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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断线心理罪 作者:雷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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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凌晨0点11分,C市师范大学发生一起坠楼事件,坠楼者当场死亡。 死者唐德厚,男,汉族,现年51岁,生前系C市师范大学后勤处工作人员,负责管理男生二宿舍。经法医检验,死因为颅脑损伤和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死亡时间为凌晨0点07分左右。 坠楼地点为男生二宿舍楼下东侧的一片空地上。现场所见:死者头南脚北,四肢张开,呈仰卧状。死者身穿黑色带金黄色条纹紧身衣,戴着一副头套,体表无明显血迹及伤痕。死者周围散落着一扇摔碎的木质窗户,窗户上绑有一根尼龙绳,另一头拴在死者的腰上。 经查,死者是从男生二宿舍六楼东侧的一间贮藏室的窗台上坠落的。该贮藏室缺损的一扇窗户与死者身边的窗户吻合,窗台上亦发现死者的足迹。通过以上证据,可初步判断死者当时意欲将绳子系在窗户上,从六楼攀爬而下。然而,早已腐朽的木质窗户无法承受死者的体重,发生断裂,死者遂坠楼身亡。 现场的目击者一共有三人,分别是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住男生二宿舍352室)、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方木(住男生二宿舍352室)和男生二宿舍的另一个管理员孙梅。 据目击者吴涵讲,当晚,他和同宿舍的室友方木晚归。上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走廊右侧有人影闪过。由于近期校内发生多起命案,两人遂前往察看。跟踪可疑人员登上六楼后,发现该人不仅打开了六楼的门,而且进入了东侧的一间贮藏室。两人合力将门撞开后,吴涵恰好目睹了窗户断裂的一幕,并发现该人已坠落楼底。上述证言与另一个目击者方木的描述基本一致。 据目击者孙梅讲,当晚,她和死者唐德厚在男生二宿舍值班。晚10时左右,唐德厚说自己头有点疼,要回宿舍休息,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临近午夜的时候,孙梅听到有人进入宿舍楼。由于吴涵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她也没有在意。大约5分钟之后,孙梅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叫喊声和砸门的声音。她以为有学生闹事,遂前往制止。登上六楼后,孙梅发现楼梯间的铁门呈敞开状态,并发现东侧仓库内有人在活动。孙梅赶到现场时,发现仓库的门已经被破坏,吴涵和方木手持桌腿,正站在窗前向下张望。发现有人坠楼后,孙梅立即通知了校保卫处和警方。 本案值得关注的地方有两处: 其一,死者唐德厚为什么要在深夜从六楼攀爬而下? 经过调查,死者所穿的黑色紧身衣和头套系话剧《恶魔的盛宴》中的戏服。俱乐部杀人案后,凶手连同这套戏服一并失踪。通过这一点,可初步确定唐德厚有重大作案嫌疑。 经查,唐德厚居住在本市。其妻五年前去世,所育一女远嫁南方,平时往来较少。唐德厚原系行政楼的值班人员(调查结果显示,佟倩在行政楼坠楼身亡当晚,值班人员正是唐德厚),后调至男生二宿舍担任管理员。由于学校在操场双尸案后加强了校园安全保卫工作,所以唐德厚就吃住在男生二宿舍四楼的一间空闲宿舍里。警方对唐德厚的住处进行了搜查,发现室内物品摆放凌乱不堪。同时发现大量暴力、色情书刊及女性穿过的内衣裤。如果这些证据显示唐德厚的性心理异常的话,那么在六楼仓库的搜查结果就颇耐人寻味了。 案发的六楼仓库共分为里外两间,均堆放了不少废旧床铺和桌椅。在里间的一张旧桌子里,警方发现了一个玻璃罐头瓶和一卷绳子。罐头瓶里残留约200毫升液体,经化验为乙醚。警方在罐头瓶上提取到了唐德厚的指纹数枚。同时,警方经过比对,发现那卷绳子和第一起杀人案中的死者周军脖子上的勒痕基本吻合,而且,与操场双尸案中捆绑女性死者宋飞飞的绳子可做同一认定。从上述证据来看,可初步断定唐德厚与师大的连环命案有关。 警方对唐德厚坠落当晚的案情还原如下:唐德厚在深夜穿上紧身衣并登上六楼贮藏室,应该是去取犯罪工具,并打算于当晚实施犯罪(因案发时校园内并无其他异常情况,可推断唐德厚的犯罪行为仍处于预备阶段)。被吴涵和方木发现后,唐德厚急于离开现场,在慌不择路中,他将绳子的一端拴在窗户上,另一端环绕于腰间,准备从六楼攀爬而下。然而,早已腐朽的窗户发生了断裂,唐德厚遂坠楼身亡。 其二,目击者吴涵和方木当晚做了什么? 调查中,警方除了认定唐德厚为系列杀人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以外,曾质疑过他的真实死因。原因在于,死者陈希是目击者方木的女友,唐德厚也曾在俱乐部将另一名目击者吴涵打伤。案发当晚,最后与唐德厚接触的正是这两人。而且,根据第三名目击者孙梅讲,当她在案发现场看见吴、方两人时,两人均手持桌腿。 会不会是方木和吴涵在发现了唐德厚是凶手后,为报私仇,将其打死或打伤,然后伪造了唐德厚坠楼身亡的假象呢? 警方再次对现场和死者的尸体进行了详细的勘验和检验,随后排除了二人的嫌疑。因为在案发现场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吴、方二人所持的桌腿上也没有发现血迹、毛发和击打所致的裂痕。此外,死者唐德厚的尸体表面没有钝器击打伤,其颅脑损伤系高空跌落所致。根据孙梅的证言,从听到呼喊和撞门声,一直到她发现唐德厚坠楼,期间不过短短的2分钟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或伤人)及伪造现场实属不可能。住在一楼的学生被坠楼声惊醒后,其提供的时间与孙梅所述可相互印证。 综上,可认定唐德厚系本学期内发生的一系列命案的嫌疑人。在其准备再次犯罪的时候,因被人发现,逃跑时坠楼身亡。 鉴于犯罪嫌疑人已死亡,案件撤销。 方木和吴涵坐在邢至森的办公室里,听他告知案件的最后结论。听完,二人沉默了很久。 最后,吴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想到,居然是他。” 方木却始终盯着脚下的一块地面出神。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着邢至森。 “我能看看唐德厚的尸体么?” 邢至森想了想,点点头。 “可以。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那家伙被解剖过了,并不好看。” 法医室位于市公安局一楼。邢至森跟值班的法医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方木走进了殓房。 “喏,那就是。”邢至森指指墙角的一张解剖台。 殓房里的温度很低,方木走向那张覆盖着白布的解剖台,身上越来越冷。 横躺着的唐德厚看起来比平时要长一些。方木的目光从裸露在外面的脚趾依次向上,最终停留在脸的位置。 方木伸手掀开白布,唐德厚被打开颅腔的头部露了出来。方木凝视着那张脸,似乎要从那早已失去光泽的双目中看出些什么。 突然,他猛地一扬手,那块白布被掀得飞到半空中,又缓缓飘落在殓房的地面上。 唐德厚丑陋的尸体展现在方木眼前。 青白色的躯干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标记,胸腹部已被剖开,切口被黑线胡乱地缝合好,摔断的胳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方木反复打量着唐德厚的尸体,表情复杂。有解脱,有悲愤,有讶异,有恐惧。 更多的,似乎是疑惑。 邢至森始终看着方木,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一瞬间,邢至森似乎已经猜到了方木的目的。他悄悄地走到方木身后,刚要开口,就看见方木的手向唐德厚脸上伸去。 邢至森急忙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方木,你干什么?” 方木一愣:“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家伙已经完蛋了。”邢至森压低声音说道,“再说,侮辱尸体是犯法的。” 方木立刻明白邢至森误会了他的意思。可是,这句话又仿佛提醒了他一样,一种巨大的悲哀猛然袭上心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方木和吴涵一路沉默着,慢慢走向公共汽车站。 还没走到站点,吴涵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他小跑了几步,登上车扭头一看,方木还站在车下。 “还愣着干吗啊,快上来。” 方木犹豫了几秒钟,说道:“三哥,帮我请两天假。” 吴涵急忙问道:“你去哪儿啊?” 方木没有回答,只是向他挥了挥手,就向马路对面跑去。 J市。J大学的教室里。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如果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帮助健康人而不是变态人格者,将会在较短的时间内取得更大的犯罪预防的收益。但是,对于变态人格者的研究与纠治,同样是犯罪预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一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人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讲,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旁听生。 方木一脸疲惫,眼睛却始终盯着讲台上的乔允平教授——省内最有名的犯罪学专家。 下课后,乔教授回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收拾好讲义准备离开。这时,他发现还有个学生在旁边等着。 “你有什么问题么?”乔教授把讲义放回桌上,点燃了一支烟。 方木有点紧张,定了定神后,开口问道:“乔老师,如果一个人,男的,收集了一些女性的内衣裤,这能说明他有什么心理问题么?” “有这种可能。这是恋物癖的一种表现。” 乔教授上下打量着方木。 这大概是一个有些性心理异常的学生。尽力帮帮他吧,别让这孩子越陷越深。 乔教授刚要谈谈恋物癖的心理纠治问题,这个学生又开口了: “那么,这种心理会导致暴力行为么?比如杀人。” 乔教授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方木看乔教授的表情骤然变得严厉,心里有点害怕,小声说道:“就是随便问问。” 乔教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有这种可能,但是很少见。如果伴随暴力行为的话,往往意味着他同时具有其他心理问题。不过,”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这种心理问题是可以纠正和治疗的。所以,也不必太过焦虑。” 方木点点头:“嗯,我懂了。” “你不是我的学生。”乔教授打算问个究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系的?” 方木犹豫了一下:“我不是这个学校的。我是C市师大的。” 乔教授更吃惊了:“C市?你跑了一百多里地就是为了问这个?” 方木没有回答,鞠了一躬之后就匆匆地跑掉了。 坐在返回C市的长途客车上,方木倚着车窗,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这凉意让他的头脑清醒无比。 虽然所有证据都把作案嫌疑集中在唐德厚身上,可是始终有一个问题没能搞清楚:他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几天来一直萦绕在方木脑海里的问号。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究竟是什么驱使唐德厚连续杀死了五个人? 仇恨?抑或性欲?还是某种无法言明的疯狂的内在冲动? 警方在唐德厚的住处搜出了大量的女性内衣裤,这说明唐德厚的性心理的确存在问题。但是,方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和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在一切表象背后,还存在着某些尚不为人知的事实。 也许乔教授说得对,唐德厚可能还有其他心理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方木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些陌生的街道与建筑,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孤独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有些想念那个百里之外的寝室了。 傍晚时分,方木才回到师大。他一边揉着饿得发疼的肚子,一边疾步迈上二舍门前的台阶。 正低着头往楼里走,方木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团跳动的红色。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走廊里。 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方木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地面上有几个用粉笔画出的方格。 小女孩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在格子上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方木的心里有些纳闷。这是男生宿舍,哪里来的小女孩呢? 不过,她活泼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方木笑笑,走过去,佯装严肃地问道:“你是谁呀?” 小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被方木的问话吓得哎呀一声,跳到了格子外面。 “都怪你!”小女孩气鼓鼓地嘟起嘴,“我就差这一格了。” “小家伙,这里是男生宿舍。”方木忍住笑,板起面孔,“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小女孩不甘示弱,叉着腰质问方木,“我妈妈不在,我现在是二舍的管理员。” 哦。方木明白了,这是孙梅的女儿。 他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先说你叫什么。”小女孩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我妈妈说了,陌生人不许进来。” “我叫方木。” “哦,我叫廖亚凡。”小女孩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是大学生么?” “是呀。” “上大学好玩么?” 方木的笑容有所收敛。大学校园的生活的确丰富多彩,然而,这仅仅是对那些活着的人而言。 “好玩。” “哦,那我也想上大学。”小女孩打量着门廊,“这里可真大,怪不得叫大学,比我们红旗街小学大多了。” “那你就好好学习,将来考到这里来。” “行!”小女孩用力点点头,随即又愁容满面,“还得过好久才能上大学呢。” 她扳起指头,认真地数着:“一年、两年、三年……” 方木笑起来:“差不多十年吧。” “要那么久啊。”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那时我还会再遇见你么?” “可能吧。” “嗯。”小女孩看着方木,“到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可不许再吓唬我啊。” “好。”方木拍拍小女孩的头,“你继续玩吧,叔叔要回寝室了。” “嗯,叔叔再见。”小女孩乖巧地应道。 方木转身走上楼梯,迈过两级台阶,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昏暗的走廊里,小女孩仰头看着方木,脸上是纯真无邪的笑容。 寝室里热闹非常。一进门,方木就看见大家围在桌前忙活着。王建也在,正连撕带咬地扯开一袋烧鸡的包装。 “呵呵,你回来了?”祝老四挥挥手里正在切片的半根香肠。 “你们……这是干什么?”方木吃惊地问道。 “给你和老三庆功啊。”老大一边搅拌着手里的凉菜,一边打量着方木,“等你好半天了。” 吴涵把一包花生米倒进饭盒盖里,轻声问道:“去哪儿了,没事吧?” 方木笑着摇摇头。 吴涵冲他挤挤眼睛:“没事就好。估计你今天能回来,大家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呢。” 门忽然被撞开,老五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军大衣胸前鼓鼓囊囊的。 “快……快接我一把。” 老二急忙走过去,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几瓶啤酒。 “王建,小卖部里没有白酒,你就凑合着喝点啤酒吧。还有这个,接着。” 老五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烟,甩给王建。 王建接过来,笑着问道:“没遇上孙更年吧?” “在楼下碰到了——幸亏我灵活机警。”老五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妈的,赶上八路军通过鬼子的封锁线了。” “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们在寝室里喝酒,否则就麻烦了。” “没事!”老大搂住吴涵的肩膀,“有老三在,我们怕什么!” “咳,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吴涵一拍脑门,“我今天晚上值班,差点忘了。” 祝老四赶忙说:“那快点开饭吧,让三哥吃点再去值班。” 酒菜很快就摆好了。352寝室的所有男生加上王建围坐在桌前。大家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决定让老大先讲两句。 “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集会。”老大拿腔拿调地说着,下面的兄弟们开始发笑。 “一是为了给两位勇擒凶手的——不对,不能算勇擒——应该怎么说呢?”老大端着酒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应该说勇逼凶手跳楼!”祝老四脱口而出。 “切!”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吴涵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就算勇斗吧。” “嗯,对——勇斗。”老大清清嗓子,“为我们寝室两位勇斗凶手的英雄庆功;二来,也为这个倒霉的学期终于画上句号。来,大家干杯。” 一阵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声音后,老大抹抹嘴,发现方木还坐着发愣。 “老六,怎么了?” 方木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大家都盯着自己,急忙笑了笑。 “我?没事啊。” 王建看看方木:“你脸色不太好。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别喝了。” “哦,没关系。大家喝酒。”方木举起啤酒瓶,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酒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他们似乎要在今晚把所有的阴影都一扫而空。大家推杯换盏,互相拍打,大声谈笑着。 祝老四似乎特别兴奋,这会儿拉着老大讲笑话,转眼又要跟王建划拳。 “你小子,怎么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王建烦他不过,抱怨道。 “呵呵,我知道。”吴涵向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他也在死亡借书卡上。老唐完蛋了,他自然就安全了。” “切!”祝老四脸一红,忙申辩道,“我压根就不相信有什么死亡借书卡!” “你怎么知道没有?” “那不明摆着么,陈希死了,你却没事……” 老五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祝老四一脚,同时向低着头喝酒的方木努努嘴。 祝老四心知失言,马上住了嘴。可是方木始终盯着桌面,一口口灌着酒,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老大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 “老三,给兄弟们讲讲那天晚上的情形。” “好。”吴涵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又详述了一遍。 大家听了,感慨不已:“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咳,”吴涵喝了一口酒,“当我知道是老唐的时候,我倒不意外。这老东西表面上看起来挺老实的,手狠着呢。有一次宿舍楼组织灭鼠,我亲眼看见他用铁锹把一窝老鼠拍了个稀烂。我心想拍死就完了呗,他好像中了邪似的拍个没完。那血和肉,溅得到处都是。” “我靠!”大家都作恶心欲吐状。老大又故作高深地说道:“暴力倾向。这就是暴力倾向啊。” 祝老四忽地站起来,咬开一瓶啤酒,举起来说道:“三哥,方木,我敬你们一杯。” 他顿了一下:“老六,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替佟倩报了仇!”说完,祝老四一仰脖,小半瓶啤酒转眼下了肚。 一直沉默不语的方木见状,急忙也站起来。可是刚端起酒瓶,他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向后倒去。 方木在厕所里吐得撕心裂肺。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他,其他人忙前忙后地端水、拿毛巾。 剧烈的呕吐之后,方木感觉头晕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天旋地转中,他听到吴涵说“好好照顾他,我去值班了”,随即,就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 他迷迷糊糊地去抓那只手,却抓了个空。 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方木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楼梯口,方木却忽然来了力气,挣脱了他们的手。 “你们回去吧。我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个人面面相觑。王建正要出言相劝,就被祝老四拉住了。 “早点回来,兄弟们等着你。”说罢,祝老四冲王建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了。 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方木扶着楼梯,勉强站直身子。 头还是晕晕的,不过他还能辨清方向。方木看着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下,那里显得深不可测。方木打起精神,摇晃着向前走去。 方木爬上六楼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楼梯上还围着蓝白相间的警戒带,门依然没有上锁。现在这种情况,是不会有学生跑到这里来的。 方木拉开门,六楼黑暗的走廊呈现在眼前。他把手按在墙壁上,向前走了几步,很快摸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走廊里洒满了昏黄的光。方木看看那间门户大开的仓库,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唐德厚坠楼身亡之后,方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站在门口,环视着堆满杂物的室内。良久,他迈动脚步,走到里间又走出来,最后站在仓库的中央。 他凝视着面前那扇依然洞开的窗户,不时感到有寒风扑面而来。脸上的汗水被风吹干,冷得发疼。 方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事物既清晰又稳定。 凶手的身份已经查清。虽然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德厚在半空中忽然失重,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窗户扭曲、断裂,最后呼啸而出的时候,是否感到了背后越来越近的大地? 就像佟倩感受到的那样。 如果把这话说给祝老四听,他一定会感到复仇的莫大快意。 可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 方木觉得有些累。他弓下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睛依然盯着那扇窗户。 在此之前,方木曾经无数次幻想跟凶手狭路相逢。他甚至设想过置对方于死地的种种残忍手段。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排遣他对凶手刻骨铭心的仇恨。 那天晚上,当他和吴涵冲进仓库的时候,如果唐德厚还没来得及翻出窗外,他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桌腿打死他。然而,当方木在公安局看到唐德厚的尸体,心中除了疑惑,还是疑惑。他甚至无法把眼前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那个在舞台上高举斧头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木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一直维系在他和凶手之间的那条线索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在唐德厚的尸体上验证自己长期以来的猜测。可是他也明白,即使邢至森不阻止他,他也不会得到那个答案。 方木闭上眼睛,竭力想在空气中捕捉到任何一丝残存的信息。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心中仍是一片虚空。 人死如灯灭。难道那条线索,也随着唐德厚的死而断裂? 凌晨2点,方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寝室。 他轻手轻脚地拧开门,却发现大家都围坐在桌前。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插在啤酒瓶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 “你这厮,总算回来了。”老二打着哈欠说。 “你们这是干吗?”方木莫名其妙地问道。 “都等你呢。你没事吧?”老大问。 方木心头一热,咧咧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睡吧,老六。早点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老五说。 方木点点头,坐在床边,慢慢脱下外套。 “你们……也都睡吧,别跟我熬着了。”方木把身子调转过去,眼圈开始发红。 没有人动。 王建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走过去递给方木。 方木头也不回地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哥们儿,一切都过去了。” 王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论是对谁,你都算有个交代了。别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想……” 王建顿了一下:“陈希也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方木躲在阴影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床单上。 是啊,都结束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普通人的生活多美好。无忧,无虑。干吗要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改变自己? “老六,挺住。”是祝老四的声音。 老五摘下随身听的耳机,外放的音乐顿时响彻整个宿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感激的,憎恨的。统统都消失在这夜空中。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抬起头,突然大声唱起来: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仿佛有人指挥一般,在他的身后骤然响起一片歌声:谁明白我—— 凌晨2点,六个男孩在破旧安静的男生二宿舍声音嘶哑地齐声高唱: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方木不用回头,就知道在他的背后—— 脸涨得通红的老大、脖子上青筋鼓起的老二、嘴巴大张的祝老四、只穿着内裤在床上乱蹦的老五、一脸凝重的王建。 你们,所有人,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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