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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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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伯克喝了一小口茶,想着她的那些内衣。她把它们藏在了公寓的各处,以防在某天深夜或清晨,她需要一件内衣,但哈利根商店还没开门。她从厨房桌子边站起来,走进客厅,拨弄着门架子上的一团团灰。烟头依然留在它刚才被玛丽扔下的地方,玛丽把它带回厨房,又一次点燃它,轻柔的烟被她吸入肺部。到了晚上,有时她能感觉到喉咙里有痰,厚重的、硬硬的、深褐色的痰,以及乱跳的心脏和挣扎的脉动。玛丽会一直咳嗽,直到气管疏通,心脏恢复正常的跳动频率。接着,她会再点一根烟,只是为了告诉她的肺,谁才是它的主人。她一直躺在床上,一边听收音机里拉里·格里克的节目,一边对着天花板吐烟圈,思考着。一个套着另一个的烟圈就好像那些没有梦的日子。 六十年前,玛丽出生在她现在正在吃早饭的这张桌子上。她是八个孩子中的第七个,长大后既安静又聪明。母亲去世那年,她十三岁。他们对邻居说,母亲是从一段楼梯上掉下来摔死的,但是玛丽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六个月后,她父亲也从同一段楼梯上摔了下来。当时,玛丽和沙克斯(她的五个兄弟之一,玛丽最喜欢的一个)站在楼梯口,盯着父亲的尸体,觉得那是罪有应得。1932年的冬天,玛丽结了婚,那年她十七岁。当今人们或许会称之为强奸,但是当年,在她未来的丈夫夺走她的贞操时,她确实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考虑一些别的事情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八年里,玛丽胡乱地生了六个孩子——她是一个常规的性交机器,当他趴在她身上发情时,她只是瞪着墙上的裂缝。从任何方面来看,她的丈夫都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只是成年的玛丽比小时候更明白事理。她的丈夫害怕她,所以对她的鞭打也是变本加厉。 玛丽在她最大的孩子长到十二岁时,放置了这个壁橱。橱门上有一个黑色的滑动插销,橱里面放了一些枕头和一条毯子。孩子们半夜里会听到父亲从楼梯上走下来,出现在卧房门口,眼睛里带着寒冷空洞的光芒。她把孩子们赶到走廊上,把他们全都塞进壁橱里,自己最后一个进去,插上插销,然后坐着不动。一开始,她的丈夫用拳头捶打橱门。旧木板颤抖了,表面的油漆裂成细卷的片状落下,但橱门还是撑住了。一个排行中间的女儿哭了起来,玛丽双臂环抱着她,用手背擦干她的眼泪。在橱门的另一边,她的丈夫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对着他的家人说话。一个一个,轮流说过来。女孩都是妓女,男孩都会搞同性恋。而他们的母亲呢?她在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给他口交,就在橡树广场后面的小巷里。她给他口交,他就一直看着她。现在,孩子们知道这些了,她感觉如何?玛丽本来可以告诉他,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但她什么都没说。不过,他已经知道了。终有一天,这会要了他的命。 她吸完最后一口烟,用拇指掐灭了烟头,看着回忆渐渐淡去,消失在炭红色的烟灰里。外面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慢慢站起来,拖着脚走到后门。这时,门刚好打开,她的外孙凯文站在那里,在晨光的照耀下,凯文灰色的眼睛正与她四目相对。 “你好,外婆。” “你想喝点茶吗?” “我正要出去。” “坐一会儿吧。” 男孩在厨房里的桌子边坐了下来。玛丽已经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这悲伤在一代代人之间泛起涟漪。有些孩子似乎对此免疫,他们坚毅平静的脸上反映着他们具有磐石般基底的灵魂;而有些孩子则和凯文是同类。玛丽的胸口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抽搐,她的恐惧像在她的肠子里蠕动的袋子。新的一代即将被端上桌,而她无力阻止。 “你今天上班吗?”她问。 “我打算和波比开车出去兜风。” “让我猜猜,你想开车?” “波比说你不会介意的。” “他这么说的?”玛丽咯咯的笑声转变成了一阵持续的咳嗽声。两个人都没说话,等着玛丽的咳嗽过去。 “你没事吧,外婆?” “开一辆旧车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撞到什么。”她站了起来,把水壶灌满水。 “你会去公司吗?”凯文问。 “我可能早上会去,活动一下身体。”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不想变成老太婆。”玛丽拿出一盒火柴,擦亮一根,点燃炉子上的火膛,“你们昨晚赢了?” “嗯,我们进了城市杯决赛,”他举起手套,“十一点去训练。” 茶水依然很烫,水壶几乎立刻鸣叫了起来。玛丽拿出一盒红玫瑰茶,在马克杯里放了一包。茶是她一贯的安慰剂——可以治愈各种头痛。与茶相关的一切动作,从必不可少的烧水到准备配茶的吐司,都给她带来安慰,使她感到平静。她知道这很疯狂。但是,当你一边喝茶一边考虑事情时,世界总会变得稍微像样一点儿。至少这是玛丽的观点,无所谓别人怎么看。她拿着水壶倒水时,水溅出来了一点儿。她把茶放在外孙面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凯文加了一些糖和牛奶进去。玛丽拿出黄油,开始做吐司。 “妈妈给我做了玉米麦芬。”凯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纸巾包着的东西,打开来。 “哦,很好。”玛丽又坐了下来,拿起麦芬,脚侧以一种紧急焦虑的节奏踢着桌子,“你妈妈好吗?” 凯蒂·皮尔斯是玛丽·伯克倒数第三个女儿,是这个家庭里最聪明、和她最亲近的一个女儿。 “她还好。” “告诉她我昨天去了商店。算了,还是我自己告诉她吧。” 即使加了牛奶和糖,茶依然很浓,颜色很深,味道很重。祖孙俩坐着,小口喝着茶。 “你爸爸昨晚回来了吗?”她问。 “他在客厅看比赛。” “就这样?” “就这样。” 她察觉到男孩的语气,但没多问,只是拿起钢笔,开始做《环球报》上的文字游戏。凯文伸手去拿报纸头版,他一直在读有关“水门事件”的报道,了解整个事件的迂回曲折,和让总统下台的伍德沃德及伯恩斯坦[指美国《华盛顿邮报》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他俩在1972年依据线人“深喉”的消息,捅开“水门事件”的内幕,导致当时的美国总统尼克松辞职下台。]一起出生入死。玛丽从厨房桌子对面望过来,跟男孩讨论着事件的细节,迫使他捍卫自己的信仰,抓住每一次机会对他发问。整个过程中,她看到了一颗心的盛放。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人上过大学。凯文会是第一个上大学的人,之后还会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 “头条是什么?” 《环球报》正在对“水门事件”进行回顾,关注的是尼克松的现状以及他会如何度过他的下半辈子。玛丽瞥了一眼头版上前总统的脸,然后推开了报纸。 “骗子。”她说。 “尼克松需要做的只是说出实情。”凯文说。 “你不了解共和党。” “他需要做的就是这些,把偷窃文件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个原因:首先,美国人民会原谅他;其次,《华盛顿邮报》本来就要联系他。” “共和党告诉过约翰·肯尼迪,如果他去达拉斯,他们就杀了他。他们真的这么做了。” “这跟‘水门事件’有什么联系?” “他们是共和党,这就是联系。”她掰下一块麦芬,把它浸泡在茶里,直到它变软,“你听说了布拉凯特大街上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某个来自费德里斯路的黑人闯进一间公寓,差点儿杀了一个女人。” “我听说那公寓里没人。” “当时他身上带着刀,你觉得他打算干吗?” “你怎么知道他带着刀?你怎么知道他是个黑人?” 玛丽·伯克站了起来,开始踱来踱去。恐惧越旋越紧,在她的胃里打转。 “那些该死的黑鬼。” “我讨厌那个词,外婆。” “我不是指他们全部。” “那也不行。” “我昨天在后院看到一个。”她脱口而出。 “一个什么?黑人小孩?” 玛丽点点头。那时才下午三点,小孩发现玛丽正在厨房的窗帘后面偷窥他,于是飞快地逃进了巷子里。可是她已经看到了他,这就足够了。 “也许他有个熟人住在附近。”凯文说。 “他一看到我,撒腿就跑。” “我也整天在后院跑来跑去的。” 她哼唧了一声。男孩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穿上外套。 “波比在等我。” “过来。”玛丽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粗糙的手指挠着他的头发,“你说的对,这是个很糟糕的词。” “那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我是个老女人,我感到害怕。我确实应该更明事理。” “你不必对我道歉,外婆。”男孩的脸红了。 “我当然不必。”她的手滑到凯文的大衣领子下面,用手指感觉了一下衣服的厚度,“穿这些你觉得够暖和了?” “够暖和了。” 她放开手,把凯文的衣领抚平:“问问波比,他今天早上为什么不顺路来这里看看。” “我不喜欢问他这种问题。” “不管怎样,问问他。” 男孩不安地扭动着球鞋。 “凯文,你很喜欢波比,是吗?” “波比很酷。”凯文耸耸肩。 “你觉得他很酷?” “当然啦。” “看着我。” 他照她说的做了。 “你知道,我不会永远在你身边。” “别这么说。” “我还没进坟墓呢。我只是说,未来某天。” “好吧,未来某天。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 “在那一天来临时,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会发生哪些变化?” “我不能肯定,但是一定会出现一个空白,而人们会想去填补它,这是天性使然。关键是我觉得你是一个浑身上下都与众不同的人。” “外婆……” “这并不代表事情对你而言会变得比较容易解决。也许依然会有一天,整个事情会往这边或那边倾斜,而你不知道应该往哪边推一把,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推这一把。” “我会知道的。” 他总是这么自信,这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最令玛丽感到害怕的一点。“你不会知道的,凯文。你会以为你知道,但实际上你并不知道。我要你向我发誓,你会信任波比。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他会努力做好的。行吗?” “行。” “除了波比,别相信其他任何人。” “我记住了。” “好的。现在,吻我一下吧。” 凯文向前探出身子。玛丽如往常一样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放开了他。男孩离开了。 玛丽·伯克看着她的外孙穿过后院,朝出租车公司走去。凯文走到半路上时,玛丽拉下窗帘,从瓷器柜的顶层拿下一个保险箱。箱子里面有一叠用粗橡皮筋捆着的钱和一把38口径的左轮手枪,枪柄用灰色的胶带包裹着。她拿起手枪,在手心里掂了掂它的分量,接着摇了摇头,把手枪放回柜子的顶层。一块黑黑硬硬的东西,和装着钱的保险箱并排放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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