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理查德森太太对贝比的同情仅仅持续到她和伊丽莎白共进午餐的那一天。

“贝特西,”星期四,她走进伊丽莎白的办公室,“好久不见,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去年的节日派对?孩子们好吗?”

理查德森太太花了一点时间赞扬了孩子们一通:莱克西被耶鲁录取了,崔普最近参加了曲棍球赛,穆迪考了好分数。像往常一样,她略过伊奇不提,但伊丽莎白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盘算如何帮助埃琳娜,毕竟埃琳娜为她做了那么多,而且,埃琳娜·理查德森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她已经把埃琳娜需要的文件调过来了,就在她的电脑屏幕上,被一个关于预算的电子表格挡着。然而,就在埃琳娜夸耀自己那几个了不起的孩子,她丈夫经办的著名案件,他们打算夏天时改造后院里的景观的时候,伊丽莎白改了主意。直到与埃琳娜面对面,她才想起来,这位老朋友经常用对待孩子的语气对她说话,仿佛她伊丽莎白应该把无所不能的埃琳娜的宝贵见解记录下来,但她可不是什么孩子,这里是她的办公室、她的医院。出于习惯,看到埃琳娜进来的时候,她拿起一支笔来,现在又把它放下了。

“明年我家就只有他们三个了,感觉怪怪的,”理查德森太太说,“比尔一直为了这个案子烦恼。你在派对上见过琳达和马克吧?没有吗?琳达几年前还给你们推荐过一个帮忙照顾狗的人呢。我们都希望早点结案,让他们永远留下孩子。”

伊丽莎白站起来。“我们去吃午饭吧?”她说,接着去拿她的包,但理查德森太太坐着没动。

“我还有件事想要征求你的建议,贝特西,”她说,“还记得吗?”她伸出一只手,关上了门。

伊丽莎白再次坐下,叹了口气,埃琳娜怎么会忘记她的目的呢?“埃琳娜,”她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贝特西,”理查德森太太平静地说,“就看一眼,很简单。我只想寻找一下线索。”

“不是我不想帮你——”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风险的,也不会真的使用这些信息,我只想看看需要从哪些方面进行挖掘。”

“我很愿意帮你,埃琳娜,可我一直在想……”

“贝特西,我什么时候让你为难过?”贝特西·曼维尔,理查德森太太想,总是如此胆小,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那些她想做的事——总是需要人推着,她才会采取行动。从前,连涂口红、买漂亮衣服和上课举手之类的小事,都需要理查德森太太督促伊丽莎白。看来优柔寡断的人总是需要坚定的幕后推手。

“这是保密信息,”伊丽莎白坐直身体,“对不起。”

“贝特西,老实说,我有点儿受伤,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你竟然不信任我。”

“这与信任无关。”伊丽莎白说,但理查德森太太打断了她。她为贝特西做了那么多,她想,是她像母亲那样教小贝特西做这做那,鼓励贝特西走出自我封闭的硬壳,接触外面的世界,才有了今天的伊丽莎白·曼维尔,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室,从事着埃琳娜帮她得到的工作,而她竟然不打算给予她一点儿微小的回报。

理查德森太太从包里拿出一管金色的口红和一面手掌大小的镜子。“大学期间,你一直信任和听从我的建议,不是吗?还记得许多年前,我请你参加我们的圣诞派对吗?我告诉你该给德里克打电话,而不是等他给你打,你照办了,后来情人节的时候你就和他订婚了,对不对?”她用口红在唇角部位最后勾勒了几下,盖好塑料管,“通过信任我的建议,你拥有了丈夫和孩子,是否可以这么说,我的判断力每一次都帮助你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这证实了伊丽莎白长久以来的怀疑:这些年来,埃琳娜一直在树立自己的信誉。也许她是真心想帮助自己,也许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善意,可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帮过伊丽莎白的每一个忙记在了心中的账本上,现在向她要账来了。伊丽莎白突然意识到,埃琳娜觉得她是欠债的,根据公平交易的规则,她有权得到回报。

“你这是因为促成我的婚姻而向我邀功请赏吗?”伊丽莎白说,理查德森太太大吃一惊。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说。

“你知道的,我非常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但我们也要尊重法律和道德,埃琳娜。我很失望,你竟然让我做这种事。你不是一直很有是非观念的吗?”隔着办公桌,两人四目相对,理查德森太太从未见过贝特西目光如此清澈坚定而又涌动着愤怒的样子,她们都没有说话。终于,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伊丽莎白继续盯着老朋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接起电话。

“伊丽莎白·曼维尔。”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太巧了,我刚刚要出去吃午饭。”又是一阵话音传来,理查德森太太觉得对方似乎在道歉,“埃里克,我不需要借口——我只希望搞定这件事。不,我已经等了一个星期,再也不想多等一分钟,听着,我马上下去。”伊丽莎白挂断电话,转向理查德森太太:“我得到楼下去——有个很重要的报告需要我去盯着,院长责无旁贷。”她站起来,“几分钟后我就回来,然后我们去吃饭,我饿了——一点半时我还得回来开会。”

伊丽莎白离开后,理查德森太太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贝特西·曼维尔竟然会那样对她说话,还暗示她的做法不道德?还有什么“院长”“责无旁贷”之类的说辞——似乎在强调她有多么重要,仿佛在提醒理查德森太太:“我现在比你重要得多。”贝特西现在的工作不是她帮忙找的吗?理查德森太太抿起嘴唇。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她迅速绕过办公桌,来到伊丽莎白的座椅旁,抓过鼠标,桌上的电脑屏幕亮了:一张预算开支表出现在桌面上,理查德森太太缩小了电子表格,她想要的那份病人就诊名单立刻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屏幕上。她恍然大悟,原来贝特西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理查德森夫人靠在桌面上,快速拨动鼠标滚轮,浏览表格中的人名,没有什么贝比·周,然而,在三月初的就诊病人中,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珀尔·沃伦。

六分钟后,伊丽莎白·曼维尔回到办公室,看见理查德森太太依旧坐在原处,沉着地握着椅子扶手——刚才她已经把电脑桌面上的文件恢复了原样,伊丽莎白不会发现文件被人看过,她会如释重负地关掉病人名单,为自己敢向埃琳娜·理查德森叫板感到无比自豪。

“去吃饭吧,埃琳娜?”

餐馆里,理查德森太太把手搁在伊丽莎白的胳膊上,“我们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贝特西。我不愿看到我们之间再发生这样的事,今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不要介意。”

“当然。”伊丽莎白叉起一块鸡肉。两人出了她的办公室之后,埃琳娜就变得有些呆滞和冷漠,她总是这样,伊丽莎白想,以为别人都对她有求必应,而今天她伊丽莎白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对埃琳娜说“不”。“莱克西还在演话剧吗?”她问,接下来的午餐时间,两人始终在谈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孩子、交通、天气……实际上,这也是两个女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午餐,虽然她们在余生中还会一直保持联系。

看似纯洁的小珀尔竟然一点儿都不纯洁。返回办公室的路上,理查德森太太想,她很肯定自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早就开始怀疑珀尔和穆迪的关系不只是友谊那么简单,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他们这样的年纪,每天都在一起,难道不会发生什么吗?他们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她知道西克尔的学校多么重视性教育,两年前,她曾是学校董事会的成员,一位家长和她抱怨说,生理卫生课上,老师竟然让她女儿给一只香蕉戴安全套,说这是为了练习。青少年会有性行为,理查德森太太这样答复她,这是年龄和荷尔蒙决定的,我们无法阻止,最好的办法是教他们注意安全。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观点似乎很天真。他们怎么如此不负责任?她想,更迫切的问题是:他们是如何瞒着她去打胎的?竟然敢在她眼皮底下做这种事?

她很想这就跑到学校去,把两个孩子拉出教室,质问他们为什么如此愚蠢。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她又想,每个人都会知道的。她心中清楚,西克尔的女孩经常有打胎的——她们毕竟还是孩子——但保密做得很好,没人愿意将自己的丑事公之于众,因为大家都会说闲话,谣言满天飞,在当事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理查德森太太决定,一回到家她就找穆迪谈谈。

返回办公室,她刚脱下大衣,电话就响了。

“比尔,”她说,“什么事?”

理查德森先生的声音闷闷不乐,他似乎待在一个嘈杂的房间里。“莱茵贝克法官刚才作出了判决,他一小时前把我们召集起来宣判的,我们事先没有准备。”他清清嗓子,“孩子跟着马克和琳达。我们赢了。”

理查德森太太快慰地坐进椅子里,琳达一定很开心,她想。与此同时,她也有一丝小失落——自己这些天来绞尽脑汁作调查,挖掘贝比的过去,想找到一击制胜的秘密武器,最后竟然都不需要。“太好了。”

“他们两个很高兴,当然,贝比·周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一直在尖叫抗议,法警只好把她带到外面去了。”他顿了顿,“可怜的女人,真为她感到难过。”

“是她首先放弃宝宝的。”理查德森太太说,过去六个月,她一直在说这句话,然而这一次听起来却不那么令人信服。她清了清嗓子:“马克和琳达在哪里?”

“他们要开新闻发布会,记者们已经得到了消息,做好了准备,他们下午三点就要发表声明,所以我得挂了。”理查德森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案子结了,孩子是他们的了。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新闻的热度过去,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

“太好了。”理查德森太太再次说。珀尔和穆迪的事情像一只沉重的袋子压在她的肩上,她很想把这件事告诉丈夫,让他帮自己分担一些,但她忍住了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她强迫自己暂时忘掉穆迪。现在是与琳达共同庆祝的时刻。

“我会到法院去,”她说,“三点,对不对?”

西克尔的另一端,温斯洛路的房子里,贝比在米娅的厨房桌旁哭泣,判决宣布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阵尖锐恐怖的哀鸣,仿佛被雷电劈中了耳朵。贝比抱着脑袋瘫软在地,法警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出房间时,她才意识到那阵哀鸣来自她自己的嘴巴。法警的女儿与贝比年纪相仿,他把贝比领进一间接待室,倒了一杯温热的咖啡放到她手里。贝比大口灌下咖啡,每当感觉喉咙里又要发出那样的尖叫时,她就狠狠咬住塑料杯的边缘,杯口几乎被她撕咬成了碎片。她已经失去了言语和感知的能力,宛如身处虚无的空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刀子挖走了。

一杯咖啡喝完,她终于平静下来,法警轻轻地从她手中抽走破碎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领着贝比来到法院后门,送她坐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法警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两张二十美元钞票塞给司机,又对贝比说:“你会好起来的,亲爱的,会没事的,上帝在暗中帮助你。要振作。”他关上出租车门,摇着头回法院里面去了。就这样,贝比躲过了新闻镜头的追逐,没有被挤在前门的记者们挡住,也不曾看到麦卡洛一家正在准备新闻发布会。记者们本想问贝比是否还会再生一个孩子,替她回答问题的艾德·林表示无可奉告。出租车沿着斯托克斯大道向西克尔高地开去,始终双手抱头的贝比也没有来得及最后看女儿一眼,她被带出法庭时,一位社工抱着小米拉贝尔从等候室出来,把孩子交到了麦卡洛太太手中。

五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停在温斯洛路出租屋的门口,米娅正在家里工作,她只看了贝比一眼,就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贝比冷静下来,会告诉她一部分经过,其他的事则是她从第二天的报纸上读到的:麦卡洛夫妇取得了孩子的全部监护权,法庭建议尽快批准他们的收养申请,终止生母的探视权,没有麦卡洛太太的同意,禁止贝比与她女儿进一步接触。米娅只能搂着贝比,领她走进厨房,给她倒一杯热茶,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当天放学时,案件的判决结果已经开始在学校里传开——莫妮卡·林接到了她父亲打来的传呼,莎拉·亨德里克也接到了自己父亲(他在第五频道工作)的传呼,消息是她们两个散布出去的。然而伊奇放学后来到米娅家的时候,还对此一无所知,她像平时一样打开了没有锁住的侧门,上了楼,看到贝比在厨房里哭。

“怎么了?”她低声说,但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从没见过成年人哭成这样,发出动物般的声音,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多年以后,她有时会在深夜里醒来,心跳如鼓,仿佛再次听到贝比的哭声。

米娅一下子站起来,拉着伊奇来到楼梯上,关好厨房的门。“她——要死了吗?”伊奇小声说,这是个荒谬的问题,但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贝比要死了。假如灵魂离开身体意味着死亡,她想,那么贝比听上去就处于这种状态,她的哀鸣就像从破旧的家具中拔出一根长长的铁钉,伊奇本能地把脸埋进米娅怀里。

“她不会死。”米娅说,她紧紧抱住伊奇。

“可是她还好吗?”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米娅抚摸着伊奇的头发,她的发丝像珀尔的一样纤韧倔强,米娅小时候的头发也是这么不听话:你越想抚平它们,它们越要翘起来。“她会熬过去的,因为她必须熬过去。”

“可怎么熬?”伊奇不敢相信有人竟能忍受这样的痛苦。

“我不知道,老实说。但她会的。有时候,就在你觉得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会突然找到办法的。”米娅解释道,“就像草原上的火灾。几年前我在内布拉斯加见过草原起火,看上去像世界末日一样,土地完全被烧黑烧焦,所有绿色都消失了,可烧焦的土壤养分更丰富,新的植被长得更茂盛。”她用指尖抹掉伊奇脸上的泪水,最后摸了一下伊奇的头发,“人也是这样,你知道,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总能找到办法。”

伊奇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告诉她我很抱歉。”她说。

米娅点点头:“我们明天见,好吗?”

与此同时,莱克西和穆迪回到家,在答录机上听到母亲的留言:案子结束了。叫比萨外卖,他们的母亲沉稳地说。电话簿下面的抽屉里有现金。我写完报道之后就回家。爸爸很晚才能回去——他要整理聆讯之后的文件。珀尔知道消息了吗?穆迪想,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他回到自己房间,尽量不去想珀尔在做什么。如他所料,珀尔和崔普当天下午又出去了,她回家看到依旧待在厨房里的贝比时才得知消息。

“结案了。”米娅平静地告诉女儿,无须多说,珀尔看上去已经猜到了结果。

“我很抱歉,贝比,”珀尔说,“非常抱歉——”贝比头也没抬,珀尔消失在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米娅和贝比默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天已经黑透的时候,贝比站起来要走。

“她永远是你的孩子,”米娅告诉贝比,拉起她的手,“你永远是她母亲。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米娅亲吻了贝比的脸颊,送她出门。贝比什么都没说,从进门开始,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米娅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在想什么,要不要强行挽留她在这里过夜。但她觉得,假如自己是贝比,肯定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想被迫和别人说话。后来她才意识到,贝比当晚可能误解了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米娅很想知道,假如自己当时的态度再强硬一些,询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主动向贝比提供帮助,不知道是否能够阻止她下一步的行动……即使多年以后,面对这个疑问,她也无法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回答。

新闻发布会比预期的时间更长——到场的每位记者几乎都有问题要问麦卡洛夫妇,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得飘飘然的麦卡洛夫妇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案子结束了,你们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是的,当然。接下来的几天,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们会和米拉贝尔享受一段安静独处的时间,开始一家人的新生活。米拉贝尔回家后的第一顿饭,你们会为孩子准备什么吃的?麦卡洛太太回答:通心粉和奶酪,她最喜欢的。收养手续何时办完?很快,我们希望。

坐在后排的第十九频道的一位记者举起了手:“你们是否同情再也见不到自己女儿的贝比·周?”

麦卡洛太太身体一僵。“大家不要忘了,”她尖厉地说,“是贝比·周无力抚养米拉贝尔,她抛弃了孩子,放弃了做母亲的责任。当然,这件事令我痛心,不过,重点在于,我们要记住,今天法庭已经作出了决定,认为马克和我是最适合做米拉贝尔的父母的,从此以后,米拉贝尔将在一个稳定、幸福的家庭中生活,我认为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不是吗?”

五点半左右,发布会结束,麦卡洛夫妇带着米拉贝尔回家了。由于丈夫参与了案件的审理,理查德森太太不能为《阳光日报》撰写与本案相关的报道,负责报道的记者是萨姆·李维,理查德森太太则接手了他平时主管的报道类型——城市政策。快到晚上九点钟时,理查德森太太终于完成了工作,回到家里。孩子们不在客厅,莱克西和崔普的车没停在家,理查德森太太在厨房柜台上发现一张字条:妈妈,我去塞丽娜家了,十一点回来。莱克西。崔普没有留下字条,但他一贯如此:从来不记得留言。若在平时,理查德森太太可能会生气,但这一次她却有些松了口气,因为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并不需要旁观者。

来到楼上,她发现伊奇的房门关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比萨送来之前,伊奇就上了楼,而且一直没出来,她始终在回想着贝比痛苦的样子。伊奇把一张托里·阿莫斯的CD放进播放器,调高音量,让音乐尽情啸叫。她有些想哭——虽然她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她躺在床上,拼命压抑眼泪,指甲用力掐着掌心,在上面留下一排半月形的红印。她母亲走过她的门口,朝走廊尽头——穆迪的房间进发时,她已经把整张CD连续听了四遍,第五遍刚刚开始。

假如在平时,理查德森太太会打开门,告诉伊奇关小音量,还要批评一下伊奇听的音乐总是令人沮丧和愤怒,但今天她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她来到穆迪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我需要和你谈谈。”她说。

穆迪躺在床上,吉他搁在旁边,正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什么事?”他没有抬头,也不打算坐起来,这让理查德森太太更加烦躁,她用力关上门,径直走到窗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笔记本。

“看着我,我在和你说话,”她说,“我知道了,你明白吗,你以为我不会知道吗?”

穆迪一愣。“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我瞎了?你以为我注意不到吗?”理查德森太太猛地合上笔记本,“你们两个一直偷偷摸摸,我又不傻,穆迪。我当然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本来我还以为你有那么一点点担当。”

伊奇房间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但穆迪和他母亲都没有注意到。

穆迪慢慢地坐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理查德森太太说,“珀尔的事,还有孩子。”穆迪震惊的表情让她略有迟疑,原来他还不知道,她想。“她没告诉你吗?”理查德森太太问。穆迪茫然地看着她的脸,眼神就像一只随风漂荡的小船。“珀尔没告诉你,”理查德森太太在他的床边坐下,“她打胎了。”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感,假如她早点知道,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她想。穆迪依然什么都没说,理查德森太太靠过去,握住他的手。“我还以为你知道,”她说,“我还以为是你劝她去的。”

穆迪缓慢而冷漠地推开她的手。“我猜,你应该找你的另一个儿子谈谈,”他说,现在轮到理查德森太太吃惊了,“珀尔和我没有什么,不是我的孩子。”他冷笑了一声,又像是猛地咳嗽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去问崔普?他才是和她上床的那个。”

他从母亲的腿上拿起笔记本,重新打开,紧盯着纸页上他自己的笔迹,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她和崔普在一起,他和她做爱,然后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理查德森太太神色恍惚地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崔普?她想。这可能吗?她和穆迪依然没有注意到伊奇的房间突如其来地安静,她也没发现,伊奇的房门现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的伊奇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艰难消化着她刚刚偷听到的信息。

星期五上午,理查德森太太很早就去上班了,因为她不想面对自己的孩子们。前一天晚上,莱克西快半夜时才回家,崔普回来得更晚,虽然平时理查德森太太会责备他晚归,但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楼梯上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出去看,而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酒液已经变温了。崔普和珀尔?她理解珀尔为什么看上崔普——大多数女孩都喜欢他,而她不理解的是崔普喜欢珀尔的原因。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依旧没有想通。这不可能,来到车库时她还在想,他不会喜欢珀尔那种严肃、聪明的女孩,他总是会被肤浅却漂亮开朗的女孩吸引,她觉得自己从珀尔的外表看不出崔普喜欢她的理由。这么说,珀尔的心灵很有深度,或者是崔普有深度?这个想法纠缠了她整整一路。

她考虑了一上午该怎么做。质问崔普?质问珀尔?同时质问他们两个?她和丈夫从来不会对孩子们谈论自己的爱情生活——莱克西和伊奇月经初潮的时候,她只和她们谈过一次关于“责任”的话题。“脆弱性。”伊奇纠正了她说错了的某个词,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可她私下里却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孩子们肯定足够聪明,不会作出不明智的决定,而且学校也会用各种知识武装他们,所以她尽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们做自己的事,根本不需要探听他们在做什么,她也不想知道。而站在崔普和那个女孩面前,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就像当众剥光他们的衣服一样残忍。

终于,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离开办公室,开车来到温斯洛路的小房子。米娅应该在家处理自己的照片,她知道。理查德森太太推开侧门,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这里归根结底还是她的房子,不是米娅的,作为房东,她有权这样做。一楼的公寓很安静,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杨先生肯定在上班,但她能听到米娅在二楼的厨房里忙碌的声音:水壶隆隆作响,沸腾的热气顶着壶盖,发出尖厉的哨声,随后有人把它从炉子上取下来。理查德森太太爬上二楼,发现墙角的油毡刚刚开始起皱,会修好的,她想。她会把整段楼梯——不,整个公寓——彻底整修一遍。

二楼公寓的门没锁,理查德森太太走进厨房,米娅警觉地抬起头。

“我没想到有人会来,”米娅说,她把水壶放回灶台,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有什么事吗?”理查德森太太的目光在公寓里扫过:珀尔的早餐盘子堆在水池里,地上摆了一排抱枕权当沙发,米娅卧室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的地毯上搁着一块床垫。真是可悲的生活,她想,她们拥有的如此之少。接着她看到了一样她熟悉的东西,它就搭在两把不配对的餐椅的其中一把上:伊奇的外套。伊奇上次来的时候忘记拿了,小女儿的粗心大意突然令理查德森太太异常愤怒。伊奇竟然就像住在这里的一样,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好像她是米娅的女儿,不是理查德森太太的女儿。

“我就知道你在背着我搞鬼。”她说。

“什么?”

理查德森太太没有立即回应。连一张真正的床都没有,她想。也没有沙发,什么样的成年人会坐在地上?睡在地上?这叫过日子吗?

“你一定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吧?”她对着厨房桌子说,米娅刚才正在那里把一只狗和一个男人的照片组合在一起,“你觉得没有人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米娅握紧马克杯的手柄。

“是吗?我猜约瑟夫和玛德琳肯定知道。”米娅一言不发,“我猜,他们一定很想知道你在哪里,你的父母也是,他们肯定也希望知道珀尔的下落。”理查德森太太瞥了米娅一眼,“别试图说谎,你是个十分高明的骗子,但我已经都知道了,我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想要什么?”

“知道你的事以后,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你打算改过自新。可我发现你把自己的女儿也养成了和你一样的怪胎。”

“珀尔?”米娅的眼睛睁大了,“你在说什么?”

“你真是个伪君子。你偷了那对夫妇的孩子,又打算从麦卡洛家偷孩子。”

“珀尔是我的孩子。”

“是你帮别人制造出来的孩子吧?”理查德森太太挑起眉毛,“琳达·麦卡洛和我是四十年的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没人比她更有资格得到一个孩子。”

“这不是有没有资格的问题,我认为母亲有权抚养自己的孩子。”

“真的吗?是不是只有说这种话安慰自己,你晚上才能睡得着?”

米娅脸红了。“假如美玲可以自己选择,你不觉得她会选择和自己真正的母亲在一起吗?把她生下来的那个母亲?”

“也许吧。”理查德森太太紧盯着米娅,“瑞恩家很有钱,他们也很想要孩子,他们会给孩子美好的生活。假如珀尔能够选择,你觉得她会选择你吗?像个流浪者一样生活?”

“你看不惯,对不对?”米娅突然说,“我觉得你实在缺乏想象力,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和你不一样的生活,为什么大家不都去住大房子,拥有大草坪、漂亮的汽车和办公室的工作,为什么别人会选择和你选择的不一样的东西。”现在轮到米娅打量理查德森太太了,仿佛理解她的密码就写在她的脸上,“这让你感到恐惧,让你觉得难以把握,因为你放弃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的唇角一挑,露出一抹锐利、怜悯的微笑,“你究竟放弃了什么呢?喜欢的男孩?出远门的机会?还是整个人生?”

理查德森太太伸出手,把米娅放在桌上的狗和男人的照片推到地上。

“我觉得你该走了。”她说。她拿起伊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掸了掸,仿佛上面有灰。“最晚明天。”她把一沓面值一百美元的钞票搁在柜台上,“这些应该比这个月的租金多多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理查德森太太朝门口走去。“问你自己的女儿去吧。”她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上一章:第十七章 下一章:第十九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