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潮 六

逍遥游  作者:班宇

两人静默半天,李迢说,我给你打个苹果。然后起身 走向水房,洗干净苹果,又回来,问冯依婷是否有水果刀,冯依婷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把折叠小刀,递给李迢,看着他削皮,然后说道,这也太像电影了。李迢没有听清楚,说,什么?冯依婷说,像电影里演的,典型场景,看望病号,帮着削苹果。李迢说,下一步呢,剧情怎么安排。冯依婷说,说几句闲话,笑一笑,镜头便转移开了,外面天高草绿,鸟儿歌唱,一片好风景。李迢说,确实都是这样。冯依婷说,所以说,医院这地方,就是个过渡,没啥人在意,患者永远也是配角。李迢说,苹果削好了。冯依婷说,我话太多了吧。李迢说,不多,你接着讲,我愿意听。冯依婷说,你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告诉我?李迢想了想,说道,我有个好朋友,上个月结婚,结完婚去了南方,那边天气热,满街椰子树,熟了垂到你面前,随便吃,不要钱。冯依婷说,早听过,不算稀奇。李迢说,我还没讲完,水果随便吃,但瓜果皮核不能随便扔,这个你听说过吧,我朋友在那边吃了个香蕉,香蕉皮也没有随地乱扔,拿在手里,走到一个垃圾桶前面才丢掉,还觉得自己很讲文明,结果忽然冲过来好多人,囉里啪啦,句句方言,听不懂。冯依婷说,什么情况。李迢说,后来才知道,那个不是垃圾桶,说是那边家族祭祀用的,拜祖先。冯依婷说,亵渎了。李迢说,反正就那意思。冯依婷说,好玩,长见识,工厂里有什么新事情。李迢说,我的师兄,最近处了个对象,车间调度的女儿,先天残疾,两个人去逛公园,师兄推了大半天,好几站路,才到地方,天气热嘛,她就派师兄去买两根雪糕,自己在树下乘凉,师兄回来,发现人不见了,找了半天,来来回回,也没找到,最后傍晚时候,在假山后面发现她了,旁边还有个男的,穿一身戏服,扮得像孙悟空,俩人手拉着手,缩在假山的石洞里,轮椅摆在一边。冯依婷说,这又是啥情况。李迢说,原来俩人是对象,从前在舞厅认识的,偷着交往许久,情投意合,但是双方家里都不同意。冯依婷说,用你的师兄去打掩护。李迢说,对,借力让师兄推着去公园,然后偷摸约会,那男的正在公园里搭棚,晚上准备演出,没有正经工作,杂耍演员,会变戏法,也能唱三打白骨精。冯依婷想了想,说道,骗人的吧,坐着轮椅怎么跳舞啊。李迢说,这你有所不知,照样能跳,不要小瞧,他们在朝馆,当年那是一景儿,快四慢三,来者不拒,顺逆时针,轮子滴溜乱转,双人配合,乐队都跟着他们走,据说能达到国际标准。

凉风习习,李迢继续讲着他们在舞厅里的情景,一高 一低,两只手臂拉缠,合为一体,再斜摆下来,多姿多彩,一曲跳毕,掌声四起。冯依婷听着听着,身体往下滑,然后便睡着了,头歪向一边,呼吸匀畅,李迢不知道是应该悄悄离开,还是等她醒来告别后再走。外面有低沉的雷声,从大地的另一侧传来,李迢拿起床头旁倒扣着的文学杂志,一字一句读起来,动物小说两则,旁边是作者简介,阿雷奥拉,墨西哥人,只上过四年学,一九三六年,他回到故乡当了一段时间的店员,终日在柜台后面用包装纸写诗。李迢想起冯依婷用过的那些包装纸,瓦片一样的灰色,粗糙油腻,钢笔在上面几乎无法写字,墨水泅成一片,李迢想象着柜台后面的冯依婷,她也会写诗吧,至少应该尝试过,但个人的诗句终归只能记在个人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忘记。

冯依婷的几丝头发垂在枕头旁,湿润的风帮着李迢翻 至下一页,动物们的故事开始上演,走廊里有人开始低声说话,由远及近,言谈克制,像一封简略的电报,后又逐渐离去,消逝在尽头。一道暗影从窗外飘进来,李迢没有抬头追随,但他知道,此刻它正在头顶上,绕着日光灯低飞,掠过病痛与苦难,室内忽明忽暗,这是鹦鹉的影子,也是那颗淳朴的心。窗外的天空渐渐抬升,云如洪流一般席卷其间,李迢想着,雨就要来了,鹦鹉就要来了,大天使就要来了,来接引她,或者我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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