答案是:‘我能做到。’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指责对方。但如果意识到‘万一我处于那个立场,说不定也跟他一样’,就不能对他人横加指责。”

“你这套理论,我听得似懂非懂。”

“仅仅是站在安全地带一味地指责他人,不过就是态度傲慢的评论家嘛。”

“这就是你的观点吗?”

“是我的处事准则。”

“你说的堂堂正正,确实有道理,但是黑泽,你要知道,久喜山这家伙相当狡诈,况且他头脑敏锐,你如果不小心谨慎,搞不好会大难临头哦。而且,这次你的行动不是已经被他偷拍了吗?搞电视的那帮家伙,早就习惯运用影像的手法来弄虚作假、蛊惑人心了。”

“你这也是偏见吧?”

“话是这么说……”

“好吧,我下次注意。”黑泽回答道。

“你不是已经被偷拍了吗?还有什么下次不下次的!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你这是等到发现马已经被盗了,才跑去给马厩上锁。”

“那或者,我去捉捕盗窃犯,将他绳之以法。”

“我看你最近还是老老实实待一段时间为妙,至少闯空门这活儿暂时别干了。”

“我计划最近再干他一票。”

“算了吧你,你若动手,就正中久喜山的下怀了。肯定还会被他偷拍下来。不过,到底是什么行动?难道是你刚才说的,久喜山的画吗?”

“嗯,被你猜中了。”

“黑泽,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弄不好你不但会身败名裂,还有可能性命难保。俗话说得好,骄马必失前蹄啊!”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中村,感叹道:“这句俗话,说得真是深入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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