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

悉达多  作者:赫尔曼·黑塞

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他会在阳光下,在月华里,在阴影中,

或在雨中再度发现自己,

再度成为自我和悉达多,

再度感受到生命循环的繁重折磨。

当天傍晚,他们追上了三位沙门并要求宣誓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两人得到了接纳。

悉达多将自己的衣服送给了路上遇到的一个穷困的婆罗门,只留下一块腰布和一件开了线的土色披风。他一天只进一餐而且从不烹调食物。随后他禁食了十四天,又一次禁食了二十八天。他的两颊日渐消瘦,凹陷的大眼似乎反映着奇异的幻梦,瘦削的手指生出长长的指甲,下颔上也出现了短硬干燥的胡须。遇见女人时,他扫视的目光变得冰冷;经过市镇时,看到衣着华贵的人们,他会露出轻蔑的表情。他看到商人在经商,王孙们在行猎,送葬者哀悼他们死者,医生治疗他们的病人,妓女在卖身,恋人在做爱,祭司在决定播种的季节,母亲们在抚慰她们的孩子——所有这一切都不值一顾,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无论快乐或是美丽都只是感官造成的幻象,一切注定要腐朽。世界充满苦痛,生命即苦。

悉达多只有一个惟一的目标——使“自我”化为空无,抛却一切渴望、欲念、梦想、快乐与悲伤——让自我死灭;体味一颗空寂心灵的安宁。 体味纯粹的思维之境——这就是他的目标。当自我被征服而寂灭,当所有的激情和欲望都归于静默,那等在最后的必然是觉醒,那最深层的存在已非自我——那伟大的秘密!

默默地,悉达多伫立在暴烈的日光下,充满痛苦和干渴,而他坚持着,直到不再感觉到痛苦和干渴。默默地,他伫立在雨中,雨水从淋湿的头发流过僵冷的肩膀,流到僵冷的髋部和双腿,而这苦行人仍站立着,直到他的肩膀和双腿不再感到僵冷,直到自己的感觉沉默,直到自己的感觉完全寂灭。 默默地,悉达多匍伏在荆棘丛中,鲜血从刺破的身上滴落,伤口溃烂,而他仍僵卧不动,直到身上不再流血,直到刺痛的感觉停息。

悉达多端坐不动,修习减省呼吸的次数,减缓呼吸以至于屏住呼吸。吸气时,他练习减缓自己的心跳,减少心跳的频率,直到心跳极缓甚至于消失。

在沙门中的长者指导之下,悉达多按照沙门的戒律修习自制与冥想。一只苍鹰飞越竹林,悉达多将那只苍鹰摄入自己的灵魂,飞越森林和山峦,自我化为一只苍鹰,猎食鱼类,忍受苍鹰的饥饿,使用苍鹰的语言,经历苍鹰之死。一只死去的豺躺在沙滩上,悉达多的灵魂溜进

豺的尸身,化为一只死去的豺,躺在沙滩上肿胀,发臭、腐烂,为鬣狗所肢解,为兀鹰所啄食,化为残骸与尘土,最终融于大气之中。悉达多的灵魂死去,腐朽,归于尘土而重又复活,体验了生命循环的烦恼历程。像一个猎人,他带着新鲜的渴望等候在生命循环的终点,这时一切因果都已终结,毫无痛苦的永恒亦从此开始。他扼杀自己的感官,他除灭自己的记忆,他逃脱出自我并融于世上万千形态之中。他是动物,是尸体,是岩石,是木,是水,而每次他都再度清醒,在日光下,在月华中,他又成为自我,再次投入生命的循环,再次感到渴望的躁动;征服了旧的渴望。又会感到新的渴望。

悉达多从三位沙门学到了很多:他学会了许多摒弃自我的法门。沿着弃绝自我之路,他经受了痛苦,经历了自觉的受难并征服苦难,经历了饥饿、干渴与疲惫。沿着弃绝自我之路,他冥想,入定,抛却一切心识之相。他尝试了种种不同的修行之路,他千万次抛弃自我,连日

住于虚空无我之境。然而尽管所有这些修行使他远离自我,但最终却仍旧引导他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千万次地逃离自我,住于虚无,住于动物或岩石,但回归却总是无可避免。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会在阳光下,在月华里,在阴影中,或在雨中再度发现自己,再度成为自

我和悉达多,再度感受到生命循环的繁重折磨。

在他的身旁跟从着他的影子侨文达,他也走过了同样的道路,做出了同样的努力。除了修行或事务的需要,他们极少彼此交谈。有时他们一道去村落为自己和师父们乞食。

“你怎么想,侨文达?”一次准备外出乞食的时候,悉达多问道:“我们是否有所进步? 我们是否达到了目标?”

侨文达答道:“我们已经学会了很多,而且我们仍然在学。悉达多,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沙门行者。每一种法门你都能很快学会,沙门的长者经常称赞你。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位圣者,悉达多。”

悉达多道:“我却不这么想,我的朋友。到现在为止我从那几位沙门那里学到的一切,我可以更快捷更容易地在妓女聚集之地的每一个酒肆里,在脚夫赌徒之间学到。”

侨文达说:“悉达多在开玩笑。与那些贱人在一起你怎么能学会冥想、调息以忍耐饥饿和痛苦的技艺?”

悉达多则轻声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什么是冥想? 什么是对肉体的弃绝? 什么是斋戒和调息? 那只不过是在逃离自我,只不过是对自我所受苦难的一种短暂的逃避,只不过是针对生命荒谬与痛苦的一副暂时的麻醉剂。一个牧牛人在小酒馆里喝了几碗米酒或椰子奶,他也在做同样的逃离,也在用同样的麻醉剂,于是他不再感觉到自我,不再感觉到生命的苦难,于是他体验到了暂时的逃避。那碗米酒使他昏然沉入睡乡,他同样找到了悉达多和侨文达长时间修行之后逃离肉体并住于非我之境时所找到的感觉。”

侨文达说:“你可以这样说,我的朋友,然而你很清楚,悉达多并非牧牛人,沙门也并非酒鬼。一个酒徒固然找到了逃避的方式,固然得到了短暂的休憩和平安,但一旦从幻梦中醒来会发现一切一如从前。他并没有变得更为明智,他并未得到任何知识,他并没有进入更高的境界。”

悉达多脸上露出微笑,道:“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是酒鬼,但是,我,悉达多,在自己的修行与冥想中只获得了短暂的休息,而我们仍如母腹中的婴儿一样离智慧与救赎遥遥无期,这一点,侨文达,我确实知道。”

另一次,悉达多与侨文达离开苦修林去为师父和其他同伴们乞食,悉达多开口言道:“那么,侨文达,我们是否走在正道上? 我们是否在增进智慧? 我们是否在趋于得救? 或者也可能,我们是否只是在兜圈子? 而我们原本的目标是逃离轮回。”

侨文达道:“我们已经学到许多,悉达多,我们仍需要学会更多。我们并未兜圈子,我们在不断向上,道之路是一个上升的螺旋形,我们已经攀登了许多台级。”

悉达多答道:“你认为我们可敬的师父——那位最年长的沙门有多大年纪?”侨文达道:“我想他大约已经六十岁了。”

于是悉达多道:“他已经六十高龄而仍未证得涅槃 。他会这样一直到七十岁,然后八十岁。而你我也将如他一样老朽却仍在无休止地修行、斋戒与冥想,但我们无缘证得涅槃,无论我们自己还是那位长者都不能。侨文达,我相信所有沙门中甚至不会有一人能够证得涅槃。我们只找到一点安慰,我们只学会一些鬼把戏来欺骗自己,但那件根本大事——正确之道——我们没有找到。”

“不要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悉达多,”侨文达道,“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的学者,这么多的婆罗门,这么多苦修而值得敬重的沙门,这么多的追寻者,这么多献身于内心生活的人,这么多虔诚的人,难道没有一人会找到正道吗?”

悉达多以一种满含悲哀与嘲弄的语调,半是惆怅、半是调侃地轻声道:“侨文达,不久之后,你的朋友就会离开曾与你一同走过很长征程的沙门之路。我苦于渴望的煎熬,侨文达,而在这漫长之路上,我的渴望并未丝毫减少。我一直在渴求知识,我一直充满了疑惑。年复一年,我求教于婆罗门的智者们,年复一年,我求教于神圣的《吠陀》经典。很有可能,侨文达,即使我去求教于犀牛或黑猩猩也会同样有用、同样明智也同样神圣。我耗费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明白:一个人无法通过学习得到任何东西,所以我相信在万物的本质之中存在着某种我们不能称之为学识的秘密,我的朋友,世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即阿特曼,它无处不在,它存在于你,存在于我,存在于每一种造物之中;而我已经开始相信这种知识的最大敌人莫过于博学之士,莫过于学识本身。”

听罢,侨文达在路上停下来,举起双手,道:“悉达多,不要用这种话来折磨你的朋友。你的言辞真让我困惑;想一想,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不存在任何学识,那么我们虔诚的祈祷又有什么意义? 婆罗门的尊严、沙门的圣洁又将置于何地? 悉达多,一切将成何体统? 世上还有什么神圣的事物? 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和崇敬?”

随后侨文达轻声对自己念诵着《奥义书》中的诗行:

谁以纯净深定之心

沉入阿特曼

他所感知天堂之乐

将不可言传

悉达多默默无语,久久地思索着侨文达所念诵的诗句。

他垂首伫立,沉思道:的确,那一切对于我们神圣的事物将何存? 还能剩下什么? 还能留下什么?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两个年轻人与沙门一起生活和修行了大约三年的时光。这时,他们从各种渠道听到种种传闻:一个名叫乔答摩的人已出观于世,他已征服了自我之中的世间众苦并永远止息了再生之轮。他就是佛陀,人们称之为世尊 。他遍游王国各地宣讲佛法,拥有众多弟子。他没有财产,没有家庭,没有妻子,他身披苦行者的黄色斗篷,高高的前额,一位真正的圣者。许多婆罗门以及王孙贵族在他面前顶礼膜拜,并皈依成为他的弟子。

这样的消息,这样的传闻,这样的故事到处可以听到,到处在传诵。城里的婆罗门和林中的沙门都在纷纷议论。佛陀乔答摩的名字不断传到年轻人的耳中,有的说好,有的说坏,有的赞美,有的嘲讽。

正如一个国度遭受瘟疫的蹂躏时,就会有这样的传言:一位智慧博学的人出现了,他的言语与气息足以治愈患者;而这种消息会传遍全国,人们都纷纷议论;许多人深信不疑,许多人则心存疑惑,而又会有许多人立即上路去寻找这位智者和施恩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有关那位释迦族智者的传闻,有关佛陀乔答摩的福音般的讯息传遍了全国。信徒们宣称他具足无比的智慧:他忆起了自己的前生,他已征得涅槃并永不堕轮回,不再投入流传无常、烦恼无边的现象界。关于他有许多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传说:他曾示现神通,他降服了魔鬼,他曾与众天神交谈。而他的敌人和怀疑者却说这个乔答摩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骗子;他奢侈度日,鄙弃献祭;他不学无术,对修行与禁欲一无所知。

有关佛陀的传闻仿佛有某种魔力,听起来极具诱惑。这世界令人厌倦,生命之路艰难,而此时却似乎出现了新的希望,似乎出现了一种新的讯息:温暖而令人感到慰藉,充满了美好的承诺。到处都是有关佛陀的传闻,全印度的青年人都在倾听,并感到一种期待,一种希望。无论城镇还是村落,任何一个朝圣者或陌生人,只要他带来世尊释迦牟尼的消息,都会受到婆罗门子孙们的欢迎。

这些讯息也传到了林中的沙门以及悉达多、侨文达的耳中。点滴的消息一次次地传来,每一条消息都载满疑惑。他们极少谈论此事,因为沙门的长者对这种传闻决无好感:他听说过这个所谓的佛陀曾经是林中的苦修者,后来则投向了尘俗的享乐,过着奢华的生活;他对这个乔答摩颇不以为然。

“悉达多,”一次侨文达对他的朋友道:“今天我去了一个村落,一位婆罗门邀我到他的宅院。当时屋里正巧有一位来自摩揭陀的婆罗门后裔,他曾亲眼见到过佛陀,并曾亲耳听到过佛陀说法。真的,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渴望;我想:我希望悉达多和我自己都能够活着听到这位

一切圆成的圣者亲口演说教义。我的朋友,我们是否也去那儿亲耳聆听佛陀的教义呢?”

悉达多道:“我一直以为侨文达会留在那几位沙门身边;我一直相信他的唯一目的就是活到六十岁,活到七十岁并继续修行沙门所传授的技艺。但我对侨文达的理解是多么有限! 我对他内心的理解是是多么有限! 而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也希望打开一条新路,你也希望去

听佛陀的教义!”

侨文达道:“嘲笑我总是让你开心。你尽管笑我,没有关系,悉达多。你难道不也是感到一种渴念,一种去听这种教义的愿望吗? 而且你不是曾对我说过——我不会在沙门之路上停留太久吗?”

悉达多大笑,笑中流露出一丝悲哀,一丝嘲弄,道:“你说得很好,侨文达,你记得很清楚,但你一定也记得我对你说过另外的话——我已对所有教义和学识感到怀疑,我已对所有教师的言辞无甚信心。但是,很好,我的朋友,我愿意去听一听这种新教义,尽管我的内心相信我们已然品尝了这种教义最美的果实。”

侨文达答道:“我很高兴你能同意,可你告诉我,在我们听到之前,乔答摩的教义如何可能向我们展示其最珍贵的果实呢?”

悉达多道:“让我们享用这一果实并期待更多,侨文达。我们为此已经受了乔答摩的恩惠。这一果实就表现在他已诱使我们离开了沙门。至于是否还有其他更美的果实,让我们耐心等待并观察。”

在同一天,悉达多告知沙门的长老他们决定离去。他的态度礼貌而谦逊,符合晚辈与弟子的身份。而那老人十分恼怒,因为两个年轻人要同时离开他,他提高嗓门,狠狠地呵斥他们。

侨文达大惊失色,而悉达多则凑到侨文达的耳畔悄声道:“现在我要向这位老人显示一下;我已经从他那儿学到了一点东西。”

于是他走近这位沙门长者并站定,专注一意,心无旁鹜;他注视着老人的眼睛并以自己的神情攫住了他,将他催眠,使他沉默,征服他的意志并暗暗命令他听从自己的摆布。老人变得沉默无言,目光凝滞,意志瘫痪;他的双臂下垂,在悉达多施展的魔力之下,他已无能为力;悉达多的意志已控制住这位沙门,而他只能按命令行事。于是那老人频频鞠躬,对他们二个表示祝福,并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旅途平安之类的话。两个年轻人感谢老人的良好祝愿,鞠躬还礼,起程出发了。

在路上,侨文达道:“悉达多,我真没想到你已经从沙门那儿学会了那么多。催眠一位年长的沙门是非常困难的。说真话,如果你留在他们那里,你很快就能学会在水面行走 。”

“我可没有心思在水面行走,”悉达多道。“让那些老朽的沙门为此种技艺而感到心满意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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