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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莫奈的崖径夏日终曲 作者:安德烈·艾席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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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七月底,事情最终发展到不得不面对的地步。显然在基娅拉之后,他还有一连串的艳遇,热恋、打情骂俏、一夜情、风流韵事,天晓得是什么。对我来说,一切只归结于一件事:他的那玩意儿游遍了B城,每个女孩都碰过。那画面让我觉得好笑。我从来都懒得去想他那时的样子,宽阔、黝黑、有光泽的肩膀上下晃动,就像那天下午我曾用双腿夹着他的枕头时想象过的那样。 有时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只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昨晚他去了哪里。他每次翻身,肩胛骨的动作都是那么轻松自如,如此不经意地闪烁着阳光。对于昨晚那个躺在他下面、轻轻咬他的女人来说,他尝起来有海的味道吗?还是有防晒乳液的味道?或者是有我钻进他的被单时,被单散发出的气味? 我多希望拥有他那样的肩膀。如果我有那样的肩膀,或许就不会这样渴望他的? Muvi star,我想要像他一样吗?我想成为他吗?或者我只是想拥有他?在欲望纠缠的捆束中,“成为”和“拥有”是完全错误的动词吗?“想触碰某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我们想触碰的对象”,是一体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条河的两岸,河水从我们流向他们,回到我们,再到他们,永远在流动,在那里,心就像欲望的暗门、时间的隧道以及抽屉的夹层,具有欺骗性的逻辑。根据这个逻辑,真实的人生与未曾真实活过的人生,我们是谁与我们想要什么之间的最短距离,就是埃舍尔[埃舍尔(M. C. 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艺术家。]以顽童般的残酷设计的扭曲楼梯。奥利弗,你和我几时被这些东西分隔了?为什么我知道,而你却毫不知情?每晚我想象着自己躺在你身边时,渴望的是你的身体吗?还是我渴望进入你的身体,占为己有,仿佛你的身体就是我的?就像我穿上你的泳裤又脱掉,始终心怀渴望;就像那天下午,我前所未有地渴望能感受到你进入我的身体,仿佛我整个躯体都是你的泳衣、你的故乡。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那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我谈起刚读完的短篇小说。 “那个不知道是说出来还是去死的骑士?你跟我说过了。” 显然我忘了。 “嗯。” “那么,他说了吗?” “公主对他说,最好是说出来。不过她有些防备,感觉似乎有陷阱。” “所以他说了吗?” “没有,他避开了。” “想象得到。” 当时刚吃过早餐。那天我们都不想工作。 “听着,我得进城去拿东西。” “东西”,铁定是译者最新的稿子。 “你希望我离开的话,我就走。” 他默默坐了一会儿。 “不,我们一起进城。” “现在?”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 “怎么,你有更想做的事?” “没有。” “那我们走吧。”他把文稿放进磨损的绿背包里,背在肩膀上。 自从上次骑车去 B城之后,他再也没有邀我一起去过任何地方。 我放下钢笔,合上乐谱,把半杯柠檬水压在上面,准备出发。 去车棚的途中,我们经过车库。 一如平常,马法尔达的丈夫曼弗雷迪和安喀斯正在争论。这次曼弗雷迪是在指责安喀斯给番茄浇太多水,简直大错特错,因为那些番茄长得太快了。“这样种出来的番茄会发白。”他抱怨道。 “听着,我负责种番茄,你负责开车,咱们相安无事。” 曼弗雷迪坚持说:“你不懂。在我们那个年代,番茄到了某个阶段就得移植,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再到另一处,而且附近要种罗勒。当然啦,你们当过兵的什么都懂。” “没错。”安喀斯不太想理他。 “我当然没错。怪不得军队没有把你留下来。” “没错,军队没把我留下来。” 两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园丁把奥利弗的自行车交给他:“昨晚我检查过轮胎,费了一番工夫。我也替轮胎打过气了。” 曼弗雷迪被激怒了。 “从现在起,我修我的轮胎,你种你的番茄。”怄气的司机说。 安喀斯露出苦笑。奥利弗也报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干道的丝柏小径,我就问奥利弗:“他不会让你有点受不了吗?” “谁?” “安喀斯。” “不会啊,为什么这么说?前几天我回家时跌倒了,擦伤颇严重,安喀斯坚持为我涂了某种偏方[原文此处为witch’s brew,即“巫婆的煎药”,指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他还替我修了自行车。” 他一手抓着自行车把手,一手掀起衬衫,露出左腰上大片的擦伤和瘀青。 “我还是觉得有点受不了。”我重复阿姨说过的话。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真的。” 本该由我碰触、抚摸和爱怜他的擦伤。 途中,我注意到奥利弗一点也不着急。他不像平常那样匆忙,没有加快速度,没有用平时那种精力充沛的热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写稿,或去找海边的朋友会合,或像往常一样甩掉我。或许他没什么更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堂”时刻。年轻如我,也知道这不会持久,我至少应该享受当下,而不是一再地用古怪的方式去试图巩固我们的友谊,或将之提升到另一个层次,结果搞砸一切。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那没意义,只是一时的恩宠。Zwischen Immer and Nie.[德语,“在永恒与虚无之间”。] Zwischen Immer und Nie.策兰说的。 当我们抵达能够俯瞰大海的小广场时,奥利弗停下来买最近才开始抽的高卢牌香烟。我从没试过高卢牌,问他我可否抽抽看。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弯起手指,贴近我的脸,替我点烟。“不错吧?”“很不错。”这个牌子的烟会让我想起他,想起这一天。我意识到,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容许自己倒数他在B城剩余的时日。 “看这里。”我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下,优哉游哉地骑车来到小广场,俯瞰山丘的起伏。 远方是大海壮丽的景象,难得能看到一条条浪花划过海湾,仿佛巨型海豚在破浪。一辆小型公交车在费力爬坡,三名穿制服的骑车人落在后头,显然在抱怨小型公交车排出的废气。“据说曾经有人溺死在这附近,你一定知道是谁吧?”他说。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Cor cordium[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拉丁文,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众心之心。” 我回答,并且谈到,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肿胀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要么把握,要么失去,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掉那种嘲讽;或许我可以洋洋得意地接受他的恭维,但是余生都会带着悔意。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这些。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的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了无生气又傻里傻气的鼓励回应我极其沮丧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现在是在蹚水了,想方设法既不溺水,也不游至岸边,只是留在水中,因为真相就在这里——尽管我无法说明,甚至也无法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的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给他的每次机会,都是为了将二和二加在一起,得出大于无限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就会独自站在小路的对面,用他含有敌意,玻璃般犀利、冰冷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无所不知。 他必定偶然发现了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在试着不表现得太过震惊。 “什么是重要的事?” 他是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就数你最该知道。” 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若有所思地复述我的话,试着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这块铁正烧得灼热。 “因为我希望你知道,”我脱口而出,“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人可说。” 就这样,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要岔开话题,讲讲海或明天的天气什么的,聊聊父亲承诺过每年此时都要驾船去E城,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主意。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时,我望向大海,用含糊疲惫的语气——仿佛那是我最后的掩饰、隐藏和逃避——说:“知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不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姿态,就像已向警方投降的重罪犯,向一个个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坦承自己是如何抢劫店家的。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带着信任的微笑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再次表白,那什么才算?我想。 我边等边推着我们的自行车走向战争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一战期间死于皮亚韦河战役的B城年轻人建立的。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类似的纪念碑。两辆小型公交车停在附近,让乘客下车——一群有点年纪的妇人,从邻村进城来购物。小广场周围有几个老人,多是男性,身穿单调、陈旧的暗灰色西装,坐在摇摇晃晃、有草编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园长凳上。我想知道这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葬身于皮亚韦河的年轻人,年过八十的人才可能见过这些战士,少说也要年近百岁才可能比当时上战场的年轻人年长。到了期颐之年,你无疑早就学会了如何克服失落和悲伤——还是一直会被这些情感困扰,至死方休?到了期颐之年,兄弟姐妹忘了,儿子忘了,爱人忘了——没人记得任何事——甚至连最悲痛欲绝的人也忘了要记住你。父母早已亡故。还有谁会记得? 一个念头快速在我心里闪过:我的后代会知道我今天在这座小广场上说的话吗?会有什么人知道吗?还是那些话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希望如此吗?他们会知道,小广场上的这一天,是多么接近他们命运的边缘吗?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好笑,让我有必要保持距离来面对这一天剩余的时光。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就像有一天我可能很想忘掉那样。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让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和“大饭店”,站在这里,恳请雕像、草编椅和摇摇晃晃的木桌提醒我,曾有个名叫奥利弗的人。 他回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个白痴米拉尼把页码搞错了,得整个重打。我今天下午没法工作了,害我进度落后一整天。” 轮到他找借口转移话题。如果他想,我也能轻易放过他。聊海、聊皮亚韦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断简残篇,比如,“我寻找过我自己”“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若不聊这些,也能继续讨论父亲计划的E城之行,或是随时会来表演的室内乐团。 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店,母亲总来这儿订花。小时候,我喜欢看临街的超大橱窗,橱窗上总有水帘覆盖,水总是那么轻柔地流淌着,让这家店铺有一种被施了魔法的神秘氛围,让我想起许多电影里,画面模糊预示着闪回就要开始。 “但愿我没说。” 我总算说出口了。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打破了我们之间微小的魔力。 “我就假装你没说过。”他接着说。 嗯,我倒是没料到,一个如此泰然自若的男人会这么说。我在家里从来没听过这种话。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是那种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实不尽然呢?” 他思索片刻。 “听着,我们不能谈这种事。真的不行。” 他背起背包,我们往山下走。 十五分钟前,我痛苦至极,每个神经末梢、每种情绪都像在马法尔达的研钵里,被击打、研磨、捣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难以分辨恐惧、愤怒或仅存的一点点稀稀落落的欲望。但当时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们把牌全摊在桌上,秘密、羞耻已然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让一切存活的那一丁点未说出口的希望,也随之而去。 只剩下风景和天气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荡荡的乡村路上一起骑车兜风所达到的效果,此时这条路完全属于我们,阳光开始向沿路田地发起猛烈攻击。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带他去一个游客和外地人从未见过的地方。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补充说道,这次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 “我有时间。”他说这话的声音里有一种不表态的轻快,仿佛觉得我讲话过于圆滑,有些滑稽。但这或许是为了补偿不讨论眼前问题所做的小小让步。 我们偏离大路往悬崖边去。 “这里是莫奈作画的地方。”我借着一段开场白来引起他的兴趣。 发育不良的小棕榈树和奇形怪状的橄榄树散布在小树林里。穿过树林,在通往悬崖边缘的陡坡上,有座部分荫蔽在高大海松中的小圆丘。我把自行车靠在树旁,他也照做。我指着通往崖径的上坡路给他看。“你看!”我兴高采烈地说,仿佛是在展现比我为自己说的任何话都更动人的东西。 安静无声的小海湾就在我们正下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没有人家,没有防波堤,也没有渔船。向更远处看,总能看到圣贾科莫的钟塔,如果睁大眼睛,还能看到N城的轮廓,再远一点是类似我家和邻居家别墅(也就是维米尼的住处)的建筑,还有莫雷斯基家——他们家两个女儿可能单独或一起跟奥利弗上过床。天晓得,在这节骨眼上谁在乎? “这是我的地盘。完全属于我。我到这儿来读书。我在这里读的书多到说不清。” “你喜欢孤独吗?”他问。 “不喜欢。没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相处。” “你一直这么有智慧吗?”他打算采取先放低身段,然后说教的策略吗?像其他人一样,说我必须多出门,多交朋友,还有,交了朋友以后,对待他们不要那么自私?这是他打算扮演心理医师兼职家庭友人的铺垫吗?还是我又误解他了? “根本称不上什么智慧。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读书,知道如何去理解句子,但这不意味着,我知道如何谈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做的就是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表达方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为了不看他,我向远处凝视着海面。我在草地上坐下来,注意到他踮着脚蹲在距离我几码外的地方,仿佛随时会跳起来,回到我们停自行车的地方。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带他到这儿来,不仅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受他,好让我的夏日午后独处小天地也能认识他,评判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再接纳他,好让我能再回到这里来追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逃离已知世界,虚构另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我是在向他介绍我的出发地。而我要做的就是,跟他列举我在这里读过的作品,他就会知道我曾游历过的地方。 “我喜欢你谈论事情的方式。但你为什么老是贬低自己?” 我耸耸肩。他批评我太苛求自己?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会吧,我猜。” “你就这么害怕别人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答案太过明显,我不必回答。就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质疑我,让我紧张,要是我不反驳,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不,我无言以对。但我也动弹不得。我想让他自己骑车回去。我会及时到家吃午饭的。 他盯着我,等我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怂恿自己回望他。通常我会瞥他一眼,然后望向一边——因为除非他邀请我,否则我不愿在他迷人澄澈的眼波里浮游——而我永远等得不够久,永远来不及弄清楚那里究竟是否欢迎我。望向一边,因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望向一边,因为我不想透露自己的秘密;望向一边,因为我无法承认他对我有多重要;望向一边,因为他钢铁般冰冷的凝视总提醒我他的姿态有多高,而我又是多么卑微。此刻,在当下的静默中,我回望他,不是为了挑战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为了投降,为了告诉他:这就是我,这就是你,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们之间只有真实,而真实所在之处就没有阻碍,没有躲闪的目光。如果这样都没有结果,就永远别说你或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已经不存一丝希望。我以看透一切的凝视回望他,既挑战又逃避的姿态仿佛在说:“有种就吻我啊!”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吗? 我没退却。他也没有。是的,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 “为什么我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语无伦次,脸变得再红也不觉得害臊。那就任由他知道吧,任由他。 “因为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 “可能?”我问。 那么,有一线希望? 他坐在草地上,躺下,手臂枕在头下,盯着天空看。 “对,可能。我不会假装没想过这件事。” “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对,是的。得啦,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以提问的方式笨拙地说。“没事。”我又多想了一下。“没事。”我再一次重复——仿佛我开始隐约领会到的事是如此杂乱无章,只要借着重复“没事”这句话,就能被轻易推至一旁——从而填满令人难堪的沉默裂隙。“没事。” “我懂了。你搞错了,我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责怪的傲慢,“如果你因此觉得好过一些,我必须有所保留。你也到该学乖的时候了。” “我顶多只能假装不在乎。” “这种事,我们不是早就都清楚吗?”他马上厉声说道。 我崩溃了。这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在花园、阳台、海边摆出不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我,把我的举动当成闹别扭、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他的坦诚似乎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排水管道,却也恰恰淹没了我刚萌芽的希望。此后我们将何去何从?还有什么好说的?等到下次我们假装不讲话,却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冰霜是真是假,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话题枯竭了。既然两人手中的牌全摊在桌上了,现在感觉就像闲聊一样。 “这就是莫奈作画的地方?” “家里有一本书,里面有这一带的精彩图片。回家我再拿给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给我看看。” 他屈尊俯就的样子。我恨死了。 我们各自撑着手肘,盯着风景看。 “你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他说。 “你只看到了一部分。” 我让他仔细思考我的话。接着,或许是为了填补令人难堪的沉默,我脱口说:“不过,其实你看错了。” “什么?你的家人吗?” “也包括他们在内。” “整个夏天住在这里,一个人读书,每顿饭都要应付令尊给你张罗来的‘正餐苦役’?”他又在寻我开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是指我们。” 我没回答。 “那,我们试试看。”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已经偷偷靠近我。太近了,我想,除了在梦里,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我还从没这么靠近他。如果他把耳朵再贴近一些,就能听到我的心跳。我在小说里读到过,可是直到现在才真的相信。他注视着我的脸,仿佛喜欢我的脸,想要加以研究,依恋不舍,接着他伸出手指触摸我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我躺着,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会发生什么让人无法回头的事。或者这是他提问的方式,而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讲些什么来拖延时间,这样一来,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只是我没时间了,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上,给了我一个温暖、和解和“我只能做到这里”的吻,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但热情容许我们将更多东西隐藏起来,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就像一个人希望脚下的大地裂开,然后将自己完全吞没。 “好一点了吗?”事后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扬起脸再一次吻他,动作近乎野蛮,不是因为充满激情,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能让我的自我确信更多一些。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像先前期待那般乐在其中。我要再试一次,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我都需要再试一次。我的心正朝着最世俗的事飘去。这么强烈的否定?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这么评论。我用一个更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我不要词语、闲聊、吹嘘、边骑车边聊、讨论书,通通不要。只要太阳、草地、偶尔吹来的海风,只要从他的胸部、颈部、腋窝散发出来的体味。请占有我,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彻底改变,直到如同奥维德[奥维德(Ovid,公元前43—17):古罗马诗人。]诗作里的角色一般,与你的情欲合而为一。这才是我想要的。给我一条蒙眼布,握着我的手,别要求我思考——你愿意为我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往何处发展,但我逐渐臣服于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为我感觉到他仍在我们之间维持一段距离。即使我们的脸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却未曾贴合。我知道现在做任何事、任何动作都可能扰乱此刻的融洽。因此,意识到我们的吻可能不会再续,我试着让我的唇离开他的,却发现我有多么不想结束这个吻,我希望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我的也在他嘴里——因为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间歇的冷战,我们变成了纠缠在彼此嘴里的潮湿舌头。只是舌头而已,其他毫无意义。最后,就在我抬起膝盖靠近他,面对着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打破魔咒了。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不要。”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了解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算规矩。我们守住本分,还没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让我们保持这样。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管他们呢?” 我豁出一切伸出手(我知道如果他不心软,我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动作给我带来的羞愧),放在他的裤裆上。他没动。早知道我应该直接滑进他的短裤里。他必定看出我的企图,因此以一种极为克制,几乎是非常温柔却也相当冰冷的姿势,把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着,手指相扣,抬起我的手。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冒犯你了吗?” “不要再这样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几星期前第一次听到的“再说吧”——尖锐、直率,一点都不快乐,语调毫无变化,没有一点我们刚刚都有的喜悦或热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来。 他突然咧了一下嘴。 我记起他身体侧边的擦伤。 “我得注意绝对不要让伤口感染。”他说。 “我们回程时顺路去一下药房。” 他没回答。不过这大概是我们当时能说出的最清醒的话。这句话让扰人的真实世界像一阵大风灌进我们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自行车、关于番茄的争吵,匆忙中压在一杯柠檬水下的乐谱,这一切显得多么久远啊。 的确,我们骑车离开我的小天地时,曾经看见两辆旅行车往南要到N城。现在应该已近中午了。 “我们再也不会有深入的交谈了。”骑车滑下无止境的斜坡时我说,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 “别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我们只会瞎扯。瞎扯。瞎扯。仅此而已。好笑的是,我说不定能忍受。” “你刚刚押韵了。”他说。 我好爱他对我突然改变态度的方式。 两个小时后,在午餐桌上,我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受那些瞎扯。 上甜点前,马法尔达正在收拾盘子,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关雅各布尼·达·托迪[雅各布尼·达·托迪(Jacopone da Todi,1230—1306):意大利宗教诗人。]的话题上,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光脚丫漫不经心地擦过我的脚。 我记得这个感觉。在崖径上我就该抓住机会,感受一下他脚上的皮肤是否和我想象的一样光滑。现在是我仅有的机会。 或许是我的脚迷了路,碰到了他的。他的脚撤退,不是马上,却也够快了,仿佛刻意留一段恰当的间隔时间,好避免给人惊慌退缩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几秒,没有多想,只是让自己的脚开始搜寻另一只脚。才刚开始找,我的脚趾就突然碰到了他的脚;他的脚几乎动也不动,像一艘海盗船,尽管你以为它已经飞驰到数里外,实际上却隐藏在距离仅五十码的浓雾中,一等机会出现就会俯冲回来。我的脚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毫无警告,也没给我时间接近他的脚或再度到安全距离之外休息一下,他就突然温柔轻缓地伸出脚压在我的脚上,开始爱抚、摩挲个不停。光滑圆润的脚后跟压着我的脚背,偶尔重重压下来,旋即放轻,以脚趾一阵爱抚,从头到尾都在暗示这是为了好玩和游戏。因为他在以这种方式来冷落坐在我们对面正在进行“正餐苦役”的那些人,也在告诉我这与其他人无关,完全只属于我们,这是我们的事,但我不该做过多的诠释。他鬼鬼祟祟又执拗的爱抚让我背脊发凉,感到一阵晕眩。不,我不会哭,这不是恐慌发作,这不是“意乱情迷”,我也不打算穿着短裤达到高潮,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那样,尤其在他以脚心叠在我的脚上时。我盯着面前的点心盘,看见点缀着覆盆子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了比平常更多的红色汁液,而且越来越多,那酱汁似乎来自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直到我意识到那是从我的鼻子里涌出来的。我倒吸一口气,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尽可能把头往后仰。“Ghiaccio[意大利语,“冰块”。],马法尔达,拜托,per favore,presto[意大利语,“快点”。]!”我轻声说,表现出一切都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爬山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家在餐厅忙进忙出,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克制,我不断对自己说,克制。别让你的身体泄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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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错吗?”午餐后他来到我房间里。 我没回答。“我就是一混球,对不对?” 他微笑,没说什么。 “坐一会儿。” 他坐在床上离我较远的一角,有如探视一个打猎时意外受伤被送医的朋友。 “你没事吧?” “我想我没事,很快就会好。”我在太多小说里看过太多角色讲这种话。这种话让负心人得以免责,给每个人保留颜面,让无处躲藏的人重获尊严与勇气。 “我就不打扰你睡觉了。”他的语气像个周到的护士。 他边走出去边说:“我会待在附近。乖。”那语气仿佛在说“我会为你留一盏灯”。 我试着小睡片刻,但小广场的事件、皮亚韦河战争纪念碑、怀着恐惧与羞愧骑车上山等,混杂着天晓得是什么的情绪,压迫着我,像是来自多年前的夏天,还是小男孩的我在一战前骑车到小广场,等到终于返乡,却成了九十岁的瘸腿士兵,只能被困在这间甚至不属于我自己的卧房里,因为我的房间已经让给一个年轻人,而他是我的眼中之光。 我的眼中之光。我的眼中之光、世界之光,那就是你,我的生命之光。我不懂“我的眼中之光”是什么意思,有点纳闷我到底在哪儿翻出了这种鬼话,但此刻就是这种胡说八道让我流泪。我希望我的眼泪淹没他的枕头,浸透他的泳裤,我也想要他用舌尖轻舔我的泪水,为我驱散悲伤。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触碰我的脚。调情?还是善意的盟友姿态?他亲密的搂抱按摩,就像已不再同床的情人之间漫不经心地推推搡搡——他们已经决定继续做朋友,偶尔一起看部电影。那是否意味着“我没忘,即使不会有结果,这仍是我们之间永远的秘密”? 我想逃离这栋房子。我希望下一个秋天已经到来时,我逃得越远越好。离开这座城,离开这里可笑的“跃动舞厅”,离开这些傻乎乎的年轻人——头脑正常的人绝不想结交的那种。离开我的父母、我的堂表亲,老是跟我竞争的侄子、外甥,还有那些带着晦涩学术计划的可怕的夏季住客,他们到头来总是会霸占房子里我这一侧的每一间浴室。 如果我再见到他会发生什么事?再一次流鼻血?哭泣?穿着短裤达到高潮?如果我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像他平常晚上那样在“跃动舞厅”附近溜达呢?如果那个人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呢? 我应该学着回避他,切断每个联系,一个接一个,像神经外科医生将一个神经元和另一个分开那样,不再许下那些自我折磨的心愿。不再去后花园,不再窥视,不再于晚间进城。每天戒掉一点点,像一个上瘾的人,戒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情欲泛滥的一秒又一秒。这办法可行。我也知道这样没有未来。假如他今晚真的到我卧房来。更好的是,我喝了几杯,走进他的卧房,当面老老实实告诉他:奥利弗,我要你占有我;因为总得有人做,那还不如就是你吧。更正:我希望是你。我会努力避免成为你生命中最糟糕的床伴。请跟我做,像对待任何一个你再也不想见到的人那样。我知道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但我被困住了手脚,我需要快刀斩乱麻。你就放马过来吧。 我们会做爱。然后我会回到我的卧房清理干净。之后,我会偶尔把脚放在他脚上,看他做何感想。 这是我的计划。我要用这个办法让他离开我的世界。我会等大家都上床之后。留意他的灯。我会从阳台走进他的房间。 敲门去敲门去。不对,不要敲门。我确信他会裸睡。如果他不是一个人呢?进去之前我要先在外面的阳台听一听。如果他跟别人在一起,我来不及仓促离开,我会说:“哎哟,走错房间了。”对,就是这句,“哎哟,走错房间了。”用一点轻浮来挽回颜面。如果他一个人呢?我会走进去。穿着睡衣。不对,只穿睡裤。是我,我会说。你怎么来了?我睡不着。要不要我拿点东西给你喝?我需要的不是喝的;我喝够了,才有勇气从我房间走到你房间。我是来找你的。我懂了。别把事情搞复杂,别说话,别找理由应付我,别表现出你随时要呼救的样子。我比你年轻得多,如果你按响家里的警报器,或威胁着要向我妈告状,那你只会让自己难堪。我要立刻脱掉我的睡裤,钻到他床上。如果他不碰我,就由我来碰他;如果他没反应,我会让我的嘴大胆地前进到从没去过的地方。这些话本身的幽默感就让我觉得好笑。这是星与星之间的迸发与交织。我的大卫之星,他的大卫之星,我们颈项合而为一,两个自古以来便分离的犹太人再度结合。如果这些都没用,我会向他发起攻击,他会反击我,我们扭打成一团;等他制住我,而我像女人一样伸出腿缠住他,我一定要勾起他的欲望,甚至弄疼他骑车跌倒时擦伤的胯部。如果这些全都没用,那么我会使出最后的无礼招数,以这种无礼告诉他,丢人的只有他,不包括我;告诉他我达到高潮时,心里怀抱着真实与人类的善意,我要把痕迹留在他被单上,好提醒他,他是如何拒绝了一个年轻人对友情的恳求。如果你拒绝,那么首先应该怪罪你的双脚。 如果他不喜欢我呢?人们说,所有的猫在黑暗中……[原文是指“所有的猫在黑暗中都是灰的”(all cats are grey in the dark),意为“在黑暗中,所有的差异都变得不明显”。]——如果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呢?那他就得努力。如果他真的很苦恼,感觉被冒犯了呢?——“出去!你个变态,内心扭曲的混蛋!”那个吻足以证明他可以被那样逼迫。更别说他的那只脚了?“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 他的脚。最让我被撩拨的,不在他吻我的时候,而是他以拇指按揉我的肩膀那次。 不对,还有一次。在我假装睡觉时,他进入我的卧房,压在我身上。再度更正:装睡的我轻轻呻吟,足以对他吐露“别走,你尽管继续”,只要别说“我早知道你在装睡”就好。 那天下午稍晚,我醒过来,非常想吃酸奶。酸奶是我童年的记忆。我在厨房看见马法尔达一脸无精打采,把数小时前洗好的瓷器收起来。她一定也小睡过,而且刚醒。我看见水果盆里有颗大桃子,便拿起来削皮。 “Faccio io[意大利语,“让我来”。].”马法尔达想从我手上抢走刀子。 “不要,不要,让我来。”我回答,尽量不去冒犯她。 我想把桃子切成薄片,再切碎,越切越碎。直到变成原子大小。一种心理治疗。接着我拿起一根香蕉,慢慢剥皮,把它切得不能再薄,再切成丁。接着是一颗杏子。一个梨。几粒椰枣。之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罐酸奶,把酸奶和切碎的水果倒进搅拌机里。最后,为了配色,再加上几颗从花园摘来的新鲜草莓。我爱听搅拌机嗡嗡嗡的声音。 这不是她常做的甜品。不过她打算让我在她的厨房里为所欲为,不加干涉,仿佛在迁就一个已经备受伤害的人。那婆娘知道。她肯定看到了那只脚。她的眼睛追随着我的每一步,仿佛随时准备在我拿刀割断静脉前,扑上来抓住我的刀。 调好混合酸奶,我把它倒进大玻璃杯里,把吸管像扔飞镖一样插进去,然后走向露台。途中,我走进起居室,拿出翻印莫奈作品的大画册,搁在梯子旁的小凳子上。我不会拿书给他看。只会把书留在那里。他会懂的。 露台上,我看到母亲和从S城远道而来打桥牌的两位阿姨在喝茶。第四位牌友随时会到。 我听到后头的车库传来她们的司机正在跟曼弗雷迪讨论足球选手的声音。 我拿着酸奶走到露台尽头,取出躺椅,面对长长的栏杆,想要享受最后半小时的充足阳光。我喜欢坐下来,看白昼慢慢消逝,光线逐渐散开,黄昏就要降临。这是傍晚前的游泳时间,但也适合读书。 我喜欢宁静的感觉。或许古人是对的:偶尔流点血,不要紧。如果继续保有这种感觉,等一下我可能想弹一两首前奏曲和赋格。或许来一首勃拉姆斯的幻想曲。我又吞下更多的酸奶,伸长双腿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自己的惺惺作态。 我希望他回来,撞见我这么轻松的样子。他对我晚上的计划一无所知。 “奥利弗在吗?”我问母亲。 “他不是出去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原来,“我会待在附近”也不过如此。 过了一会儿,马法尔达过来收空玻璃杯。Vuoi un altro di questi[意大利语,“还要喝这个吗”。]?仿佛“这个”是一种奇怪的酒,她对这种酒的异国的、非意大利的名字(如果有的话)完全没兴趣。 “不了,我可能要出去。” “这个时间你要上哪儿去?”她问,暗示晚餐快好了,“何况你中午的时候又不舒服。Mi Preoccupo[意大利语,“我会担心”。].” “我没问题。” “我劝你不要出去。” “别担心。” “太太!”她大喊,想得到母亲的支持。 母亲也觉得出去不好。 “那我去游泳。” 做什么都比倒数时间挨到晚上要好。 走下石阶,前往海边的路上,我遇见一群朋友。他们在沙滩上打排球。想玩吗?不了,谢谢你们,我病了。我离开他们,漫步到大礁石那里,盯着大礁石看了一会儿,然后朝海的方向望去,水面上似乎有道波纹状的阳光向我荡漾开来,仿佛莫奈的画。我踏进温暖的水里。我并不悲惨。我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但只身一人并不令我困扰。 维米尼(一定是其他人带她来的)说她听说我身体不舒服。“我们生病的人啊……”她开始说。 “你知道奥利弗在哪里吗?”我问。 “不知道。我觉得他是和安喀斯钓鱼去了。” “和安喀斯?他疯啦!他上次差点死掉。” 没回答。她望向一边,避开夕阳。 “你喜欢他,对不对?” “对。”我说。 “他也喜欢你——胜过你喜欢他,我觉得。” 这是她的感觉? 不对,是奥利弗的。 他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不久之前。 与我们开始几乎互不讲话的时间一致。那一周,连母亲也把我拉到一旁,劝我对我们家的“牛仔”礼貌一些——在屋里屋外遇到,连个表面的问候也没有,不好。 “我想他是对的。”维米尼说。 我耸耸肩,但我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矛盾。好痛苦,类似愤怒的情绪在我体内快要漫溢出来。我设法让心静下来,想想我们眼前的落日,像个即将接受测谎的人,借由想象宁静与平和的场景来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也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因为我不想碰触或耗尽关于今晚的任何念头。他也许会拒绝,甚至决定要离开我家,如果到时候情形窘迫,就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我只允许自己想这么多。 一个恐怖的想法攫住我。如果,此刻,他对他在城里结交的朋友或那些嚷嚷着要请他吃饭的人,透露或暗示了我们骑车进城时发生的事,该怎么办?换作我,我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吗?不能。 然而,他已经向我证明,我想要的东西随时都能给予或收回,这让人想不通何苦需要如此歇斯底里的自我折磨和羞辱,看清这一点,并不会比,譬如说买一包烟,递一支大麻烟,或者深夜在小广场后街被女孩拦下,谈好价钱然后上楼玩个几分钟,更复杂。 游完泳仍然不见他的踪影,只好问有没有人看见他回来。没有,他没回来。他的自行车还在中午前我们一起停放的地方,而且安喀斯几个钟头前就回来了。我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从我这边的阳台走过去,想从他房间的落地窗进他房里。窗户上了锁,透过玻璃,我只看到他午餐时穿的短裤。 我努力回想。那天下午他到我房间来,保证说会待在附近时,穿的是泳裤。我从阳台往外看,希望看到那艘船,说不定他决定再度驾船出海。可是船停在我们的船坞里。 我下楼时,父亲正在跟一位法国记者喝鸡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问。“Non mi va[意大利语,“我没心情”。].”我答道。“E perché non ti va[意大利语,“为什么没心情”。]?”他问,仿佛跟我唱反调。“Perché non mi va!”[意大利语,“就是没心情啊”。]我顶回去。 今天早上终于跨过主要障碍后,我似乎能够公开表达此刻内心微不足道的念头了。 或许我也应该喝杯酒,父亲说。 马法尔达通知开饭了。 “现在吃晚餐不会太早?”我问。 “已经超过八点了耶。” 母亲正在送一个乘车过来但现在必须先行离开的朋友出门。 我很庆幸,那个法国人尽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着让人领到餐室去,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双手握着一个空杯,迫使刚刚问过他对即将到来的歌剧季有何想法的父亲,在他回答完之前得继续坐着。 晚餐推迟了五到十分钟。如果奥利弗晚餐迟到,就不会跟我们一起吃;不过如果他迟到,就表示他在别处用餐。今晚我希望他只跟我们一起吃。 “Noi ci mettiamo a tavola[意大利语,“我们入座吧”。].”母亲说,并要我坐在她旁边。奥利弗的椅子空着。母亲抱怨他至少应该通知我们一声。 父亲说可能又是那艘船的问题。那艘船应该废弃掉。 可是船在楼下,我说。 “那一定是找那个译者去了。是谁跟我说他今晚得跟译者见面?”母亲问。 千万不能表现出焦虑或在意的样子。冷静。我不想再流鼻血了。我们谈话前后推着自行车在小广场上走的时刻,恍若天堂,如今属于另一个时空,仿佛发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个我身上。那段人生虽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大不同,却遥远得足以让我们分开的短短几秒好似几光年。如果我脚踩地面,假装他的脚就在桌脚后面,那他的脚会不会就像开启了隐身功能的宇宙飞船,或是像被生者召唤回来的鬼魂,突然从太空的涟漪中显现,说道“我知道你在召唤我,来吧,你会找到我的”。 不久,母亲的朋友在最后一刻决定留下来吃晚餐,并安排坐在我午餐坐的位子上。留给奥利弗的餐具立刻被收了起来。 收拾的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后悔或内疚,有如卸掉一个坏掉的灯泡,挖出曾是宠物如今却被宰杀的羊的内脏,或是抽掉逝者床铺上的床单和毯子。拿去,接好,把这些东西丢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银制餐具、他的餐垫、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部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地预示了不到一个月后将要发生的事。我没去看马法尔达。她讨厌晚餐开始的前一刻还要收拾餐桌。她对奥利弗、对母亲、对我们的世界摇了摇头。我猜她也对我摇了摇头。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随时准备抓住我的眼神,和我眼神交流,所以我一直盯着自己爱吃的冰激凌点心[原文此处为意大利语semifreddo,字面意思是“半冷”,指冰激凌蛋糕、半冰冻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冻糕点。],始终不抬头。她知道我爱这种点心,才放在桌上给我。尽管她带着斥责的表情偷偷地观察我的每个眼神,却也心知肚明我知道她为我感到遗憾。 晚些时候,我弹钢琴时,仿佛听到“速可达”摩托车停在门前的声音,我的心跳得飞快。有人载他回来。也可能是我搞错了。我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他那双布面草底凉鞋轻轻踩着砾石,走上通往我们阳台的阶梯。可是没人进屋里来。 很晚、很晚之后,我在床上,分辨出停在松树小径外大路旁的车子传来的阵阵乐声。门打开。门砰然关上。车子开走。音乐逐渐消失。只剩冲浪和一个深陷在思绪里或只是微醺的人,踏着闲散的脚步轻轻扫过砾石的声音。 如果他在回房途中走进我的卧房,对我说“我想在回房前来探个头,看看你情况如何,你还好吧”,结果会如何? 没有回答。 发火啦? 没有回答。 你发火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只是你说过你会待在附近。 所以你还是发火啦。 那你为什么不待在附近? 他像一个成年人面对另一个成年人那样看着我。原因你心知肚明。 因为你不喜欢我。 不是。 因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是,是因为我会伤害到你。 沉默。 相信我,相信我就是了。 我掀起床单一角。 他摇摇头。 一会儿就好? 再度摇头。我了解我自己,他说。 先前我听他用过一模一样的字眼。意思是:我非常想要,可是我一旦开始或许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宁可不要开始。对某个人说,因为太了解自己而不能碰他,这是何等的冷静啊。 那么,既然你什么都不跟我做,那能不能至少为我读一篇故事? 这么一来,我愿意将就。我希望他为我读一篇故事,契诃夫、果戈理或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故事。奥利弗,脱下你的衣服,到我的床上来,让我感受你的肌肤,你的气味,让你的发丝贴着我的身体,你的脚贴着我的脚,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让我们依偎在一起。当夜色在天空中散开,你和我读一些故事,他们到头来总是落单,他们痛恨孤零零的生活,因为无法忍受与自己独处…… 叛徒。在等着听他的房门嘎吱打开又嘎吱关上时,我这么想。叛徒。我们多么容易遗忘。我会待在附近。是啊。骗子。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也是个叛徒。今晚海边某处,有个女孩在她家附近等我,就像她每晚此时都会等我一样,而我,跟奥利弗一样,完全把她抛诸脑后。 我听到他踏上楼梯平台的声音。我刻意留着一条门缝,希望从门厅流入的灯光恰好照见我的身体。我面向墙壁躺着。由他决定。他经过我房间,没有停步。没有丝毫犹豫。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他关上门。 不到几分钟后,他打开门。我的心狂跳。我冒着汗,感觉到枕头湿了。我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浴室门咔嗒关上。如果他淋浴,就表示他做过爱。我听到他踏入浴缸,然后是淋浴的冲水声。叛徒。叛徒。 我等着他淋浴出来。可是他似乎永远洗不完。 等我终于转过身偷看走廊一眼,我发现我的房间整个都暗了。门是关上的——有人在我房里?我闻得出他用的“香邂格蕾”牌洗发水的气味,他离我好近,我知道只要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脸。他在我房里,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犹豫着该叫醒我还是摸黑找我的床。喔,主啊,请赐福今夜,请赐福今夜。我一句话没说,只是睁大眼睛想辨认他浴袍——他穿过之后我都会穿好多次——的轮廓。此刻,浴袍的长腰带就垂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轻摩擦我的脸颊,他站在那儿,随时就要褪下浴袍,任其掉落在地上。他是光着脚来的?他帮我锁上了门?他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吗?我刚刚感觉到他的腰带仿佛在轻抚我的脸,他是故意那样让我的脸痒酥酥的吗?别停,别停,千万别停。在没有提醒的状况下,门渐渐打开。为什么现在开门?我很好奇。 那只是一阵风。一阵风把门关上了。又一阵风把门吹开。淘气地搔弄着我的脸的带子其实是蚊帐,一呼吸就会摩擦我的脸。我听到外头的浴室有流水声,从他开始洗澡,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不,那不是淋浴的声音,是马桶的冲水声。那个马桶时不时故障,水箱快溢出的时候流空,接着又重新注满,然后再流空,一遍又一遍,彻夜不停。我走到阳台上,看着大海柔和的淡蓝色轮廓,我知道,天已经破晓。 一小时后我再度醒来。 早餐时,照惯例,我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反而是母亲一看到他,第一个高声叫道:“Ma guardi un po’ quant’è pallido[意大利语,“瞧,你看起来多憔悴啊”。]!”虽然言辞如此直率,但她对奥利弗说话时,仍维持正式的谈吐。父亲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读报,“我向上帝祷告,希望你昨晚大赚了一笔,否则我就得设法跟令尊交代了。”奥利弗用茶匙扁平的那一侧轻击蛋壳,尝试敲开溏心蛋的顶端。他还是没学会。“我战无不胜,教授。”他对着鸡蛋说话,跟我父亲对着报纸说话时如出一辙。“令尊赞成吗?”“我自食其力。我从大学预科就开始自食其力。家父无从反对。”我羡慕他。“你昨晚喝了很多吗?” “那个啊……还有些别的事情。”他忙着往面包上涂黄油。 “我大概也不太想知道吧。”父亲说。 “家父也一样。而且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想记得。” 这是说给我听的?听着,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你越早想清楚,对我们越好。 或者这一切都是恶魔般的故作姿态? 有些人谈起自身的邪恶时,总像在谈论一些因为无法断绝关系所以只得学着忍耐的远亲,我多么佩服那种人啊。“那个啊……还有些别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想记得”就像“我了解我自己”一样,暗示了一个只有他人(而非我)才可以靠近的人类经验王国。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想记得自己在夜里做过的事。我怀疑还有别的什么事能让人在完事后得冲个澡。你冲澡是为了让自己恢复体力,否则身体会撑不住?还是你冲澡是为了忘却,是要洗去昨夜所有污秽与堕落的痕迹吗?啊,在昭告自己的邪恶时,对那些恶行摇摇头,喝一杯马法尔达用患指关节炎的手现榨的鲜美杏子汁,就可以冲走一切,再咂吧嘴! “战利品存起来了?” “不但存起来还做了投资呢,教授。” “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有你这种头脑;那样我会少做一些错事。” “您?错事,教授?老实说,我甚至无法想象您会犯错呢。” “那是因为你把我看成一个人物,而不是活生生的普通人。或者更糟:认为我是个老派人物。可是,就是说,我也会犯错。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误入traviamento[意大利语,“歧途”。]的时期,比方说,当我们转变人生方向或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但丁就是这样。有些人知错能改,有些人假装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复返,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始就退缩,还有一些人因为害怕任何改变,最后才发现自己度过了错误的一生。”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她以此来提示在场的朋友,这席话很容易变成这位杰出人物自己的即兴演说。 奥利弗又敲开了一颗蛋。 他的眼袋很重,看起来真的很憔悴。 “有时候误入歧途的结果却是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教授。或一条不逊于其他路的路。” 这时已经抽起烟来的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他表示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而且很乐意听从专家的意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但现在大家什么都懂,大家都在不停地说、说、说。” “或许奥利弗需要的是睡、睡、睡。” “教授太太,今晚,我保证,不玩扑克牌、不喝酒。我会穿上干净的衣服,看稿,晚饭后和大家一起看电视,玩‘塔牌’[塔牌:即凯纳斯特纸牌戏(canasta),一种用两副纸牌玩的牌戏,由二至六人参加。],像小意大利[小意大利:指美国大城市的意大利移民区。]的老人家那样。” 他脸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补充说:“不过我得先去见见米拉尼。但是今晚,我保证,我会是整个里维埃拉地区最乖的男孩。” 确实如此。短暂逃离到B城之后,他整天都是“绿色的”奥利弗,一个不比维米尼年长的孩子,有她的真诚,却没有她的尖刻。他还挑选了很多花让本地花店送来。“你疯了!”母亲说。午餐后,他说他要小睡一下——那是他与我们同住期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要小睡。事实上他也真的睡着了,因为他五点左右醒来以后,看起来面带红晕,仿佛年轻了十岁:脸颊红润,眼睛发亮,憔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简直跟我同样年纪。那晚家里没有客人,一如约定,我们都坐下来一起看电视上播的爱情剧。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包括闲逛过来的维米尼和“座位”在起居室门边的马法尔达,大家对每个场景都一一发表评论,预测故事的结局,不时因为故事、演员或角色的愚蠢而生气或嘲笑一番。“怎么,换作是你,你怎么做?”“我会离开他,就这样。”“马法尔达,那你呢?”“嗯,依我看,从他第一次求爱时,她就应该接受,而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正是这个意思!她活该。”“她真的活该。” 其间只有一通美国来的电话打断了我们。奥利弗讲电话一向简短到几近无礼。我们听到他吐出那句无可避免的再说吧,然后挂断电话,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回到座位,问他错过了什么剧情。挂掉电话以后,他总是不置一词,我们也从来不问。大家都同时主动为他补充剧情,包括我的父亲,不过他的版本还是没马法尔达的准确。大家吵吵闹闹,结果我们漏看的剧情比奥利弗因为那通简短电话错过的还要多。笑声不绝。就在我们专注盯着高潮迭起的剧情时,安喀斯走进起居室,摊开湿透的旧T恤,亮出今晚的战利品:一条大海鲈,明天的午餐和晚餐怎么吃它立马就定了,那么大一条鱼,见者有份。父亲决定给每个人都倒点格拉巴酒,连维米尼也喝了几口。 当晚我们都早早上床。筋疲力尽是那天的主调。我一定睡得很熟,因为我醒来时,早餐已经被收走了。 我看见他趴在草地上,左边摆着字典,胸部正下方有一本黄色的便签本。我希望他面容憔悴,或者心情和他昨天一整天一样。不过他已经开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伎重演,假装没注意他,但现在似乎很难这么做,尤其是两天前,他告诉过我他已经看透我的小伎俩。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谈的状态,知道彼此在做戏,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任何改变吗? 或许不会。我们之间的鸿沟甚至可能会更深,因为我们都很难相信彼此会蠢到去假装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抑制不住。 “前天晚上我等了你好久。”听起来就像我的母亲在责备无故晚归的父亲。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用这么暴躁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不进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来的话应该也会很开心。不过你至少休息了吧?” “算是吧。睡不着,不过还好。” 他又重新盯着刚刚看的那一页,还默读每个音节,或许想表示他很专注。 “你今天上午要进城吗?” 我知道我在打扰他,我真讨厌自己。 “再说吧,或许吧。” 我应该听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确听懂了。但我也拒绝相信一个人能变得这么快。 “我倒是要进城。” “原来如此。” “我订的书总算来了。上午我要去书店拿。” “什么书?” “《阿尔芒丝》[《阿尔芒丝》(Armance):司汤达于1827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以对贵族社会的讽刺观察为背景,描述一对表兄妹的爱情故事。]。” “我可以帮你去拿。” 我看着他。感觉像个孩子用尽一切委婉恳求和暗示的办法,却无法让父母想起曾经答应带他去玩具店一样。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去。” “你是说像那天一样吗?”他补充了一句,仿佛想帮我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却因为假装忘记事情发生的确切日子,而没能让事情变得简单。 “我认为我们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我想输得高贵而有尊严,“没错,像那样。”我也懂怎么说得含糊。 像我这样极其害羞的男孩,能够有勇气说这些话,原因只有一个:我连续两三晚做的一个梦。他在我的梦里恳求我:“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以为我记得梦中的情境,但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即便是面对自己,我也不愿意坦承。我为它披上斗篷,只能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朝里面瞥上几眼。 “那一天属于不同的时间翘曲。我们要学着让它留在那天……” 奥利弗听进去了。 “这种智慧的见解,是你最迷人的特质,”他抬起头,目光离开便签本,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让我觉得非常不自在,“你那么喜欢我吗,埃利奥?” “我喜欢你吗?”我想用难以置信的语气,似乎要质问他竟然会怀疑这件事。但接着我想到了更好的回答,打算用意思应该是“一点都没错”,但是意味深长又闪烁其词的“或许吧”,来缓和一下自己的语气。然而就在此时,我竟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吗?奥利弗,你竟然还要问?我崇拜你。”就这样,我说出来了。我希望这句话让他吃惊,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好有机会紧接着给他最慵懒的爱抚。既然我们谈的是崇拜,那喜欢算什么?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动词,能发出打动人心的制胜一击,不是给暗恋我们的人,而是让他们的好友,把我们拉到一边,说:“听着,我觉得你该知道,某某崇拜你。”在这种情形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去表达的都透露得更多,却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晦涩的词语。我相信,我能够抒发内心的真实感受,同时准备好后路,好在我冲过头时立即撤退。 “我跟你去B城,可是……不说话。”他说。 “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我们半小时后去骑车如何?” 哦,奥利弗,在去厨房找点东西吃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会跟你一起骑车上山,我会跟你骑车进城,比赛看谁先到。到了崖径,我不会指着海叫你看。你去找译者的时候,我会在小广场的酒吧等你。我会触摸在皮亚韦河殉难的无名士兵纪念碑,一言不发。我会带你去书店,把自行车停在店外,一起进去再一起离开,而且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我完全不会提起雪莱或莫奈,我也绝对不会卑微地告诉你,两天前的夜里,你让我的灵魂迅速老去。 我要享受这段旅程本身,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们是两个骑车漫游的年轻人,我们会进城,然后回来,我们会去游泳、打网球,吃吃喝喝,深夜在小广场撞见彼此,而正是在这座小广场上,两天前的上午,我们说了很多但其实又什么也没说。他会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也会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们甚至会觉得快乐。如果我没把事情搞砸,我们可以天天骑车进城再一起回来,即使他只愿意给这么多,我也接受——甚至更少我也愿意忍受,只要能和这些无聊琐碎的点点滴滴一起生活下去。 那天上午我们骑车进城,没多久他就处理完翻译的事。我们在咖啡店仓促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书店仍然没开。我们继续在小广场徘徊,我盯着战争纪念碑看,他则远眺波光粼粼的海湾。雪莱的鬼魂尾随我们一步一步穿过城区,召唤声比哈姆雷特父亲的声音更响亮,而我们俩不置一词。没多想,他问起怎么可能有人淹死在这样的海里。我立刻笑了,意会到他想要收回这话。旋即双双露出狼狈为奸的笑,就像那个谈话间狂热的湿吻,两人不假思索地,穿过灼热的红色沙漠,寻找彼此的嘴唇,我们有意将那片沙漠置于彼此之间,是为了不向对方的赤身裸体再探索。 “我以为我们不会提起……”我发话。 “不说话,我知道。” 回到书店,我们把自行车停在外面,走了进去。 这感觉很特别。仿佛在带人参观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去的秘密天地,就像崖径那儿,我们到那里独处,却梦见他人。在你走进我的生活之前,我便已经梦见了你。 我喜欢他在书店里的一举一动。他带着好奇却不完全专注,兴趣满满却保持冷静,在“看我找到了什么”和“当然,怎么可能有书店不卖这种书”之间剧烈摇摆。 书店老板进了两个版本的《阿尔芒丝》,一本是平装版,另一本是昂贵的精装版。我一阵冲动,说我两本都要,并且要记在父亲的账上。接着我请老板帮忙找支笔,然后翻开精装版,写下:“ Zwischen Immer and Nie.为你沉默。八十年代中期于意大利某处。” 多年以后,如果他仍留着这本书,我希望他感到痛苦。甚至,我希望有一天某人浏览他的藏书时,翻开这本小小的《阿尔芒丝》,问道“告诉我,八十年代中期,在意大利某处沉默的是谁”,我要他那时突然涌起一阵感受,类似悲伤,比悔恨猛烈,甚至像是在怜悯我,因为那天上午在书店里,我或许已经接受了他的怜悯。如果怜悯是他唯一能给的,如果怜悯能让他伸出手臂搂着我。在怜悯与悔恨的涌动下,回旋着一股酝酿多年又暧昧不明的情欲暗流。我要他记得那个早晨我在莫奈的崖径吻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我的唾液流入他嘴里,因为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他。 他说这是他一整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云云。我耸耸肩,表示不把敷衍的感谢当一回事。或许我只是希望他再说一次。 “那么我很高兴。我只是想为今天上午的事向你道谢。”在他想到要插嘴之前,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不说话。绝不。” 下山途中,经过“我的天地”,这次换我故意望向一边,仿佛我早已把那件事抛诸脑后。我相信如果当时我看他,我们会交换同样有感染力的微笑,那种提起雪莱之死时立刻从脸上抹掉的微笑。我们的距离可能因此拉近,只要提醒我们此刻需要保持多远的距离。或许故意望向一边并且清楚我们是为了避免“说话”才望向一边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找到相视而笑的理由,因为我确信他知道,我了解他明白我在避免提到莫奈的崖径,也确信这种无不透露着分离的回避,反而成了我们完美同步的亲密时刻,谁都不希望会消散。这景象也出现在了画册里,我原本可能这么说,却忍住没说。不说话。 但是,如果接下来的上午我们再一起骑车时,他主动发问,那么我会吐露一切。 我会告诉他,虽然我们每天骑车,到我们最喜欢的小广场,在那儿我打定主意决不乱说话,然而,每天夜里,当我知道他已经就寝,我仍会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希望他听到我房间落地窗玻璃震动的声音,然后是老旧的铰链藏不住秘密的嘎吱声。我会在那儿等他,只穿睡裤。如果他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打算说晚上太热,香茅油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因为我睡不着,所以我宁可熬夜,不睡觉、不读书,只是凝望。如果他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我只会说“你不会想知道的”,或者用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说我曾经答应过不到他那边的阳台去,不仅是怕冒犯他,也因为我不想试探我们之间无形的引线——你在说什么引线?——那个引线就是如果有一夜我做了太浓烈的梦,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我恐怕会轻易越界,推开你的玻璃门,然后说,奥利弗,是我,我睡不着,让我跟你在一起。就是那个引线啊! 那引线整夜若隐若现。猫头鹰的啼鸣,奥利弗房间百叶窗迎风嘎吱作响的声音,从邻近山城遥远的通宵迪斯科舞厅传来的音乐,猫咪深夜混战的声音,我卧房的木制门楣发出的嘎吱声……一丁点声响都可能会吵醒我。但是我从小就熟悉这些声音,就像睡着的小鹿挥动尾巴拂去讨厌的虫子那样,我知道怎么摆脱那些声响,旋即再度入睡。但有时候,当我尽全力还原我此刻随时准备重返的梦境,而且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几乎就能重写时,仅仅是些微不足道之物,像恐惧感或羞耻感,就会悄悄溜出我的睡眠,在我周围上下盘旋,看着我睡觉,俯身贴近我的耳朵,最后低语,“我没打算吵醒你,我真的没有,回去睡吧,埃利奥,继续睡。” 我睡不着。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扰人的念头,直立不动,监视着我,如一对幽灵从睡眠的迷雾中显形:欲望与羞耻。我一方面渴望用力推开自己房间的落地窗,不假思索、一丝不挂地冲进他房间;另一方面,却又一次一次怯于冒一丁点险去让一切成真。青春的遗产、我生命中的两个吉祥物——饥饿与恐惧——监视着我,对我说,“很多人都冒过险,也得到了回报,你为什么做不到?”我不回答。“很多人都受到过挫折,你又何必呢?”我不回答。接着出现那句话,依旧在嘲笑我:埃利奥,回头不试,更待何时? 那天晚上,答案真的再度来访,尽管它出现在一个本身就是梦中梦的梦里。某个意象唤醒我,它告诉我的,比我想知道的还多,就像尽管我对自己坦承,我想从奥利弗那儿得到什么,我又有多么想要,却仍有一些角落是我回避的。在这个梦里,我总算知道我的身体从第一天起就铁定知道的事。我们在他房里,而且,与我所有的幻想相反,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而是奥利弗;我在他上面,看着他突然面色潮红,一脸默然接受的表情,所以虽然是在睡梦中,但我的感情却全被暴露了出来,并且知道了我目前为止无法明白也猜不到的事:不把我不顾一切渴望给予的东西给他,或许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我拼命想给他一些什么。相比之下,“接受”似乎是那么稀松、轻易又机械。接着我听到那句话,那句我早预见会听到的。“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他喘着气,意识到几天前的晚上,他已在另一个梦里对我说过相同的话。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但他无论何时到我梦中,都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这句话,尽管我们似乎都不清楚那是从我体内冲出来的声音,还是我有关这几个字的记忆在他体内的迸发。他的脸似乎既经受得起我的热情,又借此煽动着我的热情,让我看到仁慈与激情混合的形象,那是我过去未曾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也绝对想象不到的。正是他的这种形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盏夜灯,在我几乎放弃的日子里为我守夜,在我宁愿对他的欲望枯死时,重新点燃我对他的渴望,在我害怕冷落可能会驱散我所有骄傲的表象时,为我勇气的余烬添加柴火。他脸上的表情好似士兵带上战场的爱人的抓拍照,不仅为了让他们记得人生中的美好,以及幸福正在等待着他们,也为了提醒他们,如果躺在运尸袋里返乡,生活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这几个字让我渴望并去尝试一些从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 暂且不论他多想跟我撇清关系,也不去管那些与他为友而且每晚都跟他睡的人,真实世界中的他,跟那个梦境里赤身裸体躺在我身下并且对我袒露一切的人,没有任何不同。这才是真实的他,其余不过是假象和误会。 不,他还有另一面,当他穿上红色泳裤的那一面。 我想看到他完全不穿泳裤的样子——但我却不让自己有这样的盼望。 小广场事件的翌日早晨,尽管他显然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但是我依旧能鼓起勇气坚持和他一起进城,只是因为我看着他,看他默念自己在黄色便签本上写下的字,想起了他(在梦中)也那样说着恳求的话“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之所以在书店送书给他,后来又执意请他吃冰激凌,是因为这样才能和他一起推着自行车走过B城狭窄阴凉的小巷,才能拉长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是为了感谢他(在梦中)对我说“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甚至是我跟他开玩笑而且保证不跟他说话时,也是因为我在悄悄地像哄婴儿入睡那样捧着那句话“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远比他的任何告白都要珍贵。那天早上,我在我的日记里写下这句话,却略过不写那是我梦见的。我希望多年以后重读日记,相信他真的曾对我这般恳求,哪怕片刻也好。我想保存的是他声音里汹涌的喘息,那声音后来又萦绕我多日,并告诉我,如果我这一生每夜都能让他这样出现在梦里,我愿意将我的一生赌在梦上,把现实的一切都放弃。 我们加速下山时,路过了我的秘密天地,路过了橄榄树丛,路过了满脸惊讶地看着我们的向日葵——当我们滑行过海松林时,路过了两列几代前就没了轮子的旧火车厢——车厢上却仍然高挂着萨伏依王室[萨伏依王室(House of Savoy):十一世纪初起源于萨伏依地区的意大利贵族,从一个小地方逐渐扩张成为意大利王国的统治者,其统治权结束于二战之后的1946年,为欧洲存在最久的王室。]的标志,路过了一群因为我们的自行车差点擦伤他的女儿而大喊“杀人啦”的吉卜赛小贩——我面向他大喊:“如果想让我停下来,那就先杀了我!” 我这么说是为了像他那样说话,为了在把那句话安放回秘密隐藏处之前多品味一下,就像牧羊人趁天气暖和到山上放牧,却在天气转凉时把羊赶回羊圈里一样。借着喊出跟他相似的话,我让那句话变得鲜活又有生命力,它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更长久、更响亮,没人能掌控,有如回声,从B城悬崖那儿弹开,然后跃入雪莱遭遇船难的那处遥远浅滩。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把他的话还给他,默默希望他再向我重复那句话,恍如在我梦中一般,因为现在轮到他来说了。 午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午餐后他坐在花园的树荫下,一如他喝咖啡前宣告的那样,要做两天的活儿。不,他今晚不进城。或许明天吧。也不打扑克牌。接着他就上楼了。 几天前,他把脚叠在我脚上。现在甚至懒得看我一眼。 近晚餐时,他下楼找东西喝。“我会怀念这里的一切,教授太太。”他说。傍晚刚冲过澡的他,湿润的头发闪闪发光,我们的“大明星”看起来笑容满面。母亲也笑了,夹杂着意大利语对他说:“随时欢迎大明星来啊。”接着他像平常一样陪维米尼去散步,帮她找她的宠物变色龙。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们喜欢彼此什么,却感觉比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更自然而不造作。半小时后,他们回来了。维米尼因为爬了无花果树,所以她妈妈要她吃晚饭前先洗澡。 晚餐时也一句话都没说。晚餐后他消失到楼上去了。 我敢保证,十点钟左右,他肯定会偷偷溜进城。我看见他那头的阳台光影浮动,而且向我门边的楼梯平台投射出一道微弱的橘色光线。时不时还能听到他活动的声音。 我决定打电话问朋友要不要一起进城。朋友的母亲说他已经离开,没错,可能也是去同一个地方。我又打给另一个,他也已经走了。父亲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马尔齐亚?你在躲着她?”不是躲,可是她似乎很纠结。“你自己就不纠结呀?”他补了一句。我打电话给马尔齐亚,她说她今晚哪儿都不去,声音里有一股阴郁的冷淡。我打电话是为了道歉。“听说你病了?”没什么大碍,我回答。我可以骑自行车去接她,然后一起骑车去 B城。她说她会跟我去。 我出门时,父母在看电视。我听见自己踏在砾石上的脚步声。我不在乎噪音。噪音与我为伴。他也会听见的,我想。 马尔齐亚在她家花园等我。她坐在一把老旧的铁制椅子上,两腿向前伸,脚后跟着地。她的自行车靠在另一把椅子上,把手挨着地面。她穿了一件长袖运动衫。我等了你好久,她说。我们离开她家抄了近路,那条路比较陡,不过一下子就能到城区。小广场的夜晚熙熙攘攘,声色漫溢至周边的小巷。每当广场的休息区客满,有一间餐厅就会搬出小木桌放在人行道上。当我们进入小广场,那里的喧闹与骚动,让我的身体充溢着惯有的焦虑与自卑。马尔齐亚可能会碰到自己的朋友,他们一定会开我们玩笑。跟她待在一起,对我来说甚至是某种挑战。我不想被挑战。 我们没有加入坐在咖啡店里的那群朋友,而是排队买了两个冰激凌带走。她还要我替她买烟。 我们拿着蛋筒冰激凌漫无目的地穿过拥挤的小广场,然后在小巷间穿梭。我喜欢鹅卵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样子,喜欢和她推着自行车闲散地漫步小城,听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电视里沉闷的说话声。书店还开着,我问她是否介意我进去看看。不,她不介意,她愿意跟我一起进去。我们把自行车靠墙停放。拨开哗啦作响的珠帘,店内烟雾缭绕,一股霉味,烟灰缸里的烟灰都满出来了。老板说很快就打烊,可是店里仍播放着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对二十五六岁的情侣,应该是游客,正在迅速浏览着英文书区域,或许是想找一本有地方色彩的小说吧。夜晚的书店,与阒无一人、阳光耀眼又弥漫着新鲜咖啡香的早晨,是多么不同啊。我拿起桌上的诗集读起其中一首诗,马尔齐亚站在我身后看。我正要翻页,她说她还没读完。我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我们旁边的情侣正准备买一本意大利小说的翻译本,我打断他们的交谈,建议他们别买。“这本真的真的好很多。虽然背景设定在西西里岛而不是这里,却可能是本世纪最棒的意大利小说。”那女孩问道:“我们看过电影。不过,这本跟卡尔维诺一样好吗?”我耸耸肩。马尔齐亚的兴趣仍在那一首诗上,她又读了一次。“相比起来,卡尔维诺显得冗长又夸饰,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我只是个小孩子,又懂什么呢?” 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在跟老板讨论文学,他们身穿时髦的夏季休闲西装,没打领带,三个人都在抽烟。收银台旁边的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红酒杯,多是空的,酒杯旁有一大瓶波特酒。我注意到那两位游客拿着空杯子,显然新书发布会上有人请他们喝酒。老板朝我们这边看,眼神里满是因为打搅而生的歉意,他问我们要不要也来点波特酒。我看了看马尔齐亚,对老板耸耸肩,意思是:她似乎不想喝。老板不说话,指了指瓶子,摇摇头假装不同意,示意:今晚把这么棒的波特酒扔掉,实在太可惜,何不帮他在打烊前把酒喝完呢?最后我接受了,马尔齐亚也是。出于礼貌,我问他今晚是哪本书的发布会?有个我先前没注意到的人说出书名:Se l’amore[意大利语,“如果爱”。].“这本书好吗?”我问。“根本是垃圾。相信我,因为是我写的。”他回答。 我羡慕他。我羡慕他的读书会,发布会,还有从周边地区到这座小城、到小广场附近这家小书店来向他道贺的朋友和书迷。他们留下超过五十个空杯子。我羡慕他有自我贬抑的特权。 “你愿意为我在书上题字吗?” “Con piacere[意大利语,“很乐意”。]!”作者回答,在老板递过签字笔之前,他就已经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钢笔。“我不确定这本书是不是适合你,不过……”他拉长的语气混合着十足的谦逊与少许做作的自吹自擂,仿佛在说:你要我签名,我的确很开心,但是我无法扮演一个著名诗人的角色,因为你我都知道我不是。 我决定也为马尔齐亚买一本,并请作家为她题字。他题了字后,还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没完没了的涂鸦。“我认为这本书也不适合你,小姐,不过……” 接着,我再次请老板把两本书都记在父亲的账上。 我们站在收银台旁边,看老板花了很长时间把两本书分别以黄色的光面纸包起来,系上丝带,然后在丝带上贴一张书店的银色标签贴纸。我悄悄接近马尔齐亚,或许只是因为她站得离我很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后吻了一下。 她似乎因我的举动而微微发颤,但仍然站在原处。我又吻了她一次。接着,我以为自己做错事了,低声问她:“我让你不舒服吗?”她也低声回答我:“当然没有。” 离开书店,她再也忍不住。“你为什么给我买这本书?” 我原以为她要问我为什么吻她。 “Perché mi andava[意大利语,“因为我想啊”。].” “嗯,可是你为什么买给我?为什么买书给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问。” “随便哪个笨蛋都知道我为什么问。可是你却不懂!这还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还是没听懂。” “你没救了。” 我盯着她看,完全被她声音里突然的生气和恼火吓到了。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我会很难过。” “你真是蠢。给我一支烟。” 我不是没猜过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或许是害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实吗?我能在问心无愧的状况下,继续曲解她的话吗? 接着,我洞察到:或许我为了引她说真话,故意忽视她的每一个暗示——害羞与无能的人称之为策略。 就在这时候,我灵光一闪,惊觉:难道奥利弗也是这样?借由故意忽视我来引诱我? 他说他早已看透我忽视他的企图,不正暗示了这件事? 我和马尔齐亚离开书店,点了两支烟。一分钟后,我们听到响亮的金属发出的嘎啦嘎啦声。书店老板正在往下拉铁门。“你真的这么喜欢看书?”我们心不在焉地摸黑漫步向小广场时,她问道。 我看着她,仿佛她问的是我喜不喜欢音乐、面包、含盐黄油,或夏季成熟的桃子。“别误会。我也喜欢看书。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总算,有人说真话了,我想。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这倒不如说是她在回答之前,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思索或回避问题。“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自我。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 “你隐藏自己?” “有时候。你不会吗?” “我会吗?我想会吧。”接着,压抑着冲动,我还是不小心问了一个平常绝不敢问的问题:“你也对我有所隐藏吗?” “没有,对你不会。或许,有,有一点。” “比如?” “你明明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伤害我,而我不想受到伤害,”然后她思索了片刻,“不是说你故意要伤害任何人,而是因为你老是改变心意,老是悄悄溜走,没人知道上哪儿去找你。你让我害怕。” 我们走得很慢,以至于没注意到推着自行车的脚步也停了。我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把车靠在一家打烊的店铺门上,倚着墙说:“再吻我一次?”我把自行车停在小巷中间,走向她,双手捧起她的脸,贴着她吻了起来,我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她把手伸进了我的头发。我爱她的单纯,她的直率。这表现在那晚她对我说的每个字里——不羁、坦诚、有人情味;也表现在此时她回应我的方式,毫无拘束,也不过分,仿佛她的嘴唇和身体之间的联系是流动的、瞬间的。吻不是进一步接触的前奏,而是接触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只隔着衣物,当她的一只手悄悄滑进我们之间,探到我的身体时,我并不吃惊。那就是她的坦诚、不羁和无拘无束,而且让此刻的我更加硬挺。 她抚摸着我,我看着她,凝视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一直好想吻她,想说一些话,证明今晚打电话给她、去接她的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冰冷沉闷的男生。可是她打断我,说:“Baciami ancora[意大利语,“再吻我一次”。].” 我又吻了她一次,但我的心已经飞奔到崖径去了。我该这么提议吗?就算抄近路直接穿越橄榄树林,也要骑上五分钟。我知道在那附近会遇到其他情侣。不然就到海边去。我在海边做过,大家都做过。或许提议到我房间?家里没人会知道,也不会介意。 一个画面掠过我心头:她和我每天吃过早餐后坐在花园里,她穿着她的比基尼,老是催我下楼跟她一起游泳。 “Ma tu mi vuoi veramente bene[意大利语,“你真的在乎我吗”。]?”她问。这句话是凭空而来的?还是这张受伤需要安慰的脸,从书店出来以后就尾随着我们的每一步? 我无法了解大胆和哀愁、“再吻我一次”和“你真的在乎我吗”如何能够这样彻底地结合在一起。我也很难捉摸为什么一个表面上如此柔弱、迟疑又渴望吐露那么多自我不确定的人,能以同一种姿态,不害臊、不顾后果地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紧紧贴着我。 就在我更狂热地吻她,两人的手在彼此身上游走的时候,我脑子里构思的竟是我决心晚上塞进奥利弗门缝的纸条内容:“不能再沉默了,必须跟你谈谈。” 等我准备好要把纸条塞进他门缝,天已破晓。马尔齐亚和我在海边人迹罕至的地方做爱。大家都昵称那儿是“水族馆”,因为夜晚留下来的安全套难免积聚在那里,在礁石间漂移,有如洄游的鲑鱼受困于水中罗网。我们打算晚一点再见一次面。 我步行回家。我喜欢她的气味留在我身上、留在我手上。我不会刻意洗掉。我要把那气味留在身上,一直到晚上两人见面为止。我仍然沉湎于对奥利弗冷淡到近乎厌恶的情感波动之中,这种情感是前所未有又有利于我的,令我高兴,也让我知道我是多么反复无常。或许他感觉到我只是想跟他睡觉,然后就此结束,所以出于本能要跟我撇清关系。想想几天前的夜里,我如此强烈地渴望在我体内款待他的身体,以至于都要从床上跳起来,到他房里去找他。现在这个念头却不可能激起我的欲望。或许对奥利弗的渴望只是酷暑期的性冲动,而我已经摆脱。相反,我只要闻闻手上马尔齐亚的气味就好,我爱每个女人都有的纯正女人味。 我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久,就像刚吸过毒的瘾君子总能轻易发誓戒毒一样。 不到一小时后,奥利弗又飞快重回我心里。我想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伸出我的手掌,对他说,来,你闻闻看,接着看他双手轻轻捧着我的手闻,最后我把中指放在他唇上,然后突然塞进他嘴里。 我从学校笔记本撕了一张纸。 请不要躲着我。 接着我又重写一张:请不要躲着我,那令我生不如死。 我又改写成:你的沉默一点一滴侵蚀着我。 太夸张了。更像是他会说的话。 想到你恨我,我无法忍受。 太悲哀。不行,不要写得这么催泪,但老掉牙的寻死觅活要继续。 知道你恨我,我宁可死。 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回到原来的版本。 不能再沉默了,必须跟你谈谈。 我折起带横线的纸条,抱着恺撒横渡卢比孔河时的听天由命,塞到他门缝。无法回头了。恺撒说过,iacta alea est[拉丁文,“骰子已经掷出去了”。].想到“掷”这个动词的拉丁文iacere与“射精”这个动词有相同的词根,令我想笑。我旋即意识到,我想给他的不仅是马尔齐亚留在我手指上的气味,还有我的体液在手上干掉的痕迹。 十五分钟后,两种相抗衡的情绪折磨着我:我后悔送出那个纸条,也后悔纸条里不带一丝讥讽。 早餐时,他总算在慢跑后现身。他头也没抬,只是问我昨晚是否玩得开心。“Insomma[意大利文,“简单地说”。],马马虎虎。”我回答,想尽可能说得含糊,也借此暗示我在尽量简化原本会太冗长的汇报。“那一定很累吧。”父亲这般反讽。“你也去打扑克牌了吧?”“我没打扑克牌。”父亲和奥利弗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开始讨论当天的工作。我因此失去他。又是备受折磨的一天。 我回楼上拿书的时候,看见那张折起来的带横线的纸条躺在我桌上。他一定是从阳台落地窗走进我房间的,把纸条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如果我现在看,我这天就毁了。但如果我晚一点再看,这一整天也变得没有意义,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十之八九,他什么都没写就丢回来,表示“我在地上捡到这个,可能是你的吧,再说吧”,或者更直接:不予回应。 “成熟点,我们午夜见。”——他在我的留言下方加上这句。 原来早餐前他就送来了。我这才明白。 但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而且心里立刻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与忐忑。他提出了邀约,而这就是我要的吗?这是真的吗?不管我想不想要,今天我要怎么熬到午夜?现在才早上十点,还有十四个小时——上次让我等这么久的,是我的成绩单。还有两年前某个星期六,一个女孩答应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却让我等了好久,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忘记了。耗上半天眼睁睁看着我的整个人生悬而不决。我多么痛恨等待,痛恨为别人一时的兴致所左右。 我该回复他的留言吗? 可是回复毫无意义啊! 他留言的语气是否故作轻松?还是想表现得像是慢跑后几分钟、早餐前几秒之间才突然想到,然后草草写下的句子?我没能逃过他对我歌剧般感伤主义的轻轻一击,伴随其后的是那句自信的、类似“我们简单点”的“我们午夜见”。这些是好预兆吗?哪一个会取得最后胜利?讥讽的重击,还是自信满满的“我们今晚聚聚,看看有何结果”?我们将要见面谈谈——只是谈谈吗?要和我见面,而且是在小说和戏剧中通常会设定的时间点,到底是一种命令还是一种顺从?午夜时我们要在哪里碰面?他会在白天找机会告诉我吗?还是察觉到我那晚苦恼了一整夜,而分隔我们各据一端的阳台的引线完全是假的,他是否设想过我们中的一个人终会跨越那条无言的马其诺防线[马其诺防线:二战前,法国为防止德军入侵而建造的防御工事,造价昂贵,坚固无比,但因为德军偷袭其背部而失去作用。——编注],就像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这对我们仪式一般的晨间骑行有何影响?“午夜”会取代晨间骑行吗?还是我们会像先前一样,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只是现在我们有“午夜”可去期待?如果我现在碰到他,我该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还是像先前一样,给他一个美国人惯有的冷漠、呆滞又谨慎的凝视? 然而,下一次偶然碰到他,我只想对他表达感谢。我在表达感谢的同时,能否不令人觉得困扰或有负担?还是说,只要是“感谢”,无论多么克制,总带有丝丝多余的甜腻,让地中海式热情难免显得多愁善感又矫揉造作?不能适可而止,不能低调,一定要大肆声张,昭告天下,慷慨陈词。 什么都不说,他会认为你后悔写那张纸条。 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适。 那么,该做什么? 等待。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等待。我会整个早上都工作。游泳。下午或许打几场网球。去找马尔齐亚。午夜前回来。不行,十一点三十分好了。洗澡?不洗澡?啊,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 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吗?从一个到另一个。 接着,一阵强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谈话将会消除我们之间的芥蒂吗?好比,打起精神、放轻松、成熟点! 话说回来,那何必等到午夜?谁会挑午夜来说这些? 或者午夜将会成为午夜吗? 午夜该穿什么好? 这一天如我所惧怕的那样流逝。早餐后,奥利弗立刻背着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来。他坐在我旁边的老位子上。好几次我都试着聊些轻松的话题,却发现虽然我们都试着表明自己不会再假装沉默,但这将又是一个“我们不要说话”的日子。 午餐后,我去小睡。我听见他随后也上了楼,然后关上了门。 稍后我打电话给马尔齐亚,约在网球场碰面。很幸运,那里没人,很安静,我们在彼此都很喜爱的烈日下打了几个小时的网球。时不时地,我们会坐在树荫下的旧长凳上听蟋蟀的叫声。马法尔达为我们拿来补充能量的饮料,却接着提醒我们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这样奔波,下次我们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回去拿。“可是我们从来没向你要东西啊!”我抗议道,“那你就不要喝。”在打败对手之后,她拖着脚步走了。 喜欢看人打球的维米尼那天没来。她一定跟奥利弗去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我爱八月的天气。季夏那几周,城里比平常安静,居民都出门去度假了,偶有来访的旅客也会在傍晚七点前离开。我最爱午后:迷迭香的气味和蒸腾的暑气,鸟儿与知了,棕榈叶的摇晃,还有猛烈阳光下如轻盈的亚麻披肩般落下的寂静。当我步行到海边再回到楼上洗澡的时候,这一切愈发为我所爱。我喜欢从网球场仰望我家,看空荡荡的阳台沐浴在阳光里,知道从任何一座阳台都能看见无尽的海。这是我的阳台,我的世界。从我现在坐的地方,环顾四周,我可以说:这是我们的网球场,那是我们的花园、我们的果园、我们的车棚,那是我们的房子,下面是我们的船坞——我所在乎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在这里。我的家人,我的乐器,我的书,还有马法尔达、马尔齐亚和奥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马尔齐亚并肩而坐,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和膝盖上时,突然想到:(借用奥利弗的话来说)我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谁知道这一切会持续多久,就像一再猜测白天或夜晚将如何演变是没有意义的。都如坐针毡。一切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这里,我知道我正在体验着安抚人心的极致幸福。拥有这种幸福的人,因为过于迷信,而不愿声称自己可能得到所梦想的一切,却也因为太过感恩,而不可能不明白幸福能够被轻易夺走。 打完网球,就在出发去海边前,我带她上楼从阳台进入我的卧房。下午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我拉上百叶窗,但让落地窗开着,如此,被削弱的午后阳光在床铺、墙壁和马尔齐亚身上描绘出一道道条纹。我们在万籁俱寂中做爱,两人都没闭眼。 我希望我们的动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到墙,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让奥利弗察觉到他隔壁正在发生什么。我想象着他在午睡时因为听见我床垫弹簧发出的声响而感到沮丧。 我和马尔齐亚在走向小海湾的途中,我再次为自己不介意他是否发现了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终没出现,我也不在乎了。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甚或他手臂白皙的部分。他的脚底,他的手心,他身体下侧——全都不在乎。我宁可跟马尔齐亚一起过夜也不愿熬夜等他,在午夜钟声敲响时,听他慷慨激昂地讲一些。早上我塞纸条给他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现,那么即将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即使一开始不合我的意,我也会让自己去经历,直到最后。因为与其在他离开后的夏日或之后的一生不断与自己的身体争辩,不如一次性搞清楚。 我会冷血地做出决定。如果他问起,我会告诉他。我不确定我想做这件事,但我需要去了解,而跟你做又胜过跟别人。我想了解你的身体,我想了解你的感受,我想了解你,并且通过你来了解我自己。 马尔齐亚在晚餐前一刻离开,说要去看电影。约了朋友一起去,她说,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去?我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做了个鬼脸。我想待在家里练琴,我说。我以为你是每天早上练。今天早上我起晚了,记得吗?她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对我会心一笑。 还有三个小时。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承诺要午夜谈一谈,我真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又一个这样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职的音乐副教授,和一对来自芝加哥、坚持讲蹩脚意大利语的同志伴侣。那两位男士坐在一起,面对着母亲和我。其中一个决定朗诵几首帕斯科里[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的诗,对此,马法尔达的反应是冲着我做一个她常做的鬼脸,想逗我笑。父亲之前警告我,在芝加哥来的学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说我会穿那件乌拉圭远房表亲送的紫色衬衫。父亲一笑置之,说自己活到这个岁数,没有什么人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当那一对伴侣都穿着紫色衬衫出现时,父亲还是眼前一亮。他们俩同时从出租车两侧下来,各自拿着一束白色的花。就像父亲必定也会意识到的,他们看起来仿佛《丁丁历险记》里的孪生兄弟汤姆森与汤普森,只是更俊俏而且打扮得更花枝招展罢了。 我很好奇他们一起生活的场景。 晚餐时有个念头一直挥之不去:今晚我与那对“孪生兄弟”之间的共同点,要比我与父母或世界上任何人的都多;我边这样思索着边倒数时间,似乎很奇怪。 我看着他们,想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是特威德尔-迪还是特威德尔德-姆[特威德尔-迪(Tweedle-Dee)与特威德尔德-姆(Tweedle-Dum)是一对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将近十一点,我说自己要去睡觉了,便向父母和客人道晚安。“马尔齐亚怎么样?”父亲问,眼神中是确切无误的柔和。明天再说,我回答。 我想独处。淋浴。读一本书。或许写一段日记。心里只有午夜,可是不要去想午夜的细节。 上楼的时候,我试着去想象明天早上走下同一段楼梯时的自己。那时,我可能已是另一个人。我会喜欢那个我还不认识的自己、那个到时候不想道早安的自己或因为被我带上这条窄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吗?或者我仍会是这个正在上楼的人,什么也没改变,什么疑惑也没解开吗?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可能会拒绝我;就算没人发现我求过他,羞耻还是一样的,而且毫无所获。他知,我知。 但我已经跨越羞耻。经过数星期的渴望与等待——我们面对现实吧——恳求、一再被唤起的希望和挣扎着为希望付出的每次努力之后,我将彻底毁灭。在那之后如何入睡?溜回房间,假装打开一本书,读书直到入睡? 或者:不再是处子之身的我如何若无其事地回房睡觉?已无法再回头!我脑海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永恒的模棱两可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洁的左肩。 我应该按时赴约吗? 准点儿出现,并对他说:哟嗬,子时到了[原文此处为the witching hour,指巫师出现的时刻,通常为午夜。——编注]。 不久,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两位客人的说话声。他们站在外面,或许是在等副教授开车载他们回膳宿公寓。副教授慢腾腾的,那对恋人也只能在外面聊天,其中一个咯咯笑个不停。 午夜时他的房间鸦雀无声。他会再次放我鸽子吗?那就太过分了。我没听见他回来。到时候,他要到我房间来,还是应该由我去他房间?等待是种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待了一会儿,往他卧房那儿仔细看了看。没有开灯。不管怎样,我都会去敲门。 或者我可以继续等。或者根本不去找他。 不去找他的念头突然蹦出来,仿佛成了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事。这个念头如此轻柔地拖曳着我,拉扯着我,好像有个人在我睡着时轻声唤我,看我没醒,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鼓励我今晚寻找一切可能推迟去敲门的时间。这个念头又会突然向我袭来,像花店橱窗上的水帘,又像淋浴后涂上的清凉舒缓防晒乳。然后,在阳光下待一整天。虽爱骄阳,但更爱镇痛的香氛乳液。这念头就像舒爽的乳液,首先对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后渗透到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它会提供给你各种论点,或支持,或反对,起初都是些幼稚说法,例如“今晚做什么都已太晚啦”之类的,然后上升至一些稍严肃的想法,比如“你如何面对他人,你就如何面对自己”。 为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过?因为我想尽情享受,细心呵护,直到最后?因为我想要那些反驳未经我召唤便自行涌现,好避免我因它们而遭受指责?别尝试,别尝试这件事,埃利奥。那是祖父的声音。我与他同名,而他的声音正是从他安眠的那张床上传来,跨越了远比我和奥利弗的卧房之间更具威胁性的界限。回头。一旦进了那间房,天晓得你会找到什么?当希望幻灭没能让你身体里每一根未绷紧的神经蒙羞时,你找到的就不是探索的奎宁水,而是绝望的柩衣。此刻岁月正注视着你,今晚你看见的每颗星星都了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相聚在这里,没什么要给你的,也没什么要说的,除了那句:Non c’andà[意大利语,“别去那里”。]. 但我爱那种恐惧(如果那真是恐惧),而我的祖先不了解这一点。我爱的是恐惧的阴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爱推动我向前的无畏,它唤起了我的欲望,因为无畏正诞生于欲望本身。“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你停下来的话我会死”。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无法抗拒。 我敲了敲玻璃窗,轻轻地。我的心狂跳。我什么都不怕,那为何如此慌乱?为何?因为一切都令我害怕,因为恐惧和欲望都忙着对彼此、对我躲躲闪闪,我甚至无法辨别“想要他开门”和“希望他爽约”之间有什么不同。 不过,我一敲玻璃窗,就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着我看出有一盏微弱的灯正亮着。我记得去年早春的一个傍晚,我和父亲在牛津买了这盏夜灯,当时旅馆房间太暗,父亲到楼下去问,有人告诉他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卖夜灯。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我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于是那晚,我往身上披了件雨衣,里面穿的睡衣和今晚穿的是同一件。 “我很高兴你来。我听见你在房里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准备睡了。” “我当然会来呀。” 看他这样慌乱窘迫,我觉得很奇怪。我原本以为会有如颗颗冰雹般狂落的讽刺,所以才觉得紧张。然而,迎接我的却是抱歉,就像有人在为没空买更美味的下午茶饼干而道歉一样。 我走进自己原来的卧房,立刻被一股有点奇怪的味道吓了一跳,因为这股味道里似乎混合了许多东西,后来我注意到有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塞住了卧房下边的门缝,才总算了解。他刚才一直坐在床上,右边的枕头上放了一个烟灰缸,一半都满了。 “请进。”他说,然后关上我们身后的落地窗。我一定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俩都轻声细语。这是个好兆头。 “我不知道你抽烟。” “偶尔。”他回到床上,端正地坐在中间。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只好小声说了句:“我很紧张。” “我也是。” “我比你更紧张。” 他想以微笑掩饰我们之间的尴尬,而且递来一支烟。 这下我有事可做了。 我记起我曾在阳台上差点抱住他,但想到我们这样冷战了一天之后,拥抱显得不合时宜才及时罢手。因为当你们一周几乎没握过手时,对方说“我们午夜见”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不假思索地拥抱他。我想起自己敲门前的内心挣扎:拥抱,不抱,拥抱。 此刻我却在他房里。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看起来更矮小、更年轻。我尴尬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他一定看到我一会儿扶着胯,一会儿插进口袋,一会儿又扶着胯的样子。 我一定看起来可笑极了。我真希望他没注意到我的窘态,还有我那被压抑的对拥抱的渴望。 我觉得自己就像第一次被班主任单独留下来的小孩。“过来,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还是床? 我迟疑地爬上床,面对着他,像他一样盘腿坐着,仿佛这是男人在午夜会面的常规礼仪。我时刻小心,避免碰到他的膝盖。因为如果我们的膝盖碰到一起的话,他会介意,就像他会介意我的拥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想在崖径多待一会儿就把手放在他的胯下时,他会介意一样。 在我有机会故意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前,我感觉自己就像被花店临街橱窗上流动的水冲洗过一样,所有的害羞与压抑都被带走了。无论紧张与否,我已经懒得盘问自己的每一个冲动。如果我蠢,就让我蠢到底吧。如果我碰到了他的膝盖,那就碰着吧。如果我想拥抱,那就拥抱吧。我需要找个地方靠着,所以悄悄挨近床头,背靠着床头板,坐在他身边。 我看着这张床。此刻我很清楚。就是在这里,好多个夜晚,我梦想着此刻。现在我就在这里。再过几周,我又会回到这张床上。我会打开那盏在牛津买的夜灯,记起我站在外面的阳台,听见他忙着找拖鞋的窸窣声。我很想知道以后回望此事时,我会感到悲伤还是羞耻,但我其实希望自己是漠然的。 “你还好吧?”他问。 “我还好。” 完全无话可说。我伸出脚,碰碰他的脚趾,接着,想都没想,就把我的大脚趾滑进他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我想用自己的脚趾触碰他的每一根趾头。因为我坐在他左边,所以我碰到的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时他触碰过我的那几根脚趾。有罪的是他的右脚。我试着用我的右脚去碰他的右脚,却始终避开他的膝盖,仿佛知道那是禁区。“你干吗?”他终于问我。“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体逐渐开始回应我,有点心不在焉,有点游移,跟我一样局促,仿佛想说“如果有人以脚趾碰你的脚趾,除了善意回应,还能怎样”。然后,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孩子的拥抱解读为欣然接纳。他没回应。“这是个开始。”他总算说了句话,或许声音里的幽默感比我期待的还多了点。我没说话,只是耸耸肩,希望他感觉到我耸了肩,别再问我问题。我希望我们不要交谈。话说得越少,我们的动作就越不受控制。我喜欢抱着他。 “拥抱会令你快乐吗?”他问。 我点点头,再次希望他可以感觉到我在点头,那样我就不用说话了。 最后,仿佛我的姿势在恳求他像我一样,于是他伸出手臂,环抱着我。不抚摸,也不用力。此时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伙伴情谊,所以在不中断拥抱的情况下,我放松了一下,时间刚好够我抽回双臂,然后伸进他宽松的衬衫里,继续拥抱。我想触摸他的肌肤。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他问,仿佛这个疑惑是他一直游移不定的原因。 我又点点头。我在说谎。那时我已无法确定任何事情。我想知道我的拥抱何时会自然结束。要到几时,我,或他,才会对此感到厌倦。很快?晚一点?还是此刻? “我们还没聊一聊。”他说。 我耸耸肩,意思是:没必要。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就像那天在崖径上一样,甚至更炽烈,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已经跨越了障碍。“我可以吻你吗?”自“崖径之吻”后,这个问题我已等了很久!还是,我们已经忘记过去的错误,准备重新来过? 我没回答他,也没点头,就已经把嘴凑到他嘴上,像前一晚吻马尔齐亚那样。某种难以预料之事似乎从我们之间一扫而空了,顷刻,年龄的界限仿佛全然消失,仅仅是两个男人在接吻,甚至性别也在消融,我开始觉得我们甚至不是两个男人,而只是两个存在。我爱此刻蕴涵的平等信念。我爱那种时而变老时而年轻的感觉,当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一个犹太人走向另一个犹太人时。我爱那盏夜灯,它让我觉得温暖舒适又有安全感,如同那晚在牛津的旅馆我所感受到的一样。我甚至爱自己那间老卧房陈旧黯淡的感觉,如今这里四处散落着他的东西,但是竟然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更宜居:这里挂着一幅画,那里放着一张充当茶几的椅子,上面放着书、卡片还有唱片。 我决定钻进被窝。我爱那种气味。我想要去爱那种气味。我甚至爱他的床上放了些东西,没被移开,当我把一只脚滑进被窝时,膝盖一直会碰到,但我不会介意,因为那属于他的床、他的生活和他的世界。 他也钻进了被窝,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脱我的衣服。我曾经担心该怎么脱下自己的衣服;如果他不帮我,那我该如何像电影里的女孩那样,脱掉自己的衬衫,解开自己的裤子,任其落下,站在那里,一丝不挂,垂着双臂,向他示意:这就是我,原原本本的我,来吧,占有我,我是你的。但他的行动解决了我的问题。他耳语道:“快脱,脱,脱,脱光。”我听得笑了起来,转眼间,我全身赤裸,感觉到床单轻轻落在我的下体上,而这世界已再无秘密,因为渴望和他上床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此刻我正同他分享着这个秘密。感觉到他的手伸进被单在我的全身游移,是多么美妙啊,我们的一部分就像已在求爱派对上达至亲密,而暴露在被单外的那部分,仍然在跟得体的礼节抗争着,好比在拥挤的夜总会里,其他人已经在暖手了,而迟到者依然冷得直跺脚。他还穿着衣服,而我已经一丝不挂。我爱在他面前全身赤裸。接着他吻我,再吻我,第二次吻得那样深,好像终于也放开了。我突然发觉他其实一直裸着身子,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但是此刻,他没有一寸肌肤不在触碰着我。我之前神游到哪儿去了?我其实一直想问问得体的健康问题,不过他刚刚似乎也回答了,因为当我总算鼓起勇气问他时,他回我说:“我告诉过你了,我没问题。”“那我跟你说过我也没问题吗?”“说过了。”他微笑。我望向一边,因为他正凝视着我,我知道我在脸红,也知道自己做了个鬼脸,但是我依然想让他凝视我,即便那会让我觉得窘迫,我也想一直凝视着他,而我们此刻的姿势好像在摔跤,他的肩膀不断摩擦着我的膝盖。那日下午,我脱下自己的内裤,穿上他的泳裤,以为那是他的身体离我最近的时候,而从彼时到今日,我们已经走了多么远!此时此地。我几乎将要抵达某处,但是我也希望这种将要抵达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因为一旦越过,我便无法再回头。事情已经发生了,但不像我曾梦到过的那样,反而让我有点不适,迫使着我暴露更多的自我。我有种想要让他停下来的冲动,他察觉到了,问我要不要停,我没回答,或许是不知该回答什么。在我勉强下定决心和他本能地补偿我之间,时间无限绵延。从这一刻起,我想,从这一刻起——仿佛此生从未有过地,我明晰地感受到:我抵达了某个心爱之地,而且永远渴望着那里;我在做自己,我,我,我,而非其他任何人,只是我自己而已;在每次穿过手臂的颤抖中,我发现了一些完全陌生但也绝非丝毫不熟悉的东西,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曾是我完整生命的一部分,我只是暂时遗失了,现在他帮我找到了。那个梦是对的——这就像回家,就像在问,我此生曾游历过何处,也就是在问,我小时候,你在哪里,奥利弗,还像是在问,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到头来,脱口而出的是我,而非他,不止一次,而是很多很多次: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因为这也是我让梦与幻想再次回到原点的方式,在我和他之间,渴望的词语从他的口,到我的,再回到他的,在口与口之间交换,必定是在此时,我开始说一些下流话,他也跟着我说,起初很轻,直到他说出那句 “以你的名字唤我,我也以我的名字唤你”,我过去从未这样唤过谁,当我一把自己的名字当作他的来唤时,我就被带入了一个无论过去还是此后,都没有和任何人共同拥有过的王国。 我们的动静大吗? 他微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想我甚至啜泣过,但我不确定。他拿起自己的衬衫帮我清理。马法尔达总是在寻找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找不到的,他说。我称这件衬衫为“大波浪”,你来的第一天就穿着它,比起我,上面有你的更多气味。我不信,他说。他还不肯放开我,当我们的身体分开时,尽管有点模糊,但我似乎想起刚才我曾无意推开一本书,当他还在我身体里时,这本书压在我的背后。现在竟在地板上。我什么时候发现那是一本《如果爱》?激情正炽热的时候,我竟然还有心思好奇:和马尔齐亚去参加新书发布会的那晚,他是不是也到过那儿?一些奇怪的想法浮现,似乎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但其实刚刚过去不到半小时。 我一定是过了一会儿才有了这些想法,那时我还躺在他的臂弯里。在我意识到自己昏昏欲睡之前,这些想法唤醒我,让我充满恐惧和焦虑。我感到想吐,就像是生病了,不仅需要淋浴来冲掉这一切,而且要用漱口水泡澡。我必须离开——远离他,远离这个房间,远离我们一起做的事。就像是从一团可怕的梦魇中缓慢降落,但还没有完全着陆,也不确定是否想要着陆,因为尽管我知道自己无法继续与那团巨大又奇形怪状的梦魇相抗衡,而且那团梦魇仿佛是曾飘进我生命里的自我厌弃和自责之云中最大的一朵,但是降落之后等待着我的一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将再也不一样了。我怎能让他对我做这些事,还曾经那么急不可耐,火上浇油,然后等待他,恳求他不要停。他留在我胸前的那摊体液,证明我已越过一条可怕的界线,这条界线无关我所珍视之物,无关我自己、一切神圣之事或将我们拉得如此之近的民族本身,甚至无关马尔齐亚——她此刻就像站在远处暗礁上的塞壬,疏远又淡漠,夏日海浪轻轻拍打着她,我挣扎着游向她,在焦虑的漩涡中呼喊,希望她会是帮助我在破晓前重建自我的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尚未出现、未曾相遇,以及若不记着那一大团出现在我和他们生活之间的羞耻与厌恶,便永远无法去爱的那些人。这件事将纠缠着、玷污着我对他们的爱,而我们之间将会永远存在这个能毁坏我一切美好品质的秘密。 还是,我冒犯了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什么? 抑或,即便是伪装,那种厌恶感也会始终存在吗?我所需要的就是像刚刚那样去宣泄吗? 某种近乎恶心、类似悔恨的感受——的确是这些感受吗——开始紧紧抓着我不放,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晨光越来越多,这些感受就越发清晰。 然而,如果悔恨真的就像光,那它似乎黯淡过片刻。但当我躺在床上感到不安时,悔恨加倍奉还,就像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感到悔恨,结果都会被再记上一笔。我早知道会痛。但我没料到那种痛会缠绕扭结成一阵阵突然又剧烈的悔恨。没人告诉过我这一点。 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 他为什么盯着我看?他猜到我的感受了? “你不开心。”他说。 我耸耸肩。 我憎恶的不是他,而是我们做的事。我还不想让他看透我的心。相反地,我想让自己挣脱这个自我厌弃的泥沼,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觉得恶心,对不对?” 我再次耸耸肩,不回答。 “我就知道我们不该做,我就知道,”他重复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犹豫退缩,被自我怀疑折磨,“我们应该先谈一谈的……” “或许吧。”我说。 在那天早上我能说出口的话里,就属这句无足轻重的“或许吧”最残忍。 “你厌恶这一切吗?” 不,我一点也不厌恶。但我的感觉比厌恶更糟。我不想记得,也不愿意去想。扔到一边吧。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我试过,可是没用,现在,我想把自己的钱要回来,想倒带,想要被带回到我差点赤脚踏上阳台的那一刻,我不会再多走一步,我会坐下来,焦灼难耐,但永远无从知晓——宁可跟自己的身体争辩,也好过现在的感受。埃利奥,埃利奥,我们警告过你,不是吗? 出于一种略显夸张的礼节,我待在他床上一动不动。“想睡的话,去睡吧。”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这或许是他对我说过的最贴心的话,而我就像犹大一样不断跟自己说: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想这辈子都离他远远的。我闭上眼睛,拥抱他。“你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依然闭着双眼说。我喜欢这样闭着眼睛被人注视。 如果我想觉得好受点,如果我想忘掉这一切,那就需要他离我越远越好——可是万一事情突然变糟,我又无处求助时,我却需要他在我身边。 同时,另一部分的我其实很高兴这整件事成为过去。他离开了我的世界。我会付出自己的代价。而问题是:他会理解和原谅这一切吗? 还是说这是又一个骗局——企图避开另一条通往厌恶和羞耻之路的骗局? 一早,我们一起去游泳。我觉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相处。我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醒来,吃早餐,拿出我的乐谱,将美妙的早晨用来埋头改编海顿的作品,偶尔因为预期到他每天早上都会上演的刻意冷落而感到一阵焦虑的刺痛,只记得我们现在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不过几小时前,我让他进入我的身体,因为他说他想要,所以我容许他这样做,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高潮,所以看到他在我眼前神情欢愉又克制,继而达至顶峰,让我狂喜。 现在他穿着衬衫走进水里,水几乎没过他的膝盖。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果马法尔达问起,他会说是不小心弄湿的。 我们一起游到大礁石那儿去。我们交谈。我想让他觉得我和他待在一起很开心。我原本希望海水可以洗去我胸膛上的体液,可它们还是黏在我的身体上。在用肥皂洗完澡之后不久,所有关于自我的疑惑——这个疑惑始于三年前,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停下自行车,从车上下来之后搂着我的肩膀,这个举动或是唤醒或是加速了我很久、很久以后才成为自觉的意识——现在,全被冲走了,像是有关我的恶毒流言或误解被驱散了,又像刑期已满的魔仆被释放了,此刻,那些疑惑全被我家浴室必备的柔滑又香气四溢的甘菊香皂清洗干净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说话。为什么我们之前不像这样聊聊呢?如果我们几周前就能建立这种友谊,我就不会那么渴望得到他。或许我们就能避免上床。我本来想告诉他,前几天晚上我就在离这里不到两百码远的地方和马尔齐亚做爱,但我保持沉默,结果我们却谈到了我刚改编完的海顿的“成了”[“成了”(“It Is Finished”)为《十字架上的基督临终七言》里的一段。]。我可以聊这些,但不是要让他觉得我很厉害或要吸引他的注意,也不是要在我和他之间搭一座摇摇晃晃的人行桥。关于海顿的这部作品,我能谈上好几个小时——这原本是多么美好的友谊啊。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如此轻率地摆出要和他到此为止的姿态,甚至对自己如此轻易就能从对他长达数周的迷恋中恢复而感到一丝失望,现在我只想坐下,以难得放松的方式谈论海顿,这也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倘若欲望非要再度浮现不可——只要瞥见他游泳池畔半裸的身体——它就能非常轻易地从我以为最安全的那扇门里溜进来。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 “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回答。 他露出尴尬的笑,仿佛想把问题改成:“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勉强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开口,已经关上了我和他之间的门与窗,已经吹熄了蜡烛,因为太阳终将再度升起,羞耻会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很痛。” “当时你是否介意我……” 我别开脸,仿佛有一股冷飕飕的风钻了出来,擦过我的耳朵,我只是希望避免它向我的脸袭来。 “我们一定要谈这个吗?” “你不想谈就不必谈。” 我说了马尔齐亚曾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希望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对她做的事情。 我很清楚他想谈什么。他想再聊聊我几乎要让他停下来的那个时刻。 聊天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我要跟马尔齐亚去散步,而每次只要我们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就会觉得痛。还有屈辱。坐在城墙上——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去泡咖啡馆的时候选择夜会的地方——会使我感到局促不安,而且一次次提醒我那晚都做过什么。就是那种中小学男生常常会开的玩笑。奥利弗看我不舒服地扭来扭去,似乎在想:是我干的,对不对? 但愿我们没上过床。现在即便是他的身体也无法让我产生兴趣。坐在礁石上,我看着他的身体,好像在看着已经打包好、等待被救世军取走的旧衣衫。 肩膀:确认。 手肘内外侧之间——我曾经崇拜的部位:确认。 胯下:确认。 杏子般的曲线:确认。 脚——喔,那只脚:不过,好吧,确认过了。 当他问“你的身体还好吗”时的那个微笑:是的,也确认过了。没有遗漏。 我曾经爱过这一切。我曾经像灵猫蹭垂涎之物一样抚摸过它们。它们曾有一晚是属于我的。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记不得——更不必说理解——我曾如何让自己对他产生欲望,尽一切可能去接近他、触碰他、跟他上床。等我们游完泳之后,我要立刻去冲澡,我已无法再多等。忘了吧,全忘了。 我们往回游,他仿佛这时才想起要问我:“你会为了昨天的事怨恨我吗?” “不会啊。”我回答。但对于一个诚心发问的人来说,我回答得太快了。为了减轻“不会啊”的含糊性,我又说我今天可能要睡一整天。“我觉得我今天没法去骑车了。” “原因是……”他不是要问我问题,而是想提供自己的解读。 “原因嘛,不说了。”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决定不要太快疏远他,不只是为了避免伤害他的感情,或避免让他忧虑,也不是为了避免引发家中尴尬棘手的局面,而是因为不确定几小时之内,我会不会再度不顾一切地想要他。 我们回到阳台,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进了我的房间。吓了我一跳。“脱掉你的泳裤。”这话听上去突兀又奇怪,但我无力抗拒。所以我脱下裤子,扔到一边。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光着身子面对他。我觉得尴尬,而且越来越紧张。“坐下。”我还没坐下,他就已经来抚弄我。我立刻来了感觉。“我们回头再继续。”他露出一丝苦笑就立刻离开了。 这是他对我擅自要和他就此了断的报复吗? 可现在都完了——我的自信、我今天的计划,以及我为了和他了断而做的努力。干得漂亮。我擦干身体,穿上昨晚的睡裤,扑到床上,直到马法尔达来敲门问我早餐要不要吃溏心蛋,我才醒来。 将要吃溏心蛋的这张嘴,昨晚曾四处游走。 仿佛宿醉之后,我不断在想,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何时能开始减弱。 每隔一阵,阵痛就会触发强烈的羞耻感。认为灵魂与肉体的交会点在松果体[松果体:脊椎动物脑中状似松果的小内分泌腺体,其分泌的褪黑素会抑制生殖系统的功能。后在哲学家笛卡尔、巴塔耶和巴什拉的论述中被赋予形而上的意义。——编注]的人,都是傻瓜。笨蛋。 他下来吃早餐时,穿着我的泳裤。对于这件事,没人多想,因为在我们家,大伙儿的泳裤都换着穿,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而且穿的是当天清晨我们一起去游泳时我穿过的那条泳裤。看着他穿着我的衣服,真是让人情欲难耐。而他知道这一点。我们的情欲都因此被挑起。一想到他的那玩意儿正摩擦着支撑过我那话儿的网状织物,我就会记起他曾在我眼前,耗尽气力,最后倒在了我的胸膛上。但点燃我欲火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的身体竟能相互渗透、替换——我的身体曾经突然成为他的,正如现在他的身体完完整整地属于我。我又会再度被诱惑吗?用餐时,他决定坐我旁边,还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用脚托着我的脚,而不是把脚搁在我的脚背上。因为我老是赤脚走路,所以脚底很粗糙,他的倒是很光滑。昨晚我吻过他的脚,吮吸过他的脚趾,现在它们依偎在我长茧的脚下,而我需要保护我的守护者。 他不允许我忘记他。我想起一位城堡夫人,她在与年轻的家臣共度一夜春宵之后,却在第二天早上命令禁卫军捉拿了情人,还编造了罪名,将他在地牢里处决了。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销毁两人通奸的证据,避免这个自认为有权得到她专宠的年轻恋人成为麻烦,还是为了不让自己第二天晚上再受到越轨的诱惑。他会成为对我紧追不舍的麻烦吗?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妈? 那天早上,他一个人进城。去邮局,去找米拉尼太太,跟平常一样的行程。我看他仍穿着我的短裤,踩着单车顺丝柏小径而下。从来没人穿过我的衣服。当两个存在不仅需要亲密共处,而且需要水乳交融地化为彼此时,会发生什么?若从肉体和隐喻的角度去理解,或许就显得愚笨了。他让我成为我自己,我也让他成为他自己。他是我走向自己的秘密通道——就像是促使我们成为自己的催化剂,还像异质的身体,起搏器,移植物,传导正常脉冲的贴片,固定士兵骨头的钢钉,让我们比移植前更像自己的他人的心脏。 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要抛下今天要做的一切,奔向他。我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推出了自行车;尽管我保证过那天不骑车,却还是从马尔齐亚家抄了近路,以最快速度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到达小广场的时候,我只比他晚到了几分钟。他正在停自行车,而且已经买了《先驱论坛报》,正要去邮局——他的第一个差事。“我必须要见你!”我边说边跑向他。“怎么了?有事吗?”“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你不是讨厌我吗?”我以为我是,我也想要讨厌你……我本来打算这样说。“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说。接着我突然想到,便说:“如果你不想见我,我马上回去。”他站着一动不动,垂着胳膊,手里还拿着一叠没寄出的信,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我,摇摇头。“你知道那件事让我有多开心吗?” 我耸耸肩,好像是要拒绝又一个大同小异的恭维。我不配接受恭维,尤其是来自他的恭维。“我不知道。” “‘不知道’正是你的作风。我只是不想对任何事留有遗憾——包括今天早上你不让我提的那件事。我只是怕让你陷入混乱。我不希望你或我以任何形式付出代价。”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却假装不懂。“我不会告诉别人,所以不会有麻烦的。” “我不是指这个,不过我确信我终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瞥见一个不一样的奥利弗,“对你来说,无论你怎么去想,这都只是个玩笑,是个游戏,事情理应如此。但对我来说,这是另一回事,我还没想通, 这令我害怕。” “我赶过来,你会觉得扫兴吗?”我在故意装糊涂吗? “可以的话,我想抱你吻你。” “我也是。” 就在他进邮局前,我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操我吧,埃利奥。” 他记得并且立刻呻吟着念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和我们那天晚上做的一样。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硬起来了。接着,为了用他早上说过的话挑逗他,我说:“我们回头再继续。” 然后我告诉他,再说吧!这句话总是能让我想起他。他笑笑说道:再说吧!——这次的意思变了,跟我希望的一模一样:不仅是指再见,或你走吧,而且是指午后的做爱。我立刻转身骑上自行车,在回家的下坡路上加速奔驰,开怀大笑,几乎唱起歌来。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开心过。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愿,所有的门都咔嗒咔嗒一扇接一扇打开了,生命不可能更灿烂了:生命直接照耀着我,我的单车左转右转,或想要避开生命之光,可它却像聚光灯追随台上的演员一样追着我跑。我渴望着他,但没有他,我也能同样轻松度日,有没有他都好。 回家途中,我决定停在马尔齐亚家。她正要去海边。我跟她结伴同行,一起走到礁石那儿,躺在阳光下。我爱她的气味,爱她的嘴。她脱掉上衣,明知我的手一定会忍不住捧住她的胸,却还是要我给她的背涂一点防晒乳。她们家在海边有一座茅草顶小屋,她说我们应该到里面去。没人会来。我从里面锁住门,让她坐在桌上,脱掉她的泳衣。她往后仰,双腿抬到我的肩膀上。多奇怪啊,我想,彼此笼罩、遮蔽,却不消融。不到半小时前,我还在要奥利弗操我,这会儿我却准备跟马尔齐亚做爱,然而两者却毫无关联,只不过是我——埃利奥的两个分身而已。 午餐后,奥利弗说得回 B城把最新的修正稿交给米拉尼太太。他匆匆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看我没反应就走了。两杯葡萄酒下肚之后,我等不及想要小睡片刻。我从桌上抓起两个大桃子带走,顺便吻了母亲一下。我等会儿吃,我说。在昏暗的卧室里,我把桃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后脱个精光。干净、美观、挺括、经过日晒的床单平整地铺在我的床上——上帝保佑你,马法尔达。我想独处吗?是的。昨晚一个人;然后是破晓。接着是早上,再次一个人。此刻我躺在床单上,像笔直的、新生的向日葵一样快乐,在夏日午后阳光最是充足的时候,时而百无聊赖,时而元气十足。当睡意来袭时独自一人,我觉得开心吗?是的。嗯,不是。是的。但或许不是。是的,是的,是的。我很快乐,最重要的是,有没有人陪伴,我都快乐。 半小时后,或许根本不到半小时,若隐似现的纯正咖啡香在屋里飘荡,将我唤醒。尽管门关着,我还是闻到了,我知道这不是爸妈买的咖啡。他们的咖啡刚才已经煮给大家喝了。这是下午第二轮,马法尔达夫妇和安喀斯也吃过午饭后,用那不勒斯浓缩咖啡机煮的咖啡。他们等下也要休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慵懒气息——世界正在睡去。我只想要他经过我的阳台,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看到我摊开在床上的赤身裸体。他或者马尔齐亚都可以——总之我希望有人经过并注意到我,由他们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继续睡觉,或者,如果他们悄悄走近我,我会给他们让出空位,然后一起睡。我看见他们其中一人进入我的房间,伸手拿起桃子,来到我床边,放在我勃起的下体上。我知道你醒着,他们会说,然后轻轻将绵软熟透的桃子压在我的下体上,直到我刺穿桃子上那条让我想起奥利弗臀部的沟纹。这个念头紧抓着我,不肯松手。 我起身拿起一个桃子,用拇指从中间把它掰开,取出桃核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把毛茸茸的、颜色如红晕般的桃子放到我的腹股沟上,开始向下用力,直到裂开的桃子从我的那玩意儿上滑下去。要是安喀斯知道我对他每天辛勤栽培的水果——他总是戴着大草帽,用他粗糙的、长满老茧的修长手指从干旱的土地上拔除野草——做了什么……他种的桃子尝起来其实更像杏子。我已经尝试过动物王国。现在我要进军植物王国。接着是矿物世界。这个想法差点让我咯咯笑起来。桃子的汁水渗得我整个下体都是。如果奥利弗此刻撞见我,我会让他像今天早上那样吮吸我。如果马尔齐亚来,我会让她帮我把这活儿完成。这只桃子肉质绵密,等我总算用我的那玩意儿把它撑开之后,发红的桃心不仅让我想起肛门,而且让我想起阴道,所以我两手各抓半边桃子向阴茎用力挤,然后开始摩挲自己,此刻我想不起任何人,却又记着每一个人,包括这个可怜的桃子,它不知道自己正在遭受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陪着玩,或许到头来也能在这个行为里得到一些快感,直到我以为自己听到桃子对我说,操我,埃利奥,用力操我。又过了一会儿,我在脑海中搜寻奥维德作品里的形象时,又听到了:我说过了,再用力点!——是不是有一个角色最后变成了桃子?如果没有,我能不能当场编一个?比如说,曾有一个命途多舛的青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们都如桃子般可人,但因为触怒了一位善妒的神,作为报复,神把他们变成了一棵桃树,如今,三百年后,当他们低语着“你收手了,我才会死,但你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你一定永远不会放过我”时,他们会重获自己曾遭剥夺的一切吗?这个故事如此有力地挑起我的欲望,以至于几乎毫无预兆,高潮便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可以即刻停下来,或者再多抚摸我一下,我就能达到高潮。最后我真的高潮了,我小心翼翼地对准撑开的桃子发红的桃心射进去,仿佛在进行一场授精仪式。 多么疯狂啊。延宕片刻,我双手捧着桃子,谢天谢地,桃子汁液和我的精液没把床单弄脏。这只伤痕累累的桃子,像强暴受害者,侧躺在我的桌上,羞耻,忠贞,痛楚,困惑,尽力不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溢出来。这让我想到,昨晚他第一次在我体内射出后,躺在他床上的我,或许跟眼前的桃子没两样。 我套上背心,不过决定继续裸着身子,钻进被单里。 有人拔起百叶窗上的插销,进来后又重新插上的声音吵醒我。就像发生在我曾经做过的梦里一样,他蹑手蹑脚走向我,不是为了给我惊喜,而是不想吵醒我。我知道是奥利弗,我继续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抓住我的手臂,吻了一下,拉起被单,看见我光着身子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刻把嘴唇凑到今天早上答应要的地方。他爱那种黏黏的滋味。“我做了什么?”他问。 我告诉他,并且指了指书桌上那个满是伤痕的证物。 “我看看。” 他站起来,问我是不是要把这留给他? 或许是吧。或者我只是还没考虑如何处理它? “这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我假装羞愧,淘气地点点头。 “你知道每个桃子都是安喀斯花了多少工夫栽培的吗?” 他在开玩笑,但感觉好像是他或有人通过他在问我,知不知道父母为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把半个桃子带上床,脱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我有病,对不对?”我问。 “不,你没病——我希望每个人都病得跟你一样。想见识一下什么叫有病吗?” 他想做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好。 “只要想想在你之前有多少人曾达至高潮就好——你,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以及之前世世代代都缺席的埃利奥,还有那些来自远方的人,所有人的都浓缩成让你成为自己的这一滴。现在我可以尝尝吗?” 我摇摇头。 他手指伸进桃子核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 “拜托不要。”这超出了我的容忍范围。 “我从来都无法忍受我自己的。但这是你的啊。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受不了。” “因为那会让我很难受。” 他不理会我的解释。 “听着,你不必这么做。是我追求的你,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你不必这样。” “胡说。我从第一天就想要你。只是我隐藏得比较好。” “是吗!” 我想把桃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但他的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就像电影剧情,一个人迫使另一个放下手中的刀。 “你弄疼我了。” “那我们都放松点。” 我看着他把桃子放进嘴里,开始慢慢吃起来,同时热切地凝视着我。我想,即使做爱也不过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来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保证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与其说是最后的恳求,不如说是为了打破沉默。 他摇了摇头。我看得出来他此刻正在品尝滋味。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在他嘴里,成了他的。就在我凝视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种想哭的强烈冲动。就像达到高潮时一样,我没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为了让他也看看我同样私密的一面。我靠近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或是为我做到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经割开我的脚,把蝎子的毒液吸出来吐掉。我哭,是因为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感激,而我无法以其他方式去表达。我哭,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曾经对他怀抱恶意。也是为了昨晚,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无法将昨晚的事一笔勾销,而现在是展露自己给他看的最好时机:他是对的,而这一切都不容易,玩笑和游戏也会发生变化。我哭,是因为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我却无从知晓。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埃利奥,我只希望你知道。千万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继续嚼着。情欲正燃是一回事。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带走。 他的话没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表达方式。胜过语言。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懂。” 我用手掌摩挲他的脸。接着,不知为何,我开始舔他的眼睑。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以前。”他嘴里会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奥利弗离开以后,我又在房里待了很久。等我终于醒来,已经接近傍晚了,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绪。疼痛已经消退,但临近破晓时曾体验过的心神不宁再度袭来。我不知道这是早先的感受间隔许久后再度浮现,还是之前的已痊愈而午后做爱又诱发了新一轮的心神不宁?在共度醉人的时光之后,紧随其后的罪恶感,非得由我独自品尝吗?在跟马尔齐亚做爱后,我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这难道是在以本能的方式提醒我其实我更愿意跟马尔齐亚在一起吗? 我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楼下,大家正在喝鸡尾酒。昨晚的那两位客人再度光临,母亲正在招待他们,另一位初次来访的记者正忙着听奥利弗阐述自己有关赫拉克利特的书。他只消精通五个句子即可向陌生人介绍梗概的技艺,听起来像是即兴为听众量身打造的。“你会待在家里吗?”母亲问。 “不,我去找马尔齐亚。” 母亲以担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甚至非常慎重地摇起头来,意思是:“我不赞成,她是好女孩,你们应该和其他人一起成群结队出游。”“别拿这种小事烦他啦。”父亲这般反驳,我才因此得到自由。“他都关在屋里一整天了。他想怎么做随他高兴。随他高兴啦!” 要是他知道的话。 要是他真的知道会怎样? 父亲一定不会反对。他可能会先做个鬼脸,再正色以对。 我从来没想过对奥利弗隐瞒我跟马尔齐亚的关系。我想,面包师跟屠夫不会互相较量。说不定他也不会多想。 那晚我和马尔齐亚去看电影。我们在小广场吃冰激凌,然后又去她父母家。 她陪我往她家的花园走时,说:“我不喜欢跟你去看电影,可是我想跟你再去次书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时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书店,我宁可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去。 回到家,客人正要离开。奥利弗不在家。 我活该,我想。 我回到房间,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只好翻开日记本。 昨晚日记上的简短记录:“我们午夜见。”等着瞧吧。他肯定会放我鸽子。什么“成熟点”嘛,不就是叫我“滚开”的意思吗?但愿我什么都没说过。 在去他房间之前,我在不安中胡乱写下这段话,现在我正试着回忆昨晚的紧张不安。或许想借由重新体验昨晚的焦虑,既来掩饰今晚的紧张,又来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进他房间,最深的恐惧便消失于无形,那么今晚或许也一样,而且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的恐惧也能轻易得到抑制。 但我甚至记不得昨晚的焦虑。那些焦虑感完全被随之而来的事遮蔽了,而且它们似乎属于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接近的时间碎片。关于昨晚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试着低声对自己说“滚开”,以此来启动自己的记忆。昨晚的这句话曾经那么真切,现在却只是我拼命为其赋予意义的两个字。 然后我意识到,我今晚所经历的,与我经历过的任何事都不同。 今晚糟糕多了。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看待。 一转念,我连该怎么看待昨晚的焦虑不安都不知道了。 昨晚我迈出了一大步。然而这会儿,比起和他上床之前,我并没有变得更明智、更笃定。我们倒不如不要上床。 昨晚,我至少还有对失败的恐惧,对被赶走或被叫错名字的恐惧。既然已经克服那些恐惧,那么这种焦虑——尽管不易察觉,但就像是关于风暴彼端致命暗礁的预兆和警告——是否还会始终存在? 为什么我在意他去了哪里?这不就是我对我们关系的期待吗——屠夫和面包师的关系?为什么只因为他不在或他在避开我,我就会心神不宁?为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只能等待——等待,等待,继续等待? 为什么等待开始变得像折磨? 如果你此刻跟别人在一起,奥利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保证什么都不问你,只要你别让我一直等下去就好。 如果他十分钟内没现身,我就会采取行动。 十分钟后,感到无助,也恨自己的无助,我决定再等他十分钟——这次当真。 二十分钟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穿上长袖运动衫,离开阳台下楼。必要时,我要亲自去B城看看。在去车棚途中,我犹豫是不是先去N城,因为大家总是会在N城彻夜狂欢,时间远比在B城晚得多。骑着骑着,我突然发觉不对劲,只好半路停车,还得尽量避免打扰到在附近小屋里睡觉的安喀斯,我咒骂自己,今天早上怎么没给轮胎打气!阴险的安喀斯——大家都说他阴险。我一直都不相信大家的说法吗?的确不信。我记起,从自行车上跌下来的奥利弗,安喀斯的土方子,安喀斯照顾奥利弗、还替他清理擦伤的亲切态度。 到了岩岸边,月光下,我瞥见他的身影。他坐在较高的礁石上,穿着水手风蓝白条纹长袖衫,肩膀上的纽扣总是不扣,那是他今年初夏在西西里岛买的。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膝盖,听细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凭栏望着他,我心生柔情,记起自己曾经多么急迫地赶往B城去追他,甚至在他还没进邮局之前就赶到了。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我选择他是对的。我打开栅门,向下跳过几块礁石,到他身边。 “我在等你。”我说。 “我以为你睡了,而且以为你不想出门。” “没这回事。我在等你。只是我把灯关了。” 我抬头看我家的房子。百叶窗全关上了。我弯腰吻他的脖子。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感情吻他,而不只是欲望作祟。他伸手搂着我。就算别人看到,也无妨。 “你刚刚在干吗?”我问。 “想事情。” “想什么?” “各种事。回美国啊。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课啊。我的书啊。还有你。” “我?” “我?”他在模仿我的羞怯。 “没别人?” “没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只是坐着。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一个人?” 他点头。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到极点。显然,我们之间的种种一直都蒙着这层阴影。我决定不再追问此事。 “这里或许会成为我最想念的地方,”接着,他想了想,又说,“我在这里很快乐。” 听起来像临别感言。 他指着水天相接的地方,继续说:“我望着那里,就会想到再过两周我就要回哥伦比亚大学了。” 他说得没错。我刻意不去计算时间。起初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他会和我们相处多久,后来则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他在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 “这一切意味着,再过十天,我望向这里时,你已经不在。我不知道那时我该怎么办。至少你会待在别处,一个不会给你带来回忆的地方。” 他把我搂向他。“有时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会没事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日——那么多星期。” “浪费?我不确定。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这是不是我们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我吗?” 我点头。“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他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对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清楚。但我很高兴我们做了。” “你会没事的吧?” “我会没事的,”我的一只手滑进了他裤子里,“我真的好爱跟你待在这里。”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也很快乐。我试着想象对他而言在这里很快乐意味着什么:在想象过这里可能的光景之后,刚刚踏足这里时很快乐?那些炙热的早晨,在“天堂”工作时很快乐?骑车往返译者家时很快乐?每天晚上搞失踪进城然后晚归时很快乐?和我父母待在一起以及进行“正餐苦役”时很快乐?还是,和他的牌友、他在城里结交的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朋友在一起时很快乐?有一天他可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是这个幸福包裹的哪部分。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会再次被过度的自我厌弃淹没。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些。如果心神不宁带来的失落感越积越多,那么一个人是否能够带着宽恕与慈悲,学着寻找将其视为常态的方式?还是说,他者——昨天早上还近乎闯入者——的在场是不是变得非常有必要,因为他者的在场能够拯救我们,以免堕入地狱——如此,破晓时分给我们带来精神痛苦的人是否也正是将会在夜晚为我们缓解痛苦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游泳。时间刚过六点,一大清早做起动作来格外有劲儿。过了一会儿,他以自己的方式俯卧漂浮。那时我真想抱住他,像个游泳教练那样轻轻抱住他的身体,似乎几乎不碰他,就能让他浮在水上。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礁石的伤害,不受水母的伤害——现在正是水母季,不受安喀斯的伤害——安喀斯拖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走进花园打开洒水器时,他瞟来的一眼那么阴险,就算是下雨天他也要到处除草;当他跟人说话甚至威胁要离开我们家时,他的眼神似乎能够套出所有你自以为已经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还好吧?”我问,我在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的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难以置信,像着了魔一样,在马法尔达来帮忙或者他自己拿汤匙把蛋壳敲碎之前,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帮他敲开了溏心蛋的顶端。我从没为谁这么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蛋壳都不能掉进他的溏心蛋里。他吃得很开心。当马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polpo[意大利语,“章鱼”。]拿来时,我也特别开心。真是天伦之乐啊!只因昨夜他当我是至爱。 当我帮他把第二颗溏心蛋的顶端切下之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看。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说。 桌子底下,他伸过来叠在我脚上的那只脚,似乎在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有所察觉了。“他又不傻。”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出发前往B城时对我说。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见。” “回头见。”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马尔齐亚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时,似乎使了个眼色。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坦荡磊落,就像朋友才会有的那样。 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恋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恋人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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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时,眼前浮现的场景尽是晨间游泳,慵懒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工作,午餐,午后小憩,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去小广场,还有夜夜无尽的做爱。回望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待在一起的半小时左右,或者我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小时陪马尔齐亚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到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的肩膀,你在我臂弯里几乎瘫软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的第一周的某日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是因为当他们在椴树下摆放早餐桌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而且渴望两人可以有一些时间单独相处。他问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噢哟,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行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反复讨论,谁也意识不到这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进行到什么程度,因为当我们越往莱奥帕尔迪的世界深入时,偶然发现分叉的小径,我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展现自己的幽默感和爱开玩笑的喜好。我们把那段诗句译成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语。因为莱奥帕尔迪《致月亮》的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所以我们在以意大利语重复那行无意义的诗句爆出了笑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冰冷无神的目光令我仓皇失措。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些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是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无力反击,没有再多的话要补充,也无法再让彼此的关系纠缠下去,无可躲藏,亦无处寻求庇护。我觉得自己暴露无遗,就像一只羔羊,受困于干涸的塞伦盖蒂平原[位于坦桑尼亚西北部。]上。 凝视不再是交谈的一部分,甚至不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除非凝视不敢或不想显露自身的时候。是的,他的目光中有那样一种光彩,让我不得不躲开,当我再次回望他时,他的目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的脸上,仿佛在说你望向一边,又回望,你很快又会再次望向一边,对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他的目光,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灼热得快干涸的混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那种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那个自然而然的窘迫时刻——当我发现他识破了,我试图跟他四目相对以求快速逃至安全地带时;而是令人狂喜的可能性,难以置信的是,我希望这种可能性——他或许真的喜欢我,正如我喜欢他一样——能够持续。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真是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腼腆的人与他人对视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这世界上最腼腆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我问,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这个话题让我在谈话间歇似乎有点分心。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 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一直让你感到不舒服,不过我要再确认一下。”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可以说,相当确定。” 换句话说,他没来几天,这一切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摇摆的这一切——都是什么?难道是我和他在彼此暗中监视但却拒绝承认?还是说,那不过是一种最狡猾的方式,好避开彼此,而且希望我们的确对彼此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何时?”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摸了摸你那就是我示好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好的时光是在午后。午餐后,在咖啡时间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然后,当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回到客房休息时,父亲会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一会儿。到了下午两点,极致的静谧笼罩着这栋房子,仿佛笼罩着这个世界,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安喀斯的铁锤声(安喀斯在敲敲打打的时候会尽量避免发出噪音),零零落落地,将这份寂静打破。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也会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我听到从科德角[科德角(Cape Cod):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的钩状半岛。]隐约传来的雾笛声时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窗外的生命之间只隔着飞扬的透明纱帘,因为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尤其是当你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时。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向日葵、葡萄藤、一簇簇薰衣草,还有那些低矮谦卑的橄榄树,犹如饱经沧桑、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弯着腰。当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它们从窗外呆呆地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爱人同志[原文此处为man-woman。],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马法尔达那带着甘菊香味的洗涤剂,这个气味也笼罩着我家的午后世界。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的冒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四溢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里打起盹,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刮擦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数;就像我知道这一切将会去往哪里,却不愿意去留意途中的里程碑。这段时间,我刻意不为了回程而撒面包屑;相反地,我把面包屑都吃掉了。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当时间和流言最终会挖空我们曾共同拥有的一切,剔除所有,只剩下鱼骨头时,他可能会彻底改变我、毁灭我。我可能会想念这一天,或许我能做得远胜于此,但至少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卧房里,我把握住了属于我的瞬间。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到黑暗笼罩B城,阴沉沉的乌云快速飘过天际。我完全清楚这意味什么。秋天不远了。 数小时后,乌云散去。仿佛为了弥补自己顽皮的恶作剧,天气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了所有秋天的迹象,给予我们当季最和煦的日子。 但我已经注意到那个警告,就像是个已经听审过的陪审团,即使法官已对那些证据不予采用。我突然明白,我和他共度的是借来的时光,时间始终是借来的,而就在我们最无力偿还而且需要借得更多的时候,借贷机构却要强索额外费用。我开始在心里为他拍下快照,捡起从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来,藏到我的秘密天地,丢脸的是,我还列了清单:礁石、崖径、床和烟灰缸发出的声音。礁石、崖径、床……但愿我像电影里子弹用尽的士兵,义无反顾地丢掉再也无用的枪;或像沙漠里的亡命徒,不肯定量饮用壶里的水,反而向口渴投降,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丢在踩过的路上。可是相反,我把细微事物收集起来,好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窃取事物,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在晴朗的午后阖上百叶窗是同样的罪行。但我也知道,预期最坏的状况,不失为防止它发生的一种方法。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他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去,我这才意识到,我所谓的先见之明是多么徒劳无益。炸弹绝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颗,我怎么也没料到,就恰好落在我的秘密天地。 奥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国。八月刚过没几天,他说他想在罗马逗留三天,趁那段时间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处理他最终的书稿 。接着他会直接飞回家。他问我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说好。我难道不该先问过父母吗?不需要,他们从来不反对。对,但他们不会……?他们不会的。听说奥利弗要比预期得离开更早,并且要在罗马度过几天,母亲问他能否让我同行——当然啦,要经过他这个“牛仔”的同意。父亲则没有反对。 母亲帮我收拾行李。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吗,以防出版商希望带我们出去吃晚餐?没有什么晚餐。此外,人家为什么会邀我去?母亲认为我还是应该带件外套。我想背个双肩包,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去旅行时那样。随你。不过,显然双肩包装不下所有我想带的东西,她只得帮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整理。你只是去个两三天。关于我们在一起最后几天的确切计划,奥利弗或我都不清楚。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两三天”是如何刺伤了我。我们打算住哪家旅馆?潘齐奥纳旅馆[潘齐奥纳旅馆(Pensione),意大利家庭式旅馆。]之类的吧。没听过,不过她这种年纪的人哪会知道,她说。父亲不答应。他亲自替我们订房间,说是礼物。 奥利弗不仅收拾好了那个粗呢袋,而且我们要去赶开往罗马的快车那天,他好不容易拖出行李箱,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就在他刚来的那天,我曾把他的行李扑通一声放在了同一个地方。那天我曾将时间快转到我收回我房间的那一刻。如今,我则想知道,我愿意放弃什么,只求时间能倒转回六月末的那个下午,我按照惯例带他参观我家,接着,不知不觉地,我们向废弃铁轨旁炙热的空地走去,在那里我收到了诸多“再说吧”中的第一剂。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宁可打个盹,也不想长途跋涉那么远。显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时间的前后对称,或是他如遭洗劫般清空的房间,令我的喉咙发紧。与其说,这让我联想起旅馆房间——在美妙又短暂的旅行之后,等待着门房帮你把行李搬下楼,因为一切就快结束了,不如说,这让我联想起病房——你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而下一位或许在急诊室危在旦夕的病人,尚未入住,正候着空床,正如你一周前独自等待时那样。 这是我们的离别预演。仿佛看着一个插着呼吸机的人,而过两天就会被拔掉。 我很高兴房间将归还给我,而弟弟一从亚洲回来,我之前的房间就会还给他。在我和他共同住过的房间里,更容易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行,最好还是住在我现在的房间里。那么,至少还能假装他还在他房里。而如果他不在那儿,那他一定是还在外面,就像那些夜晚,他常常待在外面,而我则在数着分钟,数着小时,数着滴滴答答的时间。 我打开他的衣橱时,注意到他留下的一条泳裤、一条内裤、斜纹棉布裤和干净的衬衫,都挂在衣架上。我认得那件衬衫。大波浪。我认得那条泳裤。红色的。这是他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游泳要穿的。 “关于这条泳裤,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关上他的衣橱门。 “告诉我什么?” “上了火车再告诉你。” 但我还是告诉他了:“答应我,你走后,一定要送给我。” “就这些?” “嗯,今天多穿一会儿——还有,别穿着游泳。” “真是病态又扭曲。” “病态,扭曲,而且非常、非常悲伤。”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还要大波浪。还有布面草底凉鞋。还有太阳眼镜。还有你。” 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我以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 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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