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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世界末日来临的前一天通常都是平静无事的。

人们上班,坐地铁,缴税。没有人会怀疑什么。何必怀疑什么呢?他们基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心得埋头在日常事务中,那就是:如果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样,明天又怎么可能有所不同呢?贝里什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米拉也同意他的观点。

有时候,世界末日会降临在所有人身上。而有时候它只针对某个人。

某个家伙一早醒来,全然不知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不过,有些时候,末日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甚至不见踪迹的。它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待时机成熟的时候,通过一个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细节或是形式显现出来。

比如,“安眠主宰者”一案就是从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开始的。

汽车挡风玻璃上贴着允许居民在这条路上停车的标志,但它的两个轮子不在停车区域内。受雇于市政府的交通协管员工作很勤快,马上发现了违章行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二早晨,一张罚单被夹在了雨刮器下。第二天,又是一张一模一样的罚单。就这样过了一整个星期,挡风玻璃上贴了一张告示单,警告车主立刻把汽车挪走。最后,在过了二十天之后,市政府的拖车把车拖走了。那辆汽车——一辆金属灰色的福特——被扔在了司法部的停车场。如果车主想赎回它,就得缴纳一笔数目不小的罚款。根据法律规定,违停车辆在被强制拖走的四个月后会被充公,然后,车主还有六十天的宽限期,如果依然不缴纳罚款,车子会交由拍卖行拍卖以抵扣拖欠市政府的罚款。这个期限也徒劳无功地过了。福特车的拍卖会无人竞标,车子只能被送去销毁。为了收回欠款,市政府派了一名司法官员去那个倒霉车主家查抄财产。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一个名叫安德雷·加西亚的男子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他没有家人,因为被发现是同性恋而中途退伍,一直靠国家救济金生活。

信箱里塞满了广告传单。由于欠费,水电煤等都停了。冰箱成了腐败食物的储藏室。

当时的记者一直热衷于寻找一些小故事来揭露政客是如何利用法律和官僚制度,无所不用其极地搜刮民脂民膏的。

安德雷·加西亚就这样上了报纸。

文章详细描述了政府如何对他加以迫害,以及为何在司法官员介入之前,没有人想到去敲敲那个市民的门,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把那辆该死的车往后挪半米。各类报纸都讽刺这一事件,把标题定为:“世界把他忘了,可市政府并没有!”还有:“市长发表声明:加西亚,把我们的钱给我们!”

尽管如此,没有人花精力去调查可怜的安德雷到底怎么了。他可能离开这座城市,或者跳河自尽了,但如果没有迹象显示他遭人杀害,那么他完全有权选择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不过,他还是有功的:他提供了一个范例。因为公众喜欢为这种事情震怒,所以媒体找了一些类似的案件,在这些案子中,市政府、银行或是税务局继续向那些已经过世下葬一段时间的人,或是单纯因为一次无聊的追尾事故在医院里昏迷的人非法收取欠款。

所以,像在开玩笑一样,他们又找到了六个人。四名女性,两名男性,年龄在十八岁到五十九岁之间,先后在十二个月内消失。

失眠者。

“他们都是普通人,就像每天早上我们常去的快餐厅里为我们端早餐的女服务生,或是每个周末给我们洗车的洗车工,又或是每个月为我们理发的理发师。”贝里什解释道,“他们都是孤身一人。也许大家会反驳说许多人都是这样。但他们的孤独有所不同。孤独像一株攀缘植物一样在他们身上生长着,一点一点把他们包裹起来,占据所有空间,把里面那个人完全掩盖起来。这些人在和他们相似的人群中徘徊游荡,身上的寄生虫蚕食的不是他们的鲜血,而是他们的灵魂。他们不是隐形人,你可以和他们互动,在等咖啡、埋单或找你钱的时候闲聊几句或相视一笑。你经常遇到他们,但下一秒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些人只会在下一次重新出现,然后再次消失。他们微不足道,这比隐形更可怕。他们注定无法在别人的生活中留下任何印迹。”

他们存在的时候无法引起周围人的任何兴趣。但他们消失以后,大家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甚至还会献上为时已晚的敬意。

“我怎么会忘了那个送货上门的小伙子,或是那个收藏独角兽的女学生?那个自然课的退休老师或者有三个子女但从不来探望的寡妇?那个腿有残疾的床上用品商店女老板,或那个每周六晚上坐在酒吧的同一张桌子,期盼有人注意到她的大型百货公司女售货员?”

“基于机缘巧合,媒体把这七起失踪案关联在一起,提出假设,认为这背后有同一个原因,或许是同一人所为。和通常发生这类案子时的处理方式一样,警方开始追查是否有第三方该为此负责。当时有许多假设和讨论。虽然没有人点破,但其中一种假设认为可能有一个连环杀手。”

“这就像一场真人秀,尽管当时还没有真人秀节目。”贝里什说道,“七名消失者是这场真人秀的主人公。所有人都觉得谈论他们、挖掘他们生活的隐私、对他们评头论足是理所当然的事。联邦警局也被置于放大镜下,害怕在公众面前出丑。唯一缺席的是真正的主角——凶手。当然,是假设的凶手,因为没有发现尸体。由于无从知晓名字,凶手被冠上了不同绰号。魔术师,因为他能让人消失。灵魂诱惑者,因为根本找不到尸体——这个名字有点‘恐怖’,但是颇受欢迎。不过,最深入人心的还是安眠主宰者,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调查结果,也是消失者们的唯一一个共通点,他们七人都被失眠困扰,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

通常情况下,如果不是遇到那么大的压力,联邦警局是不会耗费太多精力在一件基于一个小巧合的案子上的。

“不过,这件案子引起了强烈关注,就算我们没人觉得它算得上是一件真正的案子,也不能对它置之不理。最后的结果和许多人料想的一样:没有其他失眠者失踪,人们听腻这个故事,媒体为了迎合公众把兴趣转到了别的地方。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闹剧,起因于可怜的安德雷·加西亚的那张罚单,而收场也像一场闹剧,这个事件一直找不到真凶,在那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直到今天。”米拉补充道。

“我想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吧。”西蒙·贝里什说,“可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十点刚过一会儿,中餐馆里因为来了新的顾客热闹起来。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趁着警察不在的时候吃些东西,忙着吸引服务生的注意。

“你跟我解释了这名嫌犯为什么会有那些绰号,可你没有说为什么他叫凯鲁斯。”米拉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真的。”

米拉察觉贝里什在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他可能是警局里最优秀的审讯专家,但他撒谎的本事不怎么样。不过,米拉也不是完全确定。他表现得很配合,她不想指责他对她有所隐瞒而惹恼了他。“好,这个我会让人帮你洗干净。”她说的是他刚才借给她擦污渍的那块手帕。“谢谢早餐。”

“不客气。”

米拉的手机发出了有短信进来的提示音。她看了看消息随后把手机和那块手帕一起放回口袋,准备起身离去。

“关于我,斯蒂夫和你说了什么?”贝里什拦住她问。

“他说你是一个边缘人,叫我小心。”

贝里什点点头。“他很明智。”

米拉弯下身摸了摸贝里什的狗。“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建议我来找你,同时又要我小心呢?”

“你知道同情一个被排挤的警察会有什么结果,对吗?你也会遭殃,这就像是一种传染病。”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看你在这种处境下也挺自在的。”

贝里什被米拉的挖苦逗笑了。“看到这个地方了吗?”他指着餐厅问,“许多年前,两个巡警和你一样在早餐时间从那扇门进来,提出要吃鸡蛋和咖啡。餐厅老板刚巧刚从中国搬过来,他有两个选择:告诉他们菜单上没有他们点的东西,错失两个顾客,或者是去厨房打鸡蛋。他选择了后者,自那以后,他每天会有三小时供应和传统广东菜毫不相干的食物,但他因此发了大财。这都是因为他学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顾客永远是对的?”

“不是。让千年文化作出一些改变要比让一个想在中餐馆吃鸡蛋和培根的警察改变主意容易得多。”

“不知道我这么说有没有安慰到你,但我完全不在乎同事对我的看法。”

“你觉得这是一场游戏,更强的人能得分是吗?可你错了。”

“所以刚才一个下属对你不敬,你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你可能觉得我是个懦夫,但那个人并不是针对我的。”贝里什觉得很好笑,说道,“我一个人坐在这桌的时候,没有人敢来找我麻烦。他们装作我不在这里,或者最多是像看着盘子里的一根头发那样看着我:你觉得恶心,然后把它拨到一边继续吃饭。今天早上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都是因为你。他们想要警告的人是你,讯息相当清楚:‘离这个人远一点,否则你也会有同样的下场。’如果我是你,我会听他们的话。”

米拉为贝里什的直率感到又惊又恼。“那你为什么每天早上都来这儿?斯蒂夫确信我会在这儿找到你。你是不是什么受虐狂?”

贝里什笑了。“我刚进警局的时候就开始来这儿了,从没想过要换餐厅。即使不瞒你说,这儿的东西不怎么样,而且身上会弄得满是油烟味。但是,如果我不出现,那么那些一心想要把我赶出警局的人就更得意了。”

米拉不知道贝里什先前做了什么,必须要受到这种处罚,她只知道看起来已经没有补救的办法了。但关于凯鲁斯一案,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威胁着说:“斯蒂夫叫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无法就此作罢,对不对?当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你还在寻找关于那七名消失者的真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犯了让你变成边缘人的错误。我觉得你还没有放弃调查。也许你也想放弃的,但是有一部分你就是做不到,尽管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你像个僧侣一样淡定,但那只不过是愤怒转化的沉默罢了。真相是如果你就此放手,你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贝里什注视着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贝里什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吃惊。也许他习惯了别人恶毒、有时候甚至不公平的批评,但他还从没遇到像她这样的警察,对于他身上带着的诅咒毫无惧色。“你最好忘掉这个案子,我这么说是为你好。根本没有凯鲁斯这个人,其余的也只是人们的集体幻想。”

“你知道P.V.O.是什么意思吗?”米拉想到埃瑞克·文森迪留在窨井盖里的报纸上的铅笔字迹,突然问道。

“你想说什么?”

“谋杀案的潜在受害人。‘灵薄狱’有一个专门的档案室。我们保存了那些可能被杀害的消失者的指纹、血样或DNA样本。主要是些个人物品——遥控器,牙刷,夹在梳子上的头发,玩具等等。我们保留这些证物,在辨识人体残骸时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四天前,一个毒贩被杀了。确切地说,他被淹死在一个喂狗喝水的盆里,里面盛着三厘米深的脏水。凶手在捆绑被害人的绳子上留下了指纹,但是无法识别其身份。”

“凶手没有纪录。”

“其实有,但不是犯罪前科,而是在谋杀案的潜在受害人档案里。”米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贝里什看。“五分钟前,我收到这条短信。根据科学鉴证组的调查,指纹的主人名叫安德雷·加西亚,同性恋退伍军人,二十年来杳无音信。”

贝里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现在,如果你想的话,你也可以跟我说你完全不想知道这背后是什么。”贝里什无言以对,他沉默的每一秒钟都让米拉得意洋洋。“但看起来,安眠主宰者的受害者中,已经有一个人重返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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