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一周之后,珀尔信守诺言,交给莱克西一篇打好的论文——以青蛙的角度改写《青蛙王子》。至于米娅和穆迪两个,由于前者不愿承认自己在起居室偷听了女孩们的对话,后者不希望自己被打上“自命清高”的标签,所以,对于此事,他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有天上午,穆迪到珀尔家叫她一起上学,珀尔从房间里出来,身穿莱克西的衬衣,涂着暗红色的唇膏。“莱克西送给我的,”发现母亲和穆迪惊愕地看着自己,珀尔向他们解释道,“她说这个唇膏对她来说颜色太暗,但我涂着好看,因为我的发色深。”在唇膏的衬托下,她的嘴唇仿佛肿了一样。

“洗掉它。”米娅说。这是她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对女儿说话。然而,第二天早晨,珀尔又戴上了莱克西的短项链,脖子上像是围了一圈黑色的花边。

“晚饭时见,”她告诉母亲,“莱克西和我放学后要去买东西。”

十月下旬的时候,学生们已经陆续递交了大学申请材料,高年级生里弥漫着节日般的欢快气氛。莱克西也终于交了材料,而且心情很好,因为她的论文——多亏了珀尔——得了高分,SAT成绩也相当优异,大学预修课程的成绩将她每门课的平均分拉到了4.0以上,她已经可以开始放心地畅想耶鲁校园的未来生活了。莱克西觉得自己应该以某种方式感谢珀尔的帮忙,经过一番思索,她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案,并且确信珀尔也会喜欢它(但珀尔本人无力实现这个愿望)。“斯塔西·佩里这个周末在家开派对,”她问珀尔,“你想去吗?”

珀尔迟疑了,她听说过斯塔西·佩里开的那些派对,也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参加,所以莱克西的建议极具诱惑力。“不知道我妈会不会让我去。”

“来吧,珀尔,”崔普伸出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反正我要去,我还需要找个舞伴。”听崔普这么一说,珀尔立刻答应下来。

在西克尔高中,斯塔西·佩里的派对闻名遐迩,堪称传奇般的盛典,佩里先生和太太有座豪宅,但他们经常出门旅行,趁父母不在,斯塔西在家为所欲为。提交大学申请材料之后,高年级生们如释重负,而且还有好几周才到期末考试,他们打算好好放松一下。因此,一周以来,大家都在兴奋地讨论着万圣节派对的事,“谁会去?谁不去?”一时间成为热门话题。

穆迪和伊奇向来不在被邀请者之列,但他们听说过斯塔西·佩里的名头。受邀者名单里的人大部分是高年级生,虽然得到莱克西的引荐,可除了理查德森家的孩子,珀尔几乎不认识派对上的其他人,即便在学校时,和她说话的也常常只有穆迪一个。莱克西和塞丽娜·王却是斯塔西本人亲自邀请参加派对的,斯塔西还允许她们各自带一位客人过去——哪怕是默默无闻的低年级生。

“我还打算和你去租《嘉莉妹妹》的电影来看,”穆迪抱怨道,“你不是说从来都没看过吗?”

“下个周末吧,”珀尔向他承诺,“况且那时才是真正的万圣节,除非你想出去玩‘不给糖就捣蛋’那一套。”

“我们太老了,不适合。”穆迪说。每年万圣节入夜之后,一向讲求规则的西克尔高地会在六点准时拉响警报,宣布“不给糖就捣蛋”游戏正式开始,八点拉响宣告游戏结束的警报,对于参加游戏的人的年龄却没有硬性限制,然而,假如西克尔人敞开家门,发现前来讨糖的家伙是些十多岁的青少年,总会对他们侧目而视。穆迪最后一次去别人家讨糖还是十一岁的时候,当时他装扮成了一颗巨大的M&M豆。

作为一项早已固定下来的社交礼仪,凡是去斯塔西家参加派对的宾客必须穿着万圣节的道具服。莱克西的男友布莱恩决定不去参加派对,因为他推迟了申请材料的提交时间,与其他拖延者一样,他需要赶在最后的截止日期之前完成申请材料。“我们打扮成《霹雳娇娃》里的人物吧。”莱克西突发奇想,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和塞丽娜、珀尔穿上喇叭裤和涤纶衬衫,把头发梳得高高的参加派对,背靠着背,手指摆成手枪的形状,对着镜子假装开枪。

“完美,”莱克西说,“我们三个,金发、棕发和黑发。”她比画着手枪的手势,瞄准珀尔的鼻尖,“准备好参加派对了吗,珀尔?”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是珀尔经历过的最如梦似幻的夜晚,一切仿佛都不真实。整个晚上都不断有车开来,司机包括滑板男孩和各种动物,还有一大群装扮成《猛鬼街》里的弗雷迪·克鲁格模样的家伙,他们争先恐后地把车停在斯塔西家巨大的草坪上。至少有四个男生戴着《惊声尖叫》里的那种面具;两个家伙穿戴着新泽西魔鬼队的冰球球衣和头盔;几个看上去挺有创意的男孩身穿长外套,戴浅顶软呢帽和太阳镜,系着花里胡哨的彩色围巾。“这些是男妓。”莱克西告诉珀尔。大部分女生都穿着暴露的紧身连衣裙,戴帽子或者动物假耳,但也有个女孩扮成了《星球大战》里莱娅公主的模样,另外一个装扮成性感机器人,挎着“邪恶博士”的胳膊。斯塔西本人扮的是天使,穿一件银色的吊带短裙,背后的翅膀和腿上的渔网袜闪闪发光,头带上还绑着一只光圈。

晚上九点半,莱克西、塞丽娜和珀尔抵达派对现场的时候,发现每个人都醉醺醺的,空气黏稠厚重,夹杂着啤酒的酸味,好几对情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抱在一起,穿着衣服互相蹭来蹭去。厨房地板上洒了不少饮料,踩起来黏黏的,有个女生仰面躺在餐桌上,手握半空的酒瓶,吸着大麻烟,一个男孩正在舔倒在她肚脐上的朗姆酒,逗得女孩不停地咯咯傻笑。莱克西和塞丽娜给自己倒了酒,端起酒杯,挤进临时充当舞池的起居室,珀尔一个人留在厨房的角落里,端着一满杯苏连红兑可乐,寻找崔普的身影。

半小时后,她终于发现了站在院子里的崔普,他穿着旧货店淘来的红色西装夹克,脑袋上戴了一对尖角,扮成恶魔的样子。“他怎么会认识斯塔西?”塞丽娜回来添酒时,珀尔趴在她耳边大声问。塞丽娜耸耸肩:“斯塔西说,她在一次足球练习赛结束后看到了崔普,当时他光着膀子,她觉得他很不错,她的原话是——简直屌炸天。”说到这里,塞丽娜轻声笑了起来,珀尔注意到她的脸红了,“别告诉莱克西,好吗?她会吐的。”塞丽娜转身返回起居室,蹬着坡跟鞋的脚稍微有些打晃。透过玻璃拉门,珀尔注视着崔普拿一把塑料叉子戳一个红头发女孩两块肩胛骨中间的部位。她松开发辫,心生一计:再过一会儿,崔普杯中的酒就喝光了,他会回屋里来添酒,势必会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可以趁机对他说几句好听的。至于该说什么,珀尔搜肠刮肚地思索起来,莱克西会对她喜欢的男孩说什么呢?

暗自构思了一阵兼具情色与诙谐意味的开场白之后,珀尔发现崔普竟然不在院子里了。他是进屋了还是已经走了?她也挤进人头攒动的起居室,擎着手里的酒杯,可她根本看不清舞池里都有谁。音箱里播放着“吹牛老爹”和梅斯的音乐,深沉的低音震耳欲聋,音源仿佛就在她的喉咙里,舞曲突然切换成“声名狼藉先生”的歌。起居室里没开灯,仅仅点着几根蜡烛,珀尔只能隐约看到其他人模糊的面部轮廓。她缓缓挤过人群,出门来到后院,一些男生正在那里喝啤酒,讨论橄榄球赛的胜率,“假如我们打败圣伊格内修斯学院,”其中一个喊道,“曼特学院败给……”

这天晚上莱克西过得很愉快。她热爱跳舞。她、塞丽娜和她们的朋友时常到市中心的夜店玩,为了哄骗门卫放她们进去,用的是伪造的身份证明,冒充大三学生。有时她们会在一处废弃仓库改建的俱乐部里跳到凌晨三点,莱克西常与塞丽娜共舞,屁股碰屁股,手腕贴手腕,两个女孩很早就互相熟识,动作配合天衣无缝,十分默契。今晚两人又跳到了一起,跳着跳着,莱克西突然觉得有人从后面过来,靠到她的身上,原来是布莱恩,塞丽娜朝莱克西会心一笑,挪到一边去了。

“你连道具服都没穿。”莱克西捶了一下布莱恩的肩膀。

“我穿的就是道具服,”布莱恩说,“我扮演的是一个刚刚把申请材料寄到普林斯顿的人。”他伸出胳膊环着她的腰,嘴巴贴在她的脖子上。

半小时后,在亲密的跳舞动作和酒精的作用下,两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有点儿昏昏然。莱克西告诉过塞丽娜,她和布莱恩约会时有过一些亲密举动,但仅仅是浅尝辄止,好比用脚指头在游泳池的深水区试探了一下。现在,靠在布莱恩身上,感受着朗姆酒的酒劲、震撼的音乐和彼此的心跳,莱克西突然产生了想要直接潜入这个游泳池最深处的冲动。在她更年轻、更没有经验的时候,莱克西想象过自己的第一次,她觉得现场应该有蜡烛和鲜花,CD机里播放着Boyz II Men的歌,最起码也得有间卧室和一张床,而不是像她的某些朋友们那样跑到汽车的后座上,更不能在学校的楼梯间(据说肯德拉·所罗门就曾在那里做爱)。可今天她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乎那么多。“想开车出去兜个风吗?”她问布莱恩,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她的实际意思是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地快步走向大门外的十字路口,莱克西的车就停在那里。

莱克西和布莱恩离开后,珀尔才回到厨房的角落,等待崔普重新出现,可从十点半等到十一点,他却一直没出现。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酒一瓶一瓶地喝光,派对越来越混乱嘈杂,午夜时分,想给自己倒杯水的斯塔西·佩里甚至忍不住吐在了水壶里。珀尔决定回家去,但她没在起居室的人堆里找到莱克西,她又朝黑漆漆的窗外望望,也看不清莱克西的“探险者”是否还停在那一大片胡停乱放的汽车里。

“你们有没有看见莱克西?”珀尔问过了每个看上去醉得不那么厉害的人,“还有塞丽娜?”大部分人都摇晃着脑袋看她,似乎分不清眼前的她是真人还是重影。“莱克西?”他们会说,“噢,莱克西·理查德森?你和她一起来的?”最后,有个女孩——她坐在一个穿着全套足球衣的男生腿上,男生陷在一把大扶手椅里——说:“我记得她好像和男朋友一起走了,对吧,凯文?”作为回应,凯文把他肉嘟嘟的胖手搭在女孩脸上,噘起嘴来亲她,珀尔转过身去。

她不完全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喝下去的伏特加已经把她脑海中储存的西克尔地图搞乱了,她能从这里走回家吗?需要多长时间?斯塔西家在什么路?珀尔头昏脑胀地思考了一分钟,她多么希望此时崔普能拉开玻璃门走进来,把室外的寒意带进厨房,让她振作起来。“需要搭车回家吗?”他会问。

当然,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珀尔悄悄拿起厨房柜台上的无绳电话,躲到外面的车库旁边(因为那里更安静些)给穆迪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一辆车停在斯塔西家门口,副驾驶位的车窗摇下来,站在门前台阶上的珀尔看到了穆迪眉头紧锁的脸。

“上车。”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车厢里用的是米色的真皮内饰,座位的皮面贴在大腿上,有着皮肤般的柔软触感。

“这是谁的车?”她傻乎乎地问。

“我妈的,”穆迪说,“我趁她睡着之后偷着开出来的,所以我们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赶紧走吧。”

“可你还没有驾照呢。”

“拥有做一件事的许可和知道怎么做一件事可不一样,”穆迪驱车拐出十字路口,开上西克尔大道,“你喝了多少?”

“就喝了一杯,我没醉,”珀尔其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没醉,因为当时的那个杯子里有很多伏特加,她觉得头晕,于是闭上眼睛,“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而已。”

“崔普的车还停在那里,你知道吗?我们刚刚才从它旁边开过去,你为什么不让他送你回家?”

“我找不到他,其他人也没影了。”

“他很可能和哪个女孩待在楼上。”

他们静静地前进了一段路,珀尔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穆迪的话“和哪个女孩待在楼上”,她试图想象崔普和女孩在一起的情景:在楼上那些昏暗的房间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崔普紧贴在女孩身上,女孩满脸通红……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差不多一点钟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穆迪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驶近米娅和珀尔家的街口时,他关掉车灯,停在路边,“你妈妈肯定很生气。”

“我告诉她我要和莱克西出去,她说我可以待到十二点,我现在才不过晚回家了一小会儿。”珀尔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厨房,“我身上有酒味吗?”

穆迪靠过来:“只有烟味,酒味不明显。拿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三叉戟”口香糖。

后来,听别人说,那天的万圣节派对持续到凌晨三点一刻才结束,许多醉鬼倒在佩里家起居室里铺的那块东方地毯上呼呼大睡。莱克西两点半时溜回家,崔普三点回家,他们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后来,莱克西附在珀尔耳边低声道歉:她和布莱恩早就想做那件事,恰好觉得那天晚上是个好时机,于是……至于为什么把这事透露给珀尔,她也不是很清楚,可能只是想要告诉某个人,但她没告诉塞丽娜。莱克西问珀尔,自己看上去是否有什么不一样。珀尔只觉得莱克西更苗条了,发型和妆容倒是没什么变化,但眉毛之间的那道纹路更明显了,越来越像理查德森太太。从那时开始,珀尔觉得莱克西的举手投足仿佛都带上了性感的味道,比如她的笑声和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还有漫不经心地碰触别人的肩膀、手或者膝盖的动作。珀尔想,原来做过那件事之后,人似乎可以变得更放松、更愉快。“你怎么样?”最后,莱克西握着珀尔的手臂问她,“那天你安全到家了吗?玩得高兴吗?”珀尔只是点了点头,神情中带着这段时间学来的谨慎。

她接过穆迪递来的口香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感受凉爽的薄荷味扫过舌面,对穆迪说:“谢谢。”

尽管珀尔告诉穆迪她母亲不会生气,米娅却非常介意女儿的晚归。珀尔终于爬上楼,身上带着香烟和酒精的味道——还有米娅十分确定的大麻味,她母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强忍怒火告诉女儿:“去睡觉。我们明天上午再谈谈这件事。”上午过去了,珀尔睡到接近中午时才醒。看着头发蓬乱、神情疲惫的女儿,米娅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想让珀尔过上更正常的生活,她提醒自己,而这正是青少年们常干的事。但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多上点心,比如了解一下珀尔和莱克西是怎么想的,她们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可她又能怎么办?跟着孩子们到派对和球赛上去?或者干脆禁止珀尔出门?思来想去,米娅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意识到母亲暂时没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依旧穿着万圣节道具服——她昨天晚上装扮成了一碗麦片——的珀尔默默地回去睡觉了。

不过,米娅了解女儿生活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万圣节派对结束后的那个星期二,理查德森太太开车经过温斯洛路,停在两层出租房门口。“我来看看你们还需要什么。”她说,但从她在厨房里左顾右盼、站在起居室门口探头探脑的样子来看,米娅判断房东此行的目的并没有这么简单,更何况她很熟悉这样的访问,虽然租约上标明“房东尽量减少探视次数”,但他们总是忍不住过来看看。米娅索性向后退了退,让理查德森太太看得更清楚。虽然她和女儿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四个月,但屋里的家具依然很少,厨房里摆着两把不配套的椅子,一张折叠桌少了一面侧板,桌椅都是从马路边上捡回来的;珀尔的房间里是一张公主床、一只三个抽屉的梳妆台;米娅房间里只有一块床垫,衣橱里堆着几叠衣服。起居室地板上铺着一排地垫,桌上的浅色碎花桌布一直垂到地上。厨房的油毡擦洗得很干净,炉子、冰箱和地毯全部一尘不染。米娅的床垫是用许多条床单拼起来的,看上去也很整洁。总而言之,虽然缺少家具,但整个公寓却不显得空旷。“我们能刷刷墙吗?”刚搬进来时,米娅曾经询问房东,理查德森太太犹豫了一下,回答:“只要墙漆的颜色不是太深就可以。”她当时的意思是,不要把墙刷成黑色、深蓝色或者深红色。第二天她才意识到,米娅可能是问能否在墙上画画,这位新房客毕竟是个艺术家,也许出租屋的墙上会出现迭戈·里维拉风格的壁画,或者是装饰性的涂鸦。然而事实并非她猜想的那样,米娅可没在墙上画画,只是粉刷了每一个房间,每间房的颜色都不一样:厨房是日光黄,起居室是深香瓜色,卧室则是暖暖的桃粉色——整体效果就是,来客仿佛走进了一只装满阳光的大箱子,哪怕室外阴云密布。公寓里到处都是照片,没有镶框,只用海报胶简单地固定在墙上,但视觉效果依然震撼。

照片的内容包括:投射在褪色砖墙上的不同暗影的对比;粘在西克尔湖岸边的羽毛……米娅还尝试着在各种材质的表面上印刷照片:羊皮纸、铝箔、报纸。有一个系列的作品占据了整面墙壁,是米娅花了好几周的时间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拍的。起初工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小山丘脚下的一片棕色空地,山丘上渐渐长出青草,变得葱茏翠绿,山顶还冒出一丛灌木,灌木丛后面,一座三层的棕色小楼缓缓建了起来,仿佛一只钻出地表的怪兽,叉车和卡车在工地上穿梭往来,如同鬼魅般拖着虚影。最后一张照片上,一辆推土机在平整地面,像压碎一只肥皂泡那样推平了整座小丘。

“我的上帝,”理查德森太太说,“这些都是你的作品?”

“有时候,我需要先把半成品挂到墙上观察一阵子,然后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米娅环顾四周的照片,似乎把它们当成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旧影,需要经常看看才不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

理查德森太太靠上去仔细看一幅皱着眉头、穿牛仔装的女孩照片。这是米娅和女儿开车进入俄亥俄州的路上,偶遇人群游行,抓拍下的。“你很有创作肖像的天赋,”理查德森太太评价道,“抓拍小女孩的角度选取得太棒了,简直可以直接看到人物的灵魂。”

米娅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理查德森太太觉得她在表示谦虚。

“你应该考虑专门创作人像,”理查德森太太建议道,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不是说你现在创作不专业,但你完全可以专门成立一个人像摄影工作室,比如为婚礼或者订婚仪式提供服务,一定很受欢迎。”她朝墙上的照片挥了挥手,仿佛这样能更好地说明自己的意思,“老实说,你还可以为我们全家拍照,我会付钱的,当然。”

“也许吧,”米娅说,“可是如果这样,就得遵照人物自身的意愿,以他们选择的方式展示他们想要展示的东西,而我更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自己选择的方式展示人物。所以,我恐怕会让你失望了。”她平静地微笑着,理查德森太太有些尴尬,急于想出点话来回应她。

“你的作品中有出售的吗?”她问。

“我有个朋友在纽约开画廊,她帮我卖照片。”米娅伸出手指,抵在眼前的一张照片上,描摹照片里那座生锈的铁桥的轮廓。

“啊,我也想买。”理查德森太太说,“请不要拒绝我,假如我们都不去支持艺术家,又怎么会出现伟大的作品呢?”

“你真是太慷慨了。”米娅瞥了窗户一眼。理查德森太太察觉到她的冷淡,有点儿恼火。

“卖照片的收入足够支撑你们的生活吗?”她问。

米娅认为,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是怀疑她可能付不起房租。“我们总能过下去,”她说,“不管用什么方式赚钱。”

“可也有照片生意不好的时候吧?当然,绝对不会是你的错。一幅照片通常能卖多少钱?”

“无论如何,我们总能过下去,”米娅重复道,“假如有必要,我会做点兼职,比如打扫房子和做饭什么的。我现在在‘幸运宫’上班,就是沃伦斯维尔路上的那个中餐馆。我从来不欠账。”

“噢,我可不是说你会欠账啊。”理查德森太太急忙抗议。为了转移话题,她扭头去看最大的那幅照片——单独挂在壁炉架上方,主人公是个跳舞跳到一半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照片像慢镜头一样记录了她的动作细节:伸展的胳膊从腰侧、体侧和头顶划过,在相纸上留下了拖曳的剪影。所以,在理查德森太太眼里,这女人好像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被一张朦胧的大网包围,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我从来没想到可以把女人变成蜘蛛。”她老实承认道。艺术家的思维真是异于常人,理查德森太太暗忖,米娅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好奇,毕竟她此前从未遇到过像米娅这样的人。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她每周都称一次体重,虽然她的体重从来不会与医生所认为的健康标准相差三磅以上。为了保持身材,她煞费苦心,每天早晨都只吃二分之一杯谷物片(包装盒上标注的一人份),不多不少,量杯是她从希格比百货店特地买的;晚餐时只允许自己喝一杯红酒——因为新闻上说红酒对心脏有益——还在酒杯上做了记号,标出合适的量;她每周上三次有氧操课,运动时佩戴心率表,以确保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以上的燃脂心率。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守规矩、相信社会秩序植根于个人的自律。自少女时代开始,到上高中、进大学、交男朋友、结婚、找工作、贷款买房、生儿育女……她始终坚持按部就班的做事原则,买的车必然配有气囊和自动安全带,家中常备割草机和吹雪机,洗衣机和烘干机缺一不可。简而言之,她只做正确的事情,并且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美好的人生,同时也是她想要的生活,当然,这种生活谁都想要。然而现在却来了个米娅,彻头彻尾的异类,这个女人竟然能毫无愧疚地自行制定规则,理查德森太太发现,米娅和她家墙上的那张“蜘蛛舞者”的照片一样,既令她困扰不已,又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她有些想像人类学家那样好好地研究一下米娅,弄明白为什么她会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及又是如何做到的;与此同时,她又觉得不安,想对米娅保持警惕,就像对一只危险的野兽保持警惕那样。

“你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理查德森太太最后说,手抚着壁炉架,“我应该雇你来我们家打扫房子的。”说完,她哈哈大笑,米娅也礼貌地跟着笑,但她能看出房东的笑容别有意味。“这样安排难道不完美吗?”理查德森太太又说,“你每天来我们家几个小时,干点清洁的活,我为你的时间付钱,其余的时间你可以随意搞创作。”没等米娅考虑是否婉言拒绝她,理查德森太太就热情地补充道:“我是说真的,你为什么不来我家帮忙呢?我们以前雇用过一个女人帮我们打扫卫生和准备晚餐,但她春天时回亚特兰大老家了,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忙,真的。”她索性转过身来,直接面对米娅,“别担心,你会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艺术创作的。”

米娅发现自己想不出拒绝房东的理由,而且反对只能导致对方的误解,让情况变得更糟。她知道,人们经常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善事,而且不容许其他人提出质疑。不知道女儿见到她踏进理查德森家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时会怎么想,米娅有些焦虑,但她也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到理查德森家干活的机会观察和保护女儿,重新在珀尔的生活中建立存在感。

“谢谢你,”她说,“你真是太慷慨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理查德森太太露出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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