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国

鲜花盛开的森林·忧国  作者:三岛由纪夫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即二二六事变[1936年2月26日,陆军皇道派青年将校率领一千五百名军人进攻首相官邸,发动军事政变。三天之后,遭到所谓“无血镇压”。事变后,军部政治统治力量强化。]爆发后第三天),近卫步兵一联队勤务武山信二中尉,对事变发生以来亲友加入乱军感到懊恼万分,痛感必引起皇军讨伐之事态,遂于四谷区青叶町自宅八铺席房间内执刀剖腹自杀身死,丽子夫人亦殉夫君自刃而亡。中尉遗书只有一句话:“祝皇军万岁!”夫人遗书自述先于双亲而死实乃不孝,万望宽宥,还写有“军人之妇,终有此一日”,云云。烈夫节妇之死,实有泣鬼神之概。附记,中尉享年三十岁,夫人二十三岁。距花烛之典未满半载矣。


出席武山中尉婚礼的人们自不必说,连那些只看了新郎新娘纪念照片的人,也无不为这对俊男美女赞叹不已。一身戎装的中尉左手军刀拄地,右手拎着脱下的军帽,威严地护持于新娘身后。他那一副凛乎难犯的相貌,浓眉大眼,极好地表现了青年人纯洁无垢的气质。新娘一身洁白的婚纱礼服,美艳无双。柔和的眉毛下闪耀着圆润而明亮的眸子,秀挺的鼻梁,丰盈的嘴唇,艳丽和高贵交相辉映。隐蔽于袖口中的握着扇子的指尖儿,纤纤并拢,宛若一轮花骨朵。

二人自刃之后,人们经常拿出他们的这张照片观看,叹惋无与伦比的俊男美女的结合都通常暗含着一种不祥。事变过后再看,也许是心中多疑吧,站在金屏风前的新郎新娘,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似乎一起透视着迫在眉睫的死亡。

两人在介绍人尾关中将的关照下,在四谷青叶町安下新居。说新居,实际上租了一座有个小院子的三间旧屋,鉴于楼下六铺席和四铺席半的两间光线都不好,所以楼上八铺席的一间作了卧室兼客厅。不雇用人,丽子一人守在家里。

因为是非常时期,新婚旅行也免了。两人在这个家里度过了新婚第一夜。上床之前,信二将军刀置于膝前,做了一番军人的训诫:作为军人之妻,应随时想到丈夫的死,这个时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不管何时到来,都不能惊慌失措,做得到吗?丽子站起来打开橱柜的抽斗,取出母亲作为陪嫁送给自己的最珍贵的佩剑,同丈夫一样,默默置于自己膝前。于是双方达成完美的默契,中尉不再考验妻子的觉悟了。

结婚数月之后,丽子的美貌愈益艳冶,犹如雨后明月。

两人都具有一副健康而充满活力的肉体,频繁交欢,夜无虚夕。中尉逢到演习归来,就急不可耐地脱掉沾满尘土的军服。他一归宅,就当场推倒新妻,也不止一两次了。丽子有求必应。自新婚初夜,一月将尽未尽之际,丽子已深知其乐,中尉亦了然于心,更加高兴。

丽子的身子洁白谨严,高耸的乳房素洁而清纯,呈现着强烈排拒的气象。然而,一旦接受对方,就立即满储着深闺的温柔。他们床笫之私严肃而又认真,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即使情急似火、如痴如狂,也绝不忘认真二字。

白天,中尉于训练的间歇里也是时时思念妻子,丽子更是不住想着丈夫的面影。她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也把结婚照掏出来,边看边品味着幸福的滋味。这个数月前还很陌生的路人,如今成为她的整个世界的太阳,丽子对此丝毫也不感到奇怪。

所有这一切,都按道德进行,也符合《教育敕语》中的夫妻相和之训。丽子未从对丈夫顶过嘴,中尉也找不出任何申斥妻子的理由。楼下佛坛上天皇和皇后两陛下的御照和皇太神宫的牌位供在一起。每天早上出勤之前,中尉偕妻子跪在佛坛下边深深垂首而拜。供着的清水每天都要更换,杨桐枝叶始终保持新鲜、光亮。这个世界一切都有严肃的神威加以保护,而且浑身都充溢着振颤的快乐。


斋藤内府的官邸虽然很近,但二月二十六日早晨,他们二人都没有听见枪声。只是,十分钟惨剧结束后,落雪早晨微明,响亮的集合号声惊破中尉的睡梦。中尉折身而起,默默地穿上军服,佩戴好妻子拿出的军刀,沿着晨雪中晦暗的道路跑去。他走后,一直到二十八日傍晚都没有回家。

不久,丽子从新闻广播里得知这次突发事件的全部经过。其后的两天,丽子一人生活,安静非常,整日闭门不出。

丈夫雪天早晨一言不发跑出去,丽子从他的面孔上,已经读出了殊死的决心。倘若丈夫一去不返,她也决计循他而去。她静静地收拾着身边的东西。几件访客礼服打算送给学生时代的同学留作纪念,她放在榻榻米上,分别写上名字。平时,丈夫告诫她,莫要有明天的想法,所以丽子也不记日记,也就失去了将数月之间幸福的记述重新认真阅读一遍,然后付之一炬的快乐。收音机旁放着陶瓷做的小狗、小猫、兔子、松鼠和狐狸。还有小水壶和水瓶。这是丽子唯一的收藏品,但这些东西不便当作礼物送人,也不适合放进棺材里。于是,这些小陶瓷动物,看起来更是满含着无家可归的茫然表情。

丽子拿起那只小松鼠端详着,她从自己孩子般情爱的遥远的彼方,仰望着丈夫所体现的太阳般的大义,她欣然作为被辉煌的太阳车即将拉走的赴死之人,在这短暂的时刻里,独自沉浸于这种天真的挚爱之中。但是,自己真正爱着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在往昔,而今只是对于爱的回忆聊作爱抚罢了。因而,她心中愈加充满剧烈而狂热的幸福……而且,丽子从未将那一旦想起就激动不已的肉体的愉悦称作“快乐”。她那细柔的手指在二月的严寒里,保持着陶瓷小松鼠身上冰冷的触感。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一想起中尉伸出强健手臂的一刹那,就立即感受到,穿戴整齐的与绸缎衣裾相同花纹的围兜内,有着可以使冰雪消融的果肉的温润。

浮现于脑子的死一点也不可怕,丈夫如今所感所思,他的悲叹,他的苦恼,他的全部的思考,固守家门的丽子都感同身受,她坚信,丈夫将会带领自己走向愉快的死亡。她的身体完全可以愉快地融入他的任何一块思想的碎片。

于是,丽子每时每刻都在倾听新闻广播,得知丈夫的几位亲友加入了肇事者之中。这就是死讯。她很清楚,一旦事态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迟早要颁布敕令,那些开始自认为为维新而决起的人,都将背上叛乱的恶名。联队那里没有任何联络,积雪的市内,不知何时会起战事。

二十八日傍晚时分,听到急剧的敲门声,丽子不由一阵心惊。她奔到门边,用震颤的手拧开门锁,毛玻璃后头的人影没有言语,她知道一定是丈夫无疑。丽子未从想到这扇拉门的门锁是那样难开,钥匙在手里一点儿也不听使唤,门就是打不开来。

门还没打开,身裹咖啡色外套,穿着沾满泥雪的沉重高筒靴子的中尉便抢先一步早踏了进来,站在水泥地上。中尉关上拉门,又亲手锁上。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丽子心里非常明白。

“您回来啦?”

丽子深深埋下头,中尉没有回答。他卸下军刀,外套刚脱去一半,丽子转到背后帮助他。捧在手中的外套又冷又湿,平时那种太阳照在马粪上的气味没有了,沉重地压在丽子的臂膀上。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抱着军刀,跟着脱去长筒靴的丈夫来到客厅。楼下是那间六铺席房子。

明亮的灯光下,她看到丈夫的脸上布满了胡须,憔悴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面颊深陷,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平时心情高兴的时候,他一回家就换上便装,催促着吃晚饭。今天却一身戎装,盘腿坐到矮桌前,低头无语。丽子本想问他是否马上吃饭,但还是忍住了。

过了片刻,中尉说道:“我不知道,那些家伙没有邀请我,也许他们看我正在度蜜月吧。加纳,本间,还有山口。”

丽子眼前浮现出丈夫好友的面影,他们是年轻有为的将官,时常到家里来玩。

“也许明日就要颁发敕令了,他们将背上叛军的恶名,我必须指挥部下讨伐他们……我不干,我做不到!”

接着,他又说:“我接到命令,要我交待警备问题。只允许我今晚上回家,明天一早肯定要出发去讨伐那些家伙。我不能干这种事,丽子!”

丽子端坐一旁,低俯着眉。她很清楚,丈夫只是在诉说一个“死”字。中尉心中已经决定了。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死所证实,为了这个黑暗而顽固的证据,他的言辞显现了无可动摇的力量。中尉虽然在叙述苦恼,但那里已经没有犹豫。

然而,在这段沉默的时间内,有一股融雪后的山溪般清冽的流水。中尉懊恼了两日之久,最后回到自家,面对娇妻美妍的容颜,心中这才获得了慰安。因为,他立即明白,不用开口,妻子早已察知他的言外之意。

“好吧,”中尉抬起眼来,虽然几天未眠,目光依然充满英武的神采,他盯了妻子一眼,“今晚我决定剖腹。”

丽子的眼里没有一点畏惧。

她的圆圆的大眼睛,有一种响亮的铃声般的张力。她说:“我也下了决心,让我同您一道吧。”

中尉几乎被那目光压倒了。言语如同梦呓,不断从口中滔滔流出。他不知道,如此重大的许诺,为什么会表达得这样轻松自如。

“那好,我们一起走吧。但我要你看着我剖腹,好吗?”

这么一说,两人立即像获得解放一样,满心喜悦油然而生。

丽子被丈夫如此真诚的信赖震撼了。对于中尉本人来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阻止他死。为此,必须有一个守望在他身边的人。他选择了妻子,这是第一个信赖。虽然相约共同赴死,并不先把妻子杀掉,而是将妻子的死置于自己无法确定的未来,这是第二个更为重大的信赖。如果中尉是个多疑的丈夫,他就会像普通的情死一样,首先杀死妻子。

中尉听到丽子说出“同您一道”这句话,感到这正是教育的重大成果。从新婚之夜以来,自己一路引导丽子,走到眼下这一步,她才能够毫不迟疑一语道出。这话是对中尉自信的一种慰藉。他不认为这是爱情自发的语言,他不是那种吊儿郎当、骄傲自大的丈夫。

喜悦自然涌上两人的心头,两张对望的面孔露出自然的微笑。丽子感到新婚之夜再次光临。

没有痛苦,没有死亡,眼前展开一片自由而广阔的原野。

“洗澡水烧好了,先洗澡吗?”

“嗯。”

“晚饭呢?”

这实在是家中极为寻常的问话,但中尉仿佛陷入一种错觉。

“晚饭不吃了,给我烫杯酒吧。”

“好的。”

丽子站起身拿出丈夫浴后穿的棉袍,这时,打开的抽斗引起丈夫的注意。中尉站起身走过去,瞅了瞅橱柜的抽斗,整齐的遗物纸包上一一标着名字。中尉看到妻子如此果断的觉悟,没有一丝悲伤,心中充满甘美的情调。宛若一位丈夫看着年轻妻子买来的玩具似的东西,满心爱怜之余,从背后抱住妻子,亲吻着她的颈项。

丽子感觉中尉的髭须扎在颈子上痒痒的,这感觉既然是现世的,对于丽子来说,也就是现实的。这感觉正因为不久即将失去,所以才会无比新鲜。她每一瞬间都获取着活力,从头到脚周身都重新苏醒了。丽子穿着白布袜子的脚趾尖儿憋足力气,接受着背后丈夫的爱抚。

“等洗了澡,喝了酒……好吗?在楼上铺好被子……”

中尉在妻子耳畔吩咐道。丽子默默点了点头。

中尉胡乱脱掉军服,进入浴池。丽子远远听着热水哗啦哗啦哗啦的响声,守着厨房火钵里的火苗,开始准备烫酒。

她把棉袍、衣带和内衣送到浴室,问了问水的温度。她朦胧地看到打坐在弥漫的热气里的中尉正在刮胡子,他那水淋淋的背部健美的肌肉,随着手腕的动作机敏地运动着。

这里没有多少多余的时间了。丽子立即忙碌起来,她做好了饭菜。她的手没有战栗,动作比平时更加麻利,心情也特别好。尽管如此,她也时时觉得一阵阵奇妙的心跳,犹如遥远天边的闪电,欻然一耀,旋即消泯。其余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中尉一边坐在浴池里剃须,一边用热水焐着身子。一种无处排遣的苦恼带来的疲劳,完全没有了,他面临死亡,心中只感到充满快乐的期待。他隐隐约约听到妻子做事的响动,于是,两天来忘却的健康的欲望抬头了。

中尉充满自信,两人决死前那种快乐之中,不存在一丝不纯的东西。当时两人虽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现在看来,他们那种不再为外人所知的正当的快乐,尽皆受到大义和神威完美无缺的道德的守护。两人四目对视,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正当的死亡,这时,他们被包裹在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铜墙铁壁之中,感到了他人无由触摸的美和正义的铠甲。因而,中尉在自己肉体的欲望和忧国的至情之间,不但没有看出任何矛盾和冲撞,反而觉得两者浑然一体了。

晦暗中溟濛的水汽闪开一道裂缝,中尉将脸孔凑近墙上的镜子,仔仔细细刮着胡须。这张即将成为死者的面孔,不可留下一点儿不雅的剃痕。剃过的面孔再度显现着青春的光辉,连晦暗的镜面也明亮起来。这张明朗而健康的容颜即将和死结缘,说起来实在是一种潇洒。

这张脸就要化为死者的脸!这张脸确实有一半已经不为中尉所有,变成了死难军人纪念碑上的脸。他试着闭上眼睛,一切都包裹于黑暗之中,他已经不再是个能看见东西的人了。

中尉洗罢澡,光亮的面颊上闪耀着青青的剃痕。他在燃烧正旺的火钵一旁坐下来,丽子于繁忙之间,知道中尉动作麻利地刮完了脸。她粉面桃腮,樱唇温润,丝毫没有悲戚的影子。他望着年轻妻子如此刚强的表现,深感她就是自己当初应该选择的妻子。

中尉喝干酒杯,立即递给丽子。滴酒不沾的丽子,顺从地接过酒杯,怯生生地送到嘴边。

“到这边来。”

中尉说道。丽子走到丈夫一旁,身子斜斜地被抱住了。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悲情与喜悦同烈酒混合在一起了。中尉俯视着妻子的脸,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见到的人的脸,一个最后见到的女人的脸。犹如旅人打量着不会再次涉足的土地上旖旎的美景,中尉仔细检点着妻子的脸,这张永远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姣美的容颜,端丽而不冷峻,阴柔的力量使得嘴唇微微闭合着,中尉忘情地在这张嘴唇上狂吻起来。不一会儿他发现,虽然脸面并未因唏嘘而变得歪斜丑陋,但紧闭的修长的眼睫毛渐渐溢出一滴滴泪水,顺着眼角亮晶晶地涌流出来。

不久,中尉催促妻子到楼上卧室去,妻子说,洗完澡就去。他一个人登上二楼,走进被煤气炉烤得暖融融的房间,在被子上躺成个“大”字。就这样,他一直等着妻子到来。这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他将两手枕在脑后,朦胧地凝望着台灯光线照不到的昏暗的天棚。眼下,他等待的是死亡?是病狂般感觉的喜悦?他感到一切都在那里重合着,宛如肉欲正面临着死亡。不管怎样,中尉都未曾像现在这样浑身感到自由起来。

窗外传来汽车的声音,车轮压着道路一旁的积雪,发出刺刺的响声,震动着附近的墙壁……听到这种声音,他感到在频繁往来的社会的海洋中,这里就像一座孤岛屹立不动。自己忧虑的国家,依旧在这个家庭四周杂然而广泛地扩展开去。自己就要为它献身了。然而,自己不惜毁灭自身所谏诤的这个巨大的国家,果真会对自己的死回首一顾吗?这个且不管了。这里不是华美的战场,是个对谁也不夸示功勋的战场。这里只是灵魂的最前线。

传来丽子上楼的足音,古老而陡峭的楼板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响声令人怀念,中尉每每在被窝里等待着,倾听着这种甘美的响声。一想到再也不能听到这种声音了,他便集中听力,极力使宝贵时间中的一分一秒,都充满着这种咯吱咯吱的柔软的脚步声。这是时间灿烂的光辉,像宝石一样珍贵。

丽子在浴衣外面系上宽腰带,殷红的带子在微明的光线里变得暗淡了。中尉伸过手去,随着丽子的手的协助,腰带飘摇着滑落到铺席上。浴衣尚未脱下,中尉就把两手伸向妻子的两胁,要将她抱起来。中尉的手指被腋窝里温软的肌肉夹住了,这时,指尖儿上的感触使得全身顿时燃烧起来。

两人在明亮的炉火前边,不知何时,十分自然地裸露着身子。

嘴里用不着说话,心灵、身体,还有躁动的胸怀,都为这场最后的经营全力以赴,热血奔涌。这“最后的经营”一行字,似乎用无形的墨水,无所不至地写在两人的身体上了。

中尉紧紧抱住年轻的妻子狂吻起来,两人的舌尖儿互相在对方温热的口腔里肆意搅动。尚未出现任何征兆的死之痛苦,宛如灼热的铁块,已经将感觉锻炼得通体火红。还没有感触到的死之痛苦,这个遥远的“死之痛苦”,精心打造着他们的快感。

“这是最后看到你的身子了,且让我仔细瞧瞧吧。”

中尉说道。他把台灯罩子向后倾斜,迷离的灯光照耀着丽子横卧着的身体。

丽子闭目躺着,低俯的光影清晰地映衬着那浑身呈现着曲线美的严谨而白嫩的肌肉。中尉基于一种利己的心情庆幸,自己不用看到这美丽的肉体毁灭的情景。中尉将这难忘的风景慢慢刻印在心版上。他一手撩拨着她的秀发,一手静静抚摸着那张美丽的脸孔,目之所及之处,逐一亲吻着。富士山形状的冷艳的前额下面,一对淡淡的眉毛下,长长的睫毛掩护着紧闭的双眼,形状姣好的鼻梁,厚薄适度的端庄的樱唇,微微闪露着光洁的牙齿。柔嫩的双颊和伶俐的娇小的下巴颏儿……这一切实际上都令人联想到一副明朗的死的容颜。中尉对丽子不久即将亲手刺入的雪白的咽喉,连连狂吸几口,那里有些发红了。他又回到她的唇际,轻轻压抑着,使自己的嘴唇在妻子的嘴唇上,好似轻舟荡漾于春波之上,摇来晃去。他闭上眼睛,世界忽而变成一只摇篮。

中尉眼睛所到之处,嘴唇也忠实地跟踪而至。那高耸的鲜活的乳房,有着一对山樱花蕾一般的乳头,中尉用双唇将其紧紧含在嘴里。从胸部两胁蜿蜒而下的圆浑的臂膀,微显丰腴的肌肉,流畅地延及至手腕,形态巧致,前面连着曾于婚宴上握着扇子的纤纤素指。那一根根纤指贴近中尉的唇边,羞怯地隐匿于各自的阴影里……自胸至腹自然天成的弧线,柔和地满储着弹力,从那里扩展到腰际,随即预兆着丰富的曲线,显示着没有一丝松弛的肉体的纯正节律。远离光影的细嫩而丰腴的腰腹,宛若一只大瓮贮满了奶水,清晰、凹陷的肚脐,犹如一粒雨滴强烈穿过留下新鲜的印痕。阴影次第浓密聚集的部分,柔软的体毛敏感地蓬蓬而立,醉人的香花般浓烈的焦炙的气味儿,伴随着身子永无休止的摆动,缓缓向周围弥散开去。

丽子颤声说:“我也看看……最后也让我好好瞧瞧您吧。”

如此强烈的正当的要求,以前从未由妻子口中说出过。听起来不禁使人感到,一切坚持到最后的审慎的隐秘都迸发出来了。中尉顺从地把身体托付给妻子。丽子洁白的肉体一直不停地摇荡着,这时她轻柔地坐起身来,满含温情,一心想把丈夫赋予自己的爱意回报给丈夫。她伸出两根白嫩的指头,将一直凝视着她的中尉的眼睛,流水般顺手抚摸一下,中尉闭上了眼睛。

丽子的眼睑和面颊泛起红潮,她情不自禁地将中尉留着短发的头颅紧紧抱在怀里。短短的头发刺疼了乳房,丈夫高耸的鼻梁凉冰冰深埋进乳沟,一股股温热的呼气吹拂在乳房上。她稍稍离开身子,凝望着那张英气勃勃的脸膛。凛凛的剑眉、紧闭的双眼、清秀的鼻梁、光洁、紧凑而俊美的嘴唇……留有青青剃痕的面颊,映着灯光,发出莹润的光亮。丽子顺着粗大的脖颈、强劲的肩头、宛如两块盾牌似的胸脯以及赤褐色的乳头,一一热吻着。附着于胸肌的健美的两胁落下浓黑阴影的腋窝,繁密的腋毛萦聚着暗郁的体臭。这甘美的体臭含蕴着一种青年之死的实感。中尉的肌肤具有麦田般的光辉,每一块肌肉都露骨地凸现着清晰的轮廓,腹部的筋脉一致绞结着缜密的脐窝。丽子望着丈夫充满活力的紧束的腹部,一想到那被森森体毛覆盖着的谦虚的腹部,不久就会被残酷地剖开,怜爱之余,不禁俯伏在上面哭着,吻着。

躺卧的中尉感受到妻子的泪水扑簌扑簌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更加增强了勇气,不管切腹带来多大剧痛,他都能坚忍。

不言而喻,两人经历这样一个过程,饱尝着多么至高无上的欢愉啊!体魄雄健的中尉站起身来,将沉浸于悲伤和眼泪中的妻子紧紧抱在怀里。两人的左右面颊疯狂地交互磨合在一起。丽子的身子震颤着,两人汗水淋漓的胸脯紧紧粘贴,再也不能分开。两个鲜活、亮丽的肉体,丝丝扣扣化为一体了。丽子喊叫着,她从高处降掉到奈落,又由奈落获得羽翼,展翅飞向高渺的云天。中尉犹如长驱直入的联队旗手,他不住地喘息着……一轮过后,即刻又情意满怀,不能自已。于是两人再度相携,缠绵其中,不知倦怠,一鼓作气,共同攀登爱之顶峰。


过了些时辰,中尉抽离了身子,不是因为疲倦,首先,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抹杀切腹所必需的强大的力量;其次,害怕过于贪婪,将会减损那最后的甘美的回忆。

中尉果断地脱开身子后,丽子像往常一样,服服帖帖地顺从了他。两人光裸着身子仰卧着,手指互相扣合在一起,凝神注视着灰暗的天棚。汗气一时消退了,炉火燃烧得正旺,一点也不觉得寒冷。这一带夜晚很静,汽车声也断绝了。四谷车站附近的国营电车和市营电车的轰鸣,被赤坂离宫面对宽阔大马路的公园的森林遮挡了,只在护城河内侧回荡,传不到这里来。就在东京的这一区域内,眼下,分裂成两派的皇军相持不下,局势十分紧迫,实令人难以理解。

两人一边感受着体内火炽的情爱,再一次回想着刚刚饱尝过的无上的快乐。细细品味着那一瞬一瞬永无止境的热吻,肌肤的触摸,一出一出令人飘飘欲仙的快感。然而,灰暗的天棚上,死神正在窥视着他们。那喜悦是最终的一幕,再也不会重返到自己身上了。不过,再一想想,今后不论活得多么长久,那种无上的欢乐都永远不会再度出现。这是确定无疑的,他俩都是这个想法。

互相扣合在一起的手指尖儿的感触,不久也消失了。刚刚凝视着的灰暗天棚上的木纹,也随即消隐了。死,已经逼近身边了。不能再抛费时间了,必须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一手抓住死亡,绝不松懈。

“好啦,着手准备吧。”

中尉吩咐着,他是用决绝的口气说这话的,然而,丽子至今从未听到过丈夫这种温存的声音。

一旦站立起来,等着他们的是繁忙的工作。

中尉从来没有收拾过床铺。如今他快活地打开橱门,亲手把被褥叠放进去。

熄灭火炉,收起台灯。中尉不在家时,丽子已经整理好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移到一角的紫檀木桌子,八铺席的房间,同接待贵宾前的客厅的摆设没什么两样。

“在这里经常同加纳、本间、山口等人一道喝酒呢。”

“可不是嘛,他们经常到这里来。”

“同那帮家伙很快在阴间会面,要是看到也领着你去了,他们一定会取笑我吧?”

下楼时,中尉再次回头望了望这座灯火明丽的清净的房子。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年轻将校的面影,他们在这里吃喝、喧闹,天南海北,畅所欲言。那时候,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将在这座房子里剖腹自杀。

楼下两座房间,夫妻二人流水一般各自淡淡地拾掇起来。中尉出外净手时顺便到浴室里洗澡洁身,其间,丽子叠好丈夫的棉袍,连同整套军服以及白布内裤,一起送进浴室,然后,将写遗书用的白绵纸铺在矮桌上,揭开砚台盒盖子,磨好墨等着。遗书的句子早已想好了。

丽子的指尖儿按在黑墨冰凉的金箔上,砚海里忽地如黑云上涌,水雾迷濛。她反复地研着墨,手指的压力,一圈又一圈微微的声响,她已经不再考虑,这一切都是为了死。死在逐渐靠近自己以前,这些都不过是平淡地一刻一刻消磨时间的家常活儿。但是,随着研磨墨变得越来越滑润起来,墨的触感和醇厚的芳香,含蕴着难以表达的幽暗。

中尉光裸的肌体上已经穿上整齐的军装,他从浴室里出来,默默坐在矮桌前,提起笔面对着纸略为迟疑了一下。

丽子捧着白棉布套装走进浴室。她洗净身子,简单地化了妆,以洁白无垢的身姿走进餐厅。这时,她看到灯下的绵纸上墨迹淋漓,遗书上只写了这样一行字:

皇军万岁 陆军步兵中尉武山信二

丽子坐在对面,她在写遗书时,中尉神情严肃,默默注视着执笔的妻子素洁的手指那端正的动作。

中尉身挎军刀,丽子洁白的腰带上插着佩剑,他们捧着遗嘱走到佛龛前边,并排站着默默祈祷一番之后,将楼下的电灯全部熄灭。两人登上楼梯的中途,中尉惊奇地回头望了望黑暗中低着眉跟在身后的妻子一身素洁的倩影。

遗书并列放置在楼上的壁龛里,本该撤掉挂轴的,但那是媒人尾关中将书写的“至诚”二字,还是原样保留,即便飞溅上血滴,中将也会谅解的。

中尉背靠房柱正襟危坐,军刀横卧在膝前。

丽子端坐在相隔一铺席的地方,她全身素白,只有略施薄红的嘴唇,显得妍丽无比。

二人隔着一铺席的距离,互相凝视着对方。丽子看到中尉膝前的军刀,回想起结婚第一个夜晚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中尉压低嗓门说道:“因为没有介错[从旁执刀为切腹自杀者砍去头颅的人],我打算深深地刺入。你看了也许会惨不忍睹,不过不要害怕,不论什么死法,旁观者总是难以忍受的,你可要强打精神,切勿气馁。听到了吗?”

“我明白。”

丽子深深点点头。

看到一身素雅、风情万种的妻子,面对死亡的中尉,随之陶醉于一种奇妙的情感之中。自己即将着手所做的一切,是妻子未曾目睹的一个军人奉公的行为。这是和战死疆场同等性质的死,必须具有战场上决一死战的觉悟。眼下就是要让妻子看一看自己战场上的英姿。

这种想法将中尉引入一时的奇妙的幻想之中。战场上孤独的死和眼前娇媚的妻子,这两种互不相干、完全独立的存在,一起出现在他的眼前。眼下,自己决心赴死的感觉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甘美情调,这不正是一种无上的幸福吗?美目流盼的妻子亲眼守望着自己的死,这就像沐浴着芬芳的微风从容赴死。在这里,一种东西获得了宽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一种不为他人所知晓的境地,一种不容许任何人涉足的境地,自己获得了进入的权利。他从眼前新娘子一般素洁无瑕的娇妻的姿影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所挚爱并为之献身的皇室、国家、军旗,以及一切五彩缤纷的幻影。所有这些都和妻子一样,不管从哪里,不管从多么遥远的地方,都在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

丽子也是如此,她望着即将赴死的丈夫的身姿,心想,这个世界再没有如此完美的形象了。中尉一身合体的军装、凛凛的剑眉,还有那紧紧闭合的嘴唇,面临着死亡,抑或都表现出一种崇高的男性之美吧。

“好,开始啦。”

中尉终于开口了。丽子伏在榻榻米上深深地行礼,再也扬不起头来了。她尽管不想让眼泪破坏了淡妆,但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好容易抬起头来的时候,透过迷离的泪光,看见拔出的军刀已经闪出五六寸长的刀尖儿,丈夫正向刀身上缠着白布。

卷好的军刀放在膝前,中尉岔开两膝盘腿坐正,解开军服的扣子。他的眼睛不再对着妻子。他慢慢逐一解着扁平的黄铜纽扣,露出浅黑的胸脯,接着露出了腹部。他随后又解开皮带头和裤子的纽扣,露出雪白的内裤。中尉又进一步放松腹部,双手退下内裤,右手握起缠着白布的军刀刀把,低眉看看自己的腹部,左手揉了揉下腹。

中尉担心刀刃不够锋利,他稍稍露出大腿,刀刃往上面轻轻一划,伤口立即渗出鲜血,几缕细细的血流,映着明亮的灯光,闪耀着丝丝红艳,流向腹股沟。

丽子乍一看到丈夫的鲜血,吓得心中忐忑不安。她瞧着丈夫的脸,中尉坦然地注视着鲜血。丽子看到丈夫暂时还算平静,自己也姑且放下心来。

这时,中尉用老鹰一样的目光峻厉地凝视着妻子。他把军刀转到面前,直起腰杆,上半身几乎顶住了刀尖儿,他已经浑身憋足了力气,这从那军服高耸的肩头一眼可以看得出来。中尉集中全力,决心深入地刺向左腹,尖厉的运气声穿透了沉默的房间。

尽管中尉自己在加力,但却感到好像被人用粗大的铁棍痛打着胁腹,瞬间,他头脑昏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露出的五六寸长的刀锋已经实实在在埋进肉里,手里握着的白布直接连着肚皮。

他恢复了意识。中尉想,刀尖儿确实穿透了腹膜。他感到呼吸困难,胸中怦怦直跳,自己的体内,不,是在很远很远的地层深部,天塌地陷,炽热的熔岩流溢出来,这时,他才感到一阵可怖的剧痛。这种剧痛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接近了,中尉不由地呻吟起来,他紧咬着下唇忍耐着。

中尉想,这就是所谓“切腹”吧?这种感觉就像是天掉落在头上,世界摇摆不定,变得一塌糊涂。切腹之前自己那种坚定不移的意志和勇气,如今变得细如一根铁丝,自己不得不攀着这根铁丝一直走下去。他一直被这种不安所袭击。这时,他觉得拳头滑腻腻的,定睛一看,白布和手都沾满了鲜血,白色的内裤染成暗红色。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处于如此剧烈的痛苦之中,可见的东西依然可见,存在的东西照样存在。

当中尉将军刀刺进左侧胁腹的一瞬间,丽子看到那张面孔忽地像降下帷幕,完全失去了血色,她想跑过去,又极力忍住了。她必须看下去,一直看到最后,这是丈夫交给丽子的一项任务。隔着一铺席的距离,丽子鲜明地看到了丈夫那张咬着嘴唇、忍受剧痛的面孔。那种痛苦没有漏掉一分一秒,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她眼前。丽子没有办法救他。

丈夫的额头渗出亮晶晶的汗水。中尉双目紧闭,又试着睁开眼来。那双眼睛已经失去平时的光辉,就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天真而茫然。

痛苦就在丽子眼前,这和她撕心裂肺的悲叹毫无关联,它像一轮太阳辉耀于夏日的天空。丽子感到那痛苦不断增加高度,越来越长,丈夫完全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他的全部存在都还原为痛苦,丈夫已经成为伸手不可及的痛苦铁槛中的一名囚犯了。而且,丽子并不痛苦。悲叹不是痛苦。想到这里,丽子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已经建起了一道无情的高高的玻璃墙。

婚后,丈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存在,丈夫的一呼一吸,就是自己的一呼一吸。然而,如今丈夫明明身处痛苦之中,但丽子的悲叹里却抓不到任何一个自己存在的确证。

中尉右手握着军刀在肚子里来回搅动,刀尖儿挂住了肠子,这样一用力,刀身就被一股柔软的弹力推了出来。他明白,必须用两只手一边向腹部深处使劲向下按,一边左右搅动。刀子可以转动了,就是不能任意切割,中尉使出浑身力气,再用右手推压,军刀切开了三四寸宽的口子。

痛苦在腹腔深处徐徐扩散,整个肚子似乎都在鸣响,犹如胡乱敲打的大钟。自己每一回呼吸和每一次心跳,痛苦就像千钟齐鸣,震撼着他的存在。中尉已经忍不住呻吟了,然而仔细一看,刀锋已经在脐下划开了口子,这使他既感到很满意,又增添了勇气。

血随着脉搏的跳动从伤口次第涌流出来,面前的铺席溅满了鲜血,一片殷红。咖啡色裤子的襞褶里积存的血,也淌到铺席上了。终于,一滴鲜血像一只小鸟,从远方飞向丽子洁白无垢的膝头。

中尉好容易割到右侧胁腹,这时,刀刃稍稍浅了些,刀身随着膏血滑脱出来。突然一阵呕吐袭来,中尉干渴的嗓门叫了一声。呕吐又更加搅拌起剧痛,一直紧绷着的肚子急速地起伏着,伤口大大地胀裂开来,仿佛用力吐泻一般,肠子一下子弹射出来了。肠子哪里知道主人的痛苦,依然健康地、不知好歹地满含着活力,喜滋滋地涌流出来,堆满了股间。中尉低着头,双肩因喘息而抖动。他微微睁开眼皮,嘴里垂下一丝丝口涎。肩头上的肩章金光闪闪。

血四处流散,中尉的身子泡在自己的血泊中,一直浸染到膝头。他一只胳膊支撑着,龟缩着身子,瘫坐在那里。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弥漫着整个房间。他俯着身子反复呕吐的动作,从两肩上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军刀像是被肠子推出来,从刀身到刀尖儿全都露在了外边。中尉依然将它握在右手里。

这时,中尉猝然用力将身子向后一仰,可以说这动作显得无比壮烈。因为用力过猛,后脑撞在房柱上,“咣当”一声脆响。丽子一直低着头,凝神注视着涌到自己膝边的血流,听到响声,她抬起了头。

中尉的脸已经不像是活人的脸了,眼窝深陷,肌肉干瘪,原来颇为鲜洁的双颊和嘴唇,变成了干涸的土黄色。只有紧握刀把的沉重的右手,像提线木偶似的摇摆不定。他企图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就这样,丽子看到了丈夫临终前各种最为惨烈而空虚的努力。粘连着膏血的光亮的刀锋,好几次瞄准了咽喉,又都滑脱了。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刀尖划到了领子上,撞击着领章。领口本来松开了,可是军服坚挺的领子紧紧护围着脖颈,不使刀尖儿戳到咽喉。

丽子再也看不下去,她想靠近丈夫身边,但是站不起身子。她只得在血泊里一点点膝行过去,洁白的衣裾全都染红了。她转到丈夫背后,只是帮助他松了松领子。于是,震颤的刀尖终于触到了完全外露的咽喉。此时的丽子感到好像是自己把丈夫推了过去,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中尉主动做出的最后的努力。他猛然纵身扑向刀尖,刀刃穿透了他的脖子,大量的鲜血飞溅出来,与此同时,灯光之下,寒光凛凛的刀锋静静地竖立在那儿。


丽子穿着沾满滑腻腻鲜血的白布袜子慢慢走下楼梯,楼上已经悄无声息了。

扭亮楼下的电灯,查看一下火源和煤气总开关,用水浇灭了火钵里的余烬,然后来到四铺席半房子的镜子前边,拉开罩在上面的帷幕。鲜血溅满洁白的裙裾,肆无忌惮显示出华丽的花纹。丽子对镜而坐,由于两腿被丈夫的血濡湿了,冷冰冰的,她浑身颤抖起来。接着是长久的化妆,颇费了些工夫。面颊涂上浓重的胭脂,嘴唇也化得很浓。这已经不是为丈夫而化妆了,是在为身后的世界而化妆,手中的刷子含蕴着重大的意义。她站起身来时,镜子前边的榻榻米上已满是血迹。丽子毫不介意。

然后去净手,最后站在门内水泥地上,这里上了锁,是丈夫昨晚为死事先做好的准备。她暂时沉浸在单纯的思考中。到底该不该用钥匙打开来呢?要是上了锁,附近的邻居很可能几天都不会发现他们两人死亡。丽子很不情愿,自己的遗体腐烂之后再被人发现。还是打开为好……她开了锁,将毛玻璃门稍稍拉开一道缝儿……寒风随即钻进来。深夜的道路阒无人声,对面住宅内的树林之间,闪耀着冰冷的星光。

丽子放着门不管,随即登上楼梯。她走来走去,布袜子已经不感到滑腻了。到了楼梯中央,早已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

中尉俯伏于血海之中。穿过颈项而站立的刀尖,看上去比起刚才更加秀挺。

丽子沉静地走在血泊里,接着坐到中尉的尸体旁边,呆然望着他伏在榻榻米上的侧影。中尉像鬼神附身似的圆睁着双眼,她用袖子抱起他的头颅,又用袖子揩揩唇边的血迹,最后吻别了他。

接着,她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崭新的白毛毯和腰间系的绸带子。她把毛毯裹在腰间,再用绸带扎紧,以免散开来。

丽子坐在离中尉尸体一尺远的地方,她从腰带里拔出佩剑,凝视着明净的刀刃,用舌头舔了舔,锋利的钢刃微微带着些甜味。

丽子没有迟疑,隔断自己和刚刚死去的丈夫的痛苦,即将变成她自己的痛苦。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自己马上就能进入已经属于丈夫的世界了,她有的只是满心的喜悦。丈夫痛苦的容颜上,当初那种不可理解的东西,这回自己即将揭开谜底。丈夫信仰的大义真正的苦涩和甘甜,眼下自己也可以品味到了。过去通过丈夫勉强体验到的滋味,如今将会实实在在地用自己的舌头加以品尝。

丽子用刀尖儿对准自己的咽喉,刺了一下,很浅。她的头脑一阵灼热,手也不听使唤了。她横着刀刃用力切割,嘴里涌出一股温热的东西,眼前被飞溅而出的血的幻象涂抹得一派鲜红。她由此获得了力量,竖起刀尖朝着咽喉深部用力刺去。

---一九六〇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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