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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97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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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球,靠的只是胯和手。一旦想得太多,就不止这些了。不过,凯文才十五岁,世界对他而言依然十分简单——看见球,击球,用胯和手。 来自查尔斯镇的小孩站在土丘后面,手里摩擦着一个新的棒球,好像“鲶鱼”[指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绰号为“鲶鱼”的投球手Catfish Hunter。]。凯文向前一步,抓起一把泥土,好像“屠夫”[指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绰号为“屠夫”的接球手Carlton Fisk。]。投球手从后方走上土丘。凯文让他等着。观众席上挤满了一张张焦虑苍白的脸。有人叫凯文回他的击球区,凯文叫他头也别回地滚。接球手嘟哝了几句,裁判揭下面罩大吼,让所有人都闭嘴。凯文前后挥动着球棒,掂掂分量,找找手感。他的眼睛正盯着投球手,投球手也望着他。凯文退回到击球区,抬脚将鞋钉拔出松软的泥土。凯文的球队目前正以0比2落后,他握着球棒的手向上移动了1英寸[1英寸约为2.54厘米。]左右。汤米·杜塞特在二垒上跳了跳,有人在三垒上大叫。凯文将球棒挥向土丘,一次,两次。投球手做了个假动作,接着投出了球——一个内弧线快球,但还不够靠内。凯文甩开胯部,挥臂击球。在他击中球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三垒球员已经没有机会了,唯一的问题是这个球能否落在界内。凯文一边跑,一边偷偷瞟了一眼。球沾上了一点儿粉笔灰,快速地滚到一群当地人中间。人们在一堆泡沫塑料盒和啤酒罐子间四处逃散。裁判大叫“界内”。这时,凯文已经碰过了一垒,正贪婪地冲向二垒。他顺着惯性向前奔跑着,虽然游击手已经把手套搁在了头顶。六个队员重叠着扑在了击球区里,汤米·杜塞特被压在最底下。布莱顿队在别人的公园里打比赛,后来却作为主队进入了城市杯半决赛。现在,他们又赢了,3比2。 凯文站在二垒上,感觉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他的队员们转过身,开始向他跑来——一连串带着草屑的身影,永远定格在他的心里。他摘下头盔,从此再也不知道头盔去了哪儿,因为接着他的队员们扑倒了他,将他紧紧地压在坚硬的内场地上,在周围几百个查尔斯镇球迷的注视和咒骂之下。在十五岁的时候,比赛是一件很单纯的事情,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然而,那段时光正在走向终结。凯文心里隐约明白,这一切不会再来了。 他们神情恍惚地开车离开了查尔斯镇。凯文坐在泰迪·博伊尔那锈迹斑斑的敞篷车后座上。泰迪是棒球队的助理教练,因一次被捕而出了名。被捕的原因是有个邻居发现泰迪的老婆死在他家的床上。泰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与尸体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两个晚上,也没发觉任何异样。泰迪还告诉警察,他老婆总是睡得很死,而且他俩平时也不怎么说话。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上面显示泰迪的老婆死于大量的颅内出血,警察于是放了他。此后,泰迪对他在酒吧里的朋友们就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可讲。 在离开停车场之前,泰迪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根球棒,因为担心他们走不出查尔斯镇。泰迪歪戴着圆礼帽,把一个冰冷的酒瓶子塞在裤裆下。他在开车穿过汤姆森广场时,乱按着喇叭,对当地人竖起中指。一到达斯多罗路,他就叫孩子们收起球棒,然后给了他们每人一罐啤酒。清爽的啤酒流过喉咙,感觉好极了。泰迪以每小时75千米的速度在斯多罗路上行驶着。河对岸的哈佛大学和钟楼闪烁着红白相间的光芒。开车路过时,泰迪带领全车一起高呼“布莱顿和城市杯冠军!”当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橡树广场时,人们正从各式各样的酒吧里出来,源源不断地涌上大街。查尔斯镇已经连续三年获得城市杯冠军,第四年继续夺冠的呼声也很高。没有人看好布莱顿。布莱顿队绕着塔尔公园兜圈子,泰迪乱按了一通喇叭,然后把车开进了酒吧停车场。与此同时,球队教练吉米·费兹把啤酒泼得满车都是。孩子们鱼贯而出。费兹抓住凯文的后脖子,用短硬的胡碴儿蹭他的脸。 “我告诉过你什么来着?我告诉过你什么来着?” 费兹放开了凯文,开始在路边的沟渠里跳起一段吉格舞。凯文解释说他们还有一场比赛要打,但教练不听。有人在喊费兹的名字,费兹往那儿走去。半路上,他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没有星星的夜空,鬼鬼祟祟地长嚎了一声。又只剩下凯文一个人了。他穿过马路上拥挤的人群,淡然地接受各种推推搡搡,直到最后摆脱了出来。橡树广场的中央地带是一个环形交通枢纽,里面有一小块被公园长椅围绕着的草坪。布莱顿的人们称之为“圆圈”。波比·斯凯尔斯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一边看着庆祝活动,一边喝着布莱汉姆牌冰沙。 “你们赢了?” “嗯。”凯文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赢的?” “2比3。有一支二垒安打。” “接下来的对手是谁?” “和多彻斯特争夺城市杯冠军。我想比赛会在市中心进行,波士顿公园之类的地方。” 波比喝完饮料,把杯子扔进垃圾桶:“我在那里打过球,很好的场地,没有石头,是真正的草坪,还有一套广播设备。” “别开玩笑了。” “真的,他们会在广播里报出每个击球手的名字。”波比是布莱顿史上最好的棒球选手。凯文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在挡球网的后面,看着波比把三个球击出右场区的围栏,球最后落在友谊酒吧的停车场里。布莱顿最后以5比6输给了麦得弗,但是在赛后,大家谈论的都是波比和他出色的左手击球。 “多彻斯特一直很难对付,”波比说,“队里有很多曲棍球选手。” 凯文耸耸肩,好像他无所谓,但这是装出来的。波比细细琢磨着他。 “你想吃片披萨吗?”凯文问。 他们穿过华盛顿大街,走进帝国披萨店。老板是一个矮小整洁的意大利人,大家都叫他“乔”。乔坐在桌子边,一边折着外卖盒子,一边阅读足球杂志。 “你们赢了?”乔问。 凯文点点头。 “好样的!来一片披萨?” 波比竖起两个手指。他们坐在路沿上吃披萨——热乎乎的满是番茄、芝士和油脂的酥脆的意大利辣肠披萨,有着像枕头一样松软的饼皮。凯文这时才发现他的球裤被扯破了,上面还沾着血迹。他把裤管卷到膝盖处,把伤口上的细石和尘土尽可能地抹去。 “你明天上班吗?”波比问。 每个周末,凯文都会去他外婆的出租车公司上班。波比住在出租车公司楼上的一个空房间里。从小到大,他辗转在好几个寄养家庭里。十三岁那年,他终于在一家由几位剑桥牧师经营的孤儿院里安顿了下来。后来,凯文的外婆把他带回了家。凯文还记得外婆把波比带回家那天的情形。外婆再三发誓,说自己再也不会去做弥撒了。她和凯文的母亲一整晚都没睡,一边抽烟喝茶,一边窃窃私语,谈了过去几十年里对诵经的看法。波比在十六岁那年退学了。他不笨,一点儿也不笨,但他确定自己命该如此。第二天,他就开起了出租车。 “我会在九点左右来上班。”凯文说。 “七点就来。我们去杰福学校看看,你开一会儿车。” “我还没拿到驾照。” “去他的驾照,我们就在空地上转转。再说,你外婆不会介意的。”波比拍了拍凯文的帽檐,“祝贺你们赢了比赛!接下来,去把多彻斯特打个屁滚尿流。” 凯文看着波比走回“圆圈”,在之前同一张长椅的同一个位置上坐下。他往前伸出双腿,沿着椅背展开双臂,心满意足地审视着眼前快速旋转着的世界。凯文模仿着他的姿势,手肘撑着地面向后仰着,穿着球鞋的双脚垂在排水沟里。一辆轿车撞上了“圆圈”,放慢了速度。一个孩子从后窗伸出头,但波比挥手示意他继续前进。在广场的另一边,泰迪·博伊尔正站在汽车的引擎盖上引吭高歌。凯文听不清泰迪在唱什么,因为有人正在捶击汽车喇叭。等到明天,人们将爬出他们的三层小楼去上班。有人在火车上检票,有人为住在牛顿的某位富太太的房间墙上敲钉子,有人在奥尔斯顿修理汽车的汽化器和漏气的轮胎。他们在午餐时喝上一杯鸡尾酒或啤酒,在愤怒中沸腾,在悲伤中溺亡。不过,那将是明天的事情。今晚,他们只管庆祝。 凯文独自走上钱普尼大街。参差不齐的联排住宅和三层小楼为夜晚打开了灯,好像一块黯淡的黄色污斑跑上山坡,融入夜色里。一个阴影在凯文的右侧猛然一动,接着,秦太太的脸闪现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秦太太和她的丈夫经营着一家洗衣店,和女儿们一起住在洗衣店楼上的一套三室公寓里。凯文小时候很害怕见到秦太太,不敢看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上有几块蜕皮的白斑。凯文的外婆解释说,“他们扔炸弹”那会儿,秦太太正住在日本广岛,爆炸灼伤了她的脸。凯文问外婆,明明是“我们”扔的炸弹,为什么她偏要说是“他们”扔的。外婆说:“你的问题真是问在了点子上,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聪明了!” 凯文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手,向秦太太挥了挥。秦太太的双眼正盯着凯文,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拴在树上的动物,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凯文继续往山上走,一直走到8号门前。悬在大街上方的凸窗前,亮着一盏孤灯。那里会有一个老男人,坐在他的椅子里,喝着满满一杯威士忌,抽着雪茄,独自不成调地哼唱着。他已经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比赛的事情,知道凯文奠定胜局的一记击球,也知道那会要了凯文的命。 凯文走过一条通往三层小楼另一侧的隐蔽小径。门廊上的灯光在被用作后院的长满杂草的空地上投下纤弱的阴影。一片灌木丛组成的深色帷幔围住了这片地产的一侧;而另一侧则被占地两英亩[1英亩约为4046.86平方米。],由树林、花岗岩和疯长的杂草组成的印第安岩石公园隔开。印第安岩石公园是教堂的财产,是方圆五千米内每一个想醉酒、想跟人睡觉或者最好两者皆有的年轻人最喜欢的地方。在长满杂草的空地后方,有一排装着铁链的围栏和一幢两层楼高的房子。房子有一个斜坡屋顶,旁边围绕着五六个黑影。那是凯文外婆的出租车公司。凯文考虑着要不要走进去,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睡一觉。那里有一张毯子和几个枕头,还有一台电视机,他可以推出去,在黑暗中观看。最后,凯文还是匆匆地走上了三层小楼背面的台阶,偷偷溜进了一楼的公寓。 在一个改成食物储藏室的房间里,地板上放置了一张床垫,平时凯文就睡在上面。走廊的另一头有两间真正的卧室,他的妹妹们睡在其中一间里。从客厅的电视机里传来转播波士顿红袜队比赛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凯文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他妹妹房间的门。两张单人床都靠墙摆放着,挤满了狭小的房间。一张床的上方贴着几张电影海报,有《小鹿斑比》《小飞象》《绿野仙踪》,以及和朱莉·安德鲁斯[Julie Andrews(1935—),英国著名演员、歌手、舞蹈家及戏剧导演。]有关的一切。凯文的小妹妹科琳今年九岁,沉迷于幻想世界。从各方面来考虑,他无法责怪她。在另一张床上方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医学词典和一本印制粗糙的《格雷氏解剖学》,都是布丽吉特的书。布丽吉特比凯文小三岁,她喜欢把东西拆开来看看它们是如何运转的。除了烤面包机,布丽吉特还曾经把她在院子里抓到的蜘蛛的腿拔了下来。然而,比起其他任何事情,布丽吉特最喜欢做的是戳穿她的小妹妹的心思,然后看着她扭来扭去很难为情的样子。凯文正要退出房间时,科琳抬起了头,抖开她乱蓬蓬的长发,打了个哈欠。 “几点啦?” “快十点了。接着睡吧。” 科琳又打了个哈欠,在被子底下舒展了一下双腿。她依然能像个孩子似的熟睡,这让凯文很嫉妒,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们赢了吗?”她问。 “当然。” 科琳伸出手。凯文把一个棒球放在她的手里。这是他们从初夏时开始举行的一个仪式,她在每个球上写下日期,然后把它们保存在床底下的一个硬纸板盒子里。凯文取笑她,好像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帮小妹妹的忙,但实际上,他暗自兴奋,那感觉有点儿像棒球联盟赛的选手在每个交出去的球上签名。科琳正研究着她刚收集到的这个球,一只手从一团毯子里悄悄伸了出来,从她的手中抢走了球。科琳抬头看着凯文,大眼睛里噙着泪水。 “别这样。”凯文轻声说。 布丽吉特从毯子底下探出脑袋,十二岁孩子的嘴唇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让她哭。” 科琳正要号啕大哭时,凯文听见客厅里有动静。“拿着。”他的手套里还有一个球,他把它给了科琳,“反正这才是赢得比赛的球。” “真的?”科琳立即高兴起来。 “他撒谎。”布丽吉特说,“我手上这个才是赢得比赛的球,所以刚才他把它给了你。” 一个人的形象在凯文的脑海中闪现。他的母亲,手上涂着指甲油,正在给科琳做厚厚的卷发。卷发散落在科琳的背上时,她不断地发出赞叹和惊呼。布丽吉特坐在角落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讨厌在镜子里看到的每一件东西和每一个人,但最讨厌的还是她自己。凯文感到一丝痛苦,用哥哥才有的流畅轻松的动作,从布丽吉特手里夺过了球。“你们两个都去睡觉。科琳,先拿好你那个球,我们之后会再把事情搞清楚。” 走廊上又传来一阵嘎吱声——有人走到了大门口,然后又回到了客厅。 “你最好在他来之前离开。”布丽吉特吓得尖声说道。凯文在转身进入走廊、走向食物储藏室的途中,感觉布丽吉特的眼神刺透了自己的背脊。他在大窗户下方铺了床,然后躺在上面,看着世界在长长的月光下转动着,倾听着脚步声,直到睡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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