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献给折颈男的协奏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没别的办法,为了交稿,我只好开始着手收集有关山家清兵卫的资料,以及调查宇和岛、和灵神社的情报。上网搜索信息、去图书馆查询、走访县政府的资料室,不知不觉中,两天过去了。

再次记起他,缘于以下两件事——

当时我坐在自家的书桌前。

先是我的智能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不过,在确认邮件内容之前,我正好在读收集来的一份写着“依据近年发现的书信”的资料,从而想起了他。所以这两件事的正确顺序应该是资料在先,其次才是手机的邮件。

这份资料中记载的所谓的“近年发现的书信”,据说是仙台藩第四代藩主纲村写给宇和岛第二代藩主宗利的书信。信中写道:“秀宗公,惩办名曰山家清兵卫者。”依此推断,山家清兵卫是因为秀宗的指令而遭暗杀的可能性很大。想当年,山家受政宗一句“我把儿子交给你了”的嘱托,为了不辜负这份信赖,才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来到宇和岛。可万万没有料到,山家偏偏被这个政宗的儿子秀宗暗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公吗?一想到山家清兵卫的那份遗恨,我就感到胸口有被撕裂般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出于我的单纯,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事情的前因后果,心头已经涌起一团对秀宗的怒火,能感觉到复仇的岩浆正慢慢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那份资料里还写着“或许因为山家有从仙台的伊达藩独立的意图”这样的推测。即便这是真的,秀宗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能为天理所容吗?不能,绝对不能!

于是,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个富二代来。

原本就已经把他和秀宗,以及去世的矶部和山家清兵卫重叠在了一起。依照这个模式,如果秀宗是山家清兵卫暗杀事件的主谋,那么实际上,这个富二代不也和矶部的遇难有关吗?我在心里不怀好意地推测起来。不过,我立刻觉得,自己虽然讨厌这个同龄人,但怀疑他是指挥这场犯罪的主谋,似乎有点反应过激了。我必须冷静一下、再冷静一下。

接着,我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智能手机,这才打开刚才收到的邮件。

这封邮件是那位协助我调查富二代偷情证据的侦探黑泽发来的。邮件名就单纯简单的两个字“汇报”,邮件内容是:调查对象当天在幽会现场的照片我全拍下来了,但是照片太大,不便发送到手机,因此改日把印刷出来的照片和保存好的原始数据一并邮寄过去。这些费用也算在调查费之内。

不过,跟这封邮件也一起发来了一张照片。我操作智能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来的是一张密密麻麻有很多小小的人头的扁平的照片。一定是那个圆形室内大剧院的观众席吧。可能是从对面观众席拍过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上去比米粒还小,不过是一些点。就凭这种照片,甚至无法辨认出他的所在位置啊。黑泽发来这张照片,或许是作为“大剧院到此一游”的证据吧。

我立刻给黑泽回了封邮件,感谢他的辛劳,称赞他行动神速。不用说,邮件中还附上了一句,请他别忘了把音乐会的入场券金额也计算到调查费中。

为了归还借来的写作所需资料,我去了一趟仙台市内的图书馆。之后顺路来到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样利用这些照片来惩罚他一下呢?

“啊,请问,你是上次的那个人吧!”耳边响起这个声音时,我刚坐下来,正要打开笔记本电脑。我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位女子。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正是上次在这里遇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女白领。

“是的,我是上次的那个人。”我指着自己回答她。

“上次的那个人在哪里?”

这句问话听上去像是在玩文字游戏,不过我能领会她的意思,于是马上回答她:“上次的那个人住在东京,上次他只是恰巧到仙台来。你还想见他,是吗?”

“上次的照片,我后来看了。”

“看看,每句话都离不开这个‘上次’。”

对于我的挑剔,她轻轻一笑,说道:“那个人,是不是不太妙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把屏幕转给我看。

“不太妙?”我暗自在心里猜测,不会是他给这位女子发了邀请约会之类的骚扰邮件吧。

我抬头往手机的液晶屏幕看去,是那天拍的照片。就是在这家咖啡店,他和她,两个人并排站在桌子前。

这确实是我那天拍的照片,不过,我的心里“噔”地震了一下。这张照片的异常之处一目了然。因为他的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从我这边看过去,从右边起,依次是这个女子、他,和在他左边的那个男人。

“我说的没错吧,是不太妙吧?上次我们拍照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个陌生男人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领会到她说的“不妙”的意思。

我只能点头。

照片虽小,但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是身体相碰。那位白发的陌生男人扭着身子、弯着腰,还伸长脖子死死地盯着他。看上去就像是狗为了嗅气味而凑近人的那种姿势。

“这张照片很诡异吧?”身边的女子又发话了。

我只能再次点头。那个陌生男人完全没有模糊不清、身影淡薄的印象,十分清晰,看上去就是店里的一位顾客,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结实的身体。虽然照片没把他的脚拍出来,但能看到他的手正触摸着我放在桌上的电脑。

“当时店里有这个人吗?”我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如果有,肯定会注意到的。你看他的脸靠得这么近。”

没错,如果当时店里有这个人的话,我拍照的时候肯定会察觉。

我隔着衣服擦了擦自己的身体,站在身旁的女子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好像要把立起来的鸡皮疙瘩都扫下去。

“灵异照片,这个词也太老套了。”我苦笑着说。可是,一旦眼前真的出现了灵异照片,才知道这玩意儿可比想象中的要恶心多了。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呢?是守护神吗?你有听说过穿西装的守护神吗?”

“这很难说。”我只能这么回答她。

我回想起刚才在家里读过的资料。

难道,他果真与矶部的死有关系?

这个念头再次渗入我的大脑。

就如同秀宗是暗害山家清兵卫的主谋一样,他是不是也与矶部之死有关呢?即使他没有直接下手,但他是否有可能是幕后的指挥者呢?

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正因为没有证据,这张照片上才出现了这个男人,不是吗?我不禁这么想。

照片上的男人,双眼发出犹如利剑一般的视线,看上去不正像要揭发逃脱制裁的恶人的样子吗?

“我奶奶说了,碰上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最好还是请人做一下法事为好,那样才能祓除不祥。”她一边说一边啪地合上了手机。

“什么?”

“我是说,我听说遇到这种事,要请人来驱一下魔才好。”

身边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像咒语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慢慢恢复了冷静,心想:驱什么魔!在他那种人看来,这样一张灵异照片,恐怕也不会带来多大的震憾吧。

他这种人对别人的生活漠不关心,连公司职员的死都丝毫不感兴趣。

因此,即使出现鬼魂作这种可怕的现象,很可能他的感想也不过是“那又怎样”?

若单纯地从事情的来龙去脉考虑,刚才那张照片上的陌生男人,一定是矶部。不难推测,这位故人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揭发这个凶手。就是他,像把纸片揉成一团那样,随随便便地把别人的人生毁于一旦。

同时,我在心底感到无比的悲哀与愤恨。

因为我明白,矶部这种出自义愤的举动,对那个富二代根本不起作用。他那种人,从小就习惯于受众人注目,矶部射向他的复仇的目光,结果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对牛弹琴,徒劳无益。

哪怕出现这样的灵异照片,哪怕矶部以这种超自然的方式登场,试图揭发他的罪行。这样的尝试,对他那固若金汤、顺风满帆的人生,也不可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有这种预感。

此时,我有点后悔,刚才应该向那位女子把那张照片要过来。现在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这么一想,我立刻站起身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黑泽打来的。

我拿起智能手机,按下通话键,举在耳边接听。因为在店里,不方便大声说话。我一确认是黑泽的声音,便首先向他致谢。

接着,只听见他说:“我刚才看了你回给我的邮件,才发现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并没有进到大剧院里面去,所以没有花钱买入场券,因此调查费里面也不会有这一项哦。照片我马上就去寄给你。”

“你说什么?你没有进大剧院?那刚才你在邮件里附上的照片是怎么拍的?照片上不是大剧场的观众席吗?”

“我没有发送什么照片给你呀!”

挂断电话,我火速把智能手机放在桌上,再次操作。调出黑泽通过邮件发来的那张照片。是大剧院的观众席啊!一点没错,这张照片确确实实在我的手机里。

我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手机的液晶显示屏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像要把画面拉伸一样稍微用力,图像慢慢被放大了。

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焦急,慢慢地滑动手指。图像一点一点地变大。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在渐渐拉大。

终于,我停住了滑动的手指。

一阵阵恶心,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

我感觉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眼前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是:照片中央,正好是宽敞的观众席的正中央一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坐在那里。原来照片可以放大到这么清楚。照片上的他直直地注视着这边,也就是舞台方向。

问题是他的周围。

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大量的昆虫——这是我的直观反应,就好像那时候看见轿车的前窗上铺满了大量的羽蚁一样。

他的前后左右,周围的观众席上,全都是同一个人。全都是同一个白发苍苍、脸色发青、眉间印有皱纹的男人,上百个一模一样的人。之前看上去像米粒般大小的人脸,放大之后发现全部是同一个人的面孔。而且,这无数张同样的脸,全部盯着图像中央的他。坐在他右边的人脸朝左,坐在他下排座位的人扭着身体,朝上望着后排的他。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继续移动手指,滑向屏幕的其他方向,目光投向观众席的其他位置。

所有座位上全都是同一张面孔。数量超过两千,毫无表情的同一张脸,将利剑一般的炯炯目光投向他,仿佛发出无言但犀利的控诉。所有目光的聚焦点,照片中央的他,则无拘无束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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