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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小说灯笼 作者:太宰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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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和门徒前往该撒利亚腓立比村庄的路上,问门徒:“人们说我是谁?”门徒回答:“有人说是施洗的约翰,有人说是伊莱贾,有人说是先知之一。”耶稣又问:“你们说,我是谁?”彼得回答:“你是基督,永生神的儿子。” 《马可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七节 真是好险。耶稣陷入苦恼,迷失自己,惴惴不安,竟向无知文盲的门徒问这种异乎寻常的问题:“我是谁?”他是想借无知文盲门徒的回答来肯定自己。幸好彼得相信,过于愚直地相信,深信耶稣是神的儿子,所以才能若无其事地回答。耶稣也借由门徒的回答,更深切地明白自己的宿命。 在二十世纪的蠢作家身上,倒也有类似的回忆,但结果截然不同。 某个秋夜,这位作家和学生前往井之头公园的路上,问学生:“人们说我是谁?”学生回答:“冒牌货,也有人说骗子,也有人说狂妄轻佻者,也有人说酒后狂暴者。”作家又问:“那你们说,我是谁?”一位留级生回答:“你是撒旦,恶魔的儿子。” 我和学生道别回家后,心里愤愤不平,觉得学生说得太狠毒,但也无法全盘否定那个留级生恐怖的说法。那段时期,我彻底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切的一切都搞不清方向。工作赚了钱,就去玩。没有钱又开始工作,然后有点钱进来,又跑去玩,反复做着这种事。有天晚上静心一想,不禁背嵴发寒。我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我甚至没有家庭。三鹰这个小房子,也只是我的工作场所。只要暂时窝在这里完成一项工作,便立刻离开三鹰。逃出去。去旅行。但尽管去旅行,我依然没有家。纵使到处游荡,心里也总挂念三鹰的事。可是回到三鹰,又马上向往旅行。工作场所很无聊,但旅行也满心不安。我总是无法定下来。究竟怎么回事?我好像不是人。 “竟然说那么狠毒的话。”我躺着摊开报纸,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内心充满不甘,于是故意大声对在隔壁房间缝衣服的内人说,“真是可恶的家伙!” “什么事啊?”内人果然中计,“你今晚回来得很早耶。” “当然早啊。我已经无法跟那些家伙来往了。居然说那么狠毒的话。伊村那家伙,居然说我是撒旦!那家伙算什么啊,自己都连续留级两年了,他凭什么这样说我。实在太失礼了!”我像个在外面被揍、回家告状的软弱小孩。 “都怪你把他们宠坏了。”内人以愉悦的语气说,“你不可以老是这样宠他们。” “是吗?”这倒是意外的忠告,“你别说这种无聊话。虽然我看起来很宠他们,但其实我这么做别有用意。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种话,难道你也认为我是撒旦吗?” “这个嘛……”然后她静默不语,似乎在认真思考。片刻之后,她说,“我是觉得……” “你就说吧,觉得怎样尽管说。把你想的说出来。”我几乎将身体摆成大字形,躺在榻榻米上。 “你是个懒散的人。这一点是确实的。” “这样啊。”这不太好,不过比撒旦好一点,“但不至于是撒旦吧。” “可是太懒散,看起来很像恶魔。” 根据某神学家的说法,撒旦的真面目是天使,天使堕落成了撒旦。这种说法也未免太高明。撒旦与天使是同族,这是很危险的思想。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撒旦会可爱得像河童[河童:意味居住在河里、孩子模样的生物,在日本广为人知。在有关河童的作品中,有时会将其描绘得有些可怕,有时也会将其描绘得十分可爱。]。 撒旦是即使和上帝战斗,也不太会输的刚勐大魔王。伊村竟说我是撒旦,简直胡说八道。不过被伊村这么一说,之后过了一个月我还是很在意,不由得查了一下各种学派对撒旦的说法。我想确实掌握资料,来反证我不是撒旦。 撒旦通常被译为“恶魔”,据说这个词源自希伯来语的“撒答恩”与阿拉米语的“撒塔恩”及“撒塔那”。我是个很不用功的人,别说希伯来文和阿拉米文,我连英文都看不太懂,所以谈这种学术性的事实在很惭愧。据说撒旦的希腊文叫“得依亚波乐斯”。虽然我不清楚“撒答恩”的原意,但好像是“告密者”、“反抗者”的意思。而希腊文的撒旦就直接译成“得依亚波乐斯”。这是我刚刚查字典才知道的事,要我把它当作自己的知识陈述,委实于心不安,觉得讨厌。不过为了证实我不是撒旦,再怎么讨厌也得再说一点。总之,“撒旦”这个词最初的意思是,在上帝与人类之间,挑拨离间两者的人。在旧约时代,撒旦并没有以强而有力与上帝对立的姿态出现。在旧约时代,撒旦甚至是上帝的一部分。某位国外的神学家,对旧约以后的撒旦思想演进做了报告,内容大致如下: 犹太人长住在波斯期间,知道了新的宗教组织。波斯人信奉的是一个名为扎拉兹斯多拉,还是索罗亚斯德的伟大教祖所创的教义。索罗亚斯德认为,整个人生是善恶之间的不断斗争。这对犹太人来说是全新思想。在这之前,他们只认同耶和华是万物唯一的主宰。当遇到挫折、战败、病灾,他们深信这些不幸都是自己的民族信仰不足所致。他们只敬畏耶和华,从未想过罪恶是恶灵单独诱惑的结果。在他们眼里,连伊甸园的蛇,都不会比违背上帝旨意的亚当与夏娃更坏。不过,受到索罗亚斯德的教义影响,犹太人也开始相信有另外一个灵,企图颠覆耶和华所完成的一切的善。 他们把这个灵当作耶和华的敌人,命名为撒旦。 然后撒旦就预备以刚勐之灵登场了。接着来到新约时代,撒旦堂而皇之地与上帝对立,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在《圣经·新约》的各页里,用下面各种名称来称呼撒旦。就如日本的歌舞伎会用“他有两个名字”来形容歹徒,撒旦的名称也不会只有两三个,例如“毁谤者”、“没价值的人”、“鬼王”、“恶魔之首”、“世界之王”、“世界之神”、“控诉者”、“试探者”、“坏蛋”、“杀人凶手”、“虚伪之父”、“灭亡者”、“敌人”、“大龙”、“古蛇”等等都是。以下节录日本唯一值得信赖的神学家冢本虎二的看法: 由名称也大致可以看出,《圣经·新约》里的撒旦,在某个意义上是与神对立的。他拥有并统治一个王国,和神一样拥有很多仆人,恶鬼就是他的属下。但他的王国在哪里就不清楚了。好像介于天地之间(《以弗所书》第二章第二节),也好像在天上(同前,第六章第十二节),又好像在地下(《启示录》第九章第十一节,第二十章第一节以后)。总之他统治地上这个世界,竭尽所能想把恶加在人们身上。他统治人类,人一出生便在他的权力之下。因此他是“这个世界的君主”,是“这个世界的神”,拥有一切的权威与荣华。 于此,那个留级生伊村的说法,被驳倒得体无完肤。也证明伊村的说法彻头彻尾谬误,是个谎言。我才不是撒旦。这么说很奇怪,我没有撒旦那么伟大,我既不是这个世界的君主,也不是这个世界的神,更不拥有一切的权威与荣华。连三鹰的脏兮兮黑轮店都瞧不起我,岂止没有权威,还被黑轮店的女服务生骂得手足无措。我不是撒旦那种大人物。 终于松了一口气之际,心中又涌现别的不安。为什么伊村会说我是撒旦。不可能是想说我是大善人,而说出“你是撒旦”吧。他一定是想说我是坏人。但我绝对不是撒旦。我没有这个世界的权威,也没有荣华。伊村说错了。那个留级生太不用功,所以不知道撒旦这个词的真正含意,一定只是想说我是坏人而用了这个词。但我是坏人吗?我也没有自信敢斩钉截铁地否定。我虽然不是撒旦,但撒旦还有手下恶鬼。伊村或许是想说我是撒旦手下的恶鬼,但可怜因为没有知识,才把我说成撒旦吧。根据《圣经辞典》所载:“恶鬼是追随撒旦一起堕落的灵物,专爱怨恨别人,污秽人心,其数众多。”那些恶鬼是非常卑鄙的家伙。那些自称为“群(Legion)”的,大声咆哮说他们为数众多,反遭耶稣斥骂,慌忙骑着两千只猪逃跑,闯下山崖,投海淹死的,也是这批家伙。[典出《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五章。]真是窝囊鬼,跟我很像,真的太像了。若说我是撒旦的随从,确实很像不是吗?我的不安激升到顶点,使我不禁仔细审视自己这三十三年的生涯。很遗憾,确实有过——我确实有一段时期,追随过撒旦。想到这个,我按捺不住,急忙跑去某个前辈家。 “不好意思,请别见怪。记得五六年前,我曾写一封信向你借钱,请问那封信还在吗?” 前辈立即回答:“在啊。”前辈直勾勾地看着我,笑了笑说,“看来你终于在意起那封信了啊。我原本打算等你有钱以后,要拿着那封信去你家恐吓你。那真是一封很过分的信,谎话连篇。” “我知道。我想看一看,那些谎话巧妙到什么程度。请让我看一下,一下子就好。别担心,我绝对不会抢了就跑。借我看一下,马上还给你。” 前辈笑着拿出小型文卷箱,稍微找了一下,递给我一封信。 “说恐吓是开玩笑的,不过你以后要小心点。” “我知道。” 那封信的全文如下: ○○兄: 这是我一生一次向您请求。我已经想尽办法,但找不到好方法,写这封信也是摊开又收起卷纸五六次,终于才提笔。希望您能体察我的心情。这个月的月底,我一定会还钱,能否请您去××家那一带,帮我借二十圆,如果不行,十圆也好,能不能拜托您去帮我借?我绝对不会给您带来麻烦。借的时候就说:“太宰最近有点失败,很伤脑筋。”三月底我一定会还钱。至于借到的钱,看是您要寄给我,还是您要来我家玩顺便拿给我,能这样是最好不过,我会很开心。无论您要骂我厚脸皮、任性、自私、狂傲、窝囊,我都有接受的觉悟。目前,我在做一个工作。等这工作完成,钱就会进来。若能早一天完成,也能早一天纾困。这个工作需要二十天,但我会尽快做完,这样对我也好。恳求兄台体谅,万事拜托。现在我什么都没力气说,详情留待日后见面再叙。 三月十九日 治 敬上 很意外地,这位前辈竟然用红笔在信里做评,写得到处都是。括号里的是这位前辈的评论。 ○○兄: 这是我一生一次(人的任何行为,都是一生一次)向您请求。我已经想尽办法(有先找三四个人谈过吗?),但找不到好方法,写这封信也是摊开又收起卷纸五六次(这可能是实情),终于才提笔写。希望您能体察(什么体察,这个说法有点怪)我的心情。这个月的月底,我一定会还钱,能否请您去××家那一带(那一带是什么意思?到底在说什么),帮我借二十圆,如果不行,十圆也好,能不能拜托您去帮我借?我绝对不会给您带来麻烦(这或许是真的,但还是不可靠)。借的时候就说(“就说”是哪门子的鬼话,而且太失礼了):“太宰最近有点失败,很伤脑筋。”三月底我一定会还钱。至于借到的钱,看是您要寄给我,还是您要来我家玩顺便带给我(他竟然连亲自来拿的意思也没有,更是失礼之至),能这样是最好不过,我会很开心(若这个开心是真的,他真的没救了)。无论您要骂我厚脸皮、任性、自私、狂傲、窝囊,我都有接受的觉悟(有觉悟很好,表示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也只是知道)。目前,我在做一个工作。等这工作完成(这里我很同情),钱就会进来。若能早一天完成,也能早一天纾困。这个工作需要二十天(看似在夸大天数,要小心),但我会尽快做完,这样对我也好(虚伪至极,太愚弄人了)。恳求兄台谅解,万事拜托。现在我什么都没力气说(犹如新派悲剧的台词,目中无人),详情留待日后见面再叙。(以借钱信而言,这封信实在拙劣至极。总之,看不出丝毫诚意,谎话连篇。) 三月十九日 治 敬上 “这真的很过分哪。”我不由得叹息。 “很过分吧?我看了都傻眼了。” “不,是你用红笔写得比较过分。我的文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过分。我原本以为这封信是极尽狡智之能事,但现在看了却觉得意外正经,我都觉得有点扫兴呢。居然如此轻易被你识破,哪有这么,哪有这么……” 我想说哪有这么愚蠢的恶鬼,但我不敢说。因为我觉得,也许还有什么事骗了这位前辈。前辈见我欲言又止,从我手中拿走这封信: “给我看看。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记我发过什么牢骚了。”前辈喃喃说着开始看信,不久喷笑说,“你真是个笨蛋啊。” 笨蛋。这句话救了我。我不是撒旦,也不是恶鬼。我是笨蛋。我是笨蛋啊。仔细想想,我以前做的坏事,大多立刻被人识破,让人觉得傻眼好笑。我总是无法完美地欺瞒别人,动不动就会露出马脚。 “我有个学生,说我是撒旦。”我稍微宽心,开始诉说原委,“我觉得很可恶,实在受不了,就做了很多研究。到底这世上真的有恶魔和恶鬼吗?看在我眼里,我只觉得每个人都善良软弱,我无法责备别人的过错。我觉得那都是情有可原。我没看过真正的坏人。其实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有恶魔的素质,所以对普通的恶不会惊讶。”前辈气定神闲地说,“看在大坏蛋眼里,这世上的人,每个都是幼稚的窝囊废吧。” 我的心情再度黯淡。这可不行。被“笨蛋”所救,乐过了头,不料又跌入谷底。 “是吗?”我愤愤地说,“这么说,你果然也不相信我喽?是这样吗?” 前辈笑了。 “别生气。你别老是动不动就生气。你刚才说你无法责备别人的过错,说得好像基督一样冠冕堂皇,所以我想挖苦你而已。你说你没看过真正的坏人,可是我看过。两三年前,我曾在报上看到。有个男人,把火柴点燃扔进邮筒里,看到邮筒里的邮件烧掉就很高兴。他不是疯子,只是漫无目的地玩这个游戏。每天每天,到处放火烧邮筒里的邮件。” “哇,这真的很过分。”这家伙是恶魔。没有同情怜悯的余地。他是真的坏到骨子里。看到这种家伙,我也会把他痛揍一顿,判他死刑以上的刑罚。这家伙是恶魔。和他相比,我果然只是个“笨蛋”。这件事终于解决了。我看到这世上的恶魔,那家伙跟我截然不同。我不是恶魔,也不是恶鬼。啊,感谢前辈告诉我这件事。之后四五天,我的心情格外开朗,但好景不常,我又被叫“恶魔”了!这个阴魂不散的看法,会纠缠我一辈子吗? 我的小说,没有女性读者。但今年九月以来,有个女人几乎每天来信。这个人是病人,住院很久了。为了打发寂寥,宛如在写日记般,每天写信给我。后来能写的事情愈来愈少,这回竟说想跟我见面,叫我去医院看她。我想了又想,我这副尊容与穿着,实在不想让女人看到。她一定会轻蔑我。更何况我很不会说话,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还是别见为好。于是我搁置来函,没有回信。结果她接下来竟写信给我内人。因为对方是病人,内人也宽大为怀,叫我去看看她。我想了两三天。那个女人一定在编织美梦,看到我这张又黑又怪的脸,搞不好会绝望到昏过去。纵使不至于昏厥,病情也想必会明显恶化。可以的话,我想戴着面罩去看她。 女人不断地写信来。坦白说,我不知不觉也萌生情愫。终于在日前,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前往医院。我真的紧张得要命。我打算站在病房的门口,说一句“请多保重”,然后开朗地笑一笑,旋即转身走人。这样才能留给她最美的印象。我照着我的计划实行。病房有三朵菊花。女人美得令人惊艳。穿着毛巾布料的蓝色睡衣,披着铭仙[铭仙:一种平织的绢织品,盛行于大正、昭和时代,图纹大多融和传统和现代元素的和服。]的外褂,面带笑容坐在床上。丝毫没有病人的感觉。 “请多保重。”说完,我摆出自认最迷人的笑容。心想这样就行了,逗留太久恐怕会残酷地伤到她。于是我立即告辞。归途上,我十分落寞。慰劳别人的梦想,是很孤寂的事。隔天,她来信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三年,没有受过今天这种奇耻大辱。你知道我是带着什么心情等你来吗?你竟然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你是对我寒酸的病房,和我这又脏又丑的病人模样感到幻灭,难以忍受转身走人。你把我当作抹布般地轻蔑。(中略)你是恶魔。 没有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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