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星之继承者  作者:詹姆斯·P.霍根

项目进展通报会在航通部总部大楼的主会议室里举行。这个会议室的中心摆着一条长桌,二十几个与会者就围坐在桌子四周。通报会开到现在刚刚超过两个小时,有人依然正襟危坐,有些人则已经瘫倒在座位里。桌面上一片狼藉,全是文件、纸张、满得溢出来的烟灰缸,还有半空的玻璃杯。

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新发现。多个发言者汇报了各自的最新测试结果。综合来说,结论就是查理的循环系统、呼吸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淋巴系统、消化系统,以及任何人能想出来的随便哪个系统都和在座各位一样正常——相同的骨骼,相同的化学成分,相同的血液类型,而他的脑容量和发育状况也在人类的正常范围内。研究人员分析了生殖细胞携带的基因编码,用计算机模拟程序把查理的基因编码与一名普通女志愿者捐献的基因编码结合起来,确认两人后代的遗传特性都是绝对正常的。

亨特也受邀出席这次会议。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非正式的客人,所以只是低调地旁听,默默地观察。他不时会想,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邀请自己列席呢?迄今为止,他只被提到过一次,就是柯德维尔在开场白的时候,说起三束放大观测器对本项目的贡献难以估量。与会人员听了都纷纷表示赞同,可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台仪器及其发明者了。琳•加兰德之前告诉他:“星期一开会,格雷戈希望你能出席,回答一些关于三束放大观测器的详细问题。”于是他就来了。可是,至今还没有人想深入了解观测器——人们感兴趣的,只是这台观测器生成的数据罢了。可是不知怎的,他总是觉得格雷戈其实别有用意,所以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有研究人员用计算机程序和数学模型模拟查理的性生活,引起众人热烈讨论。接下来,主持人把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行星学家的提议拿出来讨论:月球人可能来自火星。这位仁兄的理由是,火星跟地球相比,处于行星生命周期较晚的阶段,因此过去的火星完全有可能像今天的地球一样,进化出有智慧的生命。这个话题一放出来,大家就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问题:火星探索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迄今为止,联合国太空军团已经用人造卫星对火星表面进行了大量勘测,还设立了驻人的火星基地,可是为什么至今没有发现月球人文明在火星上的遗迹呢?

回答:我们探索月球的时间远比火星长,也只是到最近才在月球上发现了文明的遗迹,所以火星文明的发现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反对:如果他们真的来自火星,那么就是说他们的文明是在火星上发展起来的。对比一下,在火星上是整个文明的遗址,在月球上只是寥寥几个访客的踪迹,前者当然远比后者容易发现了。

回答:想想火星表面的腐蚀速度,所有的痕迹不是被抹掉,就是被埋起来了。至少这能解释为什么地球上没有这一文明的遗迹。

然后又有人指出,这个猜想只是把月球人文明的起源地换了个地方罢了,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就算月球人真是来自火星,进化论依然陷在水深火热当中。

诸如此类的讨论无休止地进行着。

亨特想起罗布•格雷,不知道他在西木研究所过得怎样了。他们现在每天除了例行数据采集工作之外,还安插了培训课程。一个星期前,柯德维尔对他们说,他从航通部选出了四名工程师,需要把他们培训成全职的三束放大观测器操作员。柯德维尔的解释是,这样一来,观测器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大大加快进度。他还保证说,航通部肯定会买几台观测器,不过现在首要任务是抓紧时间培养自己的专家。柯德维尔的这番说辞,亨特当然是不信的。

也许柯德维尔是想让航通部具备独立运行和操作观测器的技术能力。可他为什么迫不及待要这样做呢?难道是福赛思-斯科特等人给这边施加压力,要让亨特回英国吗?如果培训新人是他回国的前奏,那么这台观测器显然是要留在休斯敦了。这就意味着,他一回到英国,那帮惊慌失措的同事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让第二台原型机上线。不过,这有什么难的?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火星起源说”纯粹是臆测,虽然它貌似解决了一些问题,可同时却引发了更多新的问题。就这样,主持人用一句“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来给“火星起源说”盖棺定论,然后在会议备忘录的“措施”一栏下面写上“待定”二字,完成了这个假说坟头上的墓志铭。

接下来是一名解码专家汇报破译工作的进展,说得又长又臭、杂乱无章。他讲述了查理随身携带的纸张上面字符归类分组的模式,又说他们已经完成了部分资料的初步处理,包括所有单张的纸、钱包里面的纸条、一个小笔记本,另外还有一个笔记本已经完成了一半。其中有很多表格,不过没人能猜到具体是什么意思;有些符号是由一些有明显结构的线条组成,估计是数学方程式的一部分;有些页面和章节的标题跟正文里的某些字句是一致的;有些字符串出现频率很高,有些比较低;有些字符串集中在某几页里,有些则分散在整个笔记本当中。此外,他还提到了大量的统计数字。虽然讲话的人热情高涨,可是会议室里的气氛却越来越沉闷,提问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知道这位仁兄很睿智,却都不想听他不停地自吹自擂。

丹切克全程都保持着沉默,此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终于,轮到他发言了。丹切克从座位上站起来,理了理衣领,清了清嗓子,“我们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去讨论各种各样不着边际、荒诞不经的想法。而且各位也看到了,这些想法最后都证明是错误的。”他说话时充满自信,身体左右转动,目光扫过长桌两旁的每一位听众,“不要再天天浪费时间蹉跎岁月了,要把劲儿用在刀刃上啊,各位!眼前的阳关路只有一条,我们应该努力往正道上走才对!我在这里明确地重申一次,我们称之为‘月球人’的那个种族,其实和在座各位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拜托你们就别再幻想什么天外飞仙、星际来客了!这个所谓的‘月球人’只是地球文明的产物,只不过这个文明在很久以前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灭绝了。其实,文明灭绝有什么大惊小怪呢?在人类短短的正史上,无数文明经历了兴起与衰落的旅程,而且这种模式还会继续下去。这个结论是建立在多个自然学科的真理之上,还有大量证据支持——这些证据覆盖面极广,而且是前后一致的。这个结论不需要臆想,不需要虚构,也不需要假设,因为它来自无数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以及学界惯用的直截了当的推断方法!”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扫过全场每个人,示意大家有话就赶快说出来。

然而并没有人搭话,因为大家对他的观点都耳熟能详了。可是,丹切克好像还是打算把自己那一套东西再详细复述一遍。他显然对在座各位的理性思维能力没什么信心,觉得晓之以理行不通了,于是采用疲劳轰炸战术。他们要是不赞同的话,肯定要被丹切克逼疯不可。

亨特往后靠在椅背上,从桌面上的一个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然后把笔扔到笔记本上。他对丹切克教授如此教条的态度颇有微词,可同时他也知道,教授的学术成就在当今世上是数一数二的;而在这个领域,亨特是外行。其实,他反感的并不是丹切克的论点,而是丹切克这个人!亨特明知这样想不理性,可是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丹切克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让亨特看不顺眼!比如说,他太瘦了;他那副过时的金丝眼镜丑得要死;还有,他的衣服也太老派了——那些服饰穿在他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风干似的。而且,他说话太正式了,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笑过。亨特暗暗想:这家伙的脑袋就是一块用人皮真空包装起来的头骨而已。

“请允许我再简述一下。”丹切克果然继续往下说道,“人类——或者称作现代人类——属于脊索动物亚门。此外,所有在地球各个角落走动、爬行、飞翔、滑行和游泳的鱼虫鸟兽,包括哺乳动物、鱼类、鸟类、两栖动物类,以及爬行动物类……它们都属于脊索动物亚门。所有脊椎动物的基本生理结构都遵循同一个模式,而这个模式在几百万年间从没改变过。只是个体结构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这才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数之不尽的纲目科属种。

“脊椎动物的基本生理结构是这样的:一副由骨头和软骨构成的内骨骼,一条脊柱。脊椎动物有两对附肢,有些附肢高度发达,有些则严重退化——比如说尾巴。脊椎动物有一个心脏,位于腹部,分隔成两个或多个心室;还有一个闭合的血液循环系统,而血液的主要成分是红细胞和血红蛋白。脊椎动物还有一条背侧神经,其中一端隆起,形成一个分成五部分的脑部,装在一个名为‘头部’的容器里。脊椎动物体内有一个空腔,用来容纳重要内脏和消化系统。所有脊椎动物的结构都遵循这些规律,所以它们彼此间都是有关联的。”说到这里,教授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看神情好像觉得接下来的结论是不言而喻的,根本不需要浪费唇舌。“换句话说,查理的整体结构显示,他与地球上已经灭绝的、现存的以及即将出现的无数个物种都是一脉相承的。更有甚者,我们在古生物化石里找到一系列连续的过渡形态,并据此往回追溯,发现地球上所有脊椎动物——包括我们人类和查理——拥有的相同的结构模式其实是遗传自同一个祖先,也就是有记录以来最早的脊椎动物——”丹切克的语气越来越慷慨激昂,说到这里终于到达了高潮,“史上第一种有骨的鱼。这种鱼出现在古生代泥盆纪的海洋里,距离现在约有四亿年之久!”丹切克再次停下来,让听众消化一下最后这句话的含义,然后继续往下说道,“查理的方方面面都和你我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人类。既然如此,如果我说,因为他跟我们有着相同的脊椎属性,所以与我们有相同的祖先,这样的说法,诸位还有疑问吗?既然他与我们同根,那么当然就和我们同源了。因此,查理就是土生土长的地球人。”

说完,丹切克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会议室里随即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中间夹杂着翻页的沙沙声和玻璃水杯碰撞的脆响声。此外,还不时传来座椅的嘎吱声——那是有人在变换坐姿,舒展筋骨。在长桌的另一头,一位女冶金学家正在跟身旁的一位男士打着手势。那男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朝着丹切克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她转头向丹切克喊道:“丹切克教授……教授……”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于是背景杂音很快平息下来,丹切克也抬起头看着她。“我们这儿在争论一件事,也许你能够评论一下。为什么查理不能来自别处呢?也许他的进化历程跟我们人类完全平行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有人附和道。丹切克皱起眉,过了片刻才回答道:

“那是不可能的。我觉得你忽略了一点:从根本上来说,进化过程是由许多随机事件构成的。今天存在的每一个活的有机体都是一系列成功的基因突变的产物,而这些基因突变已经进行了几百万年。有一件事情各位务必搞清楚,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每一次独立的基因突变本身就是随机发生的。基因突变的成因有两个,一是基因代码出现偏差,二是父母双方生殖细胞的交融。而基因突变个体所在的环境,决定了它能否存活足够长的时间把自己的基因传给下一代,从而决定了这种突变是否会就此灭绝。所以,有些新的特性会被‘选中’,接受进一步改良;有些会被迅速消除;还有一些则会被杂交繁殖削弱稀释。

“当然了,也还是有人接受不了这套理论,我怀疑最主要的问题出在他们的理解能力——这些数字和时间尺度都远远超出日常生活的范围,所以也就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范围。请记住,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在几百万年间出现过的数以十亿计的组合方式。在国际象棋当中,第一步只有二十种走法,往后每一步的走法也是有局限的——可即使是这样,算到第十步的时候,棋盘上可能出现的位置组合数目都已经达到了天文级数。那么,我们再假设每一步都有十亿种走法,想象一下十亿步之后,这盘棋会有多少种排列组合呢?进化就是这么大的一盘棋。在这种概率下,假设两个独立的进程会产生相同的结果,未免过于轻率了。在样本数量足够大的时候,概率统计方面的定律是完全没有灰色地带的。就比如说热力学几大定律吧,其实只是描述气体分子可能出现的行为模式。可是当分子数目足够庞大的话,我们可以放心地把它们看作金科玉律。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定律出现重大的偏差。而两条平行进化线产生相同结果的概率,就等同于热量从水壶流向火苗,或者这个会议室里所有空气分子同时涌去一个角落,导致在场各位全部自爆身亡。从纯数学角度看,平行进化的概率是一个有限的数字;可是这个数字小到无法描述的地步,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继续考虑这种可能性。”

这时候,一位年轻的电子工程师提出了一个新的论点。

“能够用造物主来解释吗?”他问道,“或者至少说,有某种力量或者原则在引导这个进程,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也许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不同时间和不同空间的两条进化线产生了同样的结果呢?”

丹切克摇了摇头,近乎慈祥地笑了笑。

“我们是科学家,不是神秘主义者。”他答道,“科学方法的一条基本原则就是,如果现有理论足够解释人类可观察到的事实,那么就没必要引入新的猜测和假设了。在历代学者的研究里,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一股能指导一切、解释一切的万能力量。既然这次观察到的现象都能够用我所列举的那些已经被学界承认的理论去充分解释,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提出或是创造一些新的缘由了。神秘力量也好,宏大设计也罢,一旦观察者心生这些念头,他就误入歧途了,因为怪力乱神与他观察到的客观事实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假如最后我们发现查理确实是来自别的星球,”冶金学家坚持问道,“那该怎么办?”

“哈哈,这样一来,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我们通过某种方法证实查理确实是在别的星球进化的,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平行进化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已被观察到的客观事实。而这个事实不能在现代科学的理论框架内找到解释,这就表明我们的科学理论是多么可悲、多么微不足道。到了那个地步,就是时候揣度一下是否有额外的因素在影响这个世界,然后所谓的‘万能力量’也许就会有市场了。可是,在目前这个阶段就考虑这一套,就如同把马车的车厢整个套在马儿的身前,简直是本末倒置啊!这种做法其实是违反了科学原理当中最重要的一条基本原则!”

此时,有人想从另一个角度去试探丹切克教授。

“也许这两条进化线不是平行,而是会在某个时间点相交,然后汇聚成一条线呢?也许在进化过程中,不同的进化线路在选择原理的支配下,都朝着同一个最优化的目标演变。换言之,刚开始它们的方向各异,最后却殊途同归,都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就像……”他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鲨鱼是鱼,而海豚是哺乳动物,它们的起源不一样,最后却变成了很相近的模样。”

丹切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拜托不要再提什么完美设计、最优结果了。”他继续道,“你这样想的话,无意中又掉进了‘宏大设计’的圈套里。我们人类的形态,其实远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大自然从来不会制订最佳方案——它什么方案都会尝试,而检验标准只有一个:拥有某种属性的个体能不能存活足够长的时间去繁殖下一代。其实,因为进化失败而灭绝的物种比存活下来的物种要多得多!我们很容易假设出某种机制去推动物种朝着一个最优的结果进化。可是这样的话,就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我们人类攀上了进化之树的一处高枝,回头向下看时,往往会因为自己的成功经历而带着一种马后炮式的偏见,从而忽略了下面无数根半道夭折的分枝。

“因此,我在这里重申,‘完美设计说’可以休矣。我们看到大自然对物种进行改良和演变时,遵循的是‘得过且过’原则。也就是说,只要这方案刚刚能完成某项任务就足够好了。通常来说,我们人类的方案一点不比大自然的差,有时候甚至更好。

“举个例子,人类的第一下臼齿的顶端有五个尖,每个尖之间布满了错综复杂的凹槽和隆起,作用是帮助碾磨食物。可是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这种模式一定比其他设计更加高效。它之所以流传至今,完全是因为在我们的祖先向人类进化的时间轴上,这种特定的模式以基因突变的方式首先出现罢了。我们也在类人猿的牙齿上发现了五尖臼齿,可见人类和类人猿是从同一个祖先那里遗传了这种随机出现的特性。

“顺便提一句,查理的牙齿跟人类牙齿的顶尖结构和模式完全一样。

“人类在适应过程中形成的特性往往不是最佳的方案。再举个例子,我们内脏的排列方式就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因为我们遗传的那个系统本来就不是为了直立行走而设计的,却更适合身体与地面平行的走路方式。比如说,在我们的呼吸系统当中,聚集在咽喉和鼻腔的灰尘和废物都会往体内排放,而不是排出体外。这是人类支气管和胸腔疾病的一个主要成因,而四脚动物就没有这个烦恼了。由此可见,我们一点也不完美,对吧?”说到这里,丹切克喝了一口水,然后向会议室内的众人做了一个呼吁的手势。

“所以,我们能看出事实并不支持‘完美设计说’以及‘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假设。查理身上展现了我们人类的各种优点,也显示了我们的缺陷和不完美。在座各位恪守刨根问底的科学研究传统,提出各种想法,覆盖了每一种可能性,我很欣慰,也深感赞赏。可是很不幸,我们真的必须摒弃这些假设了。”

丹切克的结案陈词完毕后,会议室笼罩在一片死寂当中。所有人都作沉思状,一道道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桌面、墙壁和天花板。

柯德维尔双手按在桌面上,四处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再补充了。

“看来进化论还能继续坚挺下去嘛。”他咕哝了一句,“谢谢你,丹切克教授。”

丹切克点了点头,并没有抬眼看他。

“然而,”柯德维尔继续说道,“这种通报会的目的是给每个人机会畅所欲言、聆听别人的想法。到目前为止,有些与会者还没怎么发言——尤其是新加入的几位。”亨特吃了一惊,突然意识到柯德维尔正在盯着自己,“比如说,来自英国的客人,各位也认识了。亨特博士,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跟我们分享一下?”

坐在柯德维尔身边的琳•加兰德根本就懒得掩饰,脸上笑开了花。亨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利用这点延时整理思绪。然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团烟雾,冷静地伸手在烟灰缸边缘上弹了一下。在烟雾消散的时候,所有零碎片段和线索都已经在他脑海里无缝整合起来,就如同二进制数字军团列队进入楼下计算机的中央处理器那般精确。琳参加大洋酒店的聚会,又对他苦苦追问,还请他出席通报会——柯德维尔是需要一个人做催化剂呢!

亨特看着一张张聚精会神的脸孔,“刚才各位的大部分发言是重申了比较解剖学和进化论当中已经被学界接受的理论。为了避免误导,我先声明一句,我并没有打算质疑这些理论。依我看,各位的结论可以总结为:因为查理跟我们有同一个祖先,所以他肯定和我们一样,是在地球上进化的。”

“确实是。”丹切克插话道。

“好。”亨特答道,“现在是这样的,各位讨论的难题本来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你们问我的意见了,那么我就换一种方式来阐述你们得出的结论吧。因为查理是在地球进化的,那么他所属的文明自然也是在地球上发展起来的。各种证据显示,他的文明的先进程度与我们相当,在一两个领域甚至还比我们略胜一筹。既然如此,我们应该能够找到他的种族遗留下来的大量踪迹。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这又是为什么呢?”

所有脑袋一齐转向丹切克。

教授叹了一口气,“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留下的遗迹经历多年的日晒雨淋,再加上自然腐蚀,现在都消失不见了。”他的语气流露出厌烦的情绪,“这里面有好几种可能性。比如说,一场大灾难把他们从地球上彻底抹掉,不留下一点痕迹。又比如说,他们的文明可能已经沉入海底。只要我们加大搜索力度,肯定会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五万年……要是有一个这么巨大的灾难发生在这么近的过去,我们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亨特指出,“那时候绝大部分陆地到了今天依然是陆地,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突然沉到哪个海底了。而且,各位只要看看我们自己的文明就知道,查理的文明绝对不可能局限在某个小范围里——他们肯定是遍布全球的!现在问题来了,我们不停地发掘出那个年代的原始部落的遗迹,什么骨头、矛、棍棒,各种乱七八糟的废旧东西层出不穷,可是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发现这个高科技文明的一点点遗物呢?一颗螺丝、一根电线、一片塑料垫圈……都没有。在我看来,这完全不合理。”

亨特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开始交头接耳。“教授?”柯德维尔请丹切克回答,语气不带半点感情色彩。

丹切克抿了抿嘴,哭丧着脸说道:“噢,我同意,绝对同意。我也觉得这事情不可思议——可是你能提出别的解释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难道你想说,人类和所有动物都是乘坐巨大的太空挪亚方舟来到地球的吗?”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有超过一亿年的化石记录来驳斥你哦。”

“无解。”肖恩教授评论道。他是比较解剖学的权威,几天前才从斯图加特来到休斯敦。

“看起来是无解。”柯德维尔附和道。

这时候,丹切克却不肯善罢甘休了。“亨特博士,愿意回答我这个问题吗?”这回轮到他发难了,“你想说查理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说是具体哪个地方。”亨特心平气和地答道,“我想说的是,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们应该保持一种变通、开放的态度。毕竟我们才发现查理不久,而这个项目肯定要花好几年。一路走下去,肯定会有许多新的信息浮出水面,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而已。所以我觉得在这时候就提前预测结果,未免为时过早。现在,我们最好一步一个脚印,勤勤恳恳地搜罗一切有用的数据,利用这些碎片拼出查理家乡的面貌。也许,那地方正是地球;但也许,并不是地球。”

柯德维尔继续引导他:“你提议我们应该怎样做呢?”

亨特怀疑这是柯德维尔在直接提示自己。在这一刻,他决定冒一次险,顺着柯德维尔的话题说下去:“比如说,你们可以仔细研究一下这个。”说完,他从摆在面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轻轻一推,这张纸就飘到了长桌的中心。这张纸上面有许多排列成表格的月球人数字,看起来很复杂。

“那是什么?”一个声音问道。

“这是一个笔记本里面的内容。”亨特答道,“我觉得这应该是一本日记,而这张纸上面的,”他指着那张纸,“很可能是一个日历。”这时候,他看到琳•加兰德向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很狡黠。亨特也心领神会地还了一个眼色。

“日历?”

“你怎么想到是日历呢?”

“上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丹切克狠狠地瞪着那张纸,看了足足几秒钟。“你能证明那是一个日历吗?”他质问道。

“不,我不能。可是我已经分析了上面数字的排列方式,发现它们是由许多个数值不断变大的数组构成的,而每个数组又可以划分成许多个不断重复的集和子集。此外,每个大集都有一个字母作标注,而这些字母又跟笔记本内页的标题相对应——这种排列方式特别像日记本。”

“嗯……更像是某种制成表格形式的书页目录。”

“也有可能。”亨特赞同道,“可是,为什么不稍等一下再定夺呢?等文字破译工作有更多进展,我们就可以把这页纸上面的内容与来自别处的信息比较印证。对于这种研究工作,我们也许应该采取更开放、更变通的态度。你说查理一定来自地球,我说他有可能来自地球;你说这不是一个日历,我说这有可能是一个日历。依我看,你这种过于僵化的态度,很难对问题做出公正的判断,因为你心里早已认准了答案。”

“可不是嘛!”长桌另一端有人起哄道。

此时,丹切克脸色已经变了,柯德维尔连忙抢在他前面开口圆场:

“你分析过那些数字,对吧?”

“对。”

“好!那么现在,我们就假设那是一个日历——你还有更多发现吗?”

亨特身体前倾,用笔指着那页纸。

“首先,我有两个假设。第一,无论在哪颗星球上,衡量时间的自然单位都是天——也就是该星球绕自转轴自转一周的时间……”

“假设它会转动的话。”有人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

“这正是我的第二个假设。可是据我们所知,只有当小型天体围绕着远比它大的巨型天体转动时,在潮汐引力的作用下,才会出现不转动,或者说公转周期与自转周期相等的情况——其实两者实际效果是一样的。我们的月亮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种情况若是发生在一个像行星那么巨大的天体上,那么这颗行星必须近距离围绕它的恒星运行才行;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该行星上是不可能出现跟我们类似的生命体的。”

“听起来有道理。”柯德维尔说道,又扫了在座众人一眼,有好几个人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呢?”

“是这样的,”亨特继续道,“假设该天体会自转,而自然时间单位是天——要是这个表格代表了它绕太阳一圈所需的时间,每个数字代表一天,那么一年里就一共有一千七百天。”

“好长的一年。”有人壮着胆子插嘴道。

“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长,至少年日比确实很大。这就意味着,该行星的公转半径很长,或者自转周期很短,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接下来,我们一起看看主要的大数组,也就是用粗体字母标注的那些。这种大数组一共有四十七个,其中三十八个数组当中每组有三十六个数字,其余九个数组——第一、第六、第十二、第十八、第二十四、第三十、第三十六、第四十二和第四十七个——每组却有三十七个数字。乍看之下,这种分布很古怪;可是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我们的历法系统不也很古怪吗?其实,这种分布意味着有人需要对天数做一点改动,这个系统才能真正行之有效。”

“嗯……就像我们的月份?”

“没错!为了把十二个月嵌进一年里,我们同样对每个月的天数做了改动。这样做是因为行星和卫星的公转周期之间并不存在——也没有理由存在——简单的线性关系。我的猜测是,如果这个日历是和另一颗行星有关的话,那么这个三十六和三十七的古怪组合就跟我们日历所处的尴尬境地是一样的,因为那颗天体也有一个月亮。”

“这么说来,这一个个数组就是月份了。”柯德维尔说道。

“如果这是一个日历的话,没错,那这些数组应该就是月份了。每个数组都划分成三个子集,就姑且把这些子集称为星期好了。正常来说,每个星期有十二天,不过在九个较长的月份里,中间那个星期有十三天。”

丹切克久久地盯着那张纸,脸上逐渐现出痛苦和怀疑的神情。

“你说的这一套东西,算是提出一个严肃的科学理论吗?”他质问道,语气相当严厉。

“当然不是了。”亨特答道,“我说的这一切纯粹是推测,可是同时也显示了几个值得深究的方向:语言学的专家们可以把这里的一组一组字母跟别处的字母相互对照——比如说文件上的日期,还有衣服和仪器上的日期盖章等。此外,我们也许能够通过别的独立途径,发现一年当中包含的天数。如果仍是一千七百天的话,这个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对吧?”

“还有别的吗?”柯德维尔问道。

“有的。我们用计算机对数字的排列模式进行相关分析,也许会发现隐藏的叠加周期。谁知道呢?或许那颗行星有两个月亮也说不定。还有,我们也许能计算出一系列曲线方程,用它们来描述行星-卫星质量比与平均公转半径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再深究下去的话,我们也许能收集到足够多的数据把其中一条曲线分离出来。那条曲线描述的可能是地球-月球系统;当然了,也可能不是。”

“荒谬!”丹切克终于爆发了。

“你这算是公正严谨的治学态度吗?”亨特针锋相对道。

“还有别的方法值得尝试一下。”肖恩插话了,“到目前为止,你描述那个所谓的日历——如果真是日历的话,只是一个相对值。比如说一个月里面有多少天,一年里面有几个月,诸如此类,可是至今还找不到绝对值。不过现在——我也知道这希望比较渺茫——我们利用详细的化学分析,为查理的细胞代谢周期和酶反应过程建立一个量化模型,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我们也许能够计算废弃物和有毒物质在血液和组织内的蓄积率,然后根据结果估算查理的自然睡眠周期。如果我们通过这个方法推断出白天的长度,那么其他数值也就能马上算出来了。”

“要是我们知道了那些参数,就能知道那颗星球的公转周期!”有人说道,“可是我们能够估算它的质量吗?”

“有一个办法,就是对查理的骨骼和肌肉构成进行结构分析,然后推算出功率重量比。”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知道这颗星球和它的太阳之间的平均距离了。”第三个人说道。

“前提是那颗太阳跟我们的太阳相似。”

“可以通过查理设备里面的玻璃和晶体物质去估算那颗星球的质量,因为根据晶体的结构,我们应该能够算出它们冷却时所在的重力场的强度。”

“我们应该怎么计算密度呢?”

“还是需要知道那颗星球的半径。”

“查理和我们那么相似,所以他所在的星球表面,其重力也应该和地球差不多。”

“很可能,不过我们还是需要证明。”

“那就先证明这确实是一个日历吧。”

会议室里人声四起,大家七嘴八舌地加入讨论。亨特觉得很满意:无论讨论结果如何,至少他凭一己之力,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通报会注入了热情与活力。

然而,丹切克依然不为所动。当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时,他再次站起来,一脸不屑地指着躺在长桌中心的那张孤零零的纸:

“全部都是废话!”他狠狠地说道,“这就是你们所有的证据!而这——”说着,他把自己那一叠塞满了笔记和论文的胀鼓鼓的文件往桌面上一推,整叠文件滑到了那张纸的旁边,“这就是我的证据,里面包含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数据库和档案室的资料。查理就是来自我们地球的!”

“那么,他所属的那个文明在哪儿呢?”亨特质问道,“难道是被一辆巨大的太空垃圾车运走了?”

亨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过来呛了丹切克一句,引起会场一片哄堂大笑。教授脸色一沉,眼看就要恶语相向了。柯德维尔连忙抬起一只手,示意双方克制。就在这时,又是肖恩及时开口了。他的语调依然是那么平静、镇定:“女士们、先生们,看来我们陷入了一个纯理论的困局当中。目前来说,我们必须求同存异、互相妥协。为了取悦丹切克教授,我们必须接受月球人与我们同祖同宗的说法;可是为了讨好亨特博士,我们又必须假设月球人来自别的星球。这两方的观点完全没有回旋余地,我们该怎么调和呢?我可不敢妄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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