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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手机一直在响,但是没有人接听。

也许她还在生气,所以不想和他说话。这完全能理解。贝里什心想。这是他罪有应得。早上这个点她不可能还在家里,他应该去一趟“灵薄狱”跟她解释清楚。

但是他起晚了,要不是希什吵着要出门,他还不会醒。

不过,更糟糕的是,他在靠窗的旧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这会儿,他的背脊疼得要命,更别说颈部肌肉了。

在贝里什的记忆里,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睡得那么沉了,机体好像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他没有因为别扭的睡姿醒过来,整个晚上他一点也没觉得不舒服。他没有做梦,从闭眼到醒来,像是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连续不断的旅程。

尽管浑身酸痛,但他现在精神百倍。

迅速冲完澡后,他换掉衣服,穿上一套蓝色西装,然后喝了一杯咖啡。现在是早上十一点,天气有些凉。秋风终于赶走了让人头疼的夏天。贝里什给希什的盆子里装满食物和水。这次他不能带上它。

他叫了辆出租车,赶紧去确认他昨晚在疲倦地入睡前凭直觉想到的猜测。

贝里什希望米拉能和他一起去,但也许她还需要点时间消消气。毕竟,他认识她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她才好。

最多一个小时,他就能带着他期望得到的结果出现在“灵薄狱”,到时候米拉就会忘记他们争吵的原因。老实说,贝里什自己也不记得了,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原因。有时候发生这种事在所难免。

出租车停靠在白色公寓楼门口。英式草坪上的旗杆上,一面旗子迎风飘扬。他下车时,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旗子扣环发出的叮当声。贝里什把钱付给司机,随即走进疗养院的大门。

那个地方很漂亮,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护理病人的疗养院。主楼背后是一栋栋用钴蓝色涂料修饰的白色小屋。

前台的人告诉他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住在哪儿,这会儿,贝里什正走在建筑群的小径上寻找那个门牌。

他敲了敲门,手里准备好警察证,等着有人开门。过了几秒钟,大门开了。

迎接他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的警察证上。“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您同事了。滚出去。”还没等贝里什开口,她就下了逐客令。

“等等,伊万诺维奇太太。这件事很重要。”这是他最先想到的话,然后他意识到,应该事先准备好借口才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儿子是杀人凶手,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还有什么事情很重要?”

门马上要关了,贝里什不知道怎么停住已经启动的机关。他后悔没叫米拉一起来,她肯定更擅长和人打交道。他避世多年,也被世界孤立,这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受讯者之外的人互动。

“我昨天和您儿子谈过。我想迈克有句话要跟您说……”

他在骗她。事实上,伊万诺维奇的态度非常明确。

她不是我妈妈。

门在距离他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女人缓缓打开它,注视着贝里什,焦急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希望得到原谅,但是我没办法满足她的期望。贝里什在进屋前对自己说。

伊万诺维奇太太把轮椅推到客厅另一端的角落,贝里什关上身后的门。

“他们昨天晚上来找过我,说迈克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考虑我身为他母亲的感受。”

那个女人最多五十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灰白的头发被剃得非常短,她住的地方也和她的模样很相称,功能设施齐全,像是一间医院病房,而陈设简陋得和监狱牢房差不多。

“我能坐下来吗?”贝里什指着一张盖着防水布的沙发问。

伊万诺维奇太太示意可以。

贝里什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说出安慰她或者是拉近距离的话,他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那个女人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怒意。

“我看过您儿子的失踪档案。”他开口说道,“想到六岁的迈克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掳走,您现在都会害怕得颤抖吧。”

“天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女人否定了他的猜测,“您真的想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才是周而复始的折磨吗?如果我早一刻转过身,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个电话亭离那儿只有十米远。只要一瞬间,只要我在那通该死的电话中少说一句话就够了。我们学习要如何计算秒、分钟、小时、天和年,却没有人告诉我们一瞬间有多重要。”

那种多愁善感的表述给了贝里什希望,也许伊万诺维奇太太会敞开心扉。“当时您和您的丈夫正在办离婚手续对吗?”

“对,他有了别的女人。”

“您丈夫喜欢迈克吗?”

“不喜欢。”她立刻回答,“我儿子要对我说什么?”

贝里什从小桌子上抽出一本杂志,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笔,开始在封面的角落上画迈克·伊万诺维奇在接受审讯时在笔记本上留下的涂鸦。

“喂,您在我的杂志上干什么?”

“抱歉,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画了一栋四层楼的长方形公寓楼,屋顶上有一排天窗,大楼有一扇巨大的门和许多窗户,其中一扇后面有一个人影。随后,他把画递给那个女人。

迈克·伊万诺维奇的母亲盯着画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还给贝里什:“这是什么?”

“我希望您可以告诉我……”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贝里什发现她没有说实话。“迈克画它的时候说了一些看似不知所云的话。”

“他们说他大概疯了。如果他杀了人,放火烧了他们,我看这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我觉得他只是想让我们这么以为罢了。我问他火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火里有所有你想看到的东西。他的话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您一定会告诉我。”她一脸怀疑地说,看来这些年形成的戒备心是不会消除了。

尽管如此,贝里什还是想试一下。“我们总是习惯停留在表象,以至于看不到火焰背后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那个女人。“火焰隐藏了某个东西,伊万诺维奇太太。”

“是什么?”

您迷信吗,探员?

不,我不迷信。为什么问我这个?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

“所以有时候,必须走到地狱尽头才能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他一字不差地复述出迈克的话。

女人睁大双眼,刹那间,贝里什觉得她儿子的表情映照在她的脸上。

“您知道地狱尽头有什么吗,伊万诺维奇太太?”

“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贝里什点点头,好像在仔细琢磨她这句话。“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在那之前……”

女人看了看瘫痪的双腿。“我是个法医。很讽刺,是吗?”她皱了皱鼻子。“我跟尸体打了十年交道。不断有人死亡,您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死因。我见过很多东西……人世间的恶魔比地狱多太多了。您是警察,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有时候,如果你知道恶魔的名字,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他就会回应你。”顺着女人说的,贝里什又引用了迈克·伊万诺维奇的话。

她斜着眼瞄他。“您是在挑战上帝还是挑战恶魔,探员?”

“我们无法打败恶魔。”

房间里的两人陷入了寂静的沉思。女人用疲倦的眼神观察着贝里什。

“您迷信吗,伊万诺维奇太太?”

“这算什么问题?”

贝里什冷静地说:“不知道,您儿子也问了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他说的最后一段话。”

“您一直在耍我。您跟我说的话还有那幅画……都和我没有关系。您到底想要什么?”

贝里什站起身,现在他的身躯比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高出很多。“您看……今天早上在来这儿之前,我还不确定这一切是否和您有关,但在您给我开门的一瞬间,我的猜测被证实了。”

“滚出去。”女人冷冷地说。

“我马上就走。”他从头开始分析,“凯鲁斯通过电话走进受害者的生活。”

“凯鲁斯是谁?”

“为什么这么问?您觉得我叫他安眠主宰者更好是吗?不管怎样,他打电话给那些绝望无助的人们,提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但我纳闷的是,他是怎么接近迈克的……他只有六岁,不可能明白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所以他应该是绑架了他。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冒险呢?其他消失者,或者说失眠者都是自愿把自己交给他的。他应该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

“您在胡说八道。”女人想让他住口。

贝里什注视着她。“迈克得了一种叫做内脏逆位的先天疾病,这也导致了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没错,所以呢?”

“您和您的丈夫当时正在办离婚,迈克的父亲要重新组建家庭,那里恐怕容不下生病的儿子。而您又没办法照顾他,对吗?我猜那个时候您已经出现了某种退化性疾病的最初症状,这种病让您现在不得不坐在轮椅上。”

女人沉默不语,不知所措。

“迈克需要一直有人照料。无父无母,他会被送到福利机构,有谁愿意领养他这样的孩子呢?除此之外,他的治疗费用很高。您是学医的,应该很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您的儿子能活到几岁呢?”

女人低声地哭起来。

“但是,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做了言之成理的分析,赢得了您的信任。他让您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给您带来了希望。尽管您不知道他是谁,您还是觉得他是您这么长时间来的唯一一个朋友。然后,他问了您一个问题:‘您想要一个崭新的生活……为您的儿子着想吗?’”

贝里什停下来,让这句话慢慢沉淀。

“您做了什么,伊万诺维奇太太?您做出了在您看来最好的选择:给迈克一个机会……您把他带到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给他吃下安眠药,等他睡着。然后您离开了,把他留在那张床上,您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然后,您编了那个秋千的故事。”

一滴滴泪从迈克母亲的脸上落下来。

“我对您深表遗憾,伊万诺维奇太太。”贝里什尽他所能地怀着同情说,“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应该是很可怕的。”

女人咬了咬嘴唇。“当你可能失去某个东西的时候,你当然无法接受。但当你要失去一切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其实一无所有……我当时希望自己可以早点死掉,可我居然苟活到现在。”

贝里什很想立刻离开那里,因为他觉得自己和此时的气氛格格不入。一个没有子女的人怎么可能体会类似的痛苦?而为了进门问话,他甚至骗了她。

她不是我妈妈。

贝里什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迈克那句鄙夷的话。如果他知道那个女人为他做了什么,为了他牺牲了什么……或许他真的知道,而他就是为此不原谅母亲。不管怎样,贝里什不能再继续同情那个女人了,因为在离开那个屋子前,他必须得到所有的答案。于是他继续往下说。

“正如我刚才说的,凯鲁斯冒险地选择了一个男孩,我们知道,人们特别关注失踪儿童,他们会在牛奶盒上印孩子的照片,不会轻易放弃寻找……所以,如果凯鲁斯决定铤而走险,留下一个随时可能反悔、向警方供出实情的证人,那么,他一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

女人摇摇头。

“作为回报,他问你要了什么,伊万诺维奇太太?”

迈克的母亲低头看着杂志封面上那栋长方形的公寓楼。“我没想到,过了那么久他还记得……您明白吗,探员?我儿子没有忘记我。这栋房子就在我一直带他去玩的那个小公园对面。”

贝里什感到难以置信,迈克失踪的公园秋千,他母亲的痛苦煎熬,他在接受审讯时的涂鸦,这一切像个完美的圆环一样全都能说得通了。贝里什举起画着那栋建筑物的杂志,又给那个女人看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我做法医的时候在那个停尸房待了十年。”女人承认。

贝里什靠近她,一只手搁在她肩上。“迈克变成了怪物,并不是您的错。但是我们还能阻止那个把他变成这样的人……二十年前,凯鲁斯到底问您要了什么?”

“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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