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术

小偷家族  作者:是枝裕和


小偷家族
手品

夏日煞白的阳光下,祥太和凛酱走在望得见晴空树的河滩上。

凛酱来这个家里已经半年了。

初春,在电视专题节目中喧嚣了一段时间的凛酱失踪的新闻,随着层出不穷的事件和丑闻的出现,不久便不再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

为了万无一失,凛酱出门时都会避开曾经生活过的小区、马路和巡警岗亭附近,不过祥太和凛酱两人在一起玩耍时,人们只是把他们看作关系亲密的兄妹,从未引起怀疑。

即便有人还记得那个新闻,大部分观众都认为一定是父母杀害了孩子,正如信代所想的那样,大家好奇的目光无疑只专注于生活在那个小区里的年轻夫妇身上。

祥太跑上河堤,河的相反方向传来少年打棒球的喧闹声。

祥太把在路边的树下和草丛里发现的蝉壳挂在自己的运动背心上,他隔着铁丝网向球场上张望。大概是地区比赛的预选赛,和祥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们分成白队和蓝队在进行比赛。

铁丝网的那一头,绿色的草地闪着金光,蜻蜓在上面飞来飞去。

孩子们在统一指挥下高喊着加油,扬起的尘土味扑鼻而来。

祥太用左手背擦掉脸上的汗水。

“哥哥!”

对棒球没有兴趣的凛酱,在杂树丛中发现了什么。

“什么?怎么啦?”

祥太很有大哥样子地回应着,跑到凛酱身边。

“蝉壳在动。”

凛酱手指的地方有一只蝉的幼虫。

一定是从土里钻出来的时机不对。已经过了正午,它现在才开始准备慢悠悠地爬到树上去。幼虫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蚂蚁。

“加油!”

两人一起为幼虫鼓劲。

“加油!加油!”

幼虫成功地爬到树上。它在两人的视线中消失后,凛酱还是担心地抬头望着树,看了好一会儿。

“它没事吗?”

“没事。”

“变蝉了吗?”

“变了。”

这样一问一答了差不多30遍,凛酱终于起身离开。棒球比赛也结束了。好像是蓝衣球队赢了。

祥太的嗓子在冒烟。他想吃冰棍。最好是苏打口味的“嘎吱嘎吱君”[音译,赤城乳业株式会社出品的一种冰棍。——译注],不过,放在塑料袋里的那种便宜的细长冰棍也行。口袋里没钱,祥太决定去“大和屋”。

店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两个店员没有顾客。山户老头依然专注于研究棋谱。没有顾客,要先打开里面放着冰棍的冰箱随后下手是十分危险的。

祥太打算先教凛酱。店里头挂着各种颜色的扭蛋。凛酱背对着店主,抬头望着扭蛋。

祥太走过来,站在店主和凛酱中间,挡住了视线。就像超市里阿治对祥太所做的那样,现在轮到祥太掩护凛酱了。祥太没有回头,用左手在凛酱的后背上发出信号。

(快下手。)

凛酱做了一下从祥太那里看来的祷告手势,用应该放到嘴唇上的手背错碰了一下额头。

她取下一只非常喜欢的黄颜色的扭蛋,两手握着走出店门。她向祥太示意(成功了)。祥太点头回应着(很棒),刚要走出店门,后面传来了店主的喊声:“等等。”

一听到喊声,祥太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山户老头动作迟缓地走出房间,下了台阶,穿上拖鞋,从玻璃柜里抓起两根啫喱棒,递给祥太。

“给你。”

祥太默不作声地收下。

“有个条件……别教妹妹学这些。”

说着,他学了一个祥太动手前常做的祷告手势。老头什么都知道。

祥太屏住呼吸走到大街上。

手中的啫喱棒冰冷冰冷。

他感觉到凛酱跟在自己身后。“别教妹妹学这些”,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老头说的话。

他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苦涩的东西不断往上涌。出现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信代和同事根岸再次被叫到洗衣车间2楼的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辞退吗?”

信代直接问越路。

“我也很为难哪。必须裁员的话,只能从工资高的你们二位当中选一位呀……”

越路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一脸抱歉的表情。

进了小时工资低的新员工,要赶走两个老员工中的一个。

而且,越路不愿自己做恶人,所以把决定权抛给了眼前的两人。

“我想和二位商量……”

拒绝的话,恐怕两人都会被解雇。阿治自从脚受伤之后,惰性变得更强了,不愿出门找工作。家里有这么一个男人,自己万万不能被这个工厂辞退,信代想。

两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办公室,没有回车间,而是径直走到了工厂的后门。工厂后门正对着一个网球场。网球清脆的落地声和男女的笑声,夹杂在蝉鸣中传入耳朵。

上班的午休时间还有闲心打网球,真够逍遥的,信代想。

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心理的落差令她十分生气。为什么自己抽的总是下下签,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单纯的运气太差呢?

就在信代恍惚地想着这些时,“让给我吧。”根岸首先提议道。

“为什么要我让?”

“……这不是在求你吗?”

“大家都难……不光是你啊!”

今年春天,根岸和丈夫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说好的抚养费,丈夫只付了两个月。可是,同情心一泛滥,苦的便是自己。

“你让给我的话……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也偷东西了?”

信代反问,她以为根岸指的是盗窃顾客遗忘的物品。

“我不是说那个……电视上的。”

信代不明白她说什么。

“我看到了。你……和那个小姑娘在一起。”

天哪,这个女人说的竟是凛酱的事。一定是去超市还是什么地方被她看到了。为了达到目的,她竟拿这件事来要挟自己,信代感到十分诧异。

根岸的年龄虽然比自己大三岁,但她平时总是把自己当姐姐那样形影不离。而自己,除了她,也一直和其他同事保持着距离。她是要恩将仇报吗?假如是在过去,这种时候,信代恐怕早就一拳落在她脸上了。可是,现在不同了。

信代决定心平气和地接受根岸的提议,这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啊,因为自己有了需要守卫的东西。一直以来,自己心里想的是,为了守卫自己的东西,绝不做退让,然而事实正相反。为了能和凛酱共同生活下去,现在的信代什么都能做到。

“可以。”

信代说。

“作为条件,说出去的话,我杀了你……”

信代来真的。也许是根岸感到了杀气,也许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会被解雇而放心了,根岸撇下信代返回车间。

经过信代身边时,根岸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她也和自己一样,为了自己需要守卫的人才来威胁我。信代无法鄙视这种行为,内心反而产生了共鸣。为什么是这样,因为两人都是母亲。

全家出门后,家里只剩下初枝一人。她坐到梳妆台前,在日历上确认了今天的日子,开始仔细梳头。

梳完头,她从抽屉里取出旧口红,涂了一点在小手指上,随后涂到自己的嘴唇上。

化妆结束后,起身之前,初枝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望着佛龛。佛龛上有她的丈夫,他穿着白颜色的棉麻的夏式西服,露着白牙微笑着。

他和我相反,牙齿长得真好看,初枝想起这些。

初枝乘电车到了新宿,在那里转乘山手线坐到涩谷,又在涩谷上了私营电车抵达横滨,总共花了一个半小时。

她在横滨站西口坐上市营大巴,15分钟后终于抵达目的地,此时她已经汗流浃背。要是带上太阳伞就好了,初枝想。

她找上门去的那户人家是独栋楼房,位于安静的住宅街区。房子是两层楼建筑,但算不上豪宅。打扫得很干净的室内,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气味。

初枝被带到了一间放佛龛的日式房间,她边用手绢擦着顺脖子留下来的汗,边从包里取出佛珠。

中年夫妇尽管对初枝的来访有些手足无措,但为了掩饰,还是进厨房忙活了起来。妻子冲着正在泡红茶的丈夫小声嘀咕。

“你爸的前妻……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话是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呀!”

性格憨厚的丈夫,为了平息妻子的不满这么说道。

“你没见啊……来多少次了……”

佛龛上放的是和放在家里一样的初枝丈夫的照片。边上还有一张容貌优雅的老妇人的照片,她就是抢走初枝丈夫的女人。这个女人死了也有两年了。

“不用张罗……想着是月忌日,就顺道来了……”

初枝感觉到两人排斥自己,回头这么说道。

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一点初枝十分清楚,即使当面被他们这么说也不会伤害到自己。初枝故意选择出其不意地突然来访。

初枝的厚脸皮,更让这对夫妇生气。

“下午去家里拜访。”今早初枝打来电话。好像女主人去附近的西点店买了蛋糕,花色蛋糕和装在梅森陶瓷杯里的红茶端到了全身埋在客厅沙发里的初枝跟前。蛋糕看上去十分美味,好像是自己家门口买不到的。初枝毫不客气地拿起蛋糕就吃,又让添了红茶。

“各位还好吧?父亲葬礼以来就没再见过……”

男主人终于忍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开口道。

初枝没有应声,目不转睛地望着有些恍惚的男主人的脸。

男主人被初枝凝神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血缘关系到底是逃不掉的……这块儿一模一样。”

初枝摸着自己的鼻子。丈夫的鼻梁很挺,眼前的儿子,鼻子也和丈夫长得很像。儿子不知初枝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至少自己不这么认为。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他意识到自己和父亲的血缘关系而有了沉重的负疚感——我的身上流着让这个女人变得不幸的男人的血。

儿子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苦笑起来。

穿着学生服的女孩手里提着小提琴从2楼走下来。夫妻两人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目光追随着女孩。

女孩看见初枝,在楼梯上停下来,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您好。”好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孩,初枝想。女孩下了楼梯,说着“我走了”便径直走向玄关。女主人目送着女儿。

“沙香,回来吃晚饭吗?”

“有好吃的吗?”

“今天做圆白菜肉卷。”

“耶!回来吃。要配沙司、番茄。不要白的。”

女儿名叫沙香。

“快走吧。”

男主人笑着说道。

“给我留块蛋糕。”

“知道,蒙布朗。”

亲子间亲密的互动都看在初枝眼里。

“明白啦。”女主人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女孩走出玄关的脚步声听上去一蹦一跳的。

“长大了……”

初枝望着玄关说道,已经不见了女孩的身影。

“是……已经高二了。”

初枝回过身看男主人。

“大女儿还好吗?”

说着,初枝的视线从男主人的身上落到他身后的一家人的照片上。手里拿着高中毕业证书的亚纪和刚才的妹妹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亚纪在店里使用的“沙香”,是妹妹的名字。

“您是说亚纪吗?还好……”

父亲目光犹疑了一下,这没有逃过初枝的眼睛。

“在国外吧?”

明知亚纪不在国外,这对做父母的依然对初枝重复着谎话。

“嗯,在澳大利亚过得开心着呢……是吧?”

丈夫向厨房里的妻子求助。

“暑假也不回来。她爸有些想她了。”

妻子从厨房里露出半张脸,立刻又回到灶台前。

“是吗……这最重要。”

初枝说的“这最重要”,指的是留学快乐最重要还是爸爸想女儿最重要,她自己也不明白。

初枝又看了一眼放在窗台边上象征这个家庭幸福的照片。

亚纪没有笑容。

为什么亚纪在店里使用妹妹的名字,初枝心里有些懂了。

是为了复仇。

是亚纪对妹妹的复仇。妹妹比自己晚来一步到这个世界,却夺走了父母的爱。当然,沙香和父母应该也没什么错,他们对亚纪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所以,即便他们知道了亚纪的情况,也一定搞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亚纪这种扭曲的爱,与初枝一次次上门来的感情有某种共同点。

(和那孩子说的一样,我和亚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很像。)

初枝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亚纪也格外疼爱。

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初枝终于打算离开。男女主人走到玄关送初枝。

“这只是一点小心意……”

丈夫递给初枝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

“太客气了。那我就收下了……”

和过去一样,初枝收下信封。妻子脸色变了,初枝压根儿不加理会。

“我母亲和父亲的事……我一直感到很抱歉。”

丈夫弯腰深深鞠了一躬。他一定是感觉到了愧意,自己的小小幸福原来是建立在破坏眼前这个老人幸福的基础上的。这人不像其父,心地善良,初枝想。

“你没有错。”

初枝握住这个男人的手说。

她之所以来这里,起初只是想闹一下恶作剧。

在前夫举行葬礼的寺院里见到后,初枝便经常出现在这人的家里,拿钱走人。

这个钱,被她看作赔偿金。

和那户人家的女儿亚纪,也是偶然在大巴停车站遇到的,她们交谈了起来。亚纪对这个家庭有着连自己都道不明情由的不满。于是,初枝邀请亚纪来和自己一起过,出人意料的是,亚纪竟爽快地答应了。第二个月,亚纪便成了位于荒川区的那个家族中的一员。

是因为想让这个家庭也尝尝亲人被夺走的滋味——宛如初枝自己的亲人被人夺走那样,还是因为亚纪的长相留着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仇恨?爱?初枝自己也不得而知。

一走出玄关,初枝马上打开信封确认,里面有3张1万日元的纸币。

“又是3万……”

初枝嘀咕了一句。去柏青哥转转再回家吧,她想。

亚纪和晴美在前台后面的休息室里吃从便利店买来的炸鸡块。

今天客人很少。同事爱结从两人跟前经过,和她们打招呼:“我去聊天室了。”

晴美用笑脸送走爱结后,脸色忽然一变。

“那女人绝对有私下交易。”

“为啥?”

亚纪从没听说过。

“没有私下交易的话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预约的客人?”

晴美说得很断定。自己的姿色和体形都在爱结之上,晴美有这样的自信。

“不甘心了?”

亚纪调侃道。

“当然不甘心。你没有?”

“没有。”

亚纪伸手从晴美手中拿一块炸鸡一口放进嘴里。

“我说沙香,你为什么在这里上班?”

晴美瞥了一眼亚纪的脸,身上散发着廉价香水的气味。

亚纪并不是为了钱来这里上班,也没有晴美那种想在风俗业的世界里一直干下去的打算。

“什么为什么?”

在这里上班的,几乎都是迷上牛郎或者追乐队男孩的女孩。为此,她们需要挣快钱。这里不像名副其实的风俗业那样直接接触顾客,因此不用自卑。亚纪虽然两者都不是,但也从来没有细想过为什么。

“为了自残?”

被晴美这么一问,亚纪沉默了。

“报复男朋友?”

“不是。”

亚纪否认。亚纪否认,似乎反倒让晴美深信这就是理由。

“真是那样的话,不如把自己弄得更脏些……”

晴美说着,又大口吃了一块炸鸡。

我是为了复仇才来这里上班的吗?

亚纪想。

为什么我起了个妹妹的名字“沙香”?

亚纪试着问自己,不过她还是放弃了往深里想。“4号客人”来店里了。

“4号客人”和往常一样进了4号隔间,指名亚纪。

亚纪在单面可视玻璃后面表演了5分钟。她和客人只限于这种程度上的交流。

“4号客人”既没对沙香背后的亚纪本人表现出兴趣,亚纪也从未邀请过“4号客人”在店外约会从而获得更多报酬。

设置好5分钟的计时器响了,按常规此刻该说“您满意吗?恭候下次光临”。

但是,大概是受了刚才晴美那句“把自己弄得更脏些”的话的刺激,亚纪对之前只是单纯称为“4号客人”的男人有了兴趣,她第一次尝试邀请这个男人去“聊天室”。

“4号客人”考虑了片刻,在白板上写了“你想?”两字给亚纪看。

“聊天室吗?我想。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

不是真心。怎么可能愿意看为他表演自慰行为的人的脸?虽然隔着单面可视玻璃。

“OK。”

白板上这样写。

亚纪的提议被轻易接纳了。

“太好了!选哪项?拥抱?陪睡?枕大腿?”

“枕大腿。”他在白板上写道。这一项目5分钟2000日元。

“枕大腿,谢谢您。”

亚纪重复了一下,对着单面可视玻璃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移到包厢里的亚纪,让“4号客人”枕在大腿上,将计时器设为5分钟。

“4号客人”虽然脱了帽子,但背朝亚纪躺着,所以亚纪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的年龄在二十七八岁。身着薄薄的派克外套加牛仔裤,对公司上班族来说显得过于随意。看来他说的有时利用跑业务的时间来店里也是谎话。

是谎话也无所谓。自己不也骗他是正在上大学的大学生吗?两个互相欺骗的人,隔着玻璃,在仅有的5分钟时间里,虚拟地谈一场无法称作恋爱的爱情。就算如此虚幻,世上有太多的男人,即使花钱也要苦苦追求。

“4号客人”沉默着。

亚纪也沉默着,用手捋着他的头发。

“是不是很舒服……这个房间?”

亚纪在“4号客人”短发下面的脖颈上反捋着,她问道。

“今年夏天您有什么计划吗?”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亚纪。

男人摇摇头。

“不去海边什么的吗?”

男人指了指亚纪。

“我?我也没计划。”

亚纪说着,“啊”地想起什么,停下摸他头发的手。

“之前,我妈妈给妹妹买了件泳衣,她高兴得每天在家里穿着。洗澡也穿着泳衣……啊啊,我过去也做过同样的事。”

温馨的回忆。那时候自己和妹妹的关系也十分亲密。妹妹远比我聪明,学习也好。上小学时我开始学拉小提琴,妹妹也跟着来课堂。妹妹上小学后两人开始一起上课,她马上就拉得比我好了。最终我放弃了小提琴,因为母亲说付不起每月两人学小提琴的费用。

男人一直默默地听亚纪说着。

“在这里说什么都行啊。”

亚纪试着让他开口。她向前探出身体,想看男人的脸。她看到了男人拿着帽子的手。握成拳头的手指根部伤痕累累,还渗着血。

“怎么啦,这里?”

揍的,男人动了一下手。

“揍谁?”

男人指了指自己。

他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了吗,还是不能原谅没出息的自己?

“我也有过,揍自己。”

亚纪用自己的两只手掌包住了男人伤痕累累的手。

“痛吧……这样子很痛的。”

男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亚纪觉得自己抚摸着的不是别人的手,而是自己的。

此时,计时器响了起来,宣告两人的感情交流结束。

男人听到铃声,犹如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离开亚纪的膝盖坐起身子。

亚纪白皙的大腿上留有泪水。亚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泪水。男人一脸害羞的表情,用上衣的袖口去擦泪。

亚纪抓住男人的手腕,靠近他身体。另一只手绕到背后,用力把男人拉到自己怀里。男人一动不动地任凭亚纪摆布。透过上衣,亚纪似乎感到了男人的心跳。

“啊……啊……”

男人想要说什么,亚纪凝神倾听。

“啊……啊……”

男人好像说不出话。可是亚纪似乎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嗯……暖和。”

亚纪说着,又一次抱紧男人。

很久没有像这样从别人那里感受到温暖了。亚纪感觉男人的身体不再颤抖。虽然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用沙香的名字在这里工作,但是,现在紧紧抱住这个男人的,不是沙香,而是亚纪,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位于荒川区的家,每年一到8月就变得完全不通风了,白天没法待在屋子里。在这里住了将近10年,阿治还是难以适应这样的闷热。自从脚部受伤以来,原本就不想外出工作的他,更是变得什么都不想干了。

离奶奶汇入养老金的日子还有两周,信代发工资的日子还有20天,在那之前钱不够用的话,就去卖掉藏在壁橱里的钓鱼竿,日子总能过得下去。祥太也能外出独立“工作”了吧。阿治迷迷糊糊地想着。

今天信代很少见地中午就下班回家了,她嘴上叫着“热、热”,脱了外衣,在厨房里煮挂面。

阿治躺在起居室里,看着身着内衣的信代。

第一次见到信代时她才24岁。自己也没过40,那时候还有些梦想。现在一起过着这样的日子,假如没有那时的相遇,各自的人生都会变成什么样呢?

煮完挂面,信代从碗橱里取出玻璃碗,将挂面盛在里面,上面放上冰块,端到起居室的饭桌上。佐料只有一种——葱。

两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吃着挂面,发出的声音绝不输给外面的蝉鸣声。

一直盘腿坐着,阿治受伤的右腿没了感觉。阿治伸开两腿,支起右脚,在上面揉着。

“痛吗?”

信代用下颚示意阿治的脚。

“啊……看样子要下雨……”

阿治抬头望了一眼仅能看到的一小块天空。

“管用的腿……不然靠它发布天气预报挣钱?”

信代调侃道。她拿起吃空的碗去厨房。手里举着筷子的阿治看着她的背影。信代站在厨房里,色彩鲜艳的黑红相间的内衣在逆光下有些透明。院子里的蝉一齐停止了鸣叫,好像飞到别处去了。

“夏天还是挂面最好吃。”

信代又返了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避免里面的冰水晃出来。

“是啊……”

阿治的目光从信代身上移开。和二十多岁时相比,她的臀部和腹部长出了一圈肉,上班也几乎都是带着一张睡醒后不化妆的脸出门,最近变得不太把她当女人看了。今天却不同,她看上去很性感。

照在院子里的阳光忽然转阴了。

“怎么回事?今天化妆了?”

阿治说着,把筷子伸向又添加了挂面的碗里。

“百货公司……拉我试妆……”

“诶……”

信代从放在脚边的纸袋里一件件取出化妆品。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等等,等等。”

哪来的钱?阿治刚想发问,被信代打断了。“我被解雇了。”信代笑道。

“发现了?”

阿治想的是不是侵吞顾客遗忘的物品一事被发现了。

“嗯……差不多吧。”

信代没有实说。

“要不我们一起重新开个酒馆?在西日暮里一带。”

阿治说道,他想给信代打气。

“雇上亚纪,应该过得去吧?”

“不用,你就可以……只要像过去那样好好化妆就行了。”

“你是安慰我吗?”

“真的不是。”

刚才的阳光犹如梦境,此刻天空忽降大雨。刚发现下雨,雨滴就已经变成了一根根粗线,打得院子里树上的叶子使劲儿上下晃动。套廊上泛白的地板,被雨打湿后变成了黑色。雨声和地上泛起的泥土气味一起飘进屋里。

“我说……”

阿治猛地吸了一口带土味的气息,又开始揉右脚。

他十分佩服自己这条腿,它能比蝉更早觉察到要下雨。

信代嘴里含着一大口挂面,凝神望着院子。

阿治偷瞥了一眼她的侧脸。很美。

有时在信代某个瞬间的表情中,阿治能发现平素见不到的有别于性感的那种庄重的神态。现在就是。

“有点累了……”

信代望着院子里下个不停的雨说。

“那也是新买的?”

阿治指着信代的胸罩。

“看出来了?”

信代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开心地让阿治看肩上的带子。

“1980日元……看不出吧……”

阿治伸手摸了一下。

“啊……质地不错。”

阿治说着,用筷子搅了一下碗里的挂面。信代咽下含在嘴里的挂面,脸凑近阿治,亲了一下他的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开始嘬起挂面。

阿治“咕嘟”一声吞下嘴里的挂面。信代眼珠朝上翻着望着阿治,放下筷子,用手背擦了一下嘴,直接将阿治推倒在榻榻米上。信代压在阿治身上,开始吻他。脖子、额头、耳垂。

阿治任凭信代吻着,两只手绕到她背后。即使穿着内衣,他也能充分感觉到她丰满的肉体。阿治想要改换成自己在上的体位,一脚踢到了饭桌。饭桌上的挂面一下子翻到了阿治身上。

“凉!”

阿治跳起来。

信代发现套廊上的门开着,她走过去关门。阿治边用手捞起翻倒的挂面放回碗里边望着信代。返回的信代拉起阿治的手,向佛堂走去。

雨点声变得更加疯狂起来,似乎要打雷了。

时隔很久的情事短时间便结束了。

阿治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之前一次的肌肤之爱是在什么时候?

阿治抽烟思考着。他赤身裸体地坐在套廊上,渴望哪怕有一点微风吹在自己身上。

阿治不擅长男女情事。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上高中时,因为偷东西被停学,他谎报年龄去过风俗店。和阿治一起偷东西的人,由于只有自己没有被抓,所以请阿治去风俗店当作补偿。当时阿治17岁。

阿治完全没有兴奋的感觉。记得当时年龄比自己大的女人看到自己的下身笑了,从那时起,他便对女人敬而远之。和信代还是陪酒女和顾客的关系时,只发生过一次这种事。他把喝醉酒的信代送回公寓,两人就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信代坐在自己的身上。当时也很快完事了。

信代由于受过前夫的家庭暴力,嘴上老挂着“我受够男人了”,阿治也总是嘴硬地说“我已经不是那种年龄了”,来掩饰自己极度缺乏经验。

两人虽然成为夫妻生活在了一起,却并没有肉体关系。

信代有时表现出渴望的神情,阿治却故意装作不领会。

自从搬到这个家里居住以后,由于初枝常常待在家里,还逐渐增加了祥太、亚纪等家庭成员,比起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丈夫,扮演父亲的角色对阿治来说才是最轻松的。

这天,两人在时隔很长时日回到男女角色后,阿治本人最惊讶也最高兴。

“你在装什么啊?”

趴在佛堂榻榻米被子上的信代说。

阿治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调。

“想不到……你……”

阿治回头看着信代。

“可以吧?”

信代苦笑着。

“我可以吧?”

“还行……”

“啊?……不满意?”

“我还没怎么出汗呢。”

信代不满地说。

阿治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很兴奋。

信代夺过阿治手里的香烟,吸了一口。很久没抽烟了,信代咳了几下。每咳一下臀部的肉都会抖动。

信代把香烟还给阿治说道:

“再战一回合?”

“你以为多大年纪啊?让我再回味一下。”

“我回味无穷啊……”

阿治汗流不止,起身去取浴巾。擦着汗返回的阿治,发现信代后背上沾着像痣一样的东西,他将脸凑上去。

“你背上有根葱。”

大概是刚才挂面打翻后沾上的,他寻思。

“诶?哪里?”

信代手伸到背后想取走那个葱,够不到。阿治把浴巾放在被褥边上,骑到信代背上,伸长舌头,用舌尖舔了起来。

“不行,痒死了……”

信代身体抽了一下,扭动起来。信代的反应让阿治又一次亢奋,他从背后抱紧信代,连没有葱的部位也开始舔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祥太的声音。两人顿时停下手脚,倾听动静。就在身体匆忙分开的同时,祥太口中喊着“我回来了”,已经推开了套廊上的玻璃门。

阿治迅速穿上松紧短裤,抓起刚才的浴巾,飞奔至套廊。

“回来啦。雨好大吧……”

阿治把浴巾披在祥太和凛酱被雨淋湿的头上,不让他们看到信代。

“妈妈也淋到雨了,像个落汤鸡。”

信代急忙将夏天的薄毯裹在头上,装出自己也淋到雨的样子。

“你们干吗?”

祥太交替看着两人问道。

“雨啊,雨,对吧?”

阿治回头冲着信代。

“好吓人的雷声。”

信代配合阿治道。

“听我说呀……蝉……还没有脱壳的蝉……”

凛酱开始报告刚才在球场边上看到蝉的幼虫的事。阿治心不在焉地边听边用浴巾用力为两人擦干头发。

“好了……该洗澡了。快去洗澡。”

阿治推着两人的后背,带他们去了浴室。起居室里只剩下信代一人,她头上披着薄毯大笑起来。

不错。

自己放弃了工作,选择了这样的时间。

好无聊,好傻。等祥太和凛酱他们长大了,告诉他们今天的事。那时候再4个人一起开怀大笑。

我的选择没错。

信代这么想。

晚上,雨突然停了。

洗完澡,阿治在起居室里为祥太和凛酱表演魔术。这个魔术叫作“消失的丝巾”,是将丝巾塞进一只指套里藏起来,其中有玄机,手法要快。这点难不倒阿治,他的手指十分灵巧,足以骗过两个孩子。

阿治嘴里哼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将一条红丝巾卷起来,从打开的手帕正中间塞进去。

“看,看……这条围巾就要在手中变没了。那边的少爷、小姐,请注意看好咯。”

阿治这么一说,两个孩子把脸凑了上来,额头几乎快碰到手帕了。厨房里,初枝和信代难得地在一起准备晚饭。说是晚饭,初枝也只是切着冰西红柿,这是她为自己喝啤酒准备的下酒菜。信代也就煮了点玉米,没有一样是下饭的菜。

“我回来了。”玄关那里十分少见地传来亚纪精神饱满的声音。

“你回来啦。没淋着雨?”

信代回头应道。

“嗯,没有。”

亚纪迎头撞上正端着西红柿盘子朝套廊走的初枝。

望着亚纪兴奋的表情,初枝笑着拍了一下亚纪裸露的肩膀。

“咦?遇到好事了?”

“嗯。”

亚纪坦诚地点头。

“诶……”

初枝惊叫起来。

“等会儿告诉奶奶。”

亚纪碰了一下初枝的胳膊说道。

“是这个?”

阿治竖起大拇指[日本人的习惯中,竖大拇指表示男朋友。——译注]。

“差不多。”

亚纪拉开冰箱取出大麦茶,倒进玻璃杯一口气喝完。

“什么样的男人?”

正在将筷子伸到锅里戳玉米的信代问道。

“店里的客人。”

“帅哥?”

“嗯……”

“诶……什么样的?”

“话不多。”

“啊……还是话少点的男人好,话多的男人不行。”

信代用筷子指着阿治。

“什么?你叫我?”

阿治听着两人聊天插嘴道。

“没叫你。”

“没叫你。”亚纪也附和着信代笑道。

“好了。”信代一说,亚纪端起装玉米的锅子,将里面的水倒入水池。白色的蒸汽在厨房里四散开来。

“下次,我能带他来这里吗?”

“这里?带男朋友?”

“嗯……不行?”

“好不好啊……这里……”

信代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啊呀……太帅的男人恐怕我先把他吃了。”

“那好吧,不带了。”

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1、2、3。”

阿治配合着孩子们数数的节奏,边对着手帕吹气,边骗过两人的视线,将指套藏到了屁股后面。

“看……没了。”

“好厉害!”

凛酱吃惊道。

“厉害吧。去哪里了呢?”

端着煮玉米走过来的信代,捡起阿治藏在身后的指套。

“呛呛呛——”

信代将藏在指套里的红丝巾拉了一下,给孩子们看。

“蠢货,住手。”

阿治真的生气了。

亚纪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着两人打情骂俏,心想,我下次还是要带“4号客人”回家。

“诶?就这样子啊?”

看出机关的祥太非常沮丧。

“这样子我也会。”

祥太一说,阿治当真了。

“明白了。下面我给大家表演更厉害的魔术。”

说着,他指了指儿童房间。

“凛酱,去把扑克牌拿来。”

“嗯。”

凛酱猛地跳起来,跑去儿童房。看着她的背影,祥太想起白天发生的事。

“今天……别人说别教妹妹学这些。”

“嗯?怎么回事?”

阿治的心思还在扑克牌上,所以心不在焉。

“这个……”

祥太做了一个祷告的动作,在左手上吻了一下。

“谁说的?”

“大和屋的老头。”

“凛酱,找到了吗?就在红盒子最下面。”

阿治又对凛酱叫道。

“在找。”

凛酱貌似找不到扑克牌。

“教凛酱学这个还太早。”

阿治做了一个偷东西的手势,起身走向儿童房间。

起居室里只剩下祥太,他只好一个人把刚刚萌生的“罪恶感”咽到了肚子里。

榻榻米上,一只孤零零的指套躺在那儿。祥太捡起指套,抓住露出一个头的红丝巾,将它拉了出来。

初枝将蚊香放在自己脚边,坐在套廊上,就着冰西红柿喝啤酒。

“臭老太婆,要感冒的啊!”

说着,阿治手里拿着啤酒也走了过来,在初枝身旁坐下。

“快看……是烟花吗?”

难怪刚才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沉闷声响,阿治想。待在屋子里听不清是什么声音,坐在套廊上,来自高层住宅楼另一头的烟花声清晰地传进耳朵。

“隅田川那边……过去每年都去看。有一年遇上一场暴雨,之后就不再去了。”

两人抬头望着没有烟花的天空。

“能看见?烟花?”

信代问。她和祥太用凛酱找到的扑克牌玩起了“神经衰弱”[日本的一种纸牌捉对游戏,非常考验记忆力,故取名“神经衰弱”。——译注]的游戏。

“只听得到声音。”

阿治回头冲着起居室说。

“只有声音啊?”

祥太手里拿着玉米说。

“我玩过连放的烟花,叫‘〇〇先生’的那种。当时我丈夫投准大豆赚了一大笔……”

初枝将啤酒倒进杯子里喝着,又开始夸耀起自己的过去。阿治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是吗……好奢侈……”

若在往常的话,听初枝讲她那些不知真假的老故事,阿治只会用鼻子冷笑几下,今天却不想调侃。

“柴田治先生。嗖……嗵……噼里啪啦……”

听初枝说着,阿治嘴上开始放自己的烟花。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放上去了吗?”

初枝坐在旁边看着阿治开心的侧脸。

“啊啊……连着放的没有。单发的上去了。”

“是吗,恭喜你……”

“啊啊……值得庆祝。”

此刻,烟花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了。

“好啦,差不多结束了……”

“快结束了?”

信代问。她这么一问,大家都聚到套廊上来了。

“过来过来。”阿治招呼凛酱。凛酱用一次性筷子戳着玉米,边啃边坐到了阿治的膝盖上。

“什么都看不见。”

亚纪说着笑了。

“就声音,就声音。”

阿治也笑了。

6个人如同游在漆黑海底下的鱼抬头望着照射在水面上的阳光那样,注视着高层住宅那头露出来的一小块夜空。

开始长穗的稻子宛如白浪在风中摇曳,好似一大片水面。列车穿过隧道,行驶在海面般的田野上。

祥太站在火车头的最前端,吃着煮鸡蛋。

大人们手里拿着炸鸡块,早早喝起了啤酒。凛酱脱下新凉鞋,半蹲在信代身边望着车窗外。

“汽车……邮筒……小河……自行车……”

凛酱将进入视线的东西一一说给信代听。

“还有呢?”

“还有云彩,像鱼。”

凛酱指着天空。

“真的,像鲸鱼。”

信代抬头看天空。

“鲸鱼。”

“还有呢?”

“铁路。”

“那边呢?”

“好像看见了晴空树。”

“看见了。”

这是全家第一次去海边。

生活并没有变得富裕起来。信代还没有找到工作,阿治不想外出干活儿。亚纪虽然有工作,但有了恋人,依然不给家里交生活费。

最近,大多数商店都装上了防盗摄像头,祥太能下手的店铺在一天天减少。固定收入只有初枝的养老金。即便这样,看着孩子们穿着新买的泳衣泡在浴缸里,把游泳圈吹得鼓鼓的,初枝自己提出去海边玩一次。

“今年没准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信代也觉得明年夏天也许亚纪就和恋人同居了,所以也赞成初枝的提议。

在终点站下了车,坐上大巴。一路上喝着啤酒的阿治,等到抵达海边时,已经有了些醉意。

日光照射下的沙滩,闪着煞白的光芒。踏上沙子的瞬间,祥太和凛酱喊着“烫、烫”,跳着双脚,径直向海边冲去。

“危险啊!”

亚纪追着两个孩子也跑了起来。

阿治和另外5人分开,向沙滩的另一头走去。他环视着四周。

阿治发现身边铺在地上的塑料垫上只留着遮阳伞和包,主人不知是去了海水浴,还是在海洋之家吃刨冰,不见人影。阿治确定主人不在后,拔起插在沙子上的遮阳伞就跑。

“给,遮阳伞来了。”

阿治说着,把遮阳伞插在大家屁股底下的塑料垫边上。

“这样的话就不会晒到太阳了。”

初枝说着,抬头看看遮阳伞,她不知道是偷来的。

“是吧,必须对老年人好一点啊!”

初枝想,车费和买啤酒的钱都是自己出的,阿治一定也想分担一点。大家坐在塑料垫上,开始做海水浴的准备。

亚纪脱去上衣,往身上涂防晒霜。正在为游泳圈吹气的祥太,用白白的胸脯抵住游泳圈。

“祥太,快把它吹起来啊!”

阿治脱下夏威夷衫,身上只剩一条海滩裤。

“嗯!”

祥太重重吸了一口气,又专注地吹起气来。

海边聚集了众多冲浪的游客,一到了海面上,周围立刻变得十分宁静。

阿治和祥太漂浮在脚尖够不着水底的波浪间,等着大浪袭来。

“祥太,你喜欢女人的咪咪?”

阿治在祥太背后问。

“不知道……”

祥太支吾道。

“撒谎。刚才看到你了。”

(被发现了……)

忽然害羞起来的祥太一声不吭。

“用不着害羞……男人都喜欢咪咪,老爸也超级喜欢。”

阿治说着安慰祥太,祥太也笑了起来。

“怎么样?最近早上醒来有没有变大?”

阿治摸了一下祥太的裤裆。

祥太扭了一下身体,逃开阿治的手。

“有吧?”

“大家都变大吗?”

祥太回头望着阿治。

“大家都那样。男人都会变大。放心啦!”

“嗯。还以为我生病了。”

祥太不好意思地答道。

阿治发育得晚,发现自己身体发生变化是在上了中学之后。那时,父亲已经不在了,也没有可以问的朋友。

阿治很想有一天和自己儿子聊这样的话题,所以今天他尝试了一下。

亚纪和凛酱手牵手站在沙滩上。每当潮水涌上沙滩,凛酱便向后退一步,她不愿让海水打湿自己的脚。

信代和初枝悠闲地坐在阿治盗来的遮阳伞下望着大海。

“凛酱笑了。”

吃着玉米的信代说,初枝也凝神听着。

“嗯,真的呢。”

“一根玉米500日元,这要赚多少钱?”

信代埋怨着,不买又抵挡不住诱惑。信代一直爱吃玉米,尤其对这种洒上酱油烤出来的玉米毫无抵抗力。

信代问初枝:“吃吗?”

“咬不动。”

初枝说着,张开大口让信代看。说的也是,玉米没法舔着吃。

“我说的不错吧?”

信代说道,她的视线不在初枝身上。

自己做出的选择,才能建立更牢靠的羁绊,信代深信这一点。

初枝马上意识到,她在表明要把凛酱像女儿那样抚养长大。

“不会很久的……”

这种幸福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初枝冷静思考过。

“话虽不错……可是你不觉得……不是血亲关系不也有不是血亲关系的好处吗?”

信代似乎更相信这一点。

这孩子和谁都不存在血亲关系,所以信代只能这么想。初枝不想再更多地否定信代内心怀着的希望。

“还是不要有太多期待吧……”

这种关系和血脉相连相反,有时你会忽然发现,以为过去早已结束的感情,只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了。

这一点,初枝已经在对前夫和他家人的嫉妒上清楚地体会到了。

血亲关系,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初枝想。

信代听初枝这么说,露出了凄楚的笑容。

(你如果把我当女儿来期待该多好,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信代心里想着。

初枝注视着信代的笑脸。

“大姐,仔细看的话你挺标致的。”

信代吃了一惊,望着初枝。

“什么意思?”

“你的脸蛋儿。”

初枝眯起眼睛笑了。

初枝觉得,信代说起这个家的话题时真的有些像表情温和的菩萨。

“我去一下。”

大概有些害羞,信代从初枝身上移开视线,走向海滩。

坐垫上只剩下初枝一个人。她看到了自己搁在沙子上的脚。皮肤白皙而松弛的脚,上面有很多老年斑。

“哇啊,好多斑……”

初枝情不自禁嘀咕道。她用手掬起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白沙,盖住自己的脚。白沙顺着小腿往下滑。耳边传来回到海滩上的阿治的大笑声,初枝抬起头来。

太阳钻进云层里,天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初枝后背感到了凉意。

信代也加入了进去,5个人手拉着手等待浪头迎面袭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初枝轻声念叨。

“谢谢你们。”

可是初枝的声音被浪涛和5人的笑声掩盖住了,没有一个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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