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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距离六点还差几分钟时,街道开始恢复生机。

市政清洁车像服从命令的玩具士兵一样,清理着小别墅门前垃圾桶里的垃圾。接着,轮到环卫车用滚动刷清扫柏油路面。之后,立即出现的是园丁的小货车。英式草坪和小巷里的落叶与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树篱也恢复到理想的高度。在完成各自的工作后,它们便离开了,留下一个有条不紊的世界和一片无声的寂静。

这片幸福之地准备好迎接这里的幸福居民了。米拉想着。

就像每个夜晚一样,这一晚也在平静中度过。快到七点时,家家户户懒洋洋地醒来。一扇扇窗户后面,爸爸、妈妈和孩子们似乎在为迎接新的一天而兴高采烈地忙碌着。

幸福生活的又一天。

米拉坐在她停靠在街区入口的现代牌轿车里看着他们,并没有一丝嫉妒,因为她知道,稍稍刮开镀金的表面,总会露出其他东西。有时候是真实的画面,有光亮也有阴影,这无可厚非。而有时候露出的却是一个黑洞。贪婪的深渊中一股腐烂的气息向你涌来,感觉那最深处有人在轻声低语你的名字。

米拉·瓦斯克兹太清楚黑暗的召唤是什么滋味。从她出生那天起,黑影就与她为伴。

她用左手食指和大拇指使劲打着响指。短暂的疼痛有助于维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一会儿,家家户户陆续打开大门。里面的人准备离开自己的居所去迎接这个世界的挑战,这对他们来说一直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了。米拉想着。

她看到康纳一家出门了。父亲康纳律师,四十岁,瘦削身材,穿着毫无瑕疵的灰色西装,头发有些斑白,突显出他晒黑的脸。母亲一头金发,身材和面容看上去还像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米拉确信,岁月是绝对不会残忍地对待她的。然后是两个女儿。大的那个上中学了。小的那个一头长长的卷发,还在上幼儿园。她们就是父母的翻版。要是有谁还怀疑进化论的话,米拉会让他们看看康纳一家,好打消这个疑虑。他们长得漂亮,完美无瑕,很显然,他们只可能住在这样的幸福之地。

在亲吻过妻子和女儿们之后,律师上了一辆蓝色奥迪A6,奔赴他的远大前程。康纳太太开了一辆绿色尼桑SUV送孩子们上学。这时,米拉从她的旧车上下来,准备走进康纳一家的别墅,也走进他们的生活一探究竟。尽管天气炎热,米拉还是选择了一套慢跑运动服作为伪装。入秋刚一天而已,但如果她穿的是T恤和短裤,身上的伤疤可能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根据她几天前监视时做的计算,大约四十分钟后,康纳太太就会回家。

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去发现这个幸福之地是否藏着一个幽灵。

她调查康纳一家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一切的开始都是出于偶然。

处理失踪案的警察不能坐在办公桌前等着案件自己送上门,因为有时候,失踪的人没有家人可以替他们报案。可能因为他们是外国人,或者他们很久以前就切断与所有人的联系,又或者纯粹是因为他们在这个世上已无亲无故。

米拉称他们为“命定之人”。

他们被一片虚无包围,不曾想到有一天会被吞噬。也就是说,她先要找的是案件,然后才是失踪的人。米拉在街上仔细寻访那些黑暗如影随形、对你死缠不放的绝望之地。不过,失踪案也会发生在一个能给人安全感和庇护的场所。

比如,失踪的是一个小男孩。

他的父母可能忙于磨人的例行公事而没有察觉某些细微但非常关键的变化,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事确实会发生。可能有人在外面接近他们的孩子,而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孩子在受到某个成人的关注时往往会感到忐忑不安,因为父母通常会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见,让他们无所适从:一方面他们应该在大人面前表现得有教养,另一方面又要避免与陌生人接触,这实际上是很难选择的。不管选择哪一种行为,他们终究要隐藏部分真相。不过,米拉却找到了一个能够了解一个小男孩的生活状况的绝妙途径。

她每个月都会走访一所不同的学校。

她会请求校方许可,让她趁小学生不在的时候在教室里转转,驻足观察墙上的画作。那些想象世界中往往藏着真实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它凝结着各种复杂隐秘的情感,有时候它们是潜意识的,孩子就如同一块海绵一般吸收和保存着它们。米拉喜欢走访学校。她特别喜欢那些东西的气味——彩色蜡笔、糊纸用的胶水、崭新的书本还有口香糖。它们会给她逐渐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让她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平安无事。

因为对成年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孩子们待的地方。

事情发生在那些探访中的一次,米拉在一面墙上展示的数十幅画中发现了康纳家小女儿的画。她在学年开始的时候随机选择了那家幼儿园,去的时候正值课间休息,孩子们都聚集在院子里。她在他们的小小世界里流连忘返,尽情享受外边传来的欢叫声。

小康纳的画中触动她的是它展现的那个幸福家庭。她、妈妈、爸爸和姐姐一起在家门前的草地上。天气很好,太阳露出了笑脸。四个人手牵着手。但是,主画面的边上有一个突兀的元素——第五个人。这立刻让米拉产生一种诡异的不安感。那个人看上去在摇摆晃动,没有面孔。

一个幽灵,米拉立刻想到。

她本想就此作罢,但继续在墙上寻找小康纳的其他画作后,她发现每次都能找到这个幽灵。

这个细节过于精确,不可能是偶然的。直觉告诉她必须深入调查。

她询问了小女孩的老师,老师非常友好,她告诉米拉这个幽灵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老师向她解释,根据经验,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通常孩子在亲属或熟人过世后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小孩子表达哀悼的方式。为了保险起见,老师问过康纳太太。尽管他们家里最近没有人过世,但不久之前,小女孩曾经在夜里做过一个噩梦。这可能就是起因。

但是,米拉从儿童心理学家那儿学到的是,小孩子会赋予真实世界的人以相似的幻想角色,它们不一定都是反面形象。所以,一个陌生人可能会变成吸血鬼,也可能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丑甚至蜘蛛侠。不过,总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揭开分身的面具,证实他是真实存在的人。她还记得萨曼莎·埃尔南德斯的案子,她把每天在公园里接近她的男人描绘成圣诞老人一样的白胡子男性。而在现实世界中,这名男子和在画里一样,前臂上有一个圣诞老人纹身。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点。所以,这个卑劣的凶手只不过佯装要送她礼物就能顺利将她绑架并杀害。

在小康纳的画作中,揭露事实的因素是形象的重复性。

米拉确信,小女孩一定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惊吓。她必须弄明白它是否真实存在,尤其要确定它不会伤人。

和往常一样,她决定不通知孩子的父母。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疑虑而制造恐慌或没有根据的忧惧。她开始监视小康纳,调查她在家外面或者离开父母视线的几个少数场合,比如,在幼儿园或者去上舞蹈课的时候接触的人。

没有陌生人特别关注这个小女孩。

她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这是常有的事,但数天的工作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这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补偿,她可以如释重负了。

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决定走访一下康纳家的大女儿的学校。她的画里没有出现任何模糊的元素。但是诡异的事情隐藏在女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一个童话故事里。

女孩选择了一个恐怖故事,主角是一个幽灵。

它可能只是姐姐幻想出来的,然后影响了妹妹,或许只是为了吓唬她。或者这是一个决定性证据,证明这不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也许,找不到可疑的陌生人意味着这种威胁远比一开始料想的要近在咫尺。

他不是陌生人,而是家里的一员。

因此,米拉决定进行一次新的调查,这次是去康纳家的府邸。她也得转换身份了。

从追寻儿童的下落变成追查幽灵的行踪。

快到早上八点了,米拉戴上MP3播放器的耳机,机器是关着的,这么做是让自己看上去像在慢跑锻炼,她快步通过了通往小径入口的那段街道。快到康纳家的那栋小别墅时,她右转沿着建筑物跑到了它的背面。她先试了一下后门然后是窗户,都是关着的。要是她找到一扇开着的门,那么在被人意外发现时,她可以借口说自己是因为怀疑有人行窃才进屋的。她可能逃不过私闯民宅的指控,但不受处罚的可能性更大。而如果撬锁进去,那么她就是在愚蠢而无用地冒险了。

她重新想了想来到那里的原因。直觉是无法解释的,所有警察都明白这一点。但对于米拉,总有一种她无法抵抗的冲动怂恿她不断越界。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直接去敲康纳家的大门,然后说:“你们好,有迹象告诉我,你们女儿因为一个幽灵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个幽灵有可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她和以往一样,不安的感觉还是战胜了理智:她回到后门,硬是破门而入。

空调的强劲力道立刻朝她扑来。厨房里还放着早餐盘,冰箱上贴着度假照和打着高分的课堂作业。

米拉从运动服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有一个纽扣大小的微型摄像机,上面接一条传输线。多亏无线和互联网系统,她可以远距离监视家里发生了什么。现在只要找到放置微型摄像机的最佳位置就行了。米拉看了下时间,然后走进去搜查屋内的其他地方。时间不多了,所以她决定将注意力集中在家庭活动最多的几个房间。

客厅里有沙发、电视和一个有木瘤纹的移动书柜。里面放的不是书卷,而是康纳律师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或是因为为社区服务而获得的荣誉证书。他是一位模范市民,备受敬仰。其中一层展示着大女儿在滑冰比赛上赢得的奖杯。和另外一位家庭成员共享展示荣誉的空间这个想法不错。米拉想。

壁炉上放着一张照片,康纳一家微笑着,其乐融融,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宽松的红色套头衫。这很可能是一种家庭传统,每个圣诞节拍一张新的全家福。米拉永远不可能拍一张类似的照片,她的生活太与众不同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无法看着那张照片,于是迅速挪开了视线。

米拉决定上楼一探究竟。

卧室里的床没有整理好,等待着康纳太太归来,为了照顾家里和女儿,她辞去了工作。米拉迅速看了一下小女孩们的房间。父母的卧室里,衣橱是开着的。她停下来查看康纳太太的衣服。她对一位幸运的母亲充满了好奇。米拉体内好像有一种消除情感的抗体,所以她不知道做一位幸运的母亲是什么感觉。不过她可以想象一下。

一个丈夫,两个女儿,一个舒适的、给人庇护的爱巢。

有那么一刻,米拉忘记了搜查的目的,她注意到挂在衣架上的一些衣服尺码和别的不一样。美若天仙的女人也会发胖,她自满地想。这从来不会发生在米拉身上,她一直非常苗条。不管怎样,根据那么多隐藏严重发福身材的衣服来看,康纳太太之后为了恢复理想的线条应该费了不少力气。忽然,米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她失控了。她来的目的是追查危险人物,可她自己反而成了那个家庭的潜在威胁。

她是一个闯入他们生活空间的陌生人。

她也失去了时间观念,康纳太太现在可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于是她当机立断,决定客厅是放微型摄像机的最佳地点。

她在放着家庭奖杯的移动书柜上确定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用双面胶带把装置尽可能地隐藏在装饰品中间。在她忙着动手的时候,眼角余光的右侧注意到一个红点,好像壁炉上方的墙上有个不停闪烁的红色光点。

米拉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过身,再一次盯着那张穿着圣诞套衫的全家福,先前她出于荒唐的嫉妒而匆忙地忽略了。在更为仔细的观察下,这幅田园诗般的画面出现了一些裂痕。尤其是康纳太太,她的双眼如同荒宅的窗户般死寂。康纳律师似乎努力想显得容光焕发,但是他搂着妻女的手臂传递的并不是一种安全感,反而更像是在宣示主权。照片里还有别的什么,但米拉说不上来。围绕在康纳一家周围的虚假幸福隐藏着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然后,她看到了。

小女孩们是对的。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个幽灵。

照片中的背景不是那个放满了荣誉的移动书柜,而是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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