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脉 Chapter 5 Interview 铁西山脉

逍遥游  作者:班宇

与班宇的访谈约在下午,在他的工作室里。我们抵达 时,他刚睡醒不久,头发蓬乱,毫无精神,但仍坚持为我们烧水沏茶。水烧开后,才发现茶叶没有了,于是又下楼去买了一袋茉莉花茶,塑料包装,三块五,香气很浓。

说是工作室,其实不过是工人村的一处民宅,变压器 厂宿舍,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室内共五十二平米,班宇告诉我们,当年还不叫几室几厅,这种格局叫套间。一大一小两间屋子,都朝着南面,双阳房。他在稍小的屋子里写作和休息,另一间则用来吃饭、会客、看电影。整间屋子的装修风格也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一切都是深重的原木色,地板缝隙很大,壁柜的门关不严,由于后期暖气改造施工,屋内遍布管线,看起来有些乱,像是工厂里的临时车间。

我问班宇,为什么把工作室选在这个地方。他回答说, 习惯了,在哪里就写哪里的事情,写不下去的时候,打开窗户向外看一眼,继续照着写就行了。

这让人想起美国作家罗恩•拉什的短篇小说《进入峡 谷》,讲的是一个人把自己的峡谷卖给政府当森林公园,在年迈时忽然又想起,父亲曾经在里面种下一片西洋参,他悄悄摸进去,发现西洋参早已长成一大片,于是采摘卖钱, 却被公园里的警察发现并追捕,慌乱之际,他一把将警察推入枯井,开始连夜逃亡。

小说里描述主人公去挖西洋参之前,有一句写道:“他 恭恭敬敬地进入峡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峡谷,在山脉之间。如果说铁西区 是山脉,那么工人村就是班宇的峡谷:干冷枯燥的风,破烂市场的弃物,声音嘶哑的挂钟,炕柜和旧书,空气里的土和尘;那些锈的、腥的与脏的,哗啦啦与热腾腾的,现代文明所试图摒弃的或者远离的,在这里都能找到妥帖的位置,让人觉得温柔,亲近,可靠。

班宇对我们说,他更像是一位外派的工作人员,每周 在这里工作五天左右,每天只吃一顿饭,自己做,不饮酒,很少接触外界,几乎不出门,周五返回家里,与妻女共度周末,周一再回到这里。在回答我们的问题时,他总会有相当长时间的停顿,屋内的采光非常好,能照见许多细微的灰尘,在那些间歇时刻,我们共同观察灰尘是如何飞舞的。三块五的茶叶也很好喝,几番冲泡后,味道依然很重。

班宇的上一篇小说《山脉》,源自一次奔丧经历,接到 讣告时,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于是他代替妻子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前往他乡,以尽情谊。在火车上,他读完了两本书,一本是塞利纳的小说,另一本是科普读物,此外,还改完了一个短篇小说,也就是《东方之星》。

虽是夏日,但在更北的北方,空气也很清凉,火车晚 了几个小时,他在早晨抵达当地车站,其妻子的表弟在出口等了很久,骑着一辆三轮车,外套搭在肩上,身躯魁梧,又高又壮,朝着他不断挥手,无比热忱。

他坐上表弟的三轮车,寒暄几句,表弟讲话有些结巴, 交谈并不顺利。他也有些累,索性不再说话,相互都轻松。他们经过一些草屋与山岗,太阳逐渐升高,越来越亮,班宇告诉我们,当时他觉得他们两人像是渺力、的黑点,在底下缓慢移动,很多西部片里都有过这样的情景。

两侧是山,只有中间一条道,乌鸦如武士一般,在头 顶上巡过,双翅展开,形似铠甲。赶山的人们在路边,武装齐备,戴着面具,穿塑料衣服,也像是养蜂者。他问表弟,在山上能采到什么呢。表弟这次倒是没有结巴,回答说,雨和草。他没有听清,又反复问一次,什么。表弟说,雨……天上下来的雨,还……还有许多种草。班宇当时觉得有趣,但也困惑,半天过后,到达所居住的地方,此地住户稀疏,十分开阔,能看见大风吹来的轨迹,他被介绍给许多陌生人,大多是长辈,态度漠然,打过招呼后,他们便沉默地坐回原位,不停地抽着当地的一种烟叶,闻着很呛。有时候相互之间会讲几句他听不懂的方言。

之后便是连续的葬礼,谋杀案一般的过程,难以回望 的记忆。不仅是讣告里的逝者,还包括勘察员C和接他的那位表弟,仿佛班宇带去的不是消息,而是死亡,这是一段尤为恐怖的经历。或者可以说,《山脉》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是一次与死神的竞走。在此期间,班宇一直试图找到那篇讣告的作者,却未能如愿,每个人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通过公布出来的那几篇日记,我们推断,勘测员C也许是他在这里唯一关系较近的人,可惜也匆匆离世,诸多谜题没能得到进一步解答。

虽然我们反复询问,但班宇依旧没有告知我们故事发 生的确切地点。小说完成后,他便迅速返回沈阳,独居室内,一宜在修改调整,噩耗仍不断传来,只不过这一次,都出现在他的文本里,彼岸的潮汐似已平复。至于这篇小说,有读过某一版本的评论者认为,其中所有的灵魂都已非常疲惫,被语言、雨水与信仰反复刷洗,情绪内化生长,爱或者不爱,放弃与占有,责任和负疚,在内心战场上互相侵袭,世界却始终没有向他们展开过,这是令人绝望的时刻,所有人束手待毙,直至整篇小说消失不见。

消失与从未存在,到底有何区别,这也是许多人的困 惑之处。这个下午,我们就这篇再也无法读到的小说,与班宇聊至傍晚。那包茶叶最终也没有喝完,班宇将它送给我们,作为一天的纪念。

Q:你最欣赏的作家是谁?

A:胡里奥•科塔萨尔,阿根廷人,解离真实,探察语言, 沉静而伟大,永远没有终局。同时,他也是一位拳击与爵士乐的狂热爱好者。

Q:除了写作和阅读,你还有什么爱好?

A:写作和阅读不是我的爱好。我的爱好是不写作和不 阅读。

Q:能讲讲你的写作匀惯吗?

A:没有习惯可言,大部分时间没有在写作,都是在读书、 看电影或者听音乐,焦虑时会去写几笔,缓解一下情绪。

Q:最近在读谁的书呢?

A:这几天看的是苏联作家弗•克・阿尔谢尼耶夫的《在 乌苏里的莽林中》,写得十分好,充满敬畏。这部作品的发生地是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但跟《山脉》的背景相似,实际上,两者在地理距离上也比较接近。其中有一段描述,令我很有感触,他写道:

在半空之中,弥漫着烟雾,太阳从白色变成黄色, 然后又变成橙黄,最后变成红色,一直到落进地平线都是红艳艳的,而黄昏非常短,不知不觉夜色就浓重了……空气具有惊人的传音能力,一般的说话声传到远处变成了高声喊叫……空中又充满了一种隆隆声,好像轰隆的雷声,低沉的爆炸声,或者是远方的排炮声……可能这是我们生平所听到的唯一一次地下震动声。

我在妻子的故乡,基本上每一天都会经历这样的情景, 地下的震动声从裂缝里传出,又在大地上茁壮地铺展开来,延绵无尽。

Q:电影方面呢?有什么特别偏好?

A:我很少进电影院,基本每年只有一次,看看口碑不错 的娱乐片。其余时间在家里看碟子,前几天刚看完马修•卡索维茨的《怒火青春》,连看两遍,唠唠叨叨,但也不反感。片子里面有个老人讲了个故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讲,曾经有个朋友,跟他一起被派去西伯利亚劳动,在那个苦寒之地,无论去哪里,都要跟牲口们一起坐火车,天冷了,没办法在火车上解手,唯一的机会是趁着火车停下来加水时,可以就地畅快一番。他的这位朋友天性腼腆,很害羞,不愿在铁轨上解决,他经常就此挖苦这位朋友。有一次,畅快过后,火车开动,每个人都跳了上去,我们知道,火车是不等人的。这位朋友却没有赶上,他太害羞了,走了很远,去丛林后面方便,待到出来时,火车已经开走,于是他看见这位朋友双手提着裤子拼命奔跑,他伸出手去,想抓住这位朋友,但每次朋友够到他的手时,裤子就掉落下来,一直掉到膝盖,朋友只好先提起裤子,再重新去追。当他再次抓住这位朋友的手时,裤子却又掉了下来。

Q:好玩的故事。后来呢?

A:火车越开越快,这位朋友再也追不上了,眼睁睁看着 火车离去,最后被冻死在西伯利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他的那位朋友,提着裤子,永远跟不上步伐。其实在任何时代里都是,不牺牲一点东西,是上不了这班车的,但如果要牺牲掉的东西,于你而言,十分必要,那么又该怎么选择呢。活下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并不见得。

Q:换个话题,胳膊上的字母文身是什么意思?

A: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Q: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集的名字。

A:其实是法国神学家夏尔丹的观点,他提出过一个概念, 认为人类将不断进化,穿越心智层面,上升达到宇宙进化的终点,即“欧米伽点”。“欧米伽点”是超越生命的汇合点。他还研究古生物,相当博学,曾在中国待过很长时间。

Q:你认为“欧米伽点”是存在的吗?

A:一定是存在的。只有这样,我们现在的诸多现象才能 得以解释。

Q:来聊聊你的作品。《山脉》是一部怎样的小说?

A: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方式。作品是要高于作者的。 我不想对其诠释太多,但我认为,它更接近于一部犯罪小说。主角始终在掩饰、辩解自己的罪恶,用语言、格律与修辞去迷惑浮云、神与众人。

Q:这部小说你用了多久构思?后来多久写完的?

A:从落笔到最终修改,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就是说, 在出发之前,我已经开始思考关于这篇小说的事情了。创作时间较长,最初的想法跟后来成型的作品几乎没什么关系。

Q:根据一些资料来看,这篇小说的形式很独特。

A:其实不然。看起来很复杂,实际上是非常传统的故事 模型。像一张报纸,上面有社会新闻、有情感问答、有电视节目预报、有广告,琳琅满目,精彩纷呈,但事实上,这些栏目综合在一起,也是一篇完整的叙事作品,讲述一日的历程。从各个侧面切入,相互之间是有联系的。《山脉》这篇小说,以及一些其他作品,也都是这样。

Q:可以谈谈创作过程吗?

A:我读过一篇墨西哥小说家胡安•鲁尔福的访谈,其中 提及某部作品的诞生过程。我认为跟《山脉》有相似之处,我转述他的回应,来作为答复:

最初是不同形式的练习,通过这些练习,我逐渐 懂得应采取何种叙述方式,以及怎样安排那些故事。在动笔之前,我早在头脑里将这篇作品写好了,然后以某个人物作为纽带,酝酿他的性格,让他在某地游荡,等待所有的故事逐一发生。

Q:你喜欢鲁尔福吗?有评论说《山脉》是对他的一次 致敬。

A:不喜欢。不是。

Q:据评论说,小说里有许多意象,比如木偶、诗歌、回 声、火焰、连绵不断的梦境等等,分别代表什么呢?

A:除本来的意义之外,什么都不代表。

Q:目前来讲,只有部分编辑与评论家读过这本《山脉》, 很多人表示颇为期待。

A:严格来说,他们读到的也只是最初版本。后来我花费 很久去删改,越改字数越少,直至最后,整篇小说消失不见。

Q: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山脉》是并不存在的吗?

A:但它又留下过一些痕迹,有很多文本似乎要去印证它 的存在。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它从未存在。这没问题。那么,请不妨再去想一想那些你读过并且已经忘掉的作品吧,一种无法打捞的虚无。它们对你而言,又真的存在吗?《山脉》呢?

Q:可以描述一下这篇消失的小说曾经的结构与走势吗?

A:《山脉》最开始是由几张图表组成,共分为五个部分, 这些图表只是一种结构上的概括,相互之间有箭头连接,并未形成闭环,仍是开放的,没有终点。每张图表之中,都有一些关键词语,也包含一部分事件的缩写。整个写作过程,跟冲洗照片有点相似,代表着叙述者由目的到激情再到认知的过程,后来内容几经变更,如同板块漂移,相互张裂、碰撞,最终形成三个主要框架,并由同一肇因推动。视角不断转换,每一部分都有数位叙述者,分别隶属于不同的声部,有我自己,有陌生人,也有神明,我们需要抛弃身份、爱欲与幻觉,才能触碰到各自命运的一小部分。

Q:《东方之星》在《山脉》这篇小说里,处于一个什么样 的位置?

A:严格来说,《山脉》里并没有《东方之星》的位置。某 个版本里,确实出现过一段相关文字,后来也删掉了。《东方之星》属于另一种写法,有点取巧,某位印度作家在二十多岁时经常这么做,我尝试写过这样一个系列,最终没有成功。这篇读着或许有一些魔幻味道,但事实上,李福确有其人,在不久之前,我还看见过他一次。他并没有认出来我。

Q:他在做什么呢?

A:我们是在菜市场遇见的。他买了一块豆腐,行色匆匆。 头发白了一些,除此之外,跟从前没什么差别。很多人就是这样,你以为他消失了,其实并没有,还一直在你身边生活,兴高采烈,完好无损,多年以来,始终如此,只是你们没机会碰到。

Q:或许这样问有些业余,但我们仍想知道在您的小说里, 现实与虚构呈何种关系?或者说各占多少比例?

A:现实与虚构本来就是同一个词语,虚构的情节被写出 来,也会逐渐变成现实,一切都会发生,只是时间问题。或者说,现实也是对虚构的一种投射、复制。

Q:你觉得写作中最艰难的部分是什么?

A:我觉得是首先要去对抗一种心态。一种过于爱惜自己 的心态。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即便克服掉了,也要面对更多的问题。你继续花掉很大力气,来解决其中一个,振奋片刻后,又发现这对于你的书写来讲,几乎是无用的,毫无进展,文本仍然停滞不前。写作就是要不断接受这种失落。

Q:不谈《山脉》这篇小说,在其他现实主义题材作品里, 你认为是否准确地复刻了某个时代及这个时代里的人物特征?

A:并没有。不是谦虚。这是另一个让我觉得艰难的部分。

Q:如何看待你的读者呢?

A:不清楚。如果我有读者的话,我想他们也并不在乎我 的看法。

Q: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对于未来有何期许?

A:写作就像还债。我希望是写一篇少一篇。这样能轻松 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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