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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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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完以上有关山家清兵卫的基础知识,坐在对面的他“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我问他:“怎么样?” “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向你说明,可你好像不以为然。” “不是不以为然。我是在想,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 “简直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什么跟什么一模一样,纳闷的我又记起刚才他说了一句“很相似”。 “最近,我身边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连串事。咦,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说得这么抽象含糊,加上那居高临下的口气,实在令我反感。“不知道啊。什么一连串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他歪着头说道。在我这个男人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有型。与学生时代相比,他吸引异性的魅力更加强了。更何况财力和地位都增加了分量,看来这位名副其实的高富帅的实力已经不可估量。 “我刚才不是说,我现在受命掌管新公司吗?” “你刚才可没用‘受命掌管’这个说法!” “那仅仅是表达的自由。”他立刻反击,恐怕是瞬时间想到的词,就脱口而出了吧,“当时,我父亲把他的一名亲信部下派给了我,他在原来的公司担任常务董事一职,经验丰富且德高望重。” “哦哦。”这下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喝了一口咖啡,点头说道:“的确,这关系就好比你是秀宗,这位常务董事是山家清兵卫。” “没错。” “不过,这种事还称不上一模一样吧。富二代就任掌门人时,给他派一个顾问什么的,也算是稀松平常的做法。” “也许吧。” 他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态。 “怎么?难道你想说,你的这位顾问也被人杀害了?”我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图,只不过,凭借现有的情报,构思出令人惊讶的情节,这几乎就是我的工作内容,所以我就随口说出了心里闪过的念头。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他的脸上立刻呈现出畏惧的表情。只见他面部肌肉抽搐,好像打算对我的话付之一笑却没能成功,想表现出困惑之意可自尊心又不允许,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表情。他伸手端起咖啡杯,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好摆弄着盛糖的容器。 “啊!是真的吗?”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什么?原来你刚才是瞎猜的啊?”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事件发生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当场死亡。当时天下着雨,他滑倒在地,不巧被驶来的车撞上了。” 我感觉面部肌肉紧张,平常我最害怕谈论死人的话题。虽然对方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甚至未曾谋面,但确确实实、曾经存在的“某个人”,现在完全消失了。这个“某个人”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这个事实令我无比恐惧、难以忍受。 被车撞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家人的生活一定天翻地覆了吧。 “不过,那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吧。这怎么能跟山家氏的遭遇相提并论呢?” “实际上,并不是事故。”他用稍微有点变调的声音又添上一句,“有这种传言。”他虽然已经是满脸的忐忑不安,但那傲慢不逊的姿态却丝毫不变。 “并不是事故?” “矶部的确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可他思考和处理问题时总是站在普通员工的立场上,而不是站在掌握实权的上层们这边。” “他名叫矶部呀?” “跟你刚才讲的故事一样,这种人容易遭人厌恶,不是吗?因为他过分较真。” “较真,这不是很难得吗?” “但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等等,你不会是想说,是矶部的反对派们策划杀害了他吧?” “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啊!” “这太不现实了。” “你这种整天编造虚假故事的人,哪里懂什么叫现实!” 为什么突然把枪口对准我,实在莫名其妙。“真的不是事故吗?真的是因为反对派们的恶意,山家,哦不,是矶部,矶部才遇难的?” “不排除伪装成事故的可能性。” 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充满恶意的黑影,在雨中猛推矶部的后背。 “或许仅仅是你过于紧张了。突然间失去了矶部这个得力助手,所以你的神经反应过激,要么就是胆怯了。”我原本不打算故意火上浇油的,但还是忍不住这么刺了他一下。 他立刻虎着脸,鼻孔翕张,瞪着眼睛,目光炯炯地朝我直直看过来。“我跟你说,即使矶部不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并没有不安。” 我心想,你何必这么较真呢。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向他发问:“我再问你一遍,那你为什么特地跑来问我山家清兵卫的故事?” 坐在对面的他似乎不习惯被提问,脸上再次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回答道:“前不久,矶部的女儿到公司里来取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时见过我了。她还是个高中生,长得可真漂亮,不过这个暂且不提。总之,他女儿对我说:‘我父亲很敬佩山家清兵卫,平常总爱把自己跟他做比较。请问,您知道山家清兵卫吗?’她虽然脸蛋长得不错,但是神情沮丧,一点儿都不可爱。女高中生应该更加明朗快活,充满青春活力才对啊!” “她父亲刚刚离世,表情沮丧也是自然的。”我明明知道跟他说这些是白费口舌,但还是忍不住开导他,“不过,敬佩山家清兵卫的常务董事,很罕见吧?山家清兵卫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吗?” 惭愧的是,尽管已经在仙台生活了近二十年,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山家清兵卫这个人物的。 “所以,刚才听你说了山家清兵卫的故事,我终于茅塞顿开了。因为矶部就是宇和岛出身的。我父亲跟四国有缘,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和他特别亲密。” “宇和岛呐!”这位矶部先生,或许这一生都是陪伴着和灵神社度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很有可能对山家清兵卫充满敬仰之情。我这么想着,便问他:“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女儿的?” “我口气温和地回答她:你父亲的确有这样一面。” “但事实上,你对山家清兵卫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要我对一个女高中生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告诉我’吗?告诉你,与其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出洋相,还不如当场做出熟知的样子,事后再暗地里调查了解。上网搜索也好,找一个可能知道的家伙问个大概也好。” “原来如此,我就是那个‘可能知道的家伙’呀!”我指着自己说。 “其实我也想上网搜索一下,但那个名字我没能完全记住,‘山家什么’,单凭这个关键词,根本无法搜索。所以这才给了你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啊。” 我已无法分辨这句话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讥讽我。“不过,他女儿说得不错。刚才我也说过,矶部确实与山家清兵卫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在未来的接班人前去开辟新天地之际,他身受顾问这一重任随同前往,并且鞠躬尽瘁。因为替部下们着想而遭到某些人的反感。嗯,他们俩的确很像。” 但是,深究起来,说到相似,也就是这些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其实,这件事还有下文。” “什么下文?” “矶部被车撞死,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而且就在他遭遇车祸之前,有一个公司职员跟他在一起。是个四十多岁的课长。他们俩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然后一起走路回家,一直走到道路岔口才分别。” “难道这个课长也遇到什么了吗?” “死了。” “啊?” “就在矶部遭遇事故两个星期之后,那位课长按照早先在医院预约的安排,作了一个简单的内视镜手术。” “是医疗事故吗?” “不是。你最近都没有看报纸吗?不是有关于医院内部感染热性病细菌的报道吗?” 哦,我想起来了,是看过这样一则报道,说是东京都内的某家大医院,一位在国外感染了热性病的病人引发了交叉感染,导致住在同一间病房的另一位病人身亡。我还记得当时读完这篇充满耸人听闻之词的报道后,心里立刻感到忧虑不安。 报道中提出了很多疑点:两个病人之间没有任何接触,为什么会引起感染?为什么抗生素药品对其他病人都有效,而唯独对死去的这位病人没有效果?但是,由于没有出现其他受感染的重症病人,最终便以一句“这可能是一场意外事故”做了了结。我想了起来,于是对他说:“就是那件事啊,原来那个遇难的患者就是你的部下,这位课长啊!” “就是他。我怀疑这个课长,正是谋害矶部,并将其伪装成交通事故的真正凶手。” “什么?”我一下子没能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而且,还没完,这件事还有后续。” 听见他说这句话,我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是因为他话里有话,而是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之感。“到底是怎样的后续?” “那天,正好是矶部遇难四十九日的时候,我们公司的办公楼在进行天花板施工。结果,一块木材掉落下来,把下面的常务给压死了。这块木材原本是不可能落下来的,常务呢又是那种几乎不来公司,空挂着个名,光拿工资的闲人。那天他是为了跟施工单位进行商谈才来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件事没在报纸上读到过,听上去是很有新闻价值的一件事啊。难道是我漏看了这段报道吗? “这位常务,平常很讨厌矶部,还曾经逼过我,说‘要么让矶部走人,要么让我辞职’!” “也就是说,他是矶部的死对头喽?这样一来,还真有点恐怖。” 如果矶部真的是被伪装成遭遇事故,实际是遭人暗害。那么这些后续事件,看上去简直就像在模仿山家清兵卫身上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这简直就是一出复仇剧,或者该叫作“恶有恶报”,不,应该说是正义得到了伸张。 “对了,说起来。”他此时的神态,就好像打开了记忆的宝库,从里面找出一件令人愉快的宝贝一样,“还有一件,与我们公司的领导关系密切的另一家公司的职员,在打高尔夫球时遭雷击身亡了。” “真的吗?” “为什么要骗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越来越相似了吗?”我记得山家清兵卫死后,也有一位遭暴雷击打而死的人,“这太可怕了!” “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听他反问,我略感惊讶。 本来我想解释说“你看,这位矶部死后,居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这难道还不可怕吗?”,可话到嘴边,我突然恍然大悟。 “哦,你说不可怕,是因为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但那些死的人都是坏人,所以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可害怕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你又误会了。”他用嘲笑的口气说,“什么报应啦、鬼魂作啦,这种迷信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出现?更别提什么可怕了。不是吗?” “呃,那你是怎么看待矶部这件事的啊?对于矶部遇难的真相,以及相关人物的相继死亡,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一边问他,一边暗想,如果你不是相当在意这一连串事件,会专门找到我来询问吗?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再设身处地替他分析,简直是无聊至极。于是,我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在桌上摆开,意在暗示他:我没工夫陪你闲聊,我要开始干活儿了。 “那些都不过是偶然事件。当然,听了你的说明以后,我确实感觉那个叫山家的,跟矶部的事件有相似的地方,矶部也深受我父亲信赖。所以,我对这些相似的地方感到很惊讶,也很佩服。不过说实话,那又怎样呢?比起来,在我看来,你那一脸妙不可言的表情才更令人害怕呢。是不是你们当作家的都这么天真啊?不,用天真这个词还是高估你了,应该说都是这么幼稚吗?幼稚到,居然相信鬼怪作这一套!” “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只不过因为前不久,我观察自己饲育的锹甲虫时,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锹甲虫?” “对。我发现如果把几只锹甲虫放进同一个饲育箱里养,他们就会互相攻击。有时还会搏斗得很激烈,甚至会出现奄奄一息的战败者。” “那又怎样?” “我有时会暗中帮处于弱势的锹甲虫,有时还会严惩横行霸道的家伙。于是我想,我的举动,在锹甲虫看来,是不是相当于神明在路见不平、主持公道呢?” “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他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也就是说,世间发生的事,如果被正在某处的神明看见了,说不定他就会伸出万能的手来相助,或者毫不留情地严惩恶人呢。” “就是说,有因果报应?” “是啊。如果当时正好被神明看见的话。”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道:“不管怎样,我心里的这个疙瘩总算解开了。不仅知道了矶部的女儿说的‘山家某某’是个什么人,还可以大致推测出她说那番话的原因。不过,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父亲死去之后,那些因果报应的部分也跟山家的故事这么相似。” 真的如他所说吗?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串问号。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女高中生,她身着学校制服,一脸冰冷的表情,吐出一句:“我的父亲一直非常敬佩山家清兵卫。” 从她雪白的肌肤上延展出带着飕飕冷气的蚕丝一样的细丝,这些细丝在空中轻柔、缓慢地延伸着,最后缠绕上她对面那个男人的脖子。伴随着她的轻声低语:“我父亲坚守信念,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而且,他必定会为那些作恶的人准备好他们应有的下场。 “我父亲并不是固执地念念不忘,要为自己报仇,他只是出于坦诚耿直,看不惯世间的各种邪恶。路见不平,忍不住要站出来大吼一声。不能容忍世间失去公道。” 从这个女孩儿口中吐出的这些话语,仿佛冰块贴上脑门一样,一字一句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可是,画面中,女孩儿对面的男人的表情却无法看清。应该就是这个不知世事艰辛的富二代,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女孩儿的心思。 “对不起。”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头一看,只见我们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身穿朴素的制服,看上去像是个白领,面含羞涩,带着难为情的表情。 来了!我在内心推测,这位女子应该是我的读者。虽然我作为一个作家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也不爱张扬,但因为曾经上过当地的报纸杂志,以前也经历过被陌生人突然搭讪,说“我读过你写的书”的情况。虽然这样的经历次数寥寥可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 “你有什么事吗?”我摆出几分威严,问她。 这位女子看了看我面前的他,问道:“请问,你是演员吧?”居然不是跟我,而是和对面的他打招呼,我不禁愣住了。接着,听她说明才知道,她一直关注的某个舞台剧团里有个帅极了的演员,跟我对面的他长得很像。 “我经常被人弄错,但很可惜,我不是你要追的那个明星哦!”他面不改色,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着,脸上却丝毫没有可惜的表情,甚至展现出在我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她就认错人一事向我们道歉,但不知是不知悔改呢,还是出于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的执拗,她又马上改口说道:“能碰上你也算是个缘分,能不能让我拍张照片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那什么,我想呐,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不就差不多嘛!” “‘那不就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能理解。 “因为我喜欢的那个演员长得特别帅,特别有魅力,让人看不够。而既然现在眼前就有一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那也不成什么问题了,不是吗?” “什么成不成问题,似乎不是你说的这个问题。” 我还在这边絮絮叨叨地穷追不舍,旁边的他已经豪爽地答应了。 “好吧好吧,不就是拍个照嘛!” “我太高兴了!”脸上泛出光彩的陌生女子嘴上说着,又好像打算把刚刚开了个孔的矿脉坚持不懈地深挖下去似的,说道,“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和地址呢?” 我只能认定,她的大脑回路和我的不一样。 这回他终于回答了一句“这可不太方便”,不过她脸上没有丝毫沮丧的神情,嘴上应道:“嗯,那也挺好的。” 结果,我最终依照这个女子的愿望,用她的手机拍下了他和身穿制服的她、两人站在桌前的合影。 “刚才我还以为那女的是大作家先生的粉丝呢,没想到居然是冲着我来的。”临别时,他笑眯眯地给我留下了这句话。 “谁能比得上你啊,无论何时何地,永远能光芒四射、引人注目啊!”我只能这么回答。虽然有些讽刺成分,但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老实说,我这种人也很辛苦呢!”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不如让我也拍一张你的照片吧,可以吗?” 尽管他一脸的不情愿,但我还是打开智能手机,启动了照相功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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