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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子  作者:今村夏子

十二月十日,星期六,天气晴。

我们一家人早上六点离开家,换乘电车来到谷尾站,到达时离集合时间只有十分钟了。集合地点在西出口检票口,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熟面孔。我们在这里点名统计人数后,走到旁边的巴士场站,马上就要分成三组坐上巴士,朝本县与邻县交界处的群星之乡进发。

我在行李放置点看到了坐在红色运动包上翻看参考书的小春,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她用困顿的眼神看向我,说了句“早啊”,随后看见我身后的双亲,特意站起来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小春早啊,你一个人?妈妈呢?”

“在那边,三号车的队列里。”

父母说要跟小春的母亲打声招呼,然后走向小春指的方向。

“你还带这种东西来了?”我指着小春手上的参考书。

“因为有人一直唠叨,要我带啊。”小春耸了耸肩。

“谁啊?”

小春指了指自己左肩后面,我朝那个方向一看,发现是几张没人的长椅,长椅另一头有个小卖部,小卖部旁边有根大圆柱,上面贴着“消灭痴汉!”的海报。一个金发的男人靠着柱子啃饭团,还跟我对上了目光。

我再看小春的脸,发现她面带羞涩,微微点了一下头。

“……啊?难道是他?”

“嗯。”

“那人莫非是……小春你的……”

“嗯。”

“男朋友?”

“嗯。”

“……你们一起去?”

“因为他说想去。”

“哦……”

每年都有人带非会员的男朋友或好朋友参加研修旅行,所以我并不惊讶,只是惊讶于小春的男朋友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了?”

“呃,没什么。”

原来信田高中还有那样的人啊。不过看他的头发颜色,在什么高中都应该是违反校规的。

我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他的头发……”小春马上回答:“你说那个?只是休息日专用的啦。他用的是一次性染发剂,洗澡就能洗掉。信田高中不准染发,所以他只在休息日染着玩儿。”

“哦……”

“今天还算老实吧。以前他染过蓝色的,还染过橙色拼紫色的。”

“哦……”

小春对男朋友招了招手,那人嘴里嚼个不停,一手拿着没吃完的饭团,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灵巧地躲开会员们的行李,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途中我跟他对上了视线,便点了点头。

“我朋友。”

小春说完,他歪了歪头,可能觉得那就算是点头致意吧。他一句话都没说,可能也是因为嘴里还吃着东西。我不禁想:这人真的主动提出要参加这次的旅行吗?会不会是小春或者小春妈妈强迫他来的?

“小千,你坐几号车?”

“我还没看座位表呢,先去看看。”

说完,我转过身,却被小春拽住了大衣袖子。

“你去看三号车的表。”

“……为什么?”

“海路哥和升子姐的名字在上面。”

“……他们要来啊?”

“好像是。”

“上次那个事情平静下来了?”

“好像还在吵……小千,你见到他们也别多嘴去问哦。”

“我才不问。怎么可能呢。”

我端详了一会儿座位表,三号车上的确有海路哥和升子姐的名字。我父母都在三号车,而我则是一号车,旁边是比我大一岁的朋友早苗。小春在二号车,她旁边写着户仓,我没听过,可能是男朋友的姓氏。

七点三十五分,我们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分钟,乘坐巴士出发了。

每辆巴士的气氛都很不一样。去年我和父母在同一辆巴士上,可能因为乘客年龄都比较大,一路上相对安静。

这次,我坐的一号车有很多十几岁、二十几岁的会员,充盈着学校组织郊游的气氛。人们刚坐下就开始传递零食,全程只有在祈祷旅行平安时,所有人都朝着前方,接着便是要么面朝后方,要么离开座位,整车人热热闹闹地到达了终点。

我背后是同一个支部的朋友,于是四个人打起了扑克。输的人必须假装喝醉酒,到服务区的垃圾桶去扔垃圾。没想到这个受惩罚的人是坐我旁边的早苗,而且打了三局全都输掉,不得不接受惩罚。早苗专门跑去找巴士司机借了领带,缠在头上摇摇晃晃地去扔垃圾。我们在车上看着她,笑得肚子都痛了。

然后,早苗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一落座就说:“听我说听我说,刚才我看见海路哥了。”接着又说,“就在那边的自动售货机旁,不知从这儿能看见不……看不见啊。小千,你知道他要来吗?”

“我在座位表上看见他的名字了。”

“没问题吧?听说他惹了麻烦啊。”

“不相关啦,惹麻烦的是对方。”后面的朋友凑过来说。

“海路哥和升子姐都是受害者啊。”

“真的吗?”

“真的,大家都说是告他们的女人有问题。”

“她不是骗人说海路哥给她下药了吗?”

“下药?不是灌酒吗?我听说她说自己未成年,却被海路哥灌了很多酒,结果失去意识了。”

“是吗?”

“未成年?不是三十岁吗?”

“我听到的是她被升子姐施了催眠术……”

“不对不对,是灌酒啦。她被升子姐灌醉了,然后海路哥开车把她带回了公寓,骗她买了花瓶。”

“花瓶?不是水晶吗?”

“啊?真的吗?”

“那还有这个呢……趁她失去意识,植入了IC芯片。”

“什么啊?我头一次听说。”

“到底哪个是真的?”

“她被灌了很多下了药的酒,失去意识后被植入IC芯片,一醒来就被施催眠术,买了水晶和花瓶两样东西……这样?”

“啊哈哈……”

“好精彩啊。”

“就这样呗,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女人满口谎言,到处闹事。”

“就是就是。”

“不过升子姐会催眠术是真的吧?”我说。

“那倒是真的……怎么,难道小千真的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

“我不相信啦,只是分不清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你觉得海路哥他们真的会干这种事吗?”

“我不觉得……”

“但你在怀疑。”

“没有啦,我爸爸和妈妈都不愿说这个,所以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详情。”

“那就行。总之,海路哥和升子姐的事情就聊到这里,要是被什么人听到了,我们要挨骂的哦。”

早苗主动结束了自己的话题,把包在脑袋上的领带取下来,还给了司机。

早晨九点,我们到达了群星之乡。走出巴士,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感到腹部一阵清凉,全身爽快了不少。

我们出发前都拿到了这次旅行的小册子,不用翻看,我也知道里面写着什么。因为这里的活动每年都不会变。

我把行李放到宿舍的大房间里,没来得及休息就朝中央讲堂走去。

中央讲堂门口摆着一个白色大箱子,上面开了圆形的孔。这箱子已经连续用了好多年,凑近一看会发现上面满是污渍。我们按顺序把手伸进箱子里,取出一张字条后,走进讲堂。

纸上写着“B-4”“F-26”这样的字,都是座位编号。讲堂里面非常宽敞,得花上好一会儿才能找到自己的座位。我跟同行的朋友挥挥手道别,按照纸上的编号找起了座位。

上午十点,开幕式正式开始。有人发表了研修心得,有上层人士讲话,还给本年度获得最佳成果的支部颁了奖,然后全体起立唱歌。唱完歌就是第一次“交流时间”。这个流程跟去年一模一样。

第一天共有两次交流时间,分为上午和下午,第二天早上还有一次,合计三次。虽说是交流,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跟初次见面的人一对一交谈。交谈内容没有限定,可以谈论政治,也可以谈论喜欢吃的东西,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可是一旦让我们随便说,反倒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每个人对话题是否艰深的理解都很不一样。而坐在我旁边的人正好就是那种人。按照规定,座位编号是奇数的人要跟自己左边偶数座位的人说话,偶数座位的人则要跟右边奇数座位的人说话,一直聊到钟响为止。在讲堂入口抽到的座位编号,其实也相当于决定了交流对象的编号。

这项活动的参加者来自全国各地,而且人数每年都在增加,几乎抽不到自己认识的人。今天第一场交流会,我的交流对象是一位来自秋田的阿姨。这个阿姨长着一张圆脸,穿着一身全白的运动服,说自己是个护士。她好像每天上班都很快乐,一直笑着讨论自己工作的话题。她口音很重,除了老家和职业,我几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中间她可能向我问了几个问题,但是我也听不懂,只能笑着糊弄过去。

我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阿姨,一边偷偷打量四周。C区有个背影跟父亲很像的人,不过他是秃头且顶着白色毛巾,转过侧脸我就发现那是个陌生人。我也没找到母亲,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不过去年我碰巧跟父母在同一个区,当时父亲的交流对象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母亲则跟年龄相仿的阿姨聊得很欢。她们笑的时候都会用手掩嘴,看起来就像多年的邻居凑在一起聊八卦。

听说有的人聊着聊着会突然哭起来,或是突然抱住对方,但我还没遇到过。去年早苗的交流对象是一个老爷爷,不知为何突然对她说教起来。因此,我第一次打量旁边座位的人都会特别紧张,担心万一碰到那样的人该怎么办。那位来自秋田的阿姨始终笑眯眯的,钟声响起后,还用皱巴巴的双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右手。

第一次交流会结束后是午饭时间,下午开始,我们要前往正堂,在明星之间参加“冥想时间”。

有个朋友说吃得太饱冥想时会打瞌睡,故意不去碰自己那份便当。顺带一提,这里的饭菜跟活动计划一样,每年都不会改变。中午、晚上和第二天早晨都是饭团便当,里面装着两个什么馅都没有的白米饭团,两片腌萝卜,还有一根香肠。虽然很简单,但是没有人抱怨。由于午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飞快地消灭了便当里的东西。

然后,我也像往年一样,冥想到中途就没有了记忆。去年是母亲叫醒了我,今年是早苗叫醒了我。

我睡眼惺忪地从明星之间重新走回中央讲堂,又抽了一次签。

下午交流的对象是来自东京的津田先生。他很年轻,大冷天的还肤色黝黑,一头卷发染成了褐色。那人每次说话,黑衬衫胸口就会露出金银交织的项链,闪闪发光地摇晃着。

完成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他对我说:“能跟你这样的小淑女说话,大哥哥好开心。”于是我顿时提高了警惕,不再说什么话。“……你害怕吗?”见此情景,他指着自己黝黑的脸,为难地笑着说。

“抱歉抱歉。你别这么害怕,我不是可疑人物。”

我嗤笑出声,那个人也松了口气。

他挠了挠褐色的头发,问道:“你今年初三,那就是十五岁?”

“……是。”

“跟家长一起来的?”

“……嗯。”

“也对啊,没人会主动想来这种地方吧。”

“那津田先生呢?”

“我?我一个人来的,但不是主动哦,是奶奶强迫我来的。”

“奶奶?”

“嗯,奶奶正在住院,差一点就死了,她想来却来不了,所以就叫我替她来。”

“是吗?”

他的话语虽然很粗鲁,但说不定是个为奶奶着想的好孙子。

“我一点儿都不想来,不过奶奶说可以给我钱。”

“这样啊……”

或许他真的就跟表面一个德行吧。津田先生咧嘴笑着,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十万。”

“三、三十万?你真的要了?管你住院的奶奶?”

津田先生笑着点点头。

“这可是我宝贵的两天时间,换算成钱差不多就是这个价吧。”

“……”

“啊,看你这表情,肯定觉得我很过分吧?没关系的,我奶奶很有钱。而且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干啥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又不是我主动要她给钱的。好了,别看了。完蛋了,这可怎么办?我彻底遭到防备了吧?”

他那句话是转过头去说的。仔细一看,津田先生后面坐着一个头发颜色比他还夸张的年轻人。是他朋友吗?我心里想着,没想到竟是小春的男朋友。

他听见津田先生的话,转过来看到我,还点了点头。

“……哎,你们认识?”

小春的男朋友歪了歪头想。

“哦,原来是这样啊。你们是一个支部的?”津田先生问道。

“……”

“不是吗?那你们是一个学校的?也不是啊。因为你在上初中,他在上高中啊。对了,我们刚才吃中午饭时聊了几句,就混熟了。因为两个人都觉得那种东西吃不饱,满脑子想着吃肉。对吧?”

小春的男朋友呵呵笑着点了点头。

“而且座位离得这么近,这应该是命运的安排吧……好了,你们什么关系?”

我一句话都不说,小春的男朋友小声说:“……我是陪熟人来的……不是很懂支部这些东西。”

他说的熟人应该就是小春吧。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被那个词伤到了。

“啊,是吗?你陪别人来的呀。那跟我有点像啊,都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我很同情你。”津田先生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离敲钟还有一点时间。津田先生一个劲儿地抱怨一直到明天傍晚之前都不能喝酒。我和小春的男朋友时而歪着头听津田先生说话,时而点头附和,等待时间结束。由于津田先生突然找他说话,他似乎没发现自己跟交流对象的交流中断了。他抽到的交流对象是一个头发花白、梳成三七分的小个子叔叔。那个叔叔也不试图加入我们的对话,而是独自坐在那里,或是看看手心,或是搓搓膝盖。

“唉,好想回家喝啤酒啊。”

津田先生大声说着,这下不仅是那个叔叔,连周围的人都对他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害得我无比羞愧。

晚饭时间,我跟朋友凑在一起吃跟中午一样的便当,同一个支部的女生突然拉开纸门跑了进来。

“海路哥在食堂做炒面呢!”

我们爆发出欢呼声,立刻就有几个人站了起来,甚至还有女生当即丢掉手上的便当,跑到了走廊上。我把本来打算留到最后的香肠塞进嘴里,拉上吃完饭的早苗和两个朋友,朝二楼食堂走去。我们还在走廊上快步前进,就已经闻到了炒面酱的焦香。

五个大铁板在食堂桌上一字排开,身穿白色T恤的海路哥站在中间那个铁板前,两手握着大铲子忙碌不休。他两边有两个同样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也在挥动铁铲,而系着围裙的升子姐则忙着把纸盘摆放在他们前面的桌子上。

“做好了!”

海路哥高高举起握住铁铲的双手,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海路哥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晚饭后做炒面给我们吃的活动。在此之前,我们只能靠饭团便当和自己带来的零食充饥。炒面大受好评,第二年九州支部的人便在炒面旁边摆出了猪肉味噌汤的专区。他们好像是自费提供餐饮,所以猪肉汤只办了一年,不过海路哥家里很有钱,原本只有一个的铁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五个,炒面的材料也是一年比一年豪华。今年的炒面里还能看见特别大个的扇贝肉。

“就是这个味道!”

“真好吃。”

人们纷纷感叹。

“海路哥好像还挺精神啊……”

“我以为今年吃不上这个了……”

窃窃私语声混在吸溜炒面的声音里传了过来。

我看见津田先生站在角落,捧着一盘炒面大口咀嚼着。

想知道炒面里加了什么秘方的小春也来了。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男朋友手上的盘子里分了一口,吃进嘴里。

因为量很多,我跟早苗一人一半分着吃了一盘。

“小千,你爸妈在找你。”稍晚一些走进食堂的朋友说,“我觉得你在食堂,就过来找了。”

“真的吗?谢谢!他们在哪儿?”

“在你房前的走廊上。你今年跟爸爸妈妈不住一个房间啊?”

“嗯,因为没在一辆车上。”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你爸妈也会过来吃炒面吧?”

“嗯,怎么办呢?我爸妈都不吃炒面……还是到房间去看看吧。”

“啊,你就在这儿等啦。”

“就是呀,我也告诉他们你在食堂了。”

“……那倒也是,那我就等等吧。”

我听大家的话,吃完炒面在食堂里等了一会儿,但父母并没有出现。

吃饱肚子之后,我只想倒在被窝里睡觉,但是第一天的活动还剩下一个。

那就是晚上八点开始的“宣誓时间”。

这次,我们在文化会馆入口抽了签。抽签的箱子跟交流时间的一样,不过这次纸上写的字不同了。纸片上并没有写“A-3”这样的编号,而是画着大大的红圈。红圈代表中签,整个箱子里只有二十张。几乎所有人都会抽到白纸,所以中签的人格外光荣。抽到红圈的人要按顺序走到讲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誓”。宣誓内容自己决定。如果不怕被人翻白眼,完全可以说“我要去看好多场某某人的演唱会”,或是“今年一定要瘦”。事实上,每年都有一两个人会说出那种话,让会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反之,如果听到触动人心的誓词,人们就会站起来鼓掌致敬。宣誓本身并不难,但是要面对全国各地的会员,实在太让人紧张和害羞了,所以我不太想中签。

我曾经中过一次签,当时还在上小学一年级。我记得那次父亲和母亲都特别高兴。直到上台前一刻,我都没想到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急得哭了起来。于是父亲对我说:“你就上去说,我叫林千寻,我宣誓,要一生为爱而活。”母亲则说:“你也可以说,我叫林千寻,我宣誓,要一生为人奉献。”

于是我综合了两边的说法,在台上宣誓:“我叫林千寻,要为爱与奉献而活。”可能因为念在我还小,也可能因为我那带着哭腔的嗓音很有效果,人们虽然没有起立致敬,但还是给了我热烈的掌声。

我后来想,要是下次再中签,就把当时的话重说一遍,就这样过了八年。如果现在还重复小学一年级的誓词,未免有点过分了。可是……

我一边把手伸进箱子里,一边寻找父亲和母亲的身影。今早巴士到达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两人去了哪里。

万一中签了怎么办?我该说些什么呢?要是旁边没有人教我,我真的想不出来。请保佑我今年不要中签……

我紧张地拿起了指尖最先触碰到的纸片。

“小千,中了吗?”

没中签的早苗凑过来问道。

我把纸片展开,让早苗也能看见。

“……什么嘛,你也没中啊。”

“嗯。”

“我好想中一次啊,还一次都没中过呢。你中过一次,对不对?”

“嗯,就一次。”

“真好啊!”

“棒!没抽中!”后面有人大喊一声,我回过头去,发现津田先生正在摆出庆祝胜利的姿势。他看见我,笑着朝我扬了扬手上的白纸。

“那人怎么回事,没抽中还这么高兴?”早苗小声说,“哇,朝这边来了。你认识他?”

“……他是我下午的交流对象。”

“哇,真的?你好倒霉啊。”

“啊,那边座位空着,我们赶紧走吧。”

这场活动可以随便坐,于是我一看到空座,就拉着早苗的手走了过去。我本以为这样能甩掉津田先生,没想到他竟在我后面找到空座,还坐了下来。

中签的人已经在通往舞台的台阶旁等候上场。有人伸长脖子盯着舞台上的话筒;有人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做深呼吸;还有人盯着手上貌似笔记的字条……他们认真的侧脸都被我尽收眼底。在他们当中,有人一直梦想中签,并为此期待了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不仅是他们,现在坐在我旁边的早苗也一样。或许,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一样。

主持人开始催促还在行走的人尽快落座时,我看见一个头发颜色特别显眼的男人吊儿郎当地朝舞台旁边走了过去。他跟工作人员说了两句话,然后被领到宣誓者队伍的最后方去了。

“哎,你快看,那个金色头发的人……”早苗说。

“嗯。”

我点点头。那是小春的男朋友。

“哇,那家伙竟然抽中了!”津田先生在背后说。

“我叫山田武,我宣誓,将来要在老挝建一所小学!”

今年的宣誓以此为开场。虽然整体的掌声稀稀拉拉,会场一角却有人发出了响亮的欢呼声。那可能是山田武的亲戚,或是同支部的人吧。

“我宣誓,今年以内还会再递交十个人的入会申请!”

“我宣誓,我要用余生拯救心灵贫穷的人!”

“我宣誓,明年至少参加五次瀑布修行之旅!”

宣誓完毕的人马上从舞台另一头走了下去,后面的队列越来越短。

“……那家伙没问题吧?”津田先生低声说,“能发出声音来吗?”

比起能否发出声音,我更担心他会说些什么。随着队伍渐渐缩短,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宣誓开始没多久,早苗就发现小春跟她妈妈坐在第三排中央的座位。她束在脑后的辫子上还别着男朋友送的闪闪发光的发夹。从我这边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我想,她一定比我紧张多了。

“我宣誓,明年也会竞选环境美化活动委员!”

小春男朋友前面那个人宣誓完毕,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接着,那个顶着金灿灿头发的人缓缓走上台阶,来到舞台中央,在话筒前站定。他抬头看向坐满了人的观众席,似乎轻轻吸了口气。

“老子……”他刚开口,马上纠正过来,“啊不对,是啊——”

“我、我叫户仓龙一,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究竟在信仰什么。”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

“……我也想信仰我喜欢的人所信仰的东西,我还是完全搞不懂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假设到这里来就能明白,那我明年也会来。在完全弄明白之前,我会——呃,我对我喜欢的人宣誓,我会一直到这里来。”

一番话说完,他还做了个努嘴的动作,那好像算是点头致谢。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发出了阵阵口哨声。

他站在舞台上,挠着金灿灿的头发笑了。他的目光落在小春身上。小春的母亲抱住低着头的小春,兴奋地对她说着什么。

“那个叛徒……”

背后传来津田先生的咕哝声。

宣誓时间结束后,我们一起泡了澡。

泡澡属于自由时间,我们在大浴场里互相搓背,一起泡在浴池中唱歌,我还用朋友带的玫瑰味的外国洗发水洗了头。

这里不愧是群星之乡,一到晚上就能看到灿烂的星空。透过正对浴池的大窗户,可以看到许多星星。因为家里的浴缸手脚都伸不开,我便在浴池里尽情伸展四肢,整个人浮了起来。周围的人看到我都笑了。

“啊,流星。”

我正在浴池里半沉浮,突然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

“在哪儿?”

“那边。”

“哪边啊?”

“那边。啊,又有了。”

“看见了!”

“哎,小千快来看啊。”

我坐起身子,看向窗外的夜空。

“啊!”

“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

浴池里有好几个人叫了起来。

“小千看见没?”有人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

“啊,又有了!”

“看见了。”

“小千,刚才那个呢?”

“没。”

我又看漏了。去年明明是我最先发现的。

“在那边啦。”

“嗯。”

“好像有点晕了。”

“出去吧?”

“不行不行,要等到小千看到流星才行。现在只有小千没看到了。”

“不用啦,你先出去吧。”

“不行,我们要一起吸收宇宙的能量。”

“就是呀,我们等小千看到了再走。”

大家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一样了。

“小千,快把头抬起来。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群星之乡啊。”

“嗯。”

“会长不是在开幕式上说过嘛,在神圣的场所看见的神圣星辰,拥有改变人命运的力量。”

“是啊。”

我想,其实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啊!”

“看见了!”

“我也是!”

“小千?”

“嗯。”

“你看见了?”

“嗯,看见了。”

“太好了。我们出去吧。”

总算从浴池里站起来了,我们已经全身通红。早苗的汗怎么擦都擦不完,站在电风扇前迟迟不愿离开。

回房间的路上,我在走廊碰到了升子姐。我们一群人本来在说说笑笑,一看见升子姐出现在前面,自然而然地降低了音量,像约好了似的走成一列。

升子姐对我们招了招手。

“大家一起去泡澡了?”

“嗯,是的。”

“脸好红啊。”

“哈哈,泡久了一点。”

“哦,舒服吗?”

“嗯。”

“太好了,晚安。”

“升子姐晚安。”

“小千……”我们走过去之后,升子姐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她对我说,“刚才你妈妈在找你。”

“她在哪里呀?”

我在宣誓时间也没碰到父母,总感觉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跟你爸爸在大堂那边。”升子姐说。

“你快去吧。”早苗善解人意地接过了我的东西。

“谢谢,那我去了。”

我与大家道别,一个人下了楼。

来到一楼大堂,父母都不见了踪影。

有人在沙发上谈笑,有人在用公共电话,可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不知哪里一直在漏风,我只在大堂站了五分钟,滚烫的皮肤就变得冰凉。

于是,我决定先回房一趟。

“见到你妈妈没?”

早苗正对着放在被褥上的镜子梳头,听见我回来就抬头问道。

“没,她不在那里。”

“你爸呢?”

“也不在。”

“那可奇怪了。刚才你妈妈来过,还问我们看见小千没有。”

“是吗?”

“嗯,刚刚才走,你没在走廊上碰到她吗?”

“没有。”

“我告诉她你去大堂了,你们可能正好错过了吧。”

“那我再去一趟。”

“去哪儿?”

“大堂。”

“又去?在这里等吧。”

“……我去看看。”

“等会儿又该错过咯。”

“可是……”

“你还是等着吧,不然你跟妈妈就要跑来跑去,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说完,早苗笑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啊?”

“什么一辈子?太夸张了……”

早苗愣了愣,然后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也道了歉,“对不起,其实自从来到这里,我根本没见到爸爸妈妈。”

“原来是这样啊。小千一家关系这么好,肯定会想念彼此吧?”

“……”

“没关系,会见到的。你就在这儿等十五分钟,要是还见不到,就去你妈妈房间找找吧。我也陪你一起去。”

“……谢谢你。”

早苗叫我坐,我就在被子上坐了下来。焦急地等了几分钟,有人拉开了房间纸门。

“妈妈!”

妈妈从纸门的缝隙间探头进来,笑着说:“总算找到你了。”

“真是的!妈妈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那应该是我的台词啊。”

“太好了,小千。”早苗说。

妈妈没有进屋,而是在纸门外面朝我招了招手。

“干什么?”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现在?”

“嗯,我知道一个地方能看见很漂亮的星空。”

“星星在哪里都能看啊。”

“那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冷不冷啊?”

“你把头发擦干,穿上大衣。妈妈在大堂等你。”

说完,母亲就先走了。

我没有吹风机,只能用毛巾飞快地揉搓头发。然后,我在充当睡衣的运动服外面添了毛衣和大衣,又裹上早苗借给我的围巾下到一楼,发现父亲也在大堂。

“来了来了。”他说着,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

这可能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散步,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父亲和母亲的脸蛋散发着白光。

“你们都洗澡了吗?”

“还没有。”

“怎么不去啊?”

“等散步回去再说。”

“那就得早点回去了,大浴场只开到十一点哦,过了十一点就锁门了。”

“我们会提前回去的。”

“现在几点?有表吗?最好注意一下时间吧。”

“小千真是爱操心。”父亲笑着说,“好不容易悠闲地散个步,现在就别在意时间了。”

“可是……”

“过来吧,是这边。”

我们走上了宿舍楼背面的石阶。台阶只到中途就没有了,前面是一段缓坡,每走一步鞋底都会发出踩踏泥土的沙沙声。月光和宿舍楼窗户透出来的无数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路,周围充满了冰冷的杂草的气味。

“就是这里。”父亲说。

坡道变成了平坦的道路,鞋底的泥沙也变成了柔软的草地。

我们三个人来到一个空无一物的山丘上。

“好大啊……”

母亲抬头看着星空。

“那是正堂。”父亲指着最大的建筑物说。正堂屋顶上有个星星形状的装饰物,在黑暗中依稀可辨。

“那是中央讲堂。”他又指着右边的方形黑影说。

“那是纪念塔吧。”他指着那个橙色的小光点说。

“纪念塔前面是——”

“那个我知道,是三角堂。”

三角堂正如其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建筑物都是三角形。听说人们以前会在里面唱歌,甚至举办过音乐会,不过那里现在锁上了。上锁的原因好像是二十几年前那里发生了一起集体暴力事件,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找个地方坐坐吧。”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塑料垫。

“准备得真周到。”

我们在塑料垫上坐下。父亲、我和母亲连成一排,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星空。

父亲突然问:“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从来没问过这种事。

“干吗突然问这个啊?”

“嗯……就是想问问。”

“我一直在学习哦。”

“……那就好。”

“你有信心吗?”母亲问。

“考上的信心?嗯……要是现在说有,将来考不上就太丢脸了,哈哈……”

“要考濑乃高中吗?”

“嗯。”

“……好远啊。”

“嗯。”

“……”

然后,父亲和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我听新村君说,西岛工业的修学旅行是去澳大利亚呢。”我说。

“是吗?澳大利亚啊。”

“嗯。”

“……”

然后,我也像父母一样沉默了。

我正要说该回房了,父亲突然在我旁边“啊”了一声。

“怎么了?”

“流星。”

“哪里?”

“那边。”他指着星空的一点说。

“孩子她妈看见了?”

“没看见。”

“怎么你们俩都没看见啊。”

“因为一下就没了呀。”

“你仔细看,就是那一带。”

我们三个对着父亲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这次我两边都传来了叫声。

“看见了。”

“嗯,看见了。”

“小千?”

“……没看见……”

“你得仔细看,不能眨眼睛。”

“嗯。”

“好,等我们都看到流星了再回去。”父亲说。

我尽量忍着不眨眼睛,抬头凝视着夜空。可是还没发现流星,我的眼睛就变得又干又痛了。

“……忍不住了。”

我低下头双手捂住眼睛,母亲轻轻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再忍一忍。”

“可是眼睛好痛。”

“难得来一趟。”父亲也说。

“够了啦,我眼睛很痛,而且洗澡时间快结束了。”

“你别管洗澡的时间了。”

“小千,再看一会儿,好吗?”

我反复眨了眨眼睛,用手指用力按着眼角,再次抬头看向夜空。

“……听说啊,在这里每个小时能凭肉眼看到二十颗流星哦。”母亲说。

“真的?是谁说的?”

“升子说的。这个地方也是升子告诉我们的。”

听到这里,我转头看向刚才来的那条路。我总感觉黑暗中会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然后升子姐和海路哥会朝这边走来。

可是我定睛一看,前方只有黑暗,既没有人影,也没有脚步声。

阿嚏!父亲打了个大喷嚏。

“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吸着鼻子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了没事啊。”

“不行,坐在这儿会感冒的。爸爸妈妈都不冷吗?爸爸,挺冷的对吧?你的毛巾结冰没?”

父亲摸了摸头上的毛巾,已经变得硬邦邦了。

“你看,还是回去吧。”

“不,这样反而更好。”

“你说什么呢?会感冒的。”

“小千,坐下。”

我已经撑起了身子,可是父亲牵着我的手,这样说道。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流星的波动有个作用,就是将宇宙的能量送达到地面上……”就在父亲开始讲述的时候,我们头上划过了一颗流星。

“啊。”

“怎么了,小千?”

“看见了。”

“啊?”

“看见了啦。”

“哪里?”

“那边。”

我指着刚才流星划过的地方。

“孩子她妈,你看见没?”

“没看见。”

“就在那边啦。”

“是不是小千看错了呀?”

“我真的看见了。”

“真的?”

“真的啦。”

“可我没看见啊。”

“啊?”

“那我们回去吧。”我站了起来,“趁你们还没感冒,澡堂还没关门。”

“等等,再看一遍。”

母亲双手拉住我:“难得来一次,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看见。”

“可是澡堂要……”

“洗澡还有时间,好了,快坐下。”父亲说。

“……那就再看五分钟。”我坐下来,抬头看向天空的瞬间——

“啊!”

“怎么了?”

“看见了,我又看见了。”

“骗人。”

“在那边,你们看见了吧?”

父亲和母亲都摇了摇头。

“没看见。”

“没看见啊。”

“又没看见?真是的……”

“你说在哪边?”

“那边啊,你们仔细看,不能眨眼睛哦。”

“好,知道了。”

父亲和母亲紧紧贴着我的身体。

“这样顺着小千的角度看过去,就能看到吧……”

很快,又有一颗流星划过。

“啊,看见没?”

“没有。”

“看见了吧?”

“没啊,没看见。”

“就在那边啦……啊,又来了!刚才那个好大,看见没?”

“没有。”

“哪里啊?”

“那边啦。”

“哪里?”

“都说是那边了……”

“哪边?”

“那边……”

父亲坐在我左边,伸手搂着我说:“没看见啊。”

母亲在我右边,贴着我右侧脸蛋说:“看不见啊。”我的身体被父母紧紧包在中间。

“看不见。”

“还不行。”

“还是看不见……”

每当一颗流星划过,父母就会这样说,然后更用力地抱紧我。

山下的灯光一点一点无声地消失了,等我回过神来,只剩下远处的纪念塔那一点灯光。

我身子很暖和,几乎一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我可以就这样睡过去吗?那样一来,我就会被下药,植入IC芯片,施催眠术,第二天早晨变成不一样的我吗……

父亲又打了一个大喷嚏。

草木的叶子在风中细语,先从远处飘来,然后又飘远了。

那天夜里,我们一家人久久凝望着星空。

上一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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