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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子  作者:今村夏子

我上小学时,朋友少得可怜,或者说,根本没交到朋友。就算跟某个人关系变好了,也会不知不觉开始疏远。有的孩子还被大人吩咐“不能跟那家人的孩子玩”,听着就像电视剧里的台词。不过我认为,相比我家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更大一些。

教会每年都会举办节日活动和四季庆典,我小学时特别期待那些盛会,还经常带班上的同学一起去。来到会场,有好多人会跟我打招呼。大家的脸我都熟悉,很多人都是我的忘年交。于是,我一不小心就忘了自己带来的同学,被大人们拉进了聊天的圈子里。在我同学看来,自己头一次被带到这种地方来,能说话的人只有我一个,自然会觉得被我丢在了一旁。等我回过神来,往往会跟同学走散,或是对方干脆生气回家了。等那些孩子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他们又会发挥奇怪的想象力,觉得自己的小孩被骗去参加可疑的宗教聚会了,于是给我家打电话横加指责。第二天,那个同学就再也不愿意接近我,我也不好主动跟对方说话了。虽说没有受到欺负,但我就是交不到朋友。

小学四年级那年,班上转来了一个女生。她个子很高,长得又漂亮,连隔壁班都有好几个人跑过来看她。她刚好被安排到了我旁边的座位上,只见她大大方方地看着我的名牌,对初次见面的我说:“林……千寻,同学,你家住哪儿?”虽然我们住得并不近,不过方向一致,所以我们约定,那天放学一起回家。

回家路上,我只负责在对话中应声。她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一会儿说将来想当歌星,一会儿说弟弟还小好可爱。因为座位相邻,从第二天起,她经常找我说话。她问我:“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说我喜欢邻座的西条君。那个女孩子坐我左边,西条君坐我右边。

“是吗?不过西条君真的很帅呢。”

“嗯。那渡边同学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叫我小锅[“渡边”(watanabe)的后半部分与“锅”(nabe)的发音相同。]就好啦,这是我在以前学校的外号。”

“小锅有喜欢的人吗?”

“还没有,不过我喜欢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的人,那应该是武田康平君那样的人吧。”

“嗯,差不多是那种感觉。”

“哦,好让人意外啊。”

“我没有喜欢他啦,但是觉得他在班上是最棒的。”

“哦——”

小锅虽然这样说,两个礼拜后却有人传她跟西条君交往了。

我们才上小学四年级,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交往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小锅跟西条君应该是喜欢彼此的。

一天,我在女厕所隔间里听见了这样的对话:“那两个人上课还会偷偷传字条呢。”“我知道!”“趁老师没在看的时候。”“对呀对呀。”“渡边同学就给西条君打手势。”“对对对!”

“怎么传?”我忍不住从隔间里跑出来问道。

“哇,吓我一跳。”

“怎么传啊?”

“呀,你先把手洗了好吗!”

“上课时我一直坐在中间,小锅和西条君要怎么传字条?”

“你没发现吗?他们每次都在林同学的背后传啊。”

“在我背后?”

“对,对,就像这样,两个人伸出手。”

“还从林同学的脑袋上传呢,对吧?”

“嗯,因为林同学个子很矮。”

“在我背后和脑袋上?”

“还会互相挤眼睛,用目光交流,对吧?”

“嗯。”

“挤、挤眼……目光……”

“你真的没发现吗?”

我大受打击。小锅背叛了我。她本人的说法是:“我知道这件事必须跟你说,可是……”

我不再跟小锅说话,又开始放学一个人回家了。

就算没有我,漂亮又聪明,还擅长运动的小锅也很快交到了很多朋友。西条君也一样,“高个子集团”的人每到课间休息就聚集在教室后方吵吵闹闹。个性强势的小锅并没有向我道歉,我也不愿意听她道歉。要是我们从此一刀两断,也并非不可能。

我们重归于好的契机,就是《终结者2》。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我在公民馆的多媒体室头一次看了《终结者2》。

当时的刺激让我非常难忘,就像全身穿过了一道电流。电影开始前发了零食和果汁,我连碰都没碰,而是紧紧盯着屏幕,在折叠椅上一动不动。

电影里有个叫约翰·康纳的孩子,我对他一见钟情。我没想到世界上竟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对他着迷得一点都没把电影看进去。后来,我知道了这个演员的真实姓名,他叫爱德华·福隆,我喜欢上他了。

看完电影,第二天是周一。我满心惦念着约翰·康纳来到学校,发现眼前的风景跟上周竟截然不同,不禁万分惊讶。若要问我发生了什么,那就是班上的男生竟变得丑陋不堪。他们一下都变得又矮又丑又脏,让我觉得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就连以前喜欢的西条君也一样。

我吓得不轻,还是勉强走到了座位上,再重新观察四周,发现班上不只男孩子看起来脏兮兮的,几乎所有女孩子,还有老师也一样。大家都头发凌乱,泛着油光,一脸呆傻,还流着鼻涕,不知有什么好笑的,龇着参差不齐的牙齿嘿嘿傻笑。如果看得太仔细,我会感到恶心,所以即使是上课被老师用手指——体育课上一个球飞了过来——我也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又过了一天,我那奇怪的症状还是没有好转。昨天我还对父母和小正没什么想法,结果今天仔细一看,我开始惊叹人类竟然这么丑。再打量打量镜中的自己,竟然比谁都丑。

看来我的眼睛出毛病了。父母吩咐我每天起床和睡前都要滴一次眼药水,平时还要戴一副对我来说实在太大的紫框眼镜。眼药水和眼镜都是落合先生大力推荐的东西,尤其是眼镜,跟落合先生平时爱用的那副一模一样。镜片经过特殊加工,可以在视觉信号传输到大脑之前修正扭曲的认知,这种眼镜在产品册的医疗器具专区也能找到。

由于我突然戴了一副大大的紫色眼镜去上学,同学们都忍不住远远地盯着我看。我觉得眼镜好像不会马上生效,因为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同学还是跟昨天一样丑陋,于是我大失所望地走到了座位旁。

第二学期开始后,班里调换了座位,我被安排到最前排的窗边。坐在那里可以盯着校园的银杏树,不用看到任何人,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第一节课快下课时,最后排的人走上来挨个收作业。我把作业放到课桌上,支着下巴凝视无人的校园,突然听见头上飘来一个声音:“你这是什么眼镜啊?”

我抬起头,看到小锅漂亮的脸蛋近在咫尺。

她在我的课桌上敲了敲手上的那沓作业,同时说:“好奇怪。”

“奇怪吗?”

“奇怪。”

这就是我们时隔两个月的第一次对话。

那天放学后,我们久违地一起回家了。

我把对父母坦白的话都告诉了小锅,小锅大声笑了起来。

“那你快看,那边那个大叔怎么样?”她毫不遮掩地指着路人,要我看看他丑不丑。

“真丑。”如果我这么回答,她就会拍手大笑。

“那个阿姨呢?”

“真丑。”

“啊哈哈哈……”

“有意思吗?”

“真有意思——那你觉得自己的脸怎么样?”

“我觉得自己最丑了,所以尽量不照镜子。”

“难怪你没发现有根鼻毛跑出来了。”

“骗人,我根本没有鼻毛。”

“啊哈哈……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漂亮。”

“啊?”

“漂亮。”

“哦。那你看看那个大叔呢?”

“真丑。”

“啊哈哈哈……还有那个人,人行道上那个。”

“嗯……一般般。”

“是吗?他不丑吗?那个人呢?”

“丑。”

“嗯,的确很丑。嘿嘿嘿……那个高中生呢?”

“一般。”

“脸的确算是一般般吧,就是发型有点蠢。”

“小锅好严格啊。”

她还问我觉得西条君怎么样,我如实回答了“很恶心”,然后向她道歉。没想到小锅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你为什么道歉啊?我也一直这么想。仔细一看他根本不帅嘛。”

过了不到一周,我的症状快速好转起来。我再也不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流眼泪了,也能借橡皮擦给邻座的田村君了,请人做事的时候还能直视对方的眼睛了。有时我不小心忘了戴眼镜,也能毫无障碍地度过一天。由于我不再需要眼镜,父亲拿去戴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就不知去哪儿了。可能丢了,也可能送人了。

我还是很喜欢爱德华·福隆,不过初看电影时那种沸腾的热情渐渐平息,不知何时变成了粉丝的感情。四年级快结束时,我又喜欢上了同年级的同学。那个人叫秋山君,个子很高,五官清秀,是个很会唱歌的运动少年。他未来的梦想是成为足球选手,而他的班主任老师直接对他说:“你去当偶像明星吧。”可见他长得有多帅。我喜欢秋山君喜欢了一年半,接下来喜欢上的是每天早上在上学路上擦肩而过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一个初中生。他平时骑自行车上学,所以我只能在近处看到他的脸一闪而逝,可我还是觉得他那轮廓清晰又浓密的眉毛很吸引人,这样的他真帅气。后来我又喜欢上了棒球部的森田君,他也长得又高又帅。再后来我喜欢上了学生会会长神崎前辈,他也很帅。接下来喜欢上了田井君,同样很帅。初三时我喜欢上了南老师,他当然很帅啦。我觉得每次喜欢的人都有共同的特征,又实在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我也认真思考过自己产生喜欢情绪的部位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说不定爱德华·福隆害我患上的眼病看似好了,其实并没有好。或者说,病虽然好了,但是也留下了后遗症。按照小锅的说法,那根本不是病,只是“单纯的外貌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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