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学术与政治

新宋  作者:阿越

暴力或许可以摧毁问题,但是永远也不能解决问题。

——《白水潭纪闻》扉页题词

1

开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条平整的大道连通着南面的戴楼门和西面的新郑门之前的官道。这条平整的大道,其宽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平行,是大宋第一条水泥大道。虽然不及御街那样一块块的青砖铺成,几乎光可鉴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费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没有官道难免有的一些泥泞。

这一天风雪交加,正是熙宁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蓑衣斗笠之下身着白色长袍,腰佩一柄大理弯刀,骑着白马,正缓缓在这条水泥道上行走。

从这里前去不多远,便是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了。在应天书院读书时,就听说这条大道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同窗们说起此处,无不眉飞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岁离开家乡洪州游历天下,二十岁到了应天府,在应天书院读了整整六年书,但考上举人后,运气就开始变坏,或者省试不中,或者如去年一般,干脆大病一场,连赴京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一身武艺,却终不甘心去考武举,本朝名将狄青,还不是因为少了一个进士出身而备受歧视?此时离下一次省试还早,正好到白水潭来长长学问。只是京师物价太贵,但愿白水潭这个地方可不要像开封城里一样贵才好,否则自己终究是住不起的。

年轻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按绺前行。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声音,他心里纳闷这种天气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去白水潭,忍不住回头望去。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先生恕罪,在下先行一步。”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两炷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座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颇见清雅。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即化。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碎石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望,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有若世外桃源。”为了表示尊敬之意,他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沿途的景致。绕过几座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听得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的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小学校”[小学校,宋时初级学校,招收八岁至十二岁学童。始见仁宗至和元年,元丰年间汴京国子监始设小学。宋徽宗大观三年,曾颁布《大观重修小学敕令格式》,当时国子监小学曾有学生上千人。]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便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边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石越所作、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地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条路的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隐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碎石小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漫步,有些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的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学员。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讲义,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有人笑着说道,一面又热情地介绍道:“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讲义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若是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

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好办,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石越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商议,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猛增到两千多学生,因为凡是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不同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而且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虽然曾经在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白水潭学院相比?而且,这里虽然有着极为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他好奇的和马厩的人闲聊着,忽见又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那人操着洛阳口声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沈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远处有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仿佛的中年人,不过却显得不苟言笑。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几个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神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两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正在揣测二人的身份,学院突然钟鼓齐鸣,便见两个年青人领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两个年青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赔罪欢迎之类。

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那洛阳车夫此时满脸的骄傲,有些炫耀的笑道:“这是俺们伊洛的两位程先生来了,石山长名声虽响,却也要敬他们三分。”

伊洛的两位程先生?白袍青年不由得吃了一惊,若他没有弄错的话,当今天下的学术宗师,自己刚一到白水潭,便见到了三位!他对那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位先生果真就是伊洛学派的程颢和程颐两位先生么?”

那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还能有谁?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大程先生,另一位,是小程先生。”

“程颢不是被王安石贬到地方做县官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正如那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是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声誉,却是不争的事实。当此之时,号称天下学者,各以为是,互不相让,虽然不及春秋战国之“百家争鸣”时代,但若称之为“小百家争鸣”的时代,却亦并非夸饰。而天下的学问,以其影响较大者而言,大概可以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雍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等等。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达成这一切,石越功不可没。早在熙宁三年四月,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等人因反对新法被贬往地方,程颢与张戬之兄张载因见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退而讲学,一夕顿悟,于是程颢在地方上任未久,便辞官返乡,与其弟程颐一起收授门徒;张载与石越一夜深谈后,也自请辞职,回陕西老家创办横渠书院。十二月,石越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而是请求皇帝将居家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治《春秋三传》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以及自王安石为相后呆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雍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召到白水潭学院,授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张载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为十一世纪人类学术的中心。

白袍青年并不知道,他此时所看到的,是在人类历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越的长相,石、桑二人就携着二程走进学院内部的尊师居了。

尊师居是一个院落群,就在文庙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样的三间房:卧室、书房、客厅。石越又让人在白水潭附近建造四合院,准备将来给带着家眷的教授与助教居住。但是此时,室内的布置,却是相当的简陋,除一个书架、几张桌子,再加上床被和取暖的炉子之外,再无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颢挑了一间比较靠外的房子,而程颐似乎更喜欢清静,挑了一间僻静的房间。二人对房内布置的简陋显然并不在意,颇能随遇而安。只是程颐没有注意到,他的邻居是邵雍。

2

安置完二程,桑充国便笑着对石越说道:“今天是去张八家还是去八仙楼?这鬼天气,实在太冷。”

石越笑着摇摇头,道:“罢了,长卿,今晚还要给二程接风洗尘。”

提到二程,桑充国不觉笑了起来,顽笑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程颢可亲可敬,程颐却真是让人敬而远之。不如我给程颢接风,子明给程颐接风罢。”

“嘘……这种话你还是少说,万一传出去,麻烦就大了。程颐最开不起玩笑的。”石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桑充国奇道:“你很了解程颐吗?”

石越不小心又说漏了嘴,心中苦笑,耸耸肩道:“你看他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桑充国颇以为然,正点头同意,忽然间又想到一事,惊道:“糟了——他方才选住处,却是和邵雍住在一起,邵尧夫可是最爱开玩笑的……”

石越深深看了桑充国一眼,悠悠说道:“他们理学家内部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吧。”

桑充国大笑,捧腹道:“子明,你和潘照临待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难道我能够跑过去对邵雍说,程颐是开不得玩笑的,您老多节制,千万避其锋芒吗?”石越满脸委屈的说道。

“也罢,也罢,反正邵雍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们不用替他担心。”桑充国笑道,也许是因为受蜀派影响,对于程颐,桑充国也是天然的感觉亲近不起来。

“说到算命,沈括请的算学老师来了吗?”石越问道。这一段时间请老师的事情,他伤透了脑筋。

“算学倒不用担心,你的《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对沈存中请来的这些人来说,只是略有启发,但是内容实在太简单了。我和沈存中商议好,准备印刊新的教材,沈存中说苏颂、贾宪、刘益、蒋周和卫朴都答应帮忙了——这卫朴虽是盲人,但算术上的造诣连沈存中都自叹不如,邵雍也是很佩服。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来,但最迟到上元佳节一过,《周髀》、《孙子》、《五曹》、《缉古》、《海岛》、《九章》、《夏侯阳》、《张丘建》等十几种算经就会陆续刊印。”桑充国如数家珍的说完,马上又抱怨道:“算学不是问题,格物和博物就大有问题了,博物还好说,国子监就能找到先生来兼课,格物却只能靠着沈括和你了,现在虽然有一些算术先生对格物学很有兴趣,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级,到时候问题早就解决了。”石越觉得桑充国是杞人忧天,他从来都不怕中国没有人才的。

“罢了,你记得回家一趟,唐二叔来信,把你又赞了一回,说今年他的棉纺行赚大了……还有,我妹子带了几张画给你,等一会我送到你那里去。”

……

3

冬去春来,天气依然寒冷。

熙宁四年最初的几个月,并不平静。但对于年轻的皇帝来说,这半年多的日子却比以前要有意思得多。天章阁侍讲王雱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言辞答对,机变无双;不过在事务与时务方面,却要逊于石越。而且,除了经济之学外,石越更是杂学庞博,自己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石越便劝自己多活动,还教了一套“太极拳”,每日早晚一次锻炼,数月之后,果然颇见神效。想想二人都是年轻人,真是天佑大宋,竟送这等人才到自己手里。

赵顼一直坚信,刘备无诸葛亮,不能创其基业;唐太宗无魏征,不能成其圣主。虽然在这个问题上,王安石的意见正好相反,但是他还是更相信自己。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吕惠卿这样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这样年轻俊杰,看来做一番大事业,并不是难事。不过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劝自己说把早朝改到太阳升起之时对身体更好——完全不想想这么一改,会有多少人反对。习俗的力量,有时候是不可以违背的。

而且这朝政,一想到朝政,赵顼就头痛。身上这担子实在太重了!与西夏的战争,先胜后败,陷入僵持阶段,三月份连续罢了韩绛的相位,处罚了种谔;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庆州兵变,又要讨平……国库好不容易积累一点钱帛,一要用兵,便如流水一样外流;枢密使文彦博和参知政事冯京反对新法,趁机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彦博以前和王安石关系极好,举荐王安石时他最有力,现在连他都开始反对王安石;还有司马光,自到永兴军后,几次上书,终于改判西京御史台,至他到洛阳的那一日起,便缄口不言朝政,只闭门编撰《资治通鉴》,分明是用沉默抗议……哎!如这免役法,赵顼自己也曾着人查访附近民情,明明百姓都很拥护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宫去亲眼看看……

4

皇帝有皇帝的烦恼,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恼。朝廷争论不休的是新法与祖宗之法,白水潭学院却又另有争论……

群英客栈旁边的群英楼现在是白水潭学院最大的酒楼。

学院的许多学生最喜欢在酒楼上边喝酒边谈古论今,有时候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会在酒楼上大打出手,桑充国为此伤透脑筋。这种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会有截然不同的处理结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颐,严厉的体罚都已经算是走运;最幸运的是碰上叶祖洽,这个状元爷脾气非常好,从不轻易开罪人,哪怕只是学生。不过叶状元是兼职,程颐是全职教授,如果不是程颐轻易不喜欢上酒楼,白水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要倒霉了。

群英楼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动作片,其实应当归咎于石越。是他把伊洛学派和蜀派这种在本质上冰炭不相容的学说请到了一个学校,而且这个学校不仅学圣人之道,连“炼丹道士的把戏”(某些学生讽刺化学的话)也要学,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白袍青年到白水潭已经几个月,他第一次踏足群英楼,便听到一阵喧嚣之声。

“我们先生说,邵教授(邵雍)想传数学给他们兄弟,可我们先生没这个功夫学。”说话的显然是信服二程的学生,他口中的数学,是指河洛易理之学。

“嘿嘿,你只怕忘记你们老师后面一句话了吧?他还说要学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处,二程还要学二十年。”有人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说得不错,当日程正叔(程颐)先生见邵先生,指着桌子问,这桌子是放在地上的,那么这天地又放在何处呢?邵先生为其指点迷津,直至六合之外,程正叔先生叹道,平生只见过周茂叔论及至此。可见程正叔先生虽然所见不若邵先生,可邵先生在正叔先生眼里却是不如濂溪先生的。”这说话的人显然是周敦颐的信徒,他口中的“周茂叔”和“濂溪先生”,正是周敦颐。

白袍青年微笑着找了张桌子坐下。又听一个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若依在下所见,则张横渠方得正理。”此时太极图说分为三派,周派、邵派、张(载)派,这日群英楼上,三派的信徒算是都到齐了。

“嘿嘿……周氏也罢,邵氏也罢,张氏也罢,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什么六合之外?石山长《地理初步》说得着实清楚。宇宙无穷,地者与星星无异,不过是一个圆球。这个世界也不是由什么气构成的,而是由原子构成的。”一个学生站起来大声驳斥。

“石山长之说,也未得实证。这地是圆的,谁能证明之?这原子谁能看得着?”

“地是圆的,沈存中(沈括)教授和卫(朴)教授就很赞叹,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历法而推算,以为石山长所言确是至理。至于原子之说,虽然现在不能证明,但是你那元气之说,又如何能证明?”

“卫瞎子的话岂能相信?便是卫瞎子,也是学周易的,他的数学又怎么能及邵教授十分之一?”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什么你就敢出言不逊骂卫教授?”

“你怎么敢骂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卫朴他有功名吗?依我说学院留着卫朴这种人,是鱼龙混杂。”

“你有功名我没有?你这种欺文败类,我怎的不敢骂你?要说鱼龙混杂,我看你才是鱼。”

“说得对,这种人举止轻佻,是学院的害群之马,就该骂。”

——转眼之间,争辩就变成了互相谩骂,忽然,也不知谁先动手,于是,由辩论而争执,由争执而谩骂,由谩骂而动手,便听咣咣当当的,几个学生扭打成一团,顿时茶水、酒菜被泼得到处都是。白袍青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完全丧失了君子之风的人,此时才知道传言不虚。

只见几个信服二程的学生小心的躲在一边观战,一面不停的摇头叹息,感叹着世风日下,冷不防一杯酒水泼到他们身上,便听到“哎哟,哎哟,怎么泼我身上来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样成何体统?”的声音,又有人骂道:“什么体统,你们想在旁边看热闹,没门。”这些人却是蜀学一派的,惟恐天下不乱。

白袍青年这时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闻名天下的白水潭学院还有这样的一面。他们在学院里温文尔雅,一进群英楼,就变成这样了。正在那里叹息,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兴高采烈的躲在旁边看热闹。楼上打得惊天动地,楼下掌柜的竟然不闻不问,客人也照样吃饭,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心里纳闷,便拉了一个茶博士过来,指指那边打架的学生,茶博士不待他开口,便撇撇嘴笑道:“习惯啦,反正打坏了他们会赔。价钱很公道的,他们也怕我们到石山长、桑公子、沈先生那里去告状呀,打完了架会主动来赔钱的,不怕,打吧,不打不热闹。”

店小二也凑过来说道:“是啊,这位公子是新来的吧?以后你就会习惯了,隔几天就有一次。”

酒博士摇头晃脑地笑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书生打架,伤不了人。”

白袍青年听到这些话,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九州之外、荒服之地。正在张大了嘴吃惊,一个酒杯偏离轨道,朝他飞了过去,他本能地一抄手,把酒杯稳稳接住,放在桌上。

“好身手。”身后有人赞道。

他转身看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人眼帘低垂,嘴角不易觉察地带着一丝冷笑,正是石越的幕僚潘照临。

白袍青年也不知潘照临是何许人,因听他夸赞,便向他微微一笑。

潘照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弯刀,抱拳笑道:“这位公子文武全才,实在难得。在下真定潘照临,草字潜光。不敢请教尊称大名?”

白袍青年连忙抱拳答道:“不敢,原来是潘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誉之,是江西人。”

“原来是段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在下作东,找个清静之所,请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赏脸?”

段子介见那些学生们打斗正酣,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扰。”

5

中书省都堂,刚刚从辽国出使回来的赵瞻正在向几个宰相汇报出使的情况,并且等待皇帝的接见。他一面汇报,一面偷眼打量这几个大宋最重要的官员。王珪永远面带微笑,这个老头完全是因为资历而被皇帝照顾性的升为参知政事;冯京则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轻易不会开口;此时真正主持政事的,是那个皮肤微黑,头发凌乱,目光凌厉,衣服上还有一些污渍的王安石王介甫,可惜与自己政见不合。

赵瞻抑制住心中的别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见,因为出使辽国是大事,几个宰相都要一同前往,枢密院也要存档。

见到皇帝后,王安石先把赵瞻出使的情况详细奏上。赵顼又亲自问了一些细节,便例行公事的问道:“赵卿在辽国可曾在意其风土人情,北朝对大宋的看法如何?”当时资讯不发达,了解敌人对自己看法,多数是靠使者的观察。

赵瞻连忙欠身答道:“辽人知我圣天子在位,并不敢觊视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时,契丹魏王耶律乙辛曾问及石越,说我大宋有此等人,为何不能用?”

“哦。”赵顼感兴趣的挪了挪身子,问道:“卿如何回答?”

赵瞻从容答道:“臣说我大宋比石越聪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以磨励,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为参赞咨议,是锻炼人才之意,谈不上不用。”

“嗯,卿答得很得体。卿可知契丹人是如何知道石越的?”赵顼略表嘉奖。

“臣听说石越的《论语正义》等书已传至契丹、高丽,北朝贵人颇读其书。这是夷狄心向汉化之故使然。”赵瞻老实答道,他与石越并无私交。

但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这句话,冯京一向反对新法,可现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王珪与他的作用不过是画押签名而已。曾布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负责新法事宜,凡事只问王安石,完全不理会王珪、冯京的意见,这更让冯京不满。冯京久于世故,自知不足以对抗王安石,只得隐忍。自青苗法改良后,冯京早想拉石越进入朝廷,借石越之力对抗王安石,这时连忙说道:“陛下,石越之材,颇堪大用,又闻名于外国,臣以为皇上应召其至朝,委以要职,一来使野无遗贤,二来告诉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使其不敢轻我大宋。”

“陛下,能招致石越,当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愿意。现在白水潭学院办得有声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鱼得水。” 王安石虽然也觉得石越才华出众而且并不死板,颇能推陈出新,很对自己胃口;但却又觉得石越有点隐隐约约和新法过不去的意思,兼之他很受保守派大臣的器重,因此一直心存警惕。

冯京见王安石有杯葛之意,连忙委婉说道:“陛下,把这样一个人才放到江湖之上,总是可惜。”

王安石不悦地说道:“石越现在怎么算是在江湖之上呢?臣也觉得石越之才,便是做个翰林学士也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王珪见二人争执,他揣摸王安石之意,自是不愿意引石越入朝,便插话笑道:“石越之才,做个翰林学士的确绰绰有余,只是字写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书法,众人尽皆莞尔,连赵顼都忍不住笑了。冯京也有点尴尬,石越一笔臭字,东京城大小官员都知道,就算是普通读书人,也多半引为谈资,毕竟石越是个很吸引士子们注意的人物。想想一个翰林学士有石越那样一笔臭字,也实在是……

冯京讷讷说道:“这个、这个,白璧微瑕。”

赵顼忍住笑说道:“字差一点没关系,朕也让石越学过字,不过看起来他什么都聪明,就是这个方面长进不大。”

王安石也笑道:“这的确是小节。”他不屑用这个打压石越。

赵顼点点头,又笑道:“说起石越,昨天还有御史弹劾他。”

冯京闻言吃了一惊,看到皇帝语调轻松,这才放心。又见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动声色,心里暗叫一声“惭愧”。只听赵顼笑道:“他的白水潭学院教的课程太杂,学生有的支持程颢,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两头在一个酒楼上打架。整个东京城传为笑谈,御史说他治校不严,有失体统。”

赵瞻见说到这些,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做声。只见旁人脸上都无吃惊之色,显是此事众所周知,更觉不可思议。

王安石摇头道:“治校不严,倒也不能怪石越,中书青苗法改良,他经常奉诏来制议法令,分身乏术。”

冯京听出王安石话中意有所指,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心里虽怪御史多事,却也觉得石越毕竟年轻,让人抓住了这样的把柄,幸好皇帝并不怪罪,因说道:“臣以为这件事还须责令石越整改才行。白水潭的学员有不少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体统。”

王珪之前因为说了石越的字不好,他不想开罪石越,此时便捋须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学生年轻气盛,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赵顼本不过是想说说趣闻,不料一相二参居然认真起来,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始终是皇帝,随便说不得话。幸好这几人还不算太呆板,没给自己讲大道理。想到这些,未免有点扫兴,便对赵瞻说道:“赵卿先回去吧。卿不辱使命,明日中书会有嘉奖的。几位丞相留下来,说说西北的边防如何了。”

赵瞻连忙谢恩告退。赵顼见他走远,才敛容说道:“种谔先胜后败,抚宁诸堡全部沦陷,但是绥州还在大宋手中,夏人兵疲,已欲遣使者前来求和,朝廷当早做打算。朕想知诸卿意见如何?”依宋之惯例,边事皇帝一般是和枢密院讨论决议,但是赵顼即位后,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书诸相商议。

听皇帝问及边事,王安石早有准备,从容答道:“西夏不可遂图,和议可许,绥州却不可割让。以臣之愚见,则国内先变法,富国强兵,西北遣王韶开洮河,徐谋进取之策……”

冯京却是冷笑:“臣以西夏不过是小疾,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河北、陕西皆是前线,数年之间,既淤田,又助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庆州兵哗变,并非无由。皇上,便是助役、保甲暂时不能废,这淤田于国无补,颇劳民力,还请皇上先下旨废除这一件。”

……

6

石越并不知道皇帝和中书的宰相们居然在很正式的场合讨论着他那糟糕之极的毛笔字和白水潭隔几日就会发生一次的群架事件。但是对于自己的毛笔字,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下过功夫的。

这日难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书房里一本正经的练毛笔字。只是这书法的习成,实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着笔,写一划下来,稍不留神就歪了。梓儿在旁边看得吃吃直笑:“石大哥,你不用这么用力的,写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劲。你看我的……”

她从石越手中夺过毛笔,轻轻沾点墨水,在字笺上写了一个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儿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个劲的直摇头。

梓儿轻笑道:“这样吧,石大哥,改天我用朱笔写一本字帖给你描。好过你这样乱写,堂堂白水潭学院的山长,皇上亲自嘉叹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写得太难看了。”

石越红着脸听她取笑,没有半点脾气,谁叫自己字写得太差呢?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然他认识的名人很多,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笔好书法,但是让他开口向他们求一本字帖练字,实在过于艰难了一点。

他刚点了点头说“多谢……”,就听侍剑进来说道:“公子,潘先生来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连忙搁下笔,对桑梓儿讨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烦你了。”一面匆匆往外面走去。

到了客厅,便看到潘照临在那里喝茶,桑俞楚不在家,只有桑来福坐在下首相陪。见石越出来,二人连忙起身相迎,桑来福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便告了个罪出去。

潘照临似笑非笑的说道:“公子,这白水潭很热闹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什么。

“难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楼打架吗?”潘照临奇怪的问道。

石越愕然道:“不可能吧?”

“现在群英楼的伙计和掌柜都习以为常了。”潘照临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石越不禁哈哈大笑,“这帮家伙,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潘照临自己也不禁莞尔,不过他毕竟是比较理性的人,“这些学生这样子,实在有失体统。如果传了出去,给人口实就不好了。”

石越心里虽然觉得潘照临有点小题大作,却还是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潜光兄有何良策?”

“这件事,还须告诉桑长卿,让他严肃山规。”

石越摇摇头,心里却已是有了主意,笑道:“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这样吧,我们在文庙附近再建两座大堂,一座大堂做讲演堂,专门请当世名流不能在学院兼课者讲演;一座大堂做辩论堂,专门让学生们自由辩论,免得他们去群英楼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为讲演日,一日为辩论日,这两日皆不上课。你说如何?”

潘照临想了一想,笑道:“这是好主意。只不过讲演日就比较麻烦,要去请名流,学院又要多一笔开销。”

石越不负责任的笑道:“这件事让长卿去头痛吧。辩论堂没有建好之前,先找两间教室做辩论堂,让他们去吵架。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专人记录下来每个人的发言,公布在学校大栏上,给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档。”

这件事说妥,潘照临又问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兴土木,公子可是想扩张学院?”

石越颔首笑道:“白水潭现在慢慢变成小镇了,我先给学院的老师们准备好一些房子,另外学院照这个趋势,规模难免会扩大,因此还要建一些教舍。还有,到了二年级,学生就要分系了,我准备为儒学之类建一座明理院,为算术物理类建一座格物院。”

潘照临因说道:“算术之书称为算经,比之儒家五经,的确可以为格物院之首。我听说有人上书朝廷,想把历代有名算术家配享孔庙,不知道有没有这事?”

石越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算术孔子也学的,朝廷有此议再说吧。现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参预了。”

7

就在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夏来,夏尽秋来,熙宁四年的秋天,在纷纷落叶中,也不知不觉的将要过完了。偶尔和苏轼、唐棣等人书信往来,谈谈所谓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况,听听他们对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毕竟事不关已,石越也没有那种切肤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种政客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此时不宜和王安石对抗。不过,因为改良青苗法推行顺利,石越在皇帝面前也越来越受重视;另一方面,则是白水潭学院渐上轨道,第二学年的学生报名达到三千人,规模超过太学。为此,学院不得不举行入学考试,控制每学年的学生在两千人左右。可以说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笔字始终不见起色。

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起来便往白水潭学院赶,很快就是重阳佳节,加上连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东京城里到处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学院的水泥路边上此时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树,走到附属小学的教舍附近,就可以看到学院布置的菊花,虽然品种一般,不过对石越这种不懂得赏花的人来说,还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国的公厅[即办公室。],石越忽然童心大作,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却见桑充国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发呆,手里还拿着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纸。

“咳!”石越咳了一声,问道:“长卿,秋高气爽,你在发什么呆?”

桑充国见他来了,苦笑一声:“子明,你来看这个。”

石越疑惑的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来,原来上面写的全是些学生的名字。桑充国在旁边说道:“这是一年级考二年级的名单,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约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学,二百余人律学,八十人子学;考上格物院的学生约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头,三分之一,算术九十人,格物和博物都是二百余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虽然算术人少一点他很奇怪,但是想来格物和博学都要修算术,专修算术的少,也很正常。格物院能有五百人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担心。”桑充国解释道。

“担心?”

“是啊,明理院的规模太大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许多地方来。”桑充国担心的是实际问题,长期以来都是他主持具体事务。“还有,现在我们学院修格物的学生倒像是谦谦君子,虽然有争议,但是都是细声细气解决;反倒是这些考上明理的学生,在辩论堂辩论时,几乎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桑充国想想辩论堂里的情景,就有点受不了。“二程和孙觉、邵雍等人自从过去一次辩论堂后,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们几个虽然各有观点主张,但是也不至于争得面红耳赤。这些学生却可以为了捍卫一句经义,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听桑充国抱怨这些,不禁好笑,“长卿也太杞人忧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们的课分开,不用排那么满。况且明理院二年级了,教授只上大课,小课比较少,怕什么?至于辩论,对他们将来有好处……”

“不错,他们经常辩论,能于经义中发现新义,也是好事。日后我们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参加科考,一定会很出色。子明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八个大字,很合吾心。”孙觉一边摸着胡须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起进来的二程也点头称是,理学家对于学以致用,是绝不反对的。虽然后世有人往往将科举与理学混为一谈,但实际上当时有不少人却是因为觉得科考于世无益,而改学理学的。

石越连忙转过身来,一面行礼一面笑道:“原来是莘老[孙觉号莘老、字复明,程颢字伯淳。],伯淳先生、正叔先生。”桑充国也赶忙起身见礼。

孙觉和程颢微笑回礼,程颐也淡淡的回了一礼。

程颢笑道:“子明,我们是来找长卿商议一件事情的。”

桑充国请众人坐了,一面向石越解释道:“复明公、伯淳先生、正叔先生,还有邵先生等人都说学生们在辩论堂辩论,有不少言论颇有可采之处,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仅仅是贴在学院之内。”

石越笑道:“这是好主意。”

桑充国皱了皱眉头,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只是这些言辞,颇有不训之处,刊出去,有很多观点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程颐点了点头,“长卿所言不错。”

石越笑了笑,说道:“这事无妨的,其实竟可办一本《白水潭学刊》,每月一期,让学生们把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投稿,由诸位先生组成编审会,专门审议文章能否在《学刊》上发表。这样就可以保证质量了。而无论学生和先生们,只要文章在学刊上发表,皆给一定的润笔,谓之稿酬。这样可好?”

程颢想了一会,笑道:“这又是个新奇的好办法。”孙觉也觉得甚好,程颐却问道:“若是编审会意见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这又不是科考,虽不能太宽,也不必太严,依在下看,倘意见不一,只要编审会有两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国主持校务近一年,已是精干许多,想了想,道:“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创办这个学刊,学生中优秀俊逸者,可以选一二人来帮助处理琐杂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学刊,则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颇,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这样方见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们审议,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选。如此可好?”

众人又议了一回,觉得他说得不错,便算是议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着桑充国往门外走去,笑道:“这样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把校务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马车,各自牵了一匹马,沿着白水潭学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洁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树丛中隐约出现的古典风味的建筑,挽绺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参预白水潭学院后期规划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从美学上来讲,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很有欣赏价值的。想到实际上是自己缔造了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种骄傲的感觉。只可惜这一份成就感,没有人能够和自己分享,他毕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国一边品评路边的菊花,一边享受凉爽的秋风,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里。桑充国笑道:“子明,我有点渴了,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觉得自己有点渴了,便笑道:“好啊。”上马看了一下远处,扬鞭指道:“去那里吧,那里有户人家。”

二人催马来到一处农户房前,这是一栋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红砖平房,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门前玩耍,见有生人过来,毕竟是白水潭学院旁边的小孩,倒并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带羞涩的问道:“你们找谁?”

石越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脸蛋,“我们来讨口水喝,你怎么不去上学?”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费进蒙学就读的。

“哦,二妹,去倒两碗水来。”小男孩转过身招呼她妹妹。看着小女孩清脆的答应一声,跑进屋里,桑充国也笑着摸了摸了小男孩的头,问道:“家里大人呢?你为什么不上去学呀?”

“爷爷、奶奶和娘去地里干活了,爹去做保甲了。家里要人看家,还要给爷爷奶奶做饭,没时间去上学。”小男孩说话很有条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不再做声。秋天是忙碌的季节,居然还要参加保甲?这保甲法也太不像样了,逼得老弱妇孺去从事生产。

小女孩端着两碗水出来,怯生生的递给石越和桑充国,石越微笑着谢过,站起来喝水,碗在嘴边,却停住了。桑充国看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里有青壮年在干活。”石越一边说一边指给桑充国看。

桑充国顺着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里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着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别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里做事吗?”

“因为他们家有钱,我们家没钱。”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辟。

石越和桑充国对望了一眼,无言的叹息了一声。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关键了。小吏不顾农时,强迫丁夫参加保甲训练,为了不误农时,农民只好交点钱行个方便,没有钱的,就只好让妇孺去劳动,真正的劳动力却在那里参加军事训练。

看着这一切,二人的游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谢过两个小孩,便慢慢从另一条路往回走。

桑充国叹道:“前一段日子,为了免役法,乡民冲击开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几乎酿成大乱。幸好皇上是仁君,没有说他们叛乱。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让王安石轻易压了下来。”

“免役法本来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邓绾想事情不够周详。”石越叹道。

“好事?”桑充国不解的望着石越。

“不错,其实吕惠卿行助役法,倒还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但是吕惠卿丁忧,曾布一心想树立自己的政绩,所以轻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邓绾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哪会为百姓想得周详。王安石的毛病,是有几分见财眼开,只要能不加税而又可以给国库增加收入的行为,他没有不赞成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新法的利弊得失,突然听到前面几栋民房前有吵闹的声音。

只听到有人大声喝道:“这件事你家公子爷管定了,别说开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里,我又何惧?”

“难道竟碰上什么了侠客?”石越好奇心起,连忙催马过去。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腰佩弯刀的白衣青年冲几个开封府的差人在发作,他身边两个妇人在低声哭泣,几个小孩躲在门后,悄悄伸出半个头来,一个中年人畏缩缩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后,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

石越的侠客梦很快被追上来的桑充国打破了。桑充国看到那个白衣青年,脸色一沉,喝道:“段子介,你在那里做什么?”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倒是桑充国认识得多一点。

段子介见是石越和桑充国,正要过来行礼,却听一个官差喝道:“你当真阻差办公?兄弟们,给我拿下。”

段子介停住身,冷笑一声,道:“谁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看哪个敢拿我。”

“既是举子,就要知道王法。我们也不为难你,回去开封府说话便是。”听到段子介是举子,差人便也不敢太过分。

桑充国气得脸都白了,冲段子介喝道:“段子介,你好威风。”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动粗,连忙上前喝道:“且慢,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国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么多,喝了一声“拿下”,便如狼似虎的冲向段子介和那个中年人。

段子介“唰”的一声,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厉声喝道:“既要动武,就让你们知道公子爷的刀快。”

桑充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虽然喜欢任侠,但真正和官府动刀子对干的事情他想都没有想过。见段子介竟敢如此大胆,又气又急,冲到段子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给收起来。”

段子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但是桑充国怎么说也是他的师长,实在不敢不听,咬咬牙,狠狠的把刀插进鞘里。

石越见段子介被桑充国压了下来,也走了过去,冷冷的对几个差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既是开封府的,那么我们随你们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韩维能把我怎么样。”

这几个差人,却是有些不长眼。有人听石越说到韩维的名号,也不细想,便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韩大尹的名讳你是乱叫的?”

石越心里也隐隐有气了,回宋代这么久,没有人和他大呼小叫过,他是颇有城府的人,也不发作,只淡淡说道:“到了开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实他心里也很纳闷,韩维这个人,官声不坏的。

当下石越等人便跟着这一干差役去开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石越和桑充国听:原来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东,因为白水潭学院给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计做,钱虽然多挣了不少,但本来是下户的人家却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户,被逼着交免役钱,这还罢了,一年在白水潭学院挣的钱,包括段子介的房钱,把青苗钱、免役钱、还有税粮交了,勉强足够。可又要轮到去参加保甲了,因为他老娘身体不好,家里实在没有劳力,可是又交不起钱贿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下一截来,这样就可以不用参加保甲了。结果官府得知,说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来抓他。段子介回家取书,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这个不平。

桑充国听罢,便对那个汉子说道:“这自残身体,那也不应当。”他是书生见识。

那个汉子低声说道:“小人也是没有办法,误了农时,明年就没有吃的。这个主意也是别的县有人做过,我才一时想岔了。”他自是认识桑充国和石越,说话间特别恭敬。

石越听他所说,却吃了一惊:“你说别县也有?”

那个汉子点了点头,道:“我们是托石秘校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挣点钱,别处交免役钱青苗钱,别说断根手指,便是卖儿卖女的,也是有的。原来下户没有差役的,所以还过得去,现在官府连下户也要收免役钱了,下户越发愁苦。我们白水潭实在是托了石秘校的福呀。”他一边说一边感激涕零。

有个差人听他说话,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这些话劝你还是不要说,朝廷的事是你议论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不是你们这些污吏想发黑心财,收什么保甲钱,他家也不至这么惨。”

那差人不干了,回头说道:“这位公子你说话要凭良心,别说我们没收什么保甲钱,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财。依我看,收点保甲钱,反而是给乡亲们方便。否则依朝廷的规矩,那是到了年纪,人人都要练乡兵的,他们地里的活一样是干不了。”

一番话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辩驳,却也觉得他们说得是理。当下气鼓鼓的不再作声。

另一个差人又说道:“乡里乡亲,谁愿意太过分。不过千里求官只为财,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厢情愿了。我们做差的,一边捞点外快,一边也算方便乡亲,不算过分。况且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石越听到这些话,几乎惊呆了。开封府知府韩维他是认得的,是皇帝赵顼做太子时的东宫旧人,登基之前一直是赵顼的记室参军,本朝著名世家韩家的子弟,他本来和王安石关系不错,王安石能够受到皇帝赏识,其中便多亏了他经常在皇帝耳边美言,但是最近几个月,他对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满,写过不少奏章请朝廷废除二法,这些奏章石越还读过——就这么一个人治下,近在天子脚边的开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这么多流弊了。他无法想象各路那些想树立政绩取悦上司的官员治下会是什么样子。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开封府,这群人各色混杂,不伦不类,马上有人来相问。有一些在苏轼做开封府推官时见过石越的,见到石越来了,连忙过来献殷勤:“哎哟,石秘校,您老是来会韩大尹的吧?您稍等,马上给您通传。”石越淡淡一笑,和桑充国从怀里各拿出一张名帖,交给一个衙役递了进去。到了这时,那几个差人都吓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么来头,连忙颠过来陪罪。

石越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不多时韩维便亲自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石越见院中有些家人在收拾东西,不由奇道:“持国兄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实为国家之幸也。”原来赵顼因为韩维是东宫旧人,一直想让他去做御史中丞,但是韩维却因为他哥哥韩绛是宰相,引嫌回避,一直力辞。现在韩绛受了处分,他也就没有理由了,所以石越以为韩维可能要做御史中丞了。

韩维苦笑道:“子明贤弟,实不相瞒,我是请郡了。”

石越大吃一惊:“这是为何?持国兄圣眷正隆,又是潜邸旧臣,岂可轻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我的政见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贪图富贵之辈,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里面了。眼不见心不烦吧。”韩维有点心灰意懒,“文公请辞枢密使,陛下有意让我做枢密副使,但是要靠昔日东宫旧恩而富贵,我韩维实在不愿意。”

石越早已知道这些古人的脾气,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则,因此也不相劝,只问道:“持国兄外任何处?”

“京西路,襄州……子明来此,一定有事吧?”韩维不愿多说。

石越便把缘由说了一回,韩维眉头微皱,道:“不瞒子明,这事情却不是我做的,开封府的庶事,大抵是开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还有新法提举司、司农寺天天压着,多半是有人想讨好宰相。”

石越诚恳的说道:“我再愚昧,也知这不是持国兄的意思。邵雍先生对他的门人学生们曾说,新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是也不必不做县官,自己在县官任上,能宽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来找你,便是这个意思。”

韩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听到这句话,韩某终身受益。我离开开封府之前,会亲自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不过那个农夫,依例我还得问一下。”


这件事在石越看来只是小事。石越知道王安石新法敛财的本质也是被逼出来的,从一个侧面正可以反映当时的国家面临多大的财政危机!王安石甚至穷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出去增加国库收入,可见大宋朝实际上有多么穷了。但桑充国和段子介想不了这么远,他们是标准的儒生,从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亏的事情,他们就会反对。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听说,没有切肤之痛,这一次却是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发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特别是桑充国,一想到那个农夫为了避开保甲法,生生截断自己一根手指,就会气愤填膺。

但这种种弊端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王安石变法从国库财政的角度来说,此时已经初见成效,基本上改变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财政困局,尤其考虑到这是在西北连年用兵,水旱灾害不断的情况下完成的,这就更坚定王安石本人对变法的信念,客观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因此石越并没有打算在此时动摇原本的方针。

8

当石越疲惫的回到家里时,潘照临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连忙说道:“中使来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进宫。”

石越锁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河要决口了!”潘照临急道。

石越一听知道真是出大事了,赶紧叫了马往皇城赶去。到了资政殿,赵顼正和大臣们焦急的商议,王安石在安抚着赵顼:“只要曹村之堤不决,京师不至于有险,皇上不必担忧。”

文彦博也说道:“请陛下先回宫安抚两宫太后,这种事情,做臣子宁死也不会让开封城有危险的。”

石越听说曹村之堤还没有决口,心里稍稍放心,入秋以来,先是永济一带决堤,大水淹了几个县,然后是两浙水灾,好在朝廷一向重视水利,王安石也有农田水利法,因此灾情还能在控制之中。此时的曹村,是澶州沿河的一处大堤所在,澶州可以说是开封府的前线,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会淹到开封城下,那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却听冯京说道:“曹村急报,是前天的事情,镇宁佥判在小吴村护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亲自主持大局了。报急文书是州帅刘涣发出来的,他说他已经不顾禁令,亲自带着厢兵去堵堤了,并且自请处分。”

王安石挥挥手,沉声道:“这时候管不了什么处分不处分,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马流星传报,万一事有危急,则请皇上和两宫太后登龙舟以避大水,我辈和开封军民上城墙,誓保京师安全。”

这时候众人也不再和王安石扯皮,齐声称是。石越突然脸色铁青,咬着嘴唇说道:“皇上,臣愿亲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赵顼大喜。

“臣不知治水,于防洪却略知一二,且程颢原是镇宁佥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为。”

赵顼正要答应,王雱却道:“陛下,石秘校其心可嘉,但臣以为没有这个必要。禁军已经紧急调动,若曹村之堤不决,则禁军足以抵御;若万一不幸,则石秘校白白送死。臣愿陛下为天下爱惜人才。”石越知道他说得好听,其实只是不愿意自己去立功,心里不禁苦笑。王雱哪里知道,自己请缨去曹村,完全是出于内疚的心理。对程颢生平还算熟悉的石越,一听到“曹村”、“小吴村”、“镇宁佥判”这些名词,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马上清晰起来——历史上,熙宁四年的这场大水,完全是因为程颢之力,才转危为安的。当时程颢听到曹村之危,轻骑一夜从小吴村赶到曹村主持大局,而且不顾禁令,和刘涣一起擅自调动厢军,自己身先士卒,亲自护堤,这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时石越早已把程颢调到白水潭,亲手打破了历史的轨迹,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个差错,开封城保不保得住还在其次,淹死那许多百姓,石越一辈子就难以心安。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和王雱计较,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

赵顼想了想,终于还是觉得王雱说得在理:“卿不必去了,这几日就陪朕侍读。”

石越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请求道:“陛下,沈括对水利颇精通,可否让他协助主持开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请诸公切记不可以泄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办公。如果人心浮动,那就不好办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冯京难得的一齐向石越投过赞赏的目光。王安石环视殿内,厉声喝道:“官员敢让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难的,以投敌论处;散布谣言者,无论官职大小,按叛逆论。”

开封府韩维也早已到场,这时也朗声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可保开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摆置好。

从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发让人担心。几天来中书省通宵达旦都有宰相执勤,皇帝一夜三惊,开封府也增加了逻卒,来往的信使不绝于道,石越算是亲身体会了古代对于发大水的感受了,特别是浑州决堤的消息传到京师时,更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几天,大宋的官员们才难得的齐心协力起来。

洪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冲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静生活,随着这场洪水,亦彻底消失了。

9

紫宸殿。

“宣夏国使者觐见——”

因为西夏国的国力并不能够和大宋长期作战,双方交战,经济来往被切断,吃亏的始终是西夏,所以西夏国长期以来的战略都是以打促谈。用局部战役的胜利,争取谈判桌上的实质性利益。也因此,伴随着熙宁四年春季的大胜,西夏国的使者又一次来到了汴京,“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长得很黑,穿着锦袍。石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的汉名叫李泰臣。

繁琐的礼仪之后,李泰臣很恭敬的递上国书,这个中书省早就看过了,今日不过是一个正式的答复而已。

西夏国的要求,是请宋朝“归还”绥州城,恢复通商,西夏照样对大宋称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诏书很简单,也很不耐烦:“前已降诏,更不令交塞门、安远二砦,绥州亦不给还,今复何议!俟定界毕别进誓表日,颁誓诏,恩赐如旧。”

诏书直接告诉西夏国,绥州不给,少废话。“王安石内阁”的外交策略,是对辽国采守势,对西夏取攻势,刚刚任命王韶主持西北军务,力图进取,西夏想要和谈倒也罢了,但提出领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绝能不容忍的。

这个回答李泰臣早就知道,这次正式的诏见,他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游说。“陛下,臣闻中国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习《老子》,当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还请陛下以仁者之心对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话里含着威胁之意。

石越心里暗暗摇头:自己的军队被人家打得大败,怎么威胁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顾左右而它:“陛下,臣这次进贡的物品中,颇有一些奇珍异宝,可否让臣一一给陛下解说,以显示敝邦君臣的诚心?”

众人不知李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刻意要求见皇帝,难道是为了来解说贡品的?

赵顼想了想,终不能过分小气,失了大国的风度,便点了点头,道:“那便呈上来吧。”

李泰臣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状似恭敬的念道:“敝国夏国王敬呈大宋皇帝贡品:黄金五十斤,白银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驹十匹,宝刀十把……”石越与王雱不约而同的仔细听他念着长长的礼单,一面猜测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二人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李泰臣念完之后,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缓缓说道:“这些礼品,大宋是天朝上国,大部分都是有的,唯有几样,却是天朝所无,敝国特产。”

赵顼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这些礼品中哪些是大宋没有的。

王安石冷笑道:“我中国诸夏之地,哪有什么没有的东西。倒要请教使者,哪几样东西是我中华没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驹和宝刀。”

满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无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却难得的默契,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尽是警惕。

“这等物什,我天朝应有尽有。”

李泰臣故作惊讶的问道:“哦?敝国所献良驹和宝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请教。”

“敝国所献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带甲作战,锐不可挡,敝国虽小,亦有带甲骑士数万人,人人皆有此良驹,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敝国所献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敝国虽小,亦有持刀之士数十万,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谈,形情恭敬,眼里却尽是骄傲与不屑。

这些话背后摆明了是威胁,大宋君臣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王雱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说道:“使者孤陋少闻,谓中国无良马宝驹,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带调侃的笑道:“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抚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国,早有听闻。不过臣所言,却断非虚辞,宝刀良驹皆在,尽可一试。”

他既有挑战之意,大宋的君臣们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带刀侍卫取了西夏进贡的宝刀过来,又有人取出一副盔甲,一个使者在侍卫的监督下接过刀,对着盔甲就是一刀,只见刀锋掠过,竟然把盔甲给砍成两半。

顿时,殿中大宋君臣鸦雀无声,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带刀侍卫哪里肯服气,有人便拨出刀来,照着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两半。这一刀下来,形势立即逆转,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面有得色。

李泰臣如何能服气,走到那个侍卫面前,问道:“可否借刀一观?”

那侍卫望了皇帝一眼,赵顼心里高兴,笑道:“给他看一下无妨。”侍卫这才把刀递给李泰臣。

李泰臣接来刀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恼他无礼,厉声喝道:“放肆!”

李泰臣轻轻把刀还给侍卫,向皇帝长揖到地,笑道:“臣刚才失态,还请皇上见谅。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这侍卫所配宝刀,是中国所产呢?还是大理进贡?”原来那侍卫的刀,全是从大理进贡来的宝刀。

王雱见李泰臣夸口,他一向长于辩论,当下微微冷笑,道:“使者休要狂妄,我中华仁义之邦,以礼义为先,不比尔等小国,在乎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国兵甲精足与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场上自会给你答案。回去告诉你家国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对他,若想要绥州城,尽可派兵来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这番话既是当时大宋的国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强硬主张。

李泰臣嘴唇微嚅,还想要说什么,王安石怕他又说出什么沮丧大宋君臣信心的话来,朝赞礼官打了个眼色,匆匆结束了这次接见。

10

接见结束之后,皇帝留下石越和王雱谈经论典。石越见赵顼眉角之间,隐有一丝忧色,知道他在为刚才的事情担心,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刚才之事介怀?”

赵顼叹了气,“范纯仁[范纯仁,北宋名臣。名相范仲淹之后,为人正直不阿,既批评旧党也批评新党,是个直言无讳而颇有见识的人物,也被王安石赶出了朝廷。]在朝之时,朕曾问他西北边事如何,他说兵甲粗备,城防粗修,朕问他为什么说是‘粗’,他当时说‘粗者,不精也’,现在想来,言犹在耳。”

王雱听赵顼说到范纯仁,顿生警觉,轻描淡写的说道:“李泰臣也多有夸张,臣于西北兵事亦颇留心,说西兵人人有那种宝刀,绝无可能。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忧虑。”

自然,说西夏人人有那种宝刀,这种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强悍过于宋军,重装骑军铁林军名震天下,也是不争的事实。因道:“陛下,前一段时间曹村大水,若非刘涣当机立断,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后,刘涣仅能功过相抵,此诚让天下愤不顾身的忠义之士心寒。范纯仁忠直,对西北兵事说的不会是假话。臣不似王元泽这么乐观,臣以为大宋兵制,也需要变一变了。”

王雱轻笑道:“石子明说得不错,中书久欲行置将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缓。”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聪颖,对自己又颇有防范之意,见他将话题顺势引向置将法,也只得暗暗苦笑,道:“置将法确是良法,不过臣以为须中书、枢密商议停当方好。”

赵顼因为改良青苗法推行的三路,政府由大债主变成监督者后,官吏们对付百姓的手段少了许多,朝野非议也大大减少,因此对石越颇为信任。这时便笑道:“正是要二府商议。”

石越迟疑一阵,又说道:“置将法有朝中诸位大臣商议,陛下英明,自可择善而从。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想向陛下讨一件差使做。”

赵顼和王雱都是吃了一惊,石越平时不太愿意担任差使,众所周知。这时竟主动讨要差使,赵顼吃惊之后,不由大喜,笑道:“卿想做什么?朕无有不应。” 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不由一沉。

石越连忙谢恩,笑道:“臣想让陛下给臣一个差使,半年之内可以监管京师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作坊。”

赵顼怔道:“卿有何计较?这似乎有点大材小用。”

王雱虽不知道石越想做什么,却打定主意,绝不让石越如意,也说道:“正是,况且本朝也没有这个体制。”

石越本是想亲自了解当时的冶炼工艺和兵器制造水平,希望有机会做一番改进,但他生性谨慎,不会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搞出什么发明来提高当时的工艺水平,所以也不敢许下诺言,怕万一失败,会大大损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他沉吟一会,想了个借口,道:“陛下方留意边事,做臣子的想为陛下分忧,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臣是想有机会了解一下兵器制造各方面的情弊,将来或能有一得之愚。”

赵顼因答应了他“无所不应”,便笑道:“此事有点麻烦,冶铁归虞部管,军器归三司胄案管,卿就做提举兵铁事吧,中书议过即可领差办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会他们。”

王雱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提举兵铁事这个名份不太妥当,不若叫‘权判军器冶铁事’。”他说的这个名目有讲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权力。

赵顼想了想,笑道:“这个名目却太小气了,不如叫权提举虞部胄案公事。”

石越连忙谢恩,他知道皇帝其实也是个聪明人,给他这样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与胄案,他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

11

对于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并没有什么阻力,王安石只要别人不和新法为难,他也就不太会去玩政治手腕。况且他也不觉得石越去管隶属工部的虞部和隶属三司盐铁司的胄案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当时人说“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这个官职,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寺监之职。王安石反倒是欣赏石越找了个这样的差使来做。他哪里知道石越根本没听说过这些口号。

得偿所愿的石越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坊,不过一心一意想让历史大吃一惊的石越,却被历史给惊呆了。日产一吨铁的高炉,以及当时最先进的灌钢法,给想要改进大宋钢铁工艺的石越泼了一头冷水;而管军器制造的胄案更让他吃惊,“广备攻城作坊”属下,有专门制造火药、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术更是严格保密,连自己要求阅读,都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激动不已的石越连忙去看火器成品,发现除了火箭之外,还有毒药火球、火炮,甚至还有叫做“霹雳炮”东西——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都知道新来的上司是皇帝的宠臣,自是尽力巴结。见石越对火器充满兴趣,于是一个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恐这位石提举不知道他们各个作坊在火药制造方面的成绩。

石越看看这个,拿拿那个,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把长枪上,绑着一个纸筒。他拿起来打量,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于是疑惑的望着一个官吏。陪同的官吏连忙说道:“提举,此物叫做火枪。”

“火枪?”石越吃惊的反问道,声音大得将众人都吓了一跳。火枪是这样的吗?他还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枪,居然只是一把长枪上绑一个竹筒。

看到石越充满疑问的眼神,作坊的官吏们连忙解释:“作战之时,点燃纸筒,就可以喷出火,烧伤敌军。然后士兵依然可以用这把长枪作战。”

“还真是有创意!”石越心道:“不过我能告诉你们更有创意的东西!”

12

潘照临不动声色的听完石越对这些火器的描叙,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战争的胜负不是由兵器决定的。”

对于至理明言,石越从不反驳,不过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点总比武器差一点强。”

潘照临又泼来一盘足以浇灭石越第一天上任全部兴致的冷水,“打仗其实就是花钱。火药兵器价格不低,作用有限,毫无意义。大宋没有能力大规模生产火药兵器,也没有钱大规模装备火药兵器。况且,我没有听说过依靠火药兵器就可以取胜的事例。”

石越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打仗就是花钱,这是真理。特别在古代,想要以战养战,几乎不可能。他搓着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拧紧了眉头。

侍剑见他这样,笑道:“公子,不用太担心了。难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胜仗吗?”

“小孩子家懂什么?”石越朝他挥了挥手,侍剑嘟着嘴站到一边不敢作声。

潘照临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这么重视火器,又说道:“打仗重要的是将领的谋略,和士兵平时的训练,本朝的兵甲,无论较之夏国还是契丹,并不逊色。”他对于辽国,始终不太愿意直呼国号。

“关键是我们没有骑兵,养不起骑兵!”石越皱着眉头说道。

“火器能对抗骑兵?”潘照临感到不可思议,当时的火器,还只是战场上的辅助兵器。

“现在当然不行,不过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说道。

潘照临几乎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把火器改良就可以用来对付骑兵?他不禁来了兴趣,“请问公子,该如何改良法?”

“这……”石越被问住了,他可不懂枪械设计。

石越又在冶铁坊和制造军器的东、西作坊呆了一个月,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亲自看着工人们开工,就是和官吏、工人们聊天。一个月的时间里,石越差不多和几百个人说过话。对于他拿着大好前程去这些地方无所事事,冯京颇有点不满,特意写信劝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时候,几乎接近从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现在桑充国的面前。

“石子明,你真是了不起,学院开学忙得一塌糊涂,你就躲到虞部去偷闲,现在一切刚刚安排妥当,你就出现了,这实在太过分了吧?”累得人仰马翻的桑充国见到石越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长卿在,我自然可以放心。”石越讨好的笑道,“我也是有差遣在身,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少来这一套,今天晚上,要旧宋门外仁和酒家的好酒,碧月轩的女孩子,张八家雅座……”桑充国决定好好敲一顿竹杠。

“行,行。”石越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现在先让我见见沈括,还有学格物的学生,行不行?”

桑充国狐疑的看了石越一眼,“你见他们做什么?又打什么主意?”

“嘿嘿……”石越不自觉的出现潘照临式的笑容。

13

当天晚上,石府灯火通明,大摆宴席。石越从产业越做越大的桑家借了许多的仆人,省掉了去张八家包场的开销,又直接从张八家、长庆楼借来了厨子。而酒则是京师最好的酒家仁和的美酒;跳舞的女孩子,都是从有名的碧月轩请来,一个个国色天香,让人心醉神迷。

格物系二百多学生,都是第一次来到石府,虽然这宅子看起来简朴,但是门口“御赐石府”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激动半天了。被自己所敬仰的石越请到家里,如此隆重的招待,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微微有点发福的沈括坐在石越身旁,眯着小眼睛暗暗猜测石越的用意。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沈括对于这个道理还是懂。不过自从进入白水潭学院第一天起,沈括就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前途系在石越身上了——实际上也是不得不如此,进了白水潭,往往就会被人认为是“石越派”的,他毕竟比不上叶祖洽可以八面玲珑,到处讨好,王安石把他当自己人,石越和他关系也不错。他与石越的关系越深,在王安石那边,就隐隐的感觉到越受排斥。不过沈括并不后悔这个决定,石越前途无量,跟着他必有前途;而最重要的,却是他平时所喜欢的算术、物理之类的东西,在白水潭能真正得到认可,这一点是除了石越别人谁都不能给的。

石越微笑着不停的敬酒,潘照临用一惯的笑容和蒋周[蒋周,北宋著名数学家。]说着话,侍剑被安排专门服侍卫朴这个盲人,桑充国则招待别的教授……

宴会进行到一半,酒酣耳热之际,石越突然轻轻击掌,歌妓们闻声全部退下,便是连仆人也走了个一干二净,侍剑离开筵席,带着几个桑家过来的家丁去外面巡视。

众人尽皆愕然,石越站起身来,沉声说道:“皇上手诏……”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石越来传什么皇上手诏,顿时二百多人全部跪倒,屏声听石越说道:“诏秘阁校理、著作佐郎石越权提举虞部胄案公事,凡虞部、三司胄案、国子监、白水潭学院吏民学员,皆听调拨,无须请旨。”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石越笑道:“大家请起。”

“在下奉皇命,提举虞部、胄案事,正好给了各位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山长尽管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诸位都是国家栋梁之材,皇上亲口答应我,如果诸位能够完成此事,皇上不吝爵赏,封妻荫子也罢,恩及先人也罢,并不是难事。”想起自己和皇帝的造膝密谈,石越嘴角不禁流露出狡狯的微笑。

沈括有些不解的问道:“不知秘校是要我们做什么事?”他这一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很简单,帮助我和虞部、胄案的铁匠、军器匠一起,提高钢的产量与质量、降低生产钢的成本;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药,实现火药大规模生产,研究改良火器。”石越说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

“此事并不强迫大家参加,但是凡是参加了研究的,若是泄露机密,特别是火药配方,那就是死罪。大家都要想清楚了。”石越严厉的说道。

这二百多学生,倒足足有二百人不知道火器有什么用处,下面立时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潘照临知道石越并不很明白这些人的心理,便补充道:“改良的火器研究成功,契丹指日可破,诸位便都是国家的功臣。”其实这话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对宋代的年轻人来说,击败契丹,收复燕云,是许多人都做过的梦,他这句话的作用,比起爵赏来,却要有用得多。因为进入格物院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出于兴趣来学这些,对于爵赏不是说不在乎,但也不会是很在乎。因此,听到潘照临的话,马上就有不少学生高声答应。

但是依然有不少人有疑惑,而赴席的老师当中,却是卫朴率先站了出来,淡然说道:“兵者凶器也,我不愿意研究杀人之术。”

石越见他公开反对,也不生气,如果科学家变成统治者的工具,那才是他要感到悲哀的。当下诚恳地说道:“人各有志,在下早就说过,此事绝不强求。”

沈括看看卫朴,又看看石越,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我是皇上的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此事我定然参加。”对于战争器械,沈括一直有着非常大的兴趣,而且,直觉的,他感觉到自己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机会,让他无法拒绝。

随着二人的表态,所有的学生与老师都一个个表态,最终,同意参加的约有百余人。

桑充国一直默默旁观着,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子明,你把格物系的学生和老师一下子带走一大半,我以后怎么开课?”他是实际上的“常务校长”,白水潭学院也是他心血所系,他不能不为学校的利益考虑。

这一点石越却是早有考虑,笑道:“无妨,离白水潭学院五里处,将新建一处建筑,叫白水潭兵器研究院,这些参加的学生和老师依然在学院上课,不过没有课的时间则要去研究院,那里有保密资料,会有禁军步兵守卫,旁人不得进入。所有进入研究院的人,领八品到七品俸禄。以后想进入研究院的学生,就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才行了。”

桑充国稍稍放心,他知道石越故意搞得这么戏剧化,这件事情肯定会添油加醋的传扬出去,只怕将来格物院毕业的学生,首选就是想方设法进他那个什么兵器研究院。桑充国瞧石越是越来越像唐甘南了。

对于自己天才般的主意,石越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洋洋得意。说服皇帝创办兵器研究院,从白水潭学院招揽菁英,再加上有沈括这样站在当时科学顶端的人协助,聚集了大宋最优良的铁匠与兵器工匠,皇帝亲口答应的奖赏,随时可以调用的虞部与胄案的资源,还有皇家图书馆的资料,再加上自己这个来自未来的人在大的发展方向上的提示——虽然自己对炼铁和造火器一无所知,但是帮助他们少走弯路还是可以的——如果这种状态下,这些人还研究不出成绩来,石越也无可奈何了——总之自己尽力了。

14

潘照临却没有石越那样的乐观,宴会结束后,他与石越独处时,便忍不住向石越泼冷水,他对石越没有和自己商议亦是有些不满,“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兵器研究院在一年之内没有成绩,最多一年,便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这个研究院是要花掉国库不少钱的,还要平白送出一堆官职,肯定有人盯着这里。”

但石越却是不以为意,“潜光兄所言虽是,但这是对国家大有好处的事情,我亦不能太计较个人的得失。”

潘照临不禁摇头,“智者先保身后为国,公子是大有为之人,有朝一日宣麻拜相,再做这些事也不迟。如今之计,也只有尽量在一年内做出成绩来,这样坏事就会变成好事,兵器研究院亦能成为公子的重要政绩。”

石越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面对于即将成立的兵器研究院的信心,是潘照临所想像不到的。潘照临虽然聪明多智,但也不是什么事都懂。

瞧见石越的神色,潘照临知道自己是白操心了,但仍是忍不住又叹道:“公子倒是厉害,说实话,我是想不到公子竟然能说服王安石从国库拿钱出来支持兵器院的研究!”

其实王安石对国库的开销并不小气,他的财政政策的特点就是开源而不节流,但是毕竟石越和王安石是隐隐的对手,特别是王雱对石越颇有戒心,能够说服兵器研究院的拨款,潘照临还是挺吃惊的。

说到这个,石越却是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潜光兄可是高看我了,要从国库拿钱出来,虽然不是那么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王安石想为难我,两府三司讨论十几天,朝议又十几天,搞得沸沸扬扬,几个月后我也拿不到一文钱。这次的钱,却是皇上的内库里出的。”

“啊?”

石越笑道:“皇上也和我一样,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说研究经费可以由我自己想办法筹集,皇上说那太不成体统,结果他出了这笔钱。国库出的不过是研究院的俸禄。虽说靠内库的钱不是长久之计,迟早还是要另想办法……”

潘照临却是突然高兴起来,笑道:“看来皇上倒是对公子不错,否则的话这种事情断难如意。”他总算是放下这桩心事,又想起一件事情,又问道:“公子,第一期《白水潭学刊》付印了,你可读过了?”

“哦,终于出来了么?”石越也是有些惊讶,这倒是一个惊喜,笑道:“这些天我差不多都是在兵器作坊——潜光兄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我放了一本在公子书房,公子得空可看一下,我略略觉得某些地方似乎有点不妥……”

“当然要看,等下叫侍剑送到我卧室。”


潘照临告辞后,石越又处理了一些琐事,眼见已近深夜,方才准备就寝,到了卧室,便见侍剑已将一本崭新《白水潭学刊》放在了床头,他信手拿起,靠在床上翻看着这大宋的第一本学术期刊。这第一期的《白水潭学刊》,《明理卷》主要是对经义的解释与阐述,有很大部分的文章是桑充国等人所著,引经据典证明《三代之治》是怎么样符合圣人经义,如何用《论语正义》的思想来解释其他儒家经典,让他看得哑然失笑,除此之外主要谈论“性理”、“义利”、“王霸”[性理,理学著名哲学命题;义利、王霸,儒学著名命题。]以及历史事件得失;而《格物卷》则多半是一些数学题,也有一些尝试对石越提出的数学理论进行讨论与证明的文章,另外则是一些物理试验与地理地形的分析……他一目十行的随手翻过,看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撑不过去,头一歪就睡着了,手中的杂志掉到了地上。一直在外面侍候的侍剑轻轻走进来,帮他把被子掖好,捡起地上的杂志,只见翻开的一页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那是议论王莽改制的一篇文章。他也不以为意,随手把书收好,吹灭蜡烛,轻轻掩上门回房了。

15

第二天一早起来,忙碌的石越几乎把《白水潭学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提举虞部胄案事并不是一个清闲的职位。三司使、盐铁使等官员因为石越是皇帝的宠臣,也是当今的名臣,因此干脆就把胄案之事交给石越处置,他们不想为了这些得罪石越;工部本来就是个空架子,自石越来了之后,虞部的事情他们根本就是不敢管。胄案和虞部的判官、长史们,也是事事都要请示石越,让石越几乎一刻不得闲暇。两个部门中,虞部管的事包括了几乎整个大宋的采矿业和许多的手工业;而胄案是三司盐铁司的下属机构,管理全国军器事宜。石越不想被人看了笑话,只好打点精神,好好办差,好在潘照临处置公务也颇为出色,帮他分担不少事情。

而筹建兵器研究院也在同时进行。因为研究院还没有盖好,石越就要求沈括将要进研究院的学生组成几批,轮流到冶铁坊和军器作坊观摩实习。格物院的教室本来就有多,又专门腾出一些房子,给他们讨论学习,然后来冶铁坊和军器作坊试验。让石越略感沮丧的是,才开始的时间里,学生懂的东西比工匠少得多。石越费了点心思,将关于平炉、鼓风、与中国龙骨水车不同的西式水车、车床以及他能了解的火药配方,甚至硝化甘油和火棉等等东西,写成了一本小册子,取名叫《新作篇》[《作篇》是记录上古圣人发明创造的一篇作品。],他把这本小册子交给沈括,只待研究院稳定运作,便会分发给所有的人一起研究。此后,石越唯一能做的,就是定下赏格,以上任何发明,只要能过他的认可,发明一项,即赏钱三千贯,赐勋阶一级。

此时的石越,绝没有想到,熙宁四年的冬天,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胄案办公厅内的火炉很暖和,石越叫了几个同僚一起围着火炉取暖,一面说着朝廷里的趣谈秩事,有个叫沈归田的小吏很是健谈,摇头晃脑的把大宋朝的趣闻从太祖开国起一直讲到本朝为止,逗得石越等人捧腹大笑。

“老沈,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叫赵规的小吏从外面走进来,笑着问道。突然发现石越也在,连忙叉手行礼。

石越挥手笑道:“今日不理那些虚文,老赵,过来坐,外面也太冷了些吧。”

沈归田也笑着问问:“老赵,你到三司六部逛了一圈,可听到什么新闻没?”

“还真有新闻,国子监出事了。”赵规笑道。

石越听得一怔,国子监能出什么事?

那些小吏都是喜欢听热闹的,闻言赶紧把赵规拉了过来坐下,有人忙着问道:“老赵,说说,国子监出什么事了?不说前几天皇上还加了他们的钱吗?一年三千两呢。”

赵规把手伸到火炉上烤了烤,慢里斯条的说道:“我也是方才听说的,国子监出了一道题目策问王莽、后周变法的事情,苏颂的儿子苏嘉说了一堆不是,得了个优等。有个叫苏液的向曾布告密,说他们诽谤时政。护法曾布把国子监张琥臭骂了一顿,又告诉了王相公。”

石越脸色凝重起来,因问道:“王相公怎生处置的?”

“拗相公还能怎生处置?国子监所有的学官全部罢免,李定、常秩连夜入国子监判监事,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这些人当了国子监学官。”小吏们对公卿的敬意向来有限。

沈归田笑骂道:“以后王家开会,可以搬到国子监开了。”

有人不解的问道:“此话怎讲?”石越也是一怔。

沈归田笑道:“你看看这些人,陆佃是王相公的学生,沈季长是王相公的妹婿,叶涛是王相公的侄婿,曾肇是曾布的弟弟……”

众人听得哄堂大笑,眼见他还要说下去,石越连忙咳了一声,说道:“老沈,这些话不是咱们应当说的。”

沈归田满不在乎的一笑,道:“石秘校,俺知道你身处嫌疑之地,不过您也别怕,说拗相公疯话的人是我不是你,这里的同僚,都不是长舌之妇,要是肯拍马屁,我们也不至于在三司里面混了这么久,还是呆在胄案做小吏。不瞒您说,我也是个同进士出身的,并非是选人,中同进士那一年是八品,现在还是个八品,若是肯管管这嘴巴,不至于如此。”

石越被他抢白,不觉有些尴尬,想想自己也是好意,不过这世界上尽有软硬不吃的人,只好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去看看作坊的学生们。”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可图不得快意,若传扬出去,说什么石越和胄案小吏一起讥刺宰相,却是个麻烦。

刚出得大门,便见凛烈的寒风中,一只乌鸦落在路旁一棵孤零零的树上,张开翅膀,在树枝上摇晃了一下,凄凉地叫了两声。他心头一紧,想起刚才赵规所说国子监发生的事情,长叹了一口气。王安石如此容不得异议,这件事怕只是一个借口,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控制国子监,让国子监的学员们都接受他变法的思想,为他的新法培养出一大堆官员来罢了。

石越上了马,一面走一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顿时惨白,扬起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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