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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汴京•杭州新宋 作者:阿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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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苏轼《晁错论》 1 学士府。 早上的蒙蒙细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气显得非常的阴翳,学士府中,气氛十分压抑。自从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张受挫之后,要处分石越的谣言就悄悄传开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灿烂的仕途,顿时阴云密集。已经有御史闻风上书,弹劾石越,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机要,却是不能知道的。《新义报》的编辑们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报道;《汴京新闻》一向消息灵通,这次也只报道了石越受弹劾的事情,但是什么原因,却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说。普通的人们对这种弹劾早已习以为常,以为凭石越所受的信任,是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我已和冯参政说过,修文兄调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分八等,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所以,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 李敦敏点点头,道:“我更愿意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参政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若有闲暇,写封信给我。” 柴贵友微笑点头答应。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断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石越一边和三人叮嘱,一边不时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司马梦求和陈良虽然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潘照临安之若素,细细地品着贡茶。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悬着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2 内东门小殿。 “韩丞相以为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叉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下如此仁厚爱重,臣下焉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当朝真能带兵的宦官,虽然谈不上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这时听到他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是靠拍马屁讨皇帝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咨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如此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再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其次则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点头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暂且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便由卿来草制。”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 苏颂应声提笔,写道: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帝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给石越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韩绛略带惊讶地凑过去,轻声读道: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 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3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潘照临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陈良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罢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学士略加薄惩,又怕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学士,因此又特意加授学士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陈良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辞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流露出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潘照临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道:“纯父,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学士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吕惠卿、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若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陈良也严肃起来,道:“不错,历史上多少备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学士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儿,笑着望了望潘照临。 潘照临会意地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吗?” “学士,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站在门禀道。 司马梦求和潘照临、陈良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着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面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进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担心,轻描淡写专捡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计过不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桑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快步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声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何?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不解的问道。 “你还记得叩阙之事吗?”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4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地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道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丞相府王雱的住所内,谢景温冷笑着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的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特意声明此事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过说起来,石越也不过如此。正所谓自做孽不可逭,他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如此自寻死路,若非皇上宽容,他早掉脑袋了,哪里还能去杭州……”一边的王子韶却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一面嘲笑着石越,只是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 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心里有点不屑,不由得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有些事情,他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心里还是隐隐的有所感觉的。 那就是,无论他再怎么样聪明能干,可因为他父亲王安石是当朝的宰相,为了避嫌,他就很难担任真正显要的职务,如此一来,既便他在皇帝与王安石面前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但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朝廷中真正有份量的大臣,或者对自己真正有信心的青年才俊,甚至是一般比较自矜名望的士大夫,都会和他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更有一些人,比如现在炙手可热的权御史中丞蔡确,在未显达之前与他过往甚密,可一旦权位渐重,便会有意无意的慢慢疏远他——聪敏如王雱,心里面当然知道,这是蔡中丞在顾虑他的名望。但是他性情高傲,却也不屑于放低身段去屈就蔡确,而且,只要蔡确还是新党,还是忠于他父亲,那他也懒得去与他计较许多…… 可是,也因为这样,虽然巴结他的很多,但他真正能够引为腹心的人,却屈指可数;而当他真的想做点什么事情时,朝廷中缓急可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眼前的谢景温能算一个,他是王雱现在最信任的人,他既是王家的姻亲,又支持新法,并且很有吏材,在朝廷中也已有了一定的资望,本来能够成为王雱难得的臂膀。但是,谢景温却因为李定的案子闹得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在新党内部也受到一些人的排挤,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矛盾,罢知杂御史之后,谢景温竟是已经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多次流露出想要出外的想法,想到地方上去当地方官,远离汴京的是非。王雱好不容易才勉强劝服他打消这个想法,又在王安石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好不容易才让王安石举荐他改任直史馆[熙宁朝直史馆非史官,而是馆职。]兼侍读,正儿八经的华选清途[宋人以两制、经筵、制科出身为华选清途。],是无数官员梦寐以求的。侍读能够经常随侍皇帝左右,备皇帝顾问经史诗赋,既超然于朝局,又能对皇帝产生潜移默化不容低估的影响,而且还可以与身为天章阁侍讲的王雱互相呼应,对谢景温以后的前途也很有利——王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安排。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谢景温却对新的官职毫无热情,还经常在他面前表达经史文学非己所长,不愿意任此职的想法。这让王雱非常的困扰。 王雱并不知道谢景温心里的想法。谢景温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都是非常清楚的,他之前对于知开封府一职非常的热衷,不仅仅是因为知开封府地位显赫,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那个位置绝对能干得很漂亮,进而赢得皇帝的赏识,将来就有入中书的机会。而现在开封府已经没有希望,其余能做实事展现他吏材的位置,三司有曾布占据,部寺中重要的部门如司农寺有吕惠卿占据,他也基本没有机会,甚至于退而求其次进中书做都检正官、检正官的可能性如今也几乎为零——那些职位基本为受王安石赏识的新党成员占据,因为李定之事,不少人都与他有矛盾,而且王安石又不看重他,不可能将他置于中书,他谢景温也没有石越那样的能力,让皇帝亲自将他安插进去……所以,在谢景温看来,中枢他已经没有了机会了,倒不如去地方上做出点政绩来,等待时机,知杂御史罢不罢,他都不太想继续在汴京呆了。他现在还留在汴京,完全是出于王雱的挽留,他对王雱还是颇为感激的,也知道王雱的处境有些尴尬,不忍就此弃之而去。而王雱也的确对他不错,只不过,旁人眼里的华选清途,对谢景温来说,却一文不值,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他的经史文章虽然不算差,毕竟也是中过进士的,但是,担任此类职位的,大多都是些天材般的人物,以他的能力,勉强厕身其列还是比较吃力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乖现丑,对自己以后的前途,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根本是很难说的事。就算他每天小心谨慎,维持住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但每天那种沉重的压力,也是他不愿意承受的。 但谢景温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和王雱直说自己的算盘,而王雱这样天生聪慧的人,也根本无法理解谢景温的压力,谢景温虽然说经史文学非己所长,但王雱却只当是推辞,在他看来这有何难呢?一个中过进士的人,说自己不懂经史文学?这如果不是说笑的话,说出去谁会相信? 值得信任的谢景温不安于位,但好歹现在他还留在汴京继续帮自己,更无奈的,是除了谢景温外,王雱身边的可用之人,就只有王子韶这样的人了。与一心想出外的谢景温正好相反,王子韶却是一心想要留在开封。他之前谋求提举两浙常平的职位,不过是想谋得一次皇帝单独召见的机会,他也果然在召对时使出浑身解数,只是最终的结果有些讽刺——皇帝的确将他留在了开封府,只不过原因是皇帝对他的字学很是赏识,留他在京修定《说文》。毫无疑问,这绝对不是王子韶的初衷。 王子韶留在汴京后,与王雱的交往倒是更加频密了。他凡事都惟王雱马首是瞻,替他打听各种事情,事无巨细的禀报,也算是帮了一些忙。只是,让王雱有些瞧不惯的,是自打留京之后,王子韶对所有获得皇帝赏识的人,都是一副愤世嫉俗酸溜溜的口气。王雱以前愿意交结王子韶,是因为他觉得王子韶还是有些才学的,没有材学的人,就算是再怎么样拍马屁,王雱也是瞧不上的。但现在王子韶这个样子…… 不过他也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不去理会王子韶的语气与表情,只是笑道:“只要石越离开汴京就好,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他的不是的。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越的前途,嘿嘿……” 谢景温却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元泽,桑充国与石越交恶的传闻,已经传了许久,此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倒没想到这一节,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吗?也未必没有可能。”想到这个可能,又不由得剑眉深锁。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再说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便可顺便将桑充国一起除去,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摇了摇头,鄙视的看了王子韶一眼,忍不住讥道:“除去桑充国?然后呢,是不是还要除去有富弼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连唐坰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除掉一桑充国能有何用?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难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谢景温根本不想理会王子韶,目光只是放在报纸上,又不解的问道:“奇怪,石越为何要将卫朴这三十余人送到杭州去?” 王雱对此却并不担心,略想了一会,便展颜笑道:“管他为何,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便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正是。”见王雱心情甚好,王子韶忙顺着他的话说道,又涎着脸道:“元泽,军器监改革现在是由苏辙在主持,此人是石越的羽翼。元泽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在下去工部或军器监兼个差使?顺便也能监视苏辙。” 谢景温闻言,顿时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都骇人听闻。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他没必要阻别人的财路。 王雱却没去想这一节,他只是觉得王子韶说得也不无道理——正待满口答应,突然间,却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够同时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实非常人。工部与军器监那边,只怕不太方便安插人进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点失望,略带酸味地说道:“蔡卞那个黄毛小子吗?”蔡卞十二岁中进士,此时年不过十五,居然同时得到石越的举荐和王安石的认可,在当时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王安石对蔡卞如同对吕惠卿一样,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为何,也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嫉妒。 谢景温有点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进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是同榜,透过这层关系,让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难事。听说他兄长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门下行走。” “那又有何用?只须石越敢荐他们试馆阁,蔡确和吕惠卿定会找出毛病来。” 王雱不屑地说道,“那个蔡京,一看就两面三刀,不是好人。” “元泽,你看是否要在《新义报》上,轻描淡写写上几笔?石越年纪轻轻,做到宝文阁直学士,已经是异数,怎么还敢援引党羽?”王子韶酸溜溜地说道。 听到“宝文阁直学士”这六个字,带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三经新义》编撰、《新义报》主编……”这么一长串官衔的王雱,心里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石越总算去掉“翰林学士”了,否则他一听到这个官衔,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里一般。似乎是为了消去这种不快,王雱故作洒脱地挥了挥手,道:“石越现在已是在外侍从官[宋制,带诸阁学士、直学士、待制者,称在外侍从官,有权举荐台谏、馆职、监司、郡守。],荐士举官,是他的权责,我们不用去理会了,现在就让吕惠卿和蔡确闹吧。” 谢景温也是点了点头,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元泽说得是,嘿嘿……明日石越叩阙之后,众官会去城外相送,我也颇想看看吕惠卿和蔡确与石越相别之景。这时候,我们何苦去惹这个麻烦?” 5 夏季并非是一个辞别的好季节。 雨停之后,已经连续几日烈阳高照,因为集英殿中放着几块大冰,因此较之外面,自是凉爽得多,甫一出来,石越几乎有了从空调房出到街道外的错觉,一时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西元十一世纪末叶的中国。 细细回味刚才的召见,年轻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意,帝王的权威与尊严,纵然让他把这丝真情压抑住,却也免不了在言辞之中流露出关爱之情。石越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因为吕惠卿眸子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欲望,与他平时温文尔雅、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远,自己现在未必会是吕惠卿的主要对手吧?石越有点讽刺地想道。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精神思考太多问题了,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娇弱的妻子能不能在这种酷热中远行,也许把她留在开封更明智,只是梓儿有时候实在比他想象得要固执…… 一边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胡思乱想的石越,这时候深深体会到统治阶层的好处——他只盼着快点离开禁中,回到马车上,喝一口酸梅汤。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愿,眼见快到东华门了,天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第二道横门前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王安石没事上东华门这边来做什么? 心里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礼,强打精神说道:“石越拜见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没有想到会碰上石越,不过一转念就知道定是来陛辞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来第一次细细打量石越:头上并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样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虽得格外的英气——他忍不住将石越与他儿子王雱比较,石越的这种装束习惯,和他儿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欢戴头巾幞头,但他却喜欢把头披散,而石越却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肤色已没有三年前那么白净,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那种慑人的气势;嘴唇轻抿,并没有留胡须,这个爱好也挺象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年轻人!身上穿着一袭紫色丝袍,腰束玉带,右腰侧挂着金鱼袋,石越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样,以宽松简约为尚,反倒略裁剪得紧身,更显英武。 王安石平时既不太注意自己的仪容,也不太关心别人的穿着,这时候才猛然发现,石越浑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着打扮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略一仔细端详,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里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一瞬即逝,这时候却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气地应承着:“子明不必多礼。”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辞,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韩相公他们告辞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虚伪的笑道。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是陛辞出来吧?” “是。正欲往东门外,有同僚在那里设席饯行。”石越这是不欲与王安石多说。 但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很和气地问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错了什么药,他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岁灾旱为念,又有一些国事,向陛下进了三策,希望能于国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石越如此固执,但他今日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道:“子明倒真是固执,你我同殿为臣三年,很可惜从来没有过深谈。此次子明出守外镇,再会不知何期!” “下官岂敢和丞相谈学问?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读过,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说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谈学问,天下似乎没有人可以和我谈学问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读过的。可惜三年之间,竟白白错过,可叹,可叹。” 石越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这是当我永别给我送行呢,还是拗相公吃错药了?”嘴里却不过诺诺而已。 王安石表情颇为奇特,似乎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略带严肃地说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诚相告?” 石越心里暗暗称奇,忙欠身拱手,道:“丞相但有所问,敢不尽言。” 王安石点了点头,神情却有些不置可否,“其实,我是很想知道子明为何坚信明年必有旱灾?按理说,梦中之事,真假难料,而子明如此坚持,必有原因吧?” 石越没料到王安石会问这个,不由惊讶的抬头看了王安石一眼,心中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过他在此时相问,未免又透着政治上的幼稚,石越别说不能说,便是能说,亦不会对自己的政敌坦诚相告。 当下敷衍道:“此事谁又能肯定,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不信的笑道:“此事风险如此之大,岂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轻率开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强。不瞒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便要怀疑他是故意阻碍新法。” “丞相明鉴,下官决无此心。” “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流俗之人,毕竟不同。三年前读君之著叙,我就明了,否则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厕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说出这种话来,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绝不似作伪,他不禁说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与丞相无二,都是为了天下百姓与大宋的社稷。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马君实、范纯仁之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社稷,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道:“彼辈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学问迂腐。司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事,却不知变通;范纯仁不及乃父多矣,他们又如何可以与子明并论?若是他们如子明般,虽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却能拾阙补遗,于新法多有补益,某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虽然出外,他日却必定会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时候,子明才会真正知道某的苦衷。他们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里虽然不能尽然同意,却也只有默默不语。 “子明少年得意,锦衣玉食,民间利弊困苦,难以尽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处走动,不必以官场逢迎为意,把时间花费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仓司、知州三职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时间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处巡视。胸中抱负,也只管在杭州大胆施行,积累经验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我今日为国家理财,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时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过一俗吏罢了。”王安石语气谨谨,倒似长辈在叮嘱一个大有希望的晚辈一般。 石越这时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巩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对自己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恶意,心里又有点惭愧又有点感动。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终究是个幼稚而且风险极大的想法,又不禁有点遗憾。 “多谢丞相教诲。”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后生可畏,我又岂能于子明有什么教诲!少年俊杰之中,惟子明、桑充国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实在不能不感动,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明年灾害之事,朝议已定,绝不可违。孙固固执难辩,吕惠卿、蔡确于下官多有成见,朝议纷纷,下官几乎为天下之罪人,此时再说,已是徒劳。不过下官向皇上已献数策,他日万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苍生之念,体惜无辜元元,助皇上通过救灾诸法,则下官受恩实多。” 王安石正色道:“此是何语?若真有灾荒,我岂敢不顾百姓之生死?子明尽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与皇上言及,但恐到时朝议反对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纳,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却是何事?” “下官陛辞,向皇上上三策,其一为救灾;其二则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后必有大胜,王韶统军严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气,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有他在西边,诸夷心服,不敢妄动。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胜,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进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这是防范边臣之意。下官以为此时王韶一旦回京,边事必有反复,在荡平瞎木征,彻底平定熙河之前,万万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叹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范边臣,几乎草木皆兵,当下也只是默然,半晌方继续说道:“第三事,是下官听说交趾不稳,现在朝廷正在四处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边境知州以为交趾小国可欺,为求边功,必定有人进言求对交趾用兵。今日国家之患,在西北与东北,交趾小国,胜之不足以偿所失,败则颜面无存。何况国家财政本来紧张,同时与两国开战,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进言,交趾现在可抚不可攻。待李家归服,幽燕光复,再徐图之不迟。” 王安石点点头,悠然叹道:“之前以犬子与子明相提并论,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至于再兴边事。” 石越见王安石点头答应,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应了,基本上就定了,这时连忙拜谢。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谢之处?难道就你石子明一心为国的吗?” 石越这时几桩心事勉强放下,倒似乎天气都没有这么热了,笑着拱手告辞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让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点头,也拱手说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6 给石越饯行的酒会,就在东城汴河之外的一个山坡上举行。石越将从汴河坐船,东下扬州,再转道杭州。石越本来想低调出京,所以才让白水潭的师生先一日出发,但是盛情难却,此时也只好让司马梦求等人护着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带着侍剑前去赴会。而潘照临按着事先的商议,留在京师“照顾”石越的义弟唐康。 当石越赶到之时,不仅韩绛、吴充、冯京、王珪、曾布、苏辙等人都来了,王雱、吕惠卿、孙觉也赫然在列,比较显眼的,只有权御史中丞蔡确没有来。 所谓的饯行,无非是赋诗壮行,叮嘱道别之意。韩绛因为和石越平时交往不多,这时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官场之人,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脸上也是嬉笑如故,何况他一向深知赵顼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无量,哪里愿意和石越结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亲来送行,更是请来几个歌女,唱着石越的曲子词,以为助兴。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地叹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无知音。” 石越不怀好意地笑道:“元泽何出此言?似吕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听说元泽兄有横戈荡平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儿女状?” 王雱干笑几声,道:“子明责备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那就先饮此杯,为君饯行。”说罢一饮而尽。 此时吕惠卿也微笑着走了近来,笑道:“我无德无能,哪能敢充元泽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过以子明的才华,声闻宇内,倒真说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说到后来,虽然脸上还勉强带笑,声音却已哽咽。他如此神态,看得侍剑暗暗纳闷:“都说吕惠卿欲置我家公子于死地,怎么竟如此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里暗骂,却不能不佩服吕惠卿这份拿得起放得下,装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师生东行,吕惠卿亲自骑马在岸边送出十里,待这些师生船只走远后,又派人快马沿岸追上,赠上三十多把雨伞,道南方多雨,恐众人未备,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着几分关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学生回校后,纷纷都说吕惠卿爱惜人才,不愧了“贤人”之称。 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虚伪,却也半分发作不得,否则倒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因此尽管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心里恨不能置自己于死地,却也不得不笑着应酬,道:“多谢吉甫关心。” “子明此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为皇上爱惜身体。路途不可太赶,以免过于劳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缓缓行之。三个月到任,时间尽是来得及的。”吕惠卿强忍着眼泪,拉着石越的手叮嘱道。他这么一做作,便是连韩绛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内情者,更是以为石吕二人,关系不同寻常。 石越见众人都点头附和,也只好随声答道:“不劳吉甫与诸公牵挂,在下理会得。” 吕惠卿又道:“这几天天气酷热,坐在船中,更是闷气。我知子明必无远行的经验,因此着人准备了一些避暑与旅途必备之物,已让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着之处。” 饶是石越在官场之中混了三年,也没有碰上过吕惠卿这样的人物,他几乎是苦笑着道谢:“多谢吉甫如此关心。” 吕惠卿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说子明此去,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但是毕竟自此之后,有很长时间再不能听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谁能在朝堂之上,为介甫丞相补阙拾遗?为朋友则是诤友,为天子则是诤臣,唉,子明一去,再也听不到新奇的议论了。于私心,我的确是希望车轮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为了公心,我却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吕天章说的是,我辈见识不及此处呀。”除了少数官位较高者,许多职阶较低的官员,都不禁要点头附合,私声窃语,以示赞成。 王雱和谢景温见此情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对视一眼,谢景温轻轻用手在王雱手心写下“可惧”二字。王雱脸色已是微变。去了一个石越,新法的路上,说不定这个吕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这时只听吕惠卿带着几分慷慨说道:“君将远游,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礼相送。为君引歌一曲,以为壮行!”说罢击掌数声,便有仆人送上一把古筝。 吕惠卿轻引筝弦,便闻亢亢之声。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他的声音清朗而略显低沉,一首唐诗之中的惋惜与赞赏之意,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石越都不禁要为他叫好。若不是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也许石越自己都要怀疑吕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敌,而的的确确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吕惠卿一曲奏罢,划弦而断,长叹道:“此曲不复弹矣。”这酷暑严热之中,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石越同众人再次道别珍重,带着侍剑翻身上马,又回顾众人一眼,抱拳道:“诸公,后会有期!下官就此告辞了。” 说罢也不回头,驱马往码头而去。 7 七月。 辽国大熊山。 当时在位的辽国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被称为辽道宗,是辽国历史上倒数第二位皇帝。做为一个君主来说,他绝对称不上一个明君,但是同样,他也并非无能之辈。这一年他三十九岁,即位已经十五年,在这十五年当中,耶律洪基最大的爱好,便是打猎。他甫一即位,便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后来耶律重元谋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无大小,皆得专决。而身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则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于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围猎。这位皇帝,将辽国的“四时捺钵”制度,发扬得“淋漓尽致”。 萧佑丹有几分无奈地看着骑在名为“飞电”的骏马之上、兴高采烈地射杀一只只野兽的皇帝。自从出使南朝归来之后,他心里一直就有深深的忧虑。身为皇后萧观音的远亲,他心里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濬现在的处境。太子今年十六岁,再过两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权,到那时候,耶律乙辛的权势,真不知会是什么样了。现在国内大小事情,几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说了算,有时候连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也就是后族萧氏几百年来的势力,但是皇帝对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耶律濬长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象他母亲的缘故——萧观音是辽国所有皇后中的异数,她诗辞歌赋,无所不通,一手琵琶绝技,号称“天下第一”,契丹自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皇后。太子耶律濬兼得父亲的英武与母亲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对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萧佑丹在内,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劝说了,只有等待耶律濬快点成人。从南朝回来后,萧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濬,都会想起南朝那两个年轻的君臣,他经常在梦中惊醒!被震天雷那种巨大的声响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惊醒!满朝的君臣,都还以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种软弱无能的皇帝在位,都以为可以每岁安享岁贡,时不时再恐吓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让契丹人永远在北方称王!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国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对燕云十六州的企图,当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朝廷当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这件事情,不再是一个笑话。也许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过他现在心里想的,恐怕是怎么样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濬读过石越的所有著作,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辽国宫廷的斗争远比宋朝要残酷血腥,夺位、叛逆,自从契丹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胜利者能够主宰天下,失败者满门皆死——这是血的法则。所以这个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无数人在觑视,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萧佑丹算是一个。他从宋朝一回来,耶律濬立即和他谈论宋朝的种种,辽国的贵族们,都对石越充满好奇……当他从萧佑丹嘴中听到石越对燕云、辽东的野心之时,耶律濬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国内与国外,都已经有了强劲的敌人! 虽然他意识到也许遥远的汴京中那两个年轻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但是现在来说,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动摇。 “濬儿,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声喊道。 萧佑丹和耶律濬这才发现一只獐子慌不着路,窜到了离自己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羽箭如闪电般射出,正中獐子大脑。几个武士见太子射中,欢呼一声,跑过去捡了猎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禀道:“陛下,太子勇力惊人,一箭竟然将獐脑射穿!”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惊,毕竟耶律濬只有十六岁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耶律洪基跳下马来,拍了拍耶律濬的肩膀,以示赞赏。 “儿子这是遵父皇的教诲,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够上马打仗的男子!” “说得不错!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带坏了,所以才把你带出来,若是你去学着作诗画画,日后和那些南人一样,必然坏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道。 萧佑丹听到这父子的对白,却不免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尚还得宠,忧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讨皇帝欢心,自古以来,皇后若不受宠,太子能安其位的,虽然不能说没有,却总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远远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声喊道:“报——” 萧佑丹移目注视,他知道此人叫萧忽古,本是原西北路招讨使耶律萨沙部将,能够披重甲跃驼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为护卫,宠信有加。这时只听萧忽古说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济遣使来报,道南朝王韶军前月攻克河州后,降羌忽然叛变,王韶不得不回师平叛,现在不知所踪,细作有言其全军覆没者。” “好!”耶律洪基听到这个“喜讯”,不由喜动颜色,“让那些羌人给南人一些苦头吃吃,他们必能安分许多。” 耶律濬和萧佑丹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这般如意,这不过是没有证实的消息。不过这时节,却也不敢扫耶律洪基的兴致。 萧忽古也不置可否,只继续报告:“敢问陛下要不要接见使者?” “不必了,赏了他让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挥挥手,就准备继续上马打猎。 萧忽古却似没看见一样,又道:“又,陈国公、参知政事张孝杰遣使来报。” 耶律洪基不耐烦地说道:“又有何事?” 耶律濬和萧佑丹心里却不由紧张起来,张孝杰是兴宗年间的状元,辽国汉人最得耶律洪基宠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么事来报告? “有两件事,一是乌库德寽勒统军上报,道部人杀节度使叛乱!” “这是什么大事!让魏王分兵进讨!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来报,之前南京连续数月不雨,蝗虫四起,近日得报,道归义、涞水两县蝗虫已飞入宋境。”萧忽古报告事情,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若换上别的臣子,必然大赞一番耶律洪基的圣德,张孝杰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话在干这件事情。 耶律洪基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喜道:“妙极,妙极!” 辽之所谓“南京”,便是北平。若说那里的蝗虫曾经让耶律洪基困扰过,只怕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但是蝗虫能飞入宋境,让宋人也苦恼苦恼,耶律洪基却是免不了要龙颜大悦的。他见耶律濬脸上没有高兴之色,忍不住笑问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处?” “让祸水南流,自是妙事。” 耶律洪基大笑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虫南飞,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灾,到时候灾民聚集,朕再集师二十万于边境,遣一使者至开封,让宋人割地赔钱,宋人内忧外患,必然不敢不从。本朝不废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钱粮,正好补上今岁蝗灾的损失。真是天助大辽!”耶律洪基越说越是得意。 耶律濬和萧佑丹却已是忧形于色,又不敢直言,只能顺着耶律洪基的意思赞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8 七月份辽国蝗虫入境的事情,却并没有及时反馈到大宋朝廷。 地方官员不知道朝中曾经发生过一场重大的讨论。蝗虫这几年来几乎年年都有,只要为祸不大,便没有人上报。官场常态,本是报喜不报忧。 七月份的宋廷,赵顼忧心的,是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军——当然,也许现在实际上有消息了,只不过传到京师来,必有延时。此外,自石越走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京师滴雨不降,也已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样下去,石越预言极可能成真,而这一季的收成,算是没有了。赵顼对此充满了担心,王安石和几个宰相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爷就似乎已经在验证石越的话。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分侥幸:也许明天会下雨。现在的情况,虽然对生产会有影响,但并不致命——没有人愿意去想,等到“致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潘照临心里亦不禁苦笑,六月份的时候,时不时下着小雨,在雨中讨论旱灾,的确缺少说服力,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天象就表露得如此明显!如果改成这个时候说旱灾,很多人心里只怕就会相信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石越此时,已经快到杭州了。 自从石越离开汴京之后,新党们一时间变得非常活跃,又是吕惠卿提请在各路增设钱监,多铸铜钱,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区域,又是详论方田均税法……整个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着。 他留在京师本来负有重要的使命,但现在看来,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这个使命有无必要。 现在京师的气氛,的确有点怪异。就算是连一向充满活力的白水潭学院,这时候也因为接近毕业考试与期末考试,加上悼念大学者周敦颐逝世,变得非常的安静,秦观有一次甚至嘲笑说:“现在白水潭学院唯一的声音,就是建造钟楼的声音。”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潘照临一边跨进一间酒楼,酒楼外有一面旗子,绣着“唐记迎宾楼”五个大字。 店小二看到潘照临进来,轻车熟路地把他引进一间雅座,显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点什么?” “还是老样子。”潘照临眯着眼睛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官人已经来了。”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 潘照临点点头。 店小二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潘照临拿起一份《汴京新闻》,慢慢看起来。 和潘照临隔了一个雅座的包厢之内,有两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交谈。 “供奉,听说朝廷最近在诸路增设钱监,家兄想谋个差使,想请供奉指条明路。”一人谄笑着说道。 “哎哟,鲁二,你这不是害洒家吗?若是现在得宠的李中尉、李向安、张若水他们,或者还能偶尔向外面的诸公说个情,我若是干请,官家非斩了我不可。”一个声音尖声说道,显然是个内侍,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宪。 “瞧您说的,小人哪敢乱了国法呀。不过都说现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内、吕学士、曾计相、蔡中丞四人说话最有用,供奉这么疼小的,若能告诉小人和哪个求告最好使,小人便感恩不尽了。” “嘿嘿,你都打听清楚了,来问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谁说呢?” “别人我们也巴结不上,王衙内那里,小人可以找人说说,吕学士的两个兄弟,隔上几转找个故交同年说说,也是能的。”这人说话倒是老实。 “这不结了,这两家答应了,哪有事不成的,你问我做甚呢?” “供奉见笑了。嘿嘿……这两家也不是轻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问问供奉一个准信……” “依我说,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个钱监,哪用得着惊动他们两位。” “供奉明鉴。”那人陪着笑说道。 “洒家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盘,想傍上一棵大树了,以后就一直顺着往上爬。是不是这个主意?” “嘿嘿……有什么事能瞒过供奉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这个主意。” “怎么说呢?” “俗语说,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现在风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谁翻船。” “还盼供奉明示。” “和你说说也无妨,当初我进宫,还是托了你家老爷子,否则这话我不敢乱说,传出去就是杀头的罪。” “供奉尽管放心,小人定不敢乱传。” “依洒家说,王衙内也好,吕学士也好,你家老兄现在只好赌命。这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至于谁胜谁负,洒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这……”那人显然有点不相信,“一个是丞相公子,自不消说,吕学士和王相公,不也是号称孔颜孔颜的吗?” “孔颜孔颜……你可知道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故事?” “啊?!这个……小的读书少……” “嘿嘿……这个典嘛……”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潘照临把手中最后一份报纸放下,这是新办的《谏闻报》。 “已经走了?” “全走了,先生。”回话的是店小二。 “赏那两个伶人,把他们送到南方去,不可让人知道他们俩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么关系。”潘照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小的理会得。” 9 吕府。 “哥,你可知道伯鱼是谁?”吕升卿回到家里时,吕惠卿正在和陈元凤闲聊,他和陈元凤随手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向吕惠卿问道。 吕惠卿皱了一下眉头,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这个弟弟真正的不学无术,还不怕丢脸,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他。倒是陈元凤笑道:“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子思的父亲。” “啊?”吕升卿一下愣住了,“那么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典故,又出自哪里?” 这一下陈元凤和吕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这个学生倒没有听说过。惭愧。” 吕惠卿却是素知自己这个弟弟的,便问道:“你是在何处听来的村言野语?” “我刚刚在酒楼里听隔壁的人讲话听到的。” 吕惠卿和陈元凤相顾一笑,不由来了兴趣,笑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吕升卿瞥了陈元凤一眼,不肯便说,吕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说了。”吕升卿也不隐瞒,把他在酒楼听到的对白,一五一十全部学了一遍。话未说完,陈元凤和吕惠卿脸色已然变了。吕惠卿对王安石执弟子礼,好事者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伯鱼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个内侍说的什么,简直呼之欲出了。 “他们真的这么急不可耐了吗?”吕惠卿苦笑着对陈元凤说道,“新法大业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陈元凤道:“恩师,这位伯鱼兄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吕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只怕是他人设计离间,亦未可知。”吕惠卿皱着眉,依然保持冷静。 陈元凤冷笑道:“恩师只管仁义待人,哪知他人阴险呢。请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吕惠卿。 吕惠卿接过来,略略扫上一眼,脸色越发难看。 “这是晋江知县给学生的一封信,他说最近有人在那边打听恩师的家产田地之类的琐碎事,有认得的说此人也在‘伯鱼’门下行走过。”陈元凤缓缓说道,“学生此来,本就是想给恩师提个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人用这鬼蜮手段。”吕惠卿冷笑道,“只不过现在朝中老朽之辈守旧迂腐,能助相公者没有几人,凡事总得以公事为重。” 陈元凤却是知道吕惠卿绝对没有他说的那么行得正,宋代官员都有限田,吕家田地数千亩,早已远远超过规定的数目,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田地是强买来的。吕升卿、吕和卿受贿之后,便寄往老家广置田地家产,吕惠卿特意关照下,一族人都从中受益。做过晋江判官的陈元凤,自然是知道这些陈年故事要被翻出来,对吕惠卿的影响巨大,因笑道:“虽说如此,但是贵族中人多事烦,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够周详,被人别有用心的人放大,亦不可不防。” “石越前脚刚走,他们便后门操刀。竖子真不足与谋!”吕惠卿长叹了一口气。 陈元凤又说道:“福建路提点刑狱检法赵元琼前日离京,与‘伯鱼’通宵达旦欢聚,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 吕惠卿摆了摆手,面有难色,沉吟良久,才轻声叹道:“投鼠忌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节还能管什么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难道是有种的吗?”陈元凤轻咬碎牙,狞笑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夫子虽贤,难道‘伯鱼’便清如水吗?” 吕惠卿心如明镜,他知道陈元凤自然是盼着自己早登相位,他做为自己的心腹,便可水涨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国、唐棣等人盖过的恶气。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但是此时…… “履善,做事不可冲动,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吕惠卿抬起头来,跃入眼帘的是一幅自己的手书:小不忍不则乱大谋! 10 从汴河坐船,直抵扬州,虽然一路上淮南东路的官员士子们早已得讯,想要沿途邀请,会一会名满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调而行的石越,自离开汴京后,就没有摆官船的架子,一路静悄悄地顺流而下,倒是非常顺利的到了扬州。然后石越便不肯继续坐船,改行陆路,想要过一番微察私访的瘾。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侠小说的剧毒——在汴京、扬州这样的大城市倒还不觉得,客栈酒楼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栈,那就纯粹要碰运气。石越终于知道原来古代的庙宇,竟然还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着官道的驿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庙宇里。 “大哥,为何过了太湖之后,你似乎心事一日重过一日?”韩梓儿终于忍不住相问,石越的眉头紧锁也不只一天了,连司马梦求和陈良,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在扬州之前谈笑风生的样子。 石越驱马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妹子不用担心。” “学士,只怕不是杞人忧天。”司马梦求适时泼了一盘冷水。 “子瞻应当不至于瞒报灾情,我读过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说两浙路旱灾已经得到控制,本路无一个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宽心。 “没有一个流民并不难,两浙路本是产粮之区,自钱氏起,这里太平之世便远长于别处,百姓家家都有余粮,一岁之灾,再加上官府赈济,断不至于有流民的。” “子柔说得不错,何况子瞻只管杭州,这里还不到杭州境内。只是自过太湖以来,田地里庄稼稀零,许多的田地干沽,那么灾情就算得到控制,情况也绝不乐观。” “不错,学士,你看那边,若在彼处蓄水,自可以灌溉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无余力,而官府却殆于组织之故。”陈良一边说一边叹气,若非在马上,几乎要跺脚了。 “大哥,天子既将这一方托负给你,你须得救这一方的百姓。”梓儿一向深信石越无所不能。 “放心吧。不过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梓儿。 其时杭州户口约二十万,石越早先查阅典册,知道全国户口千余万,成年男丁三千余万,平均每户男丁将近四人,而杭州虽然有户二十万,男丁却不到三十万,平均每户不到两人,因此知道此处风俗与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户立业,又民间风俗趋利,富庶虽然不及扬州,却也往往过于北方。石越本以为苏轼在杭州为官几载,据说浚清西湖,兴修水利,简政宽民,颇有治声,唐家在淮浙一带也是经营数年,自己上任之后,便可有一个好的基础,真正有一番的作为,不料人还没有进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乐观。 众人一路行来,杭州城北门终于渐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渐渐熙攘,司马梦求知道一行人既带着女眷,似石夫人这样的身体,断然耐不得紧赶的,因挥鞭指着前处一酒旗飘扬之处,笑道:“学士,我们不妨在那边歇歇马。” 石越点点头,道:“也好,只不过不要惊忧了百姓。” “我们理会得。”一边约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个路边的小店赶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这才发现杭州毕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别白水潭学院一边,酒楼林立,繁华不逊城区,而这里距杭州城不过数里,却不过简单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给行人解乏罢了。如石越这么一行浩浩荡荡的,别说不惊扰,就算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江南人物,虽然是市井小民,长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见到四五辆马车,外带十数匹人马停在店前,连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着光鲜,自然知道非富即贵。店主连忙小跑过来,对跑在最前面的侍剑做了个揖,说道:“官人可是要歇马吗?” 侍剑闻言一怔,杭州官话与汴京官话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来这个店主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官人,我是书僮,来你们这儿,自然是要歇息的,不过……”见惯动则占地数亩,楼上楼下内房外房这样的大酒楼的侍剑,看到这个店子,不由直皱眉。 店家虽也听不懂侍剑的话,但察言观色,便知道自己弄错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这一群人,又看看店里坐的客人,脸上也有难色。 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愣愣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儿就好,我们坐一会儿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这位官人,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马梦求一眼,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道:“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撤谎,完了便赏你。” “官人要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小的无有不说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顿时脸色一黯,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后来下了一点雨,苏知州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着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插嘴说道。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他倒是见过报纸,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插嘴的人笑道:“这件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公即将调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知州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瞎……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么?”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 不信任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面对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远远行了个礼,说道:“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石府的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陈良忍住笑,说道:“真假且不论,只是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说道:“这位先生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 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要写降表!”这人一边说一边咂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陈良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团。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探着问道:“几位官人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吗?”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使君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讶然望了陈良一眼——使君是宋人对知州的别称,这是在杭州境内,前任知州是苏轼,现任是他自己,又哪来一个彭使君? 却听陈良低声笑道:“这多半是有人过称官职——学士有所不知,其实本朝官员过称官职也是常事,只不过此前朝廷曾经严令禁止过一次,所以在东京官员们还比较收敛,不过地方上,却依旧是屡见不鲜的。有些是下人谀称,有些干脆是官员自己要求如此,这种事也不算少,所以即便是上官听到,也不以为怪。这‘彭使君’的话——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陈良点声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似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此人。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样,为人最是滑稽迂阔。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仁兄便在太清宫四周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不忘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说:“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馀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彭几怒目相向,道:“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竟不在其本传里记载,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齐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公文,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因此他也有意打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有几个人的哭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生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那就好。”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临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愤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跃下马来,跪倒在地,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错。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阵,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没法没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份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教席下[宋时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常用尊称。]名讳。” “大胆,我们家使君的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吗?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来是彭监州,失敬了。” 监州是对某州通判的简称,听到对方如此称呼,彭简心中不悦,用鼻孔“哼”了一声,骑着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司马梦求也不管他,又彬彬有礼地说道:“彭监州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主人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妥。” “冲撞你们的车驾?”彭简再也想不到司马梦求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两个字,眼睛往那边马车望了一眼——四轮!汴京来的,姓石——彭简几乎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他慌忙翻身滚下马来,问道:“可是石学士尊驾在此?”虽然说通判可以与知州抗礼,但是像石越这样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马梦求依然客气地笑道:“不敢,我家学士在里间小憩,不知道席下官甫……”刚刚问话被人驳回,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却又依然客客气气再问了一次。 彭简焉能不知其意,满脸通红,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简,拜见石学士,烦请这位先生通报一声。”说着抽出一张名刺,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梦求。 “好说。”司马梦求接过名刺,走进店中,不多时候便折了出来,把名刺还给彭简,笑道:“我家学士说,今日在此相会,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会不迟。” 彭简讷讷收起名刺,抱拳道:“还盼先生代为转致,今日实是无心之过,下官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彭监州不必介怀,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学士有一句话要转告彭监州。” “请说——” “亲民官若不亲民,有负此称。为官者不可使百姓惧之如蛇蝎。” 彭简满脸通红,说声“受教了”,便率众悻悻离去。 这时候这个小酒店里,已是静得能听下一根针落下的声音。传说中的左辅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谈资。苏阿二慌得手足无措,倒是有个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学士来你这店子吃酒,这是你几世修来福缘,还不快求一幅墨宝?” 有客商立时说道:“我这里便有文房四宝——” 石越这时候想溜,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但是自己这“墨宝”若真的留下来,不免又要成为杭州士林取笑的对象,思前想后,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强提起笔来,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个印记:“仁者爱民”。 而石学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了。 11 十日之后。 杭州所辖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齐聚“九思厅”,一个个交头接耳,等待传闻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来。 这个石九变自到杭州后,即刻颁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见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厅”召见所有官员。这九天之中,除了苏轼为他接风和替苏轼送行两次宴会中能见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但各官员所送“薄礼”,他却一并“笑纳”了。想到这里,彭简安心不少,毕竟得罪石越这样的人物,绝非他愿意的,为了挽回双方的关系,彭简一咬牙,赠出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礼物,特别是一大堆给石夫人“压惊”的东西,更是费尽心思。不过记得那个司马梦求收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彭简未免又有点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个官员大抵差不多,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天下盛名的石学士是什么样的脾性,巴结好了,以后自然鸡犬升天,若是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后仕途也会加倍的艰难吧?俗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知州要向哪里烧了。 巳时钟声响过之后,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石越,笑容满面地走进大厅。众人连忙参拜,石越笑着一一见礼,自彭简以下,张口便能叫出每个人的官职表字。寒喧半晌,众人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官员面前,抱拳笑道:“张监盐,别来无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监两浙路盐税的前御史张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也抱拳说道:“石学士,别来无恙。” 石越点点头,走到厅首位置上,朗声说道:“在下奉圣命,牧守杭州,日后还盼能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治理好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负皇上重托,下不负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备薄酒,邀诸公前来,一来是大家见个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公商议。”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简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心道:虽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议? 石越转过身,朝彭简微微笑道:“彭监州不必着急,稍候便知。我们先上酒菜,吃完之后,再谈正事不迟。”说罢击掌三声,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来,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饭一碗,无盐无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闹何玄虚,石越却不答言,只说声“请”,便坐了下来,端起糙米饭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吃一口饭,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来那却是一碗溶了一点盐的水,青菜这么一沾,才算是略带咸味。石越自己吃完,往众人看时,却只有张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声,张商英脸上却略带冷笑——此外诸人,或者略略动了动,或者根本没有去碰。 石越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诸位是觉得本官请客太过于寒碜吗?” “不敢……” “既是不敢,为何不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石越冷笑道。 “这……”富阳知县刘非林壮着胆子说道,“石学士,这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嘿嘿!”石越脸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会忧形于色,经常吃不下饭。” “圣天子天生仁爱,此天下百姓之福。”众人齐声颂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为元元罢膳。诸位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们平日所吃的东西,焉有难以下咽之理?咱们杭州的百姓,还有许多未必能有这么一顿吃呢。”石越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彭简。 彭简自生下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他既不愿意公开得罪石越,这时候也只好咬咬牙,拼命把这一碗糙米饭给吞了,心里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众人看到彭简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摆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个个心里骂娘,苦着脸硬生生吃下这顿饭。 石越待众人全部吃完,这才笑道:“诸公,味道如何?” “还好,还好。” 刘非林习惯性地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还好,那么只须我们杭州治下,还有百姓吃这种东西,那么每月十五,本官便请诸位来这九思厅,领略一下百姓们的家常饭菜。” 众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里已是暗骂富阳知县:“刘非林,多嘴的猪。” 不料刘非林却丝毫没有自觉自己多嘴,道:“石学士,若是我富阳县没有百姓吃这种东西了,总不能也叫我来吃吧?” “那当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这种东西了,那么刘知县来的时候,你桌子上摆的东西,应当会可口得多。” 张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这个饭,应当有个名目,便叫‘亲民饭’如何?” 彭简心中虽不乐意,不过此时饭也吃了,乐得做个好,也笑道:“石学士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这也是与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心里万不可怨怪的。” “岂敢,岂敢!”众人言不由衷地应和着。 “既然诸公都深明大义,那就再好不过了。”石越正色说道:“本官在汴京之时,以为杭州是富庶之区,虽然春夏有旱灾上报,公文邸报,却都说已经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诸位,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东南之漕运,朝廷的粮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给,两浙路大旱,是能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 “回学士,旱灾其实已经过了,现在也已下雨,应当不至于有大事。”刘非林倒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是么?这几日我调阅了各县案卷,又遣人分往各县查访,各县补种‘百日熟’,能够成熟的不到一半。请问各位,到明年收成时为止,百姓的口粮要如何保证?明年的种粮,又要如何保证?灾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决问题?” “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则是得过且过,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的笑道:“石学士,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需学士一纸公文,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石越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宠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人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林面前,冷笑道:“刘知县,你们富阳县常平仓现在实有余粮三百石,你想靠这三百石余粮去救济百姓?!本官就给你这一纸公文,你可有办法?” “三百石,怎……怎么可能?” “你是富阳县知县,不知道常平仓里有多少余粮?”石越一边说,一边从陈良手中接过一本账册,扔到刘非林桌上,“还要请刘知县过目!” 刘非林和众官员哪里知道,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调了一些平素得到苏轼认可的小吏,加上从唐家临时借来几十个账房先生,从杭州开始,重新清查两浙路常平仓的账目,结果发现仅仅账目上的存粮,就已经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其中因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没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灾用的——这几项几乎便把现在统计出来几个州的常平仓储粮耗光了,余下的那点粮,别说救灾,连给老鼠吃都不够。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检视,发现有不少州县,更是有官员把常平仓的储粮借出获利,实际储粮又不及账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两浙路大小官员,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这里素是产粮之区,一个个想当然的以为粮仓的粮食,必然不少。这时候石越把统计出来的各县的账薄一一分发到各县知县的手中,而给彭简一份总册,立时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特别是册中详列账目储粮几何,实际储粮几何,在座官员,没有私借常平仓牟利的,十无一二,这时哪里还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员,只怕众人早已打好回去写弹章,构陷长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红人,这个事实,总算压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动。 九思厅内,此时静得只听见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杭州通判彭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常平仓账目与实际的亏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论,他并不受知州节制,但是石越在账册上用的印,却是提举两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这个印,却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来想的主意,却是平常,不过是‘以工代赈’四个字,用常平仓之余粮,雇用受灾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复生产。不料这常平仓所余之粮,却未免是过于触目惊心了。因此不得不召诸公前来,一起想个主意,总得把这个难关过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说道。 “除去常平仓,州县还有备三年用度之钱吧?”刘非林飞快地瞥了石越一眼,小声说道。宋朝财政上也是行强干末枝之策,各州县钱粮,都是计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余的全部转往京师。杭州毕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设商行之后,棉布行销天下四海,单单是商税,已经很是可观,因此三年用度之钱,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有不少愤恨的目光投来,常平仓的粮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储钱,贪污的,挪用的,拿去放高利贷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钱上面的账目,更加好做手脚。 “嘿嘿……”石越干笑几声,目光逼视着刘非林,厉声说道:“备三年用度之钱,你富阳县有吗?” 不料刘非林这时却并不示弱,朗声道:“三年之钱是没有,朝廷诏令救灾、修水利,已用过不少。苏使君在时,浚清西湖,重修六井,虽然是惠民之举,也是要用钱的。州府也因此问各县借调过一些,借据尚在,学士可以查证的。” 石越见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贪官,现在首要之任务,还是恢复生产。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官员们绝对是鱼龙混杂——贪污腐败毕竟是无论民主或专制都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权压得属下暂时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脚一走,后脚必然死灰复燃,这种人治下的清廉,意义相当有限。至少以轻重缓急而论,现在的确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不过想借此一面威慑群僚,让他们对自己有所畏惧;一面引出自己的办法来,以减少反对之意见。 他见刘非林倒还磊落,微微一笑,借势转换话题,道:“本官自然是信得过刘知县和众位的。” 众人心里暗骂:“只怕未必,要不然如何派人偷偷查常平仓?”可是听到石越这么一说,知道他至少暂时无意追查,心里也可以把心放下一会儿,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刚出完,却又听石越朗声说道:“不过本官也希望诸位信得过石某才好。在下给诸位十天的时间,各位把本县钱粮,受灾情况,恢复生产状况一一如实报来,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隐瞒,有什么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担了。不过若是有人有所隐瞒,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便是祸福有命,还请自求多福。” 12 “此次多亏了二叔帮忙。”石越笑着亲自给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边温言说道。 唐甘南连忙站起来,忙不迭的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着石越知州府内的客厅,很宽敞的大厅,陈设得很雅致,完全是苏轼之前的布置,没有改动分毫。十天前当石越差陈良问他要人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把最好的账房给派了出去,要说普天下最高兴石越来杭州的人,绝对要数唐甘南。 “此次请二叔来,一来叙叙旧,二来是有事想请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马梦求和陈良一眼。 司马梦求笑着点点头,对唐甘南说道:“学士本来想用州县储钱去外路买粮,再以粮食为工钱,招募百姓兴水利,修驿道,恢复生产。托杭州大小官员所送礼金的福,去两准福建路买早熟稻种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但是买粮食的事情,却不免有种种顾虑。一来财力不足,算上运粮路上消耗,回来后也不过杯水车薪;二来以两浙路产粮之区,学士一上任就出境买粮,只怕会有种种议论,也不可不防。唐员外在杭州已久,熟知种种情弊……” 唐甘南听他说完,立时笑道:“其实不必出境买粮。两浙路并非无粮,各地士绅大族,藏粮之多,只怕大宋无出其右者。不过是他们不肯出卖,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价罢了。” “这个我也有所听闻,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此事我也没有办法。士绅豪族的势力根脉连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们既然不肯贱卖,谁又有办法让他们卖?除非出他们想要的高价,可那样一来,和往外地买粮,花费上也就相差无几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国家还有‘和买’之律,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上天入地之法。”所谓“和买”,就是政府以强制性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物品。 “万万不可,学士。”司马梦求和陈良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这里,怕他们何来?还是杭州两浙,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学士,天下士绅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伤同类。学士方上任地方,如果强买士绅的粮食,必然让天下人侧目。万一激起大变,悔之无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绅的支持,也断不可招致他们的反感。那样做是因小失大。” “纯父说得不错,学士是为了百姓,百姓还不领情呢。山野草民之是非,便是当地德高望重士绅所讲之是非。和买之令,出自朝廷则可,出自学士则万万不可。” 连唐甘南也说道:“司马先生和陈先生所言不错,此事还当慎重。实在不行,子明还可以往各地钱庄借点钱,明年大熟,就可以还钱了。为这件事并不值得大动干戈。” 石越闻言不禁莞尔,果然无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断不能赖唐家的钱,这时放心借钱给官府生息,还能卖个人情给自己。他正待说话,抬眼却瞅见一个门房拿着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说道:“进来吧。” 那门房连忙应了,快步走进客厅,递过帖子,说道:“钱塘尉蔡京求见,说有要事秉报。” 石越皱了皱眉毛,说道:“请他进来吧。” 13 身着宋朝低级官员服饰——绿色官袍的蔡京走进客厅,给石越见过礼后,又和司马梦求等人一一见礼完毕,这才侧着身坐在下首宾客之位。 石越打量着蔡京的仪态,见他身高修长,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绿袍并不太新,却是洗得极干净,往那里一坐,倒真是个美男子。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个著名的奸臣,心里却也不禁起了几分好感。因见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长此来,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确有一点想法,想向学士讨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学士名闻天下,能谋善断,下官也好从中有所长进。” 石越明知道这等话不过是乖巧的谀辞,却也颇觉顺耳,笑道:“元长不必谦虚,请说无妨。” 蔡京又抱拳行礼,方说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厅,学士摆亲民宴后,下官大胆揣测,料得如今州县府库银钱,必然所余无几。学士心存爱民之念,上欲报效皇上,下欲体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万事,以下官之浅见,必是要从恢复生产开始。惟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无虞,方可兴礼义教化。” 石越见他侃侃而谈,所谈尽中心事,不禁点头赞许。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继续说道:“而要恢复生产,如今却先有两难,一是钱粮不足,二是境内无粮。下官见识不及学士万分之一,自然知道这种解决之法,学士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过下官回去后,仔细思索,却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来向学士请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时已略知蔡京实非无能之辈,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来陈说,必是有良策,否则自暴其丑,他必不肯为。所谓向自己请教云云,却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为此事而苦恼,不料立即有人来献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说道:“元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为,杭州境内,并非无粮,而是士绅有粮不肯出卖,而要坐沽高价。如若是要买粮,若出境买粮,一来财力不支,二来恐有无知之辈议论,无知者只说学士治理地方无方尚不足道,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说杭州本是产粮之区,而学士往外路买粮,广蓄粮草,是有非常之心,虽然圣上圣明,却也不可不防。”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石越几人,却也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那么依蔡少府[县尉的雅称。]之见,是不能出境买粮了?”陈良忍不住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能,是不能买得太多,而且事先须向皇上奏明。” 陈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济得何事?” “下官有一策,不仅府库缺钱粮之事可以高枕无忧,连出境买粮一事,也可省了。” “哦?愿闻其详。”石越对蔡京的观感不禁又有改观,自己和司马梦求、陈良研究了几天没有结果,连唐甘南这样的老狐狸也束手无措,他竟然可以轻易解决? 蔡京站起身来,走到唐甘南面前,笑着问道:“请问唐员外,两浙路的商家认为利润最大的行业,是什么?”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却不少。出海贸易、棉布、丝绸、瓷器、香料是比较大的。”他却少漏说了一样,正在建设的钟表行,无疑也是利润很大的行业。 “哦?没有了吗?” “恕我孤陋少闻了。” “茶、盐,这两样在唐员外眼里,竟然不算是利润最大的行业吗?”蔡京不禁有点奇怪。 唐甘南笑道:“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已经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么了,便是石越、司马梦求、陈良心中也差不多明白。 “不错,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而行商购买茶、盐也受到严格的控制,若是学士下令,三个月之内,出售今后三年杭州茶场、盐场的茶、盐之全部配额,若想购买者,只能用粮食平价来抵换,单是昌化县紫溪盐场一处,所得粮食,便已相当可观。如此外地行商,自然会乖乖押着粮食入杭换得茶引、盐引,而杭州之士绅,商人,哪里又肯让这个机会被外地人独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来分一杯羹。”就算他这种豪富巨商,对于茶盐的利润也会垂涎。 “不仅可以如此,学士甚至可以下令,允许百姓用粮食购买三年煮盐权,只需限制盐产量,这样一来,下官敢保证杭州境内,没有一个士绅能不动心。而三年之后,开发好的盐场又可收归官府,此官民两便之事。” 石越此时已是频频额首,心知若行此策,区区赈灾恢复生产的钱粮,决然不在话下。连唐甘南也兴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纳此策,他们唐家就不会稀罕那盐引茶引之配额了,非得竞标开发一个盐场不可。陈良却没有这般高兴,“新开盐场倒勉强还可以请中书三司同意,但卖掉诸盐场、茶场三年配额,这是相当于预支三年的盐税、茶税,如今一次用尽,日后欠缴朝廷的税款如何偿还?别说御史们不会放过,便是三司使也会追问,丁吃卯粮,须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陈良浇了一盘冷水,不禁有几分没趣,只好拿着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却见石越沉吟一会儿,说道:“此亦不可不虑,纯父你的看法呢?” “学生以为可行。至于盐税、茶税,日后再想办法便是,非常之时,不能事事尽求善美,子柔说出来了,咱们以后记得想办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日后之盐税、茶税,我自有办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长果然是干练之材,日后前途无量。本官亦会向皇上推荐。” “多谢学士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动颜色。 14 虽然知道这件事最后的通过,不免还要得到彭简和张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宝文阁直学士的身份,身兼漕司、仓司之职,牧守杭州,虽然在围绕着中书政事堂的竞争中,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畅,但是到了地方上,却是十足的威势压人。地方官吏若没有铁硬的后台,谁又敢和石越争短长? 果然不几日之内,不单张商英毫不迟疑的同意,连彭简也爽快的答应副署,他这时哪里敢去得罪石越半句,虽然对石越如此专断独行,心里颇为不快,但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委实没有必要。 让司马梦求看过之后,石越便吩咐侍剑用火漆封好写好的奏章,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已微亮,几只蜡烛,都快燃到了尽头。司马梦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剑盖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师,自己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晓的清风。 一面向皇帝说明情况,一面在杭州大小州县的照壁中贴满告示,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至少目前的难题可以解决了,接来要思考的问题是什么呢?把这些钱粮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门学问,沈括远在京师,自己看来只能依赖地方上的人物,也许把那些老农叫来,一起商议一个对策,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而这之后呢?这之后我在杭州又应当做些什么? 石越又沉浸在对未来的思索中…… “大哥。”梓儿轻轻把一面披风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轻声说道,“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小心感了风寒。” “妹子,你还没有睡?”石越吃惊地望着妻子。 “我昨晚看这本书,太深奥难懂了,结果睡着了,是方才突然醒来的。”梓儿略带娇羞地掩饰着。 石越用披风把她裹入怀里,接过她手中的那本书,赫然竟是欧几里得的《论音乐》!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石越吃惊地问道,“是阿旺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哥放在铁琴楼里的。我见阿旺喜欢,就送给她了,她说见到了,可以多少联想到家乡,一面又译成中华文字给我看,你看这里是她译的。”韩梓儿仰起小脸,轻声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脸上惊喜、兴奋的神色,她委实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书,为什么会值得石越这么兴奋。 “没错,就是这样!百年翻译运动,我可以翻译,加速交流!”石越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他紧紧抱着韩梓儿,使劲地在她小脸上亲着,一面大声说些韩梓儿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我能带来的东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腊、罗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国,让他们在中国交流碰撞,中国不乏有智慧之人,这岂不比我在那里写什么‘石学七书’要好得多?!”石越心里早已经沸腾开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地亲了梓儿一口,抬起头来,对着东边太阳将升时炫红的天空,高声说道:“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我要亲手开始中国的百年翻译运动!这件事情一旦开始,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会彻底改变。我接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她渡过最脆弱的萌芽状态!” 韩梓儿依偎在石越怀中,如石越那么伟大的理想,实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这个男子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15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温柔。 曹友闻挤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细读着官府发布的告示、抄录的朝廷邸报以及《皇宋新义报》,这种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闻发布中心”,还有专门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边大声诵读。曹友闻到了杭州后,本来是想去高丽的,不料父亲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只能在家静养,而一切事务,便交给了曹友闻打理。他并不知道司马梦求和陈良已经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学院养成的习惯,让他每天必然看报纸,并且到照壁这里了解当天的新闻。 “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权知杭州军州事石谕杭州军民:……” 一道告示跃入曹友闻的眼帘:为了募款赈济灾民,恢复生产,石学士决定预售杭州所辖盐场、茶场三年产盐、产茶,并公开竞标拍卖盐场开发权,只是所有款项,一律要用粮食或者粮八钱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长果然名不虚传。”曹友闻在心里感叹道。 “公开竞标拍卖却是何物?”旁边一个穿着湖丝袍子的胖子高声问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这下面有解释。”旁边人没好气的说道。 “我……我……”那胖子涨红了脸。 曹友闻知道他肯定不识字,忍不住笑道:“所谓公开竞标拍卖,这石学士告示上说的明白,是所有想买盐场开发权的官民都先缴纳三百贯定金,然后聚集一堂,对盐场进行叫价,价高者得,如果叫了价最后不想买,三百贯定金罚没,并另有处罚,如果没有购买,那么三百贯定金依然退回。” “这样倒是公平合理。”那个胖子感激地望了曹友闻一眼。 “石学士是左辅星下凡,哪里能不公道?何况这样做,也全是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觉的口气很不屑地对胖子说道。 曹友闻不禁莞尔一笑,对胖子抱拳说道:“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学士这样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这是告诉某些奸商,你们没有必要行贿官府了,也不必请托关系,就凭价格来竞标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迭的点头,“若是天下官府都这么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只怕难了点。石学士可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点打点,竞标可是要用粮食的,若没有粮食的话,还不知道那些地主怎么样哄抬粮价呢,而竞标的粮食却只能是平价。”曹友闻笑着对胖子说,他自己倒不用担心,曹家有满满几仓粮食,只需粮八钱二,他相信区区一个盐场,不在话下。 那个胖子一怔,说道:“若是如此,在竞标之前,粮价岂不是反而会居高不下?谁都知道盐场之利呀。” 曹友闻笑道:“老兄,你不会去外路运粮进来吗?粮价再高,也不过是外地粮价加上运费了。从两淮沿运河运粮,从福建走海路运粮,都不算太麻烦吧?何况如果价格涨得太高,石学士不会坐视的。” “就是呀,到时候借几个人头来示威,也未必没有可能。”旁边有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胖子点点头,抱拳对曹友闻说道:“在下姓甫,大号甫富贵。这位官人仪表不凡,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闻抱拳回礼,笑道:“我和甫兄一样,也是做点小生意。小姓曹,曹友闻,表字允叔。” “原来是曹兄,在下来杭州之前,听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别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学士做过山长的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不知曹兄可否相识?”其实曹家本来是排名最后,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并论,唐家单是机户织棉一项,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厂、贸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广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敌国,岂是曹家可比。不过这胖子却是故意抬高曹家罢了。 曹友闻自是知他有意结纳,也笑道:“不敢,正是区区。” “原来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边有人听他们对白,若说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却也不能不让人高看一眼,众人立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向曹友闻打听石越的相貌行止,曹友闻措手不及,几乎被吓得拔脚欲跑。幸好此时有个差人拿来一张告示,贴上照壁,然后提着铜锣用力一敲,“铛”的一声,大声呦喝道:“石学士有令,凡懂治水利、知农桑者,可以揭榜拜见,若是建议采纳,赏钱三十千。”曹友闻见众人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哪里敢再停留,连忙溜之大吉。 刚刚走出两条街,忽听有人在背后喊道:“允叔。”曹友闻回头望时,不禁大吃一惊:“子柔兄?” “你如何来了杭州?纯父他们还好?” “此事说来话长,先找家酒楼坐下慢慢说,纯父几次想去找你,不过以为你已去高丽,加之事务太忙,总不得机会。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陈良一边说,一边和曹友闻走进路边一家酒楼。 两人刚一落座,曹友闻又忍不住相问。陈良也不隐瞒,便把分别后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云、仲麟已经释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纯父便在石学士幕府参赞,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学士一定会折节下交的。” 曹友闻笑道:“众位都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我也替你们高兴,不过男儿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强,不过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学士若有事相托,还望不要推辞才好。” “石山长高居朝堂,有何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说笑了。不过若然有那么一天,小弟断然不敢推辞便是。”曹友闻笑道。 “如此便好。” “那个公开竞标的方法,可是纯父的主意?”曹友闻对这件事颇有兴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里能忍住不问。 “这是石学士的意思。学士远离庙阙,行事不能不慎,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陈良笑着解释,其实他也有所有隐瞒,石越根本是害怕有御史弹劾他假公济私,种种措拖不过是为了收受贿赂,或者帮助唐家谋利,为了堵住京师里政敌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开竞标的办法。但是这些话,却是不可能和曹友闻说了。 “真是别出心裁,这两天尽是听说石山长设亲民宴等等事迹,杭州百姓都传为佳话。” 陈良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日后必然有更多的佳话流传。石学士数日后将接见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来的中华商人。想来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这却是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为了什么事情……” 16 石越接见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与外贸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学院大讲堂。 西湖学院单从建筑物的规模构建上来看,比起白水潭学院占地更宽,建筑更加不惜工本:学院正前,跨湖架桥,桥旁荷叶,清风袭人,更有大小几座凉亭,点缀其中,让人置身其中,脱然忘俗。大讲堂也是傍桥而筑的一座建筑,宽长皆是三百步左右,朱墙之外,左右竟是荷叶的海洋,石越一见之下,不禁连连感叹江南人之匠心,果然与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惭形秽者。 在几年经营之后,西湖学院已经毫无疑问的成为两浙路最大的学院,学院的《西湖学刊》也颇具声望。这次石越守杭,卫朴等人追随而来,执天下学问牛耳的白水潭学院第一线的主力教学力量加入,更让西湖学院实力大增。此时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学院既由这些激进的学生所主持,而协助的苏轼也是最洒脱不羁之人,因此西湖学院的风气,竟是比白水潭学院还要开放。石越要借他们的大讲堂接见商人,若在白水潭,只怕教授联席会议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否定了,而西湖学院却满口答应,丝毫不以为异事。 不过更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装束奇异的大食商人。杭州并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远远不及泉州与广州,主要的夷商不过七十余人。这些人自入中国以来,官员们态度各异,或者满脸不屑,不耻与言,视他们为禽兽一般的野蛮人;或者笑容可掬,却明摆着是想要收受贿赂,他们的笑容,是为了银钱而发。像石越这样,一次齐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学府接待,那是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听说这位石学士,是中国皇帝面前的红人,是中国最有权势最有学问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召来,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呢?众人都不免心怀惴惴。曹友闻也是非常的好奇。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甫富贵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边。他想来想去,杭州著名的与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并没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贵见到曹友闻,却是非常的兴奋,不住的嘘寒问暖。 石越与一般官员的作风都不相同,他并没有让众人久等,所有人刚刚坐定,立即就有人清着嗓子大声喊道:“石学士驾到——”话音落下,又有一个人用夷语喊了一句什么,曹友闻却识得那个学生,是在白水潭学院风头甚健的袁景文。他连忙中止了和甫富贵的寒喧,随着众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来。 石越在彭简、蔡京、司马梦求、李治平等官员幕僚和西湖学院山长教授的陪同下,走进大讲堂,在上首居中坐了。众人之中,李治平等学院教授习惯于此,倒不以为意,彭简却未免有几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区区钱塘尉的身份与会,也让他觉得奇怪。 “诸君请坐。”石越环视全场,朗声说道,“今日本官召诸位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来,官为虎,商为羊,老虎与羊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听到石越说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动身子。 “本官久闻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国,物产文明,相俦于中华,不知在坐的,谁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来华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译,听到石越竟然夸赞黑衣大食可以与中华相提并论,不免大吃一惊。一向以来,华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哪里肯平等待人?而彭简等官员与一些西湖学院的教授学生,心里却都不免要不以为然了。 当时阿拉伯世界一分为三,在伊比利亚半岛者为白衣大食(后倭马亚王朝),在北非者为绿衣大食,在中东者为黑衣大食,以地域远近而论,自是黑衣大食与中国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八九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时便又纷纷站起,举手示意。另有少数夷人,或者是绿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华的犹太人,脸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却不可能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见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里更加高兴。他轻轻击掌,便有一些差人出来,给每个商人分发数张写满了字的纸。曹友闻接过手中的几张纸一看,只见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书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学》、《理想国》、《天文大集》、《动物志》、《金色格言》、《逻辑学》、《地理学》、《几何原理》、《解剖学》、《定律》、《波斯列王记》、《卡里莱和迪极》……所有闻所未闻之书目,达百余部之多。而在书目之旁,另有一种弯弯曲曲之夷文所标书目,似乎便是这些书目之夷名。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绞尽脑汁回忆起来的古希腊、波斯著作,包括医学、星象学、天文学、哲学、数学、物理学、文学等各个领域,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托勒密这样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罗尼罗斯这样相对不那么出名的人物,几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译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种著作一网打尽了。只是阿旺毕竟不过是一歌女,她从中文译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却水平略逊,很多书名和原书之阿拉伯名相距甚远,害得不少大食商人要极尽猜谜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学,喜欢博览群书,曾听一西域回鹘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数位哈里发,极崇文教之功,自极西庾那诸国译介诸贤之书为大食文字书稿,前后历有百年,这百年所译之书,大抵便是这几张纸上的书目了。本官当时便立下心愿,要将这几位贤王所译之书,延致中国,再译成中华文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览……”听到石越说到这里,彭简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这么费心尽力,原来是想讨好皇上,嘿嘿,这种大事,我彭简也不敢后人的。彭简立时精神大振,认认真真听石越继续说道:“……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众位黑衣大食之臣民,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愿。因此烦劳诸君在此相会,助本官一臂之力。书单上所列诸书,各位若能罗致,送交西湖学院,只要裁定为真本,每本书本官赠予白银五十两,一人若能献上八十本,两年之内,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关税!”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时一片哗然。当时阿拉伯帝国黄金五百年虽然已过去,但是文明之花并未遭到太大的破坏。虽说印刷术不及中华发达,而大宋也严禁印刷机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传,毕竟也不在少数。搜罗八十本书并不容易,但是也不会太难,却可以免除两年关税,那些拥有几条船的商人,此时心里已经盘算如何去买那些书了。 有一个夷人立时站起来,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向石越长揖为礼,用夹生的官话说道:“石学士,我们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献上八十本书,也能一样免税吗?” “当然可以!并且本官将在西湖学院建西夷译经楼,在各处发布榜文,凡是通达华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译经楼译书,每月俸银十千钱,一切食住由学院供给。待书译成之后,本官进献皇上,别有封赏,而其后由印书坊颁行天下,译书者皆可署名其上,随书而流传千古!” 曹友闻听石越所说诸事,隐约感觉似乎背后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长远。但是他毕竟限于所见,哪里又能知道自己所参与的这次会见对中华有什么样的影响?他只是觉得石越所说之事,其实与自己这些中华商人无关,不知道把他们也一同召来,又有何事。而见识更差一层的,不免觉得石越爱书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许多关税钱。只不过便是彭简也知道,御史们绝对不会拿这个弹劾石越,因为就算弹劾,也不过徒为石越增添一个佳话,皇帝与中书,最多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来石越所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让彭简与曹友闻心惊肉跳:“此外,本官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荐钱塘尉蔡京为提举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内,将造三十艘战船,组成船队,保护商船通往南洋诸国之安全,凡本埠欲与海外贸易之商行,皆可交纳一定之保护费用,跟随船队前往……船队之建成经费,亦有赖于在座诸君之资助……” “万万不可,石学士,万万不可!”石越话未说完,彭简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惨无人色,连声制止。 石越转过头了,望着彭简,从容问道:“彭监州,有何不可之处?” “私建军队,形同谋反,守臣掌军,大违祖制,这是灭门之罪,石学士万万三思。”彭简激动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拼命制止。毕竟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态度,一定会牵连到他身上。 “私建军队?”石越一脸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监州不要误会,这三十艘战船,其实是商船,本官不过是下令市舶司不仅仅要征收关税,管理贸易,同时也要主动去贸易,蔡县尉已经算过,一年快的话往南洋往返两次,利润可达百万贯,慢的话往返一次,亦可得数十万贯,有这些收入,茶盐税引之缺,便可补上,同时亦可顺便招致夷商,说明本官奖励贸易之意。” 彭简惊魂稍定,颤颤的问道:“那为何要建战船贻人口实?” “彭监州有所不知,海上盗贼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慑,因此这支船队,还需亦军亦商;且官船去往南洋诸国,就要扬我大宋之国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战船,不免为夷人所轻。”蔡京向彭简揖了一礼,代石越答道。 其实造成战船,根本还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外贸商人们出钱,毕竟现在府库根本没有本钱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时供养,那笔开销是相当惊人的,不让商人们出点血,怎么能尽快挣回就要预支掉的三年盐茶之税?不过这些话,当着众商人的面,是说不出口的。 “这,这,总是不妥,石学士,千万要三思。”彭简心里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监州不必担心,本官必会请旨。若有干系,本官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彭监州就是了。” 他口头说得轻松,心里却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会怎么样处分这件事情。其实司马梦求已经谏过这件事情了,当时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惧者,有不可惧者,若事事皆惧,则一事无成。”而司马梦求也实在想不出上哪儿找一笔钱来补上三年的盐茶之税,只好勉强同意。就为此事,石越写了几封奏章信件,分别递呈皇帝、王安石、冯京等决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里,却也充满着紧张、兴奋之情。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情风险极大,弄个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会被弹劾得永世不能翻身,却依然顺着石越的思路帮他想点子,因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为石越的心腹,又为国家打开巨大的财政来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里,那支船队实在是一条从杭州钱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17 汴京城,大内。 赵顼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偏殿中小憩。 刚刚在崇政殿亲试武举,一口气点了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等七人武进士及第,亲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余人武进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职。这是赵顼登极以来第二次亲试武举,熙宁三年,他曾经亲取康大同为武状元,那时并无半点疑虑,但是今年的武举,却让几个主考官十分伤神,众人意见不一,原来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论武艺弓马,兵法阵图,竟是相差无几,根本分不出高下来,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和龙图阁直学士张焘,虽然异口同声,说这五人都是良将之材,但对于谁高谁下,却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而试文辞之时,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难以进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无几,吴镇卿本是文进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学生,文焕、薛奕是武学学生,四人的策论各有所长,让主持文试的刘攽、黄屡等人又争执不下。最后不得己,只好把这四人并列一纸,请赵顼亲自裁断。 这四人之间,本来就已经难断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试,王安石又为田烈武大报不平,说道:“武进士要文辞何为?能武艺、通兵法、晓阵图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后,当赐武进士及第,以示朝廷奖励死节之意。”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枢密院官员群起反对,张诚立即反驳:“丞相所言诚为至理,然不在武举之前定下制度,考试之后再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赵顼当然不可能知道张诚不惜得罪王安石,实是因为张家与文家世代交好,而他亲自主持武试,自然心里明白若论武艺,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这时若用王安石之策,那么田烈武只怕就不是“进士及第”,而是“进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觉得张诚说得在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只不过为了照顾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进士出身第一名,又亲自下令,编入殿前司捧日军;而以文焕为第一名进士及第。 这么着一天下来,年轻的皇帝身子已略觉疲惫了。他毕竟是个太平天子,整日价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马背上的皇帝身体好?他父亲宋英宗的身体就不太好,留给赵顼的朝廷,又有处理不完的国事,加上一直无子,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过六年,年纪不过二十有四,身体却比不得在藩邸之时了。 但是隐患重重的国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让赵顼一直休息的。这偏殿里亦分门别类,堆满了奏折。苏颂、孙固、刘攽三个知制诰恭敬的坐在下首,根据引黄整理着奏折,把中书的急务和一些认为皇帝会比较关心的,先递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则把意思说明,由知制诰执笔书写,谓之“内批”。 “陛下,这是石越五天来的第三封奏章……”刘攽轻轻把一封黄绫封面的奏章递给皇帝,他知道这几天赵顼读石越的奏章读得津津有味。从到杭州开始的第一封谢表起,石越递上来的奏章,根本不就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游记,他在奏章中历叙出京开始沿途所见所闻,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构思,又有对官员的观感,事无巨细,都写在奏折中。又胜在文辞情理,颇能引人入胜,种种有趣滑稽之处,连孙固那样正经的人读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经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刘攽很难理解石越这么老成的人会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脱,一般人写奏折,都是“顿首”、“死罪”、“诚惶诚恐”,其中歌颂皇帝之圣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内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这样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万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敢想象的。而皇帝却偏能看得开心,丝毫不以为意。对此刘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们君臣相得的缘份,换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决不敢东施效颦。 “这个石越,真是胆大包大。”赵顼一边看奏折,一边笑骂,“等一会儿丞相过来必要说他。” 刘攽、苏颂、孙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着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写了什么。前天的奏章说预支三年盐茶之税,拍卖盐场,种种出人意料之举,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经同意,批复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说,不知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赵顼笑着把奏章递给刘攽,道:“刘卿,你们自己看吧。真是恃宠而骄,竟然要造战船,还说不用花朝廷一文钱,每岁可多收数十万贯。让朕准他试行,若是成功,将来广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队出海。” 刘攽接过奏章,细细读完,又递给孙固,一面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石越现在倒不象个儒臣,倒像个商人了。”因为王安石执政,刘攽虽然对石越牧守一方,不讲文治教化,却专门追逐利益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明说言利不好。 孙固看完之后,却没有那么客气,道:“前次石越还是劝农桑,循的是圣人之道,这次却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谈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会败坏风俗道德,何况私造战船,实在大胆,臣以为应当严加训斥。” 苏颂不动声色的看完,把奏章递还皇帝,这才从容说道:“孙公此言差矣。孰为义,孰为利,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说得清楚,臣以为是深得孔孟之要义。为国逐利,是大义,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说,以中国泥土烧制之陶器,绵花织成之棉布等无穷无尽之物,换得海外之特产、金、银、铜钱,甚至粮食,岂不远胜于加赋于百姓?何况船队又不花朝廷一文钱,以兵养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于国家无丝毫损害。这等事情,何乐而不为?” 刘攽想了一回,也点头说道:“苏颂所说也颇为有理。若能以兵养兵,建成水师,他日国家若有意于燕云,进可联络高丽,夹击契丹,退可巡逡于辽东沿海,使辽人首尾受敌,此亦一利。不过朝廷自有祖训,船队既有水师之实,石越所荐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预支盐茶之策,石越也说是他所出,想来是个人才。但是为防微杜渐,朝廷需派一使臣持节节制。” 赵顼笑道:“这个蔡京,的确是个人才,不知道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据说是蔡襄族人,熙宁三年与其弟蔡卞同中进士,当时传为佳话,不过那一科人才辈出,似唐棣、李敦敏、陈元凤辈都是一时俊彦。蔡卞现在工部,协助军器监改革诸事。蔡京的升迁倒是比较迟滞的,一直是做钱塘尉。”刘攽随口答道,身为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对于种种事情,必须要广博多闻。 “原来是蔡卞的兄长,那么就依石越所奏,让蔡京提举市舶司。只是船队之事,须得先问问丞相、枢使的意见,便是可行,节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赵顼脸带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传王丞相,吴枢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声应道,面朝皇帝,缓缓退出殿中,不料刚到门口,未及转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枢密使吴充,二人联袂而来,正欲通传,王安石性急,走快了两步,结果被退出来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连忙跪倒,口称:“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满脸春风,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吴充一起拜倒,大声说道:“臣王安石、吴充求见。”再看吴充,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传。” 王安石、吴充皆身着紫色官袍,喜气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齐拜倒,高声贺道:“臣王安石、吴充拜见吾皇万岁!吾皇大喜!” 赵顼与刘攽三人见到这个形情,心中都不由一动。赵顼强抑住冲动,问道:“丞相、枢使,有何喜事?” “启奏陛下,岷州首领摩琳沁以其城降,叠、洮二州诸羌尽皆俯首,王韶部行军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斩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瞎木征主力尽皆击溃,灭亡已是迟早之事!”王安石激动地报告着西北传来的大喜讯! 刘攽、苏颂、孙固乍闻此讯,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王韶军失去音讯非止一日,有谣传说已经全军尽没,汴京君臣,为了此事,五内惧忧,非止一日,这时猛然听到大捷的喜讯,如何能够不高兴? “报捷文书何在?”赵顼握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轻颤起来。 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绫奏折,双手递上。 赵顼打开奏章,“……臣已复河州,不意降羌复叛,瞎木征趁机占据河州,臣遂引兵攻诃诺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战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狭隘,军士释马徒行,遂失音讯,瞎木征以其党守河州,自率军尾随臣军,军士苦战数日,复平河州。再攻宕州,拨之,洮州路遂通……”其后正是盖着王韶将印! “好,好个王韶,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赵顼连连赞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胜!”王安石率诸臣贺道。 赵顼喜动颜色,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奋战之功,才有此本朝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进王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赏其功!” 18 座落在董太师巷的丞相府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从丞相府往北走约五百步,就是吕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却要冷清许多。 吕惠卿一大早起来,抬头看了看天,感觉阴得很,一阵阵的风吹得街上的树叶哗哗响,这样的天气有几天了,但是雨却是一丁点也不曾下过。吕惠卿身兼司农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黄河以北诸道,到如今一直没有下过雨,石越的预言,不知怎么的,不时会在吕惠卿耳边响起,让他难以安心。最近不顺心的事情特别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产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结论,而他在朝堂上,已经几次阻扰自己的建议,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线的将士之外,争功争得最厉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说他,吕惠卿自知拗相公圣眷尚在,皇帝说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么东西?吕惠卿想起这几天的议论,冷笑一声道:“黄毛小子,居然拟授龙图阁直学士!还假惺惺的拒绝——” 他脱口而出,立时自觉失言,左右一看,所幸无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声喝道:“备车。” “学士!”背后猛地传来小厮的声音,吓了吕惠卿一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人吕华,吕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闪而过,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和谒地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没声没息的站在这里?” 吕华打了个躬,回道:“小人刚来,听到学士喊备车,不过小的进来,却是通报学士,兵器研究院陈知事在前厅求见,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邓绾的官人。” “邓绾?”吕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厅走去一面寻思,“他来做什么?” 来到前厅,见陈元凤和邓绾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几声,大步过去,笑道:“是哪阵风吹来了邓文约?” 邓绾不意吕惠卿如此亲切,连忙起身行礼,口称:“惭愧。” 陈元凤待他二人寒喧过了,轻咳一声,说道:“恩师,你可知道王元泽授龙图阁直学士的事情?” 吕惠卿目光流动,看了邓绾一眼,笑道:“我当然知道,元泽已经推辞了,元泽身为丞相之子,倒是颇知谦退之道。” 陈元凤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辞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后他勉为其难,就成为龙图阁直学士——大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龙图阁直学士!” “履善不可胡说!”吕惠卿脸一沉,厉声喝止。 邓绾瞅这模样,便知道吕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道:“吉甫朝不保夕,却不肯信任我吗?” 吕惠卿嘿嘿一笑,说道:“文约何出此言?” “王元泽遣人阴往福建,在朝堂上屡沮吉甫之议,你且看看这是何物——”邓绾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皇宋新义报》,递给吕惠卿,“连续七期,都说的一件事,限制官员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项庄之意,吉甫当真不知道?” 吕惠卿看也不看,把报纸丢到一边,冷笑道:“此事也是区区的主张。” “那么这件事呢?”邓绾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吕惠卿,“这上面写着令弟明甫[吕升卿字明甫。]收受贿赂、强买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吕惠卿接过纸来,略略一看,铁青着脸,勃然怒道:“全是血口喷人!” “虽然是无稽之谈,却也未必不能蛊惑人心。何况这是区区在谏院某位故旧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邓绾缓缓说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沉吟半晌,说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况今上圣明,必不至于受小人蒙骗。” 陈元凤急地站起来,红着脸说道:“恩师,真的要我为鱼肉吗?人家已经步步紧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论功行赏,王元泽不可一世,一旦父为宰相子为学士,盛极之时,便是他下手之日了。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吕惠卿的瞳孔骤然缩小,却一直背着手望着外头,并没有回头。 陈元凤继续说道:“……前几日我无意中听智缘和尚说,他曾给王元泽诊脉,说王丞相此子,风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却有心疾。学生去相国寺听说书的说《三分》,有说书的讲到孔明三气周瑜,虽是村言野语,学生却寻思,王元泽或者竟是和周郎一个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邓绾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个主意来……” 吕惠卿听他二人陈说,不禁冷笑道:“文约如此热心,想必绝非无因吧?” “吉甫果然通达,犬子释褐已久,仕途艰难,若得吉甫提携,授一大郡,于愿足矣。” 19 差不多与此同时,崇政殿内。 石越组建船队的想法,并没有受到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大的阻力。争议的焦点,倒是派谁去节制那只船队。一方面,石越既然说要经商,那么任谁都知道利益极大,是一个肥差;另一方面,这只船队肯定要出海,那远离中华,渡过凶险的海浪,和蛮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员看来,简直便是比被贬到崖州还要惨。权衡利害,倒是害更甚一些,这个节制使臣,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说不派人去节制,让石越放手施为,却没有人敢开这个例。最后冯京想出来一个万全之策,就是从今年武举中进士及第七人中,挑一个自愿前往的,提升一级,加西头供奉官,持节节制船队。 解决掉这件事情后,韩绛上前欠身说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胜,朝廷又加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就当召其回朝,参加庆功大典。其军可由总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节制。” 他话音刚落,吴充等人纷纷附议道:“本朝之法,不可使将领久统大军,五代车鉴未远,韩相公所言极是。” 王安石心中虽然不愿意,但是他本是荐王韶之人,此时独存异议,岂不要让人怀疑他有异心?当下也只得勉强附议。 群臣纷纷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吕惠卿都不在殿中,而王安石却要避嫌疑,赵顼此时早已把石越临走之前“瞎木征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诫言扔到了九霄云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临去前和自己说的话,也只有摇头暗道“惭愧”而已。 20 第二天吕惠卿刚刚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时大惊失色,连声跺脚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赵顼却不以为然的笑道:“瞎木征已不足虑,召回领军大将,是祖宗制将之法,卿何谓失策?” “陛下,臣料瞎木征虽败,然高遵裕、景思立皆非其敌手,王韶召回,李宪又在朝中,只恐王韶未到京师,西北败讯已经先到。”吕惠卿虽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时却私毫不留情面。 “卿不必多虑,石越数月之前,已有此虑,不过朕与诸位丞相,都以为无事。”赵顼依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说说封赏之事,朕欲加王雱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却道不敢奉诏。卿意如何?” 皇帝如此,吕惠卿亦无可奈何,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心思,从容说道:“臣以为加龙图阁直学士,是恩宠太过了。王元泽受丞相家教,深知谦退恭让之道,断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龙图阁待制。” 赵顼诧异地望了吕惠卿一眼,说道:“王元泽于西北军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参赞之功,自古以来,军功最重,龙图阁直学士,朕以为并不为过。” 吕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一来以丞相家教,臣料元泽不敢拜受,二来元泽毕竟未曾亲历军功,若以功劳而论,元泽于国家建树似乎不及石越,石越为宝文阁直学士,等而下之,元泽为龙图阁待制,也是名至实归。” “卿所言亦有理。如此,便改授王雱龙图阁待制。”赵顼想了一想,终于也觉得王雱之功劳,的确比不上石越。 赵顼和吕惠卿都料不到,当天的对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动声色的透露给张若水,张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诉了王雱。 可怜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的王雱,本以为自己终于超过了石越,拔到先筹,结果吕惠卿一席话,由龙图阁直学士连降三级,变成了龙图阁待制。更可恨的是,“仅仅”授龙图阁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劳不及石越。 “福建子,真是可恶!”王雱恨声骂道,一时又气又恨,血气上涌,几乎晕去。 谢景温也忍不住在旁边恨声骂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当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负义,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谁!” 二人正在切齿大骂,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动,厉声喝道:“何人在外面?” 一个家人探进头来,恭声说道:“公子,邕州知州萧注来给公子探病。” “是萧注呀,”王雱略为松弛了一点,“请他进来吧。” 萧注与王雱一向交好,此时因为来京叙职,也常在王雱门下走动。这几日他在京师,见到王韶开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劳,王韶自己晋封端明殿大学士,几个儿子都受封赏,当真是备极荣耀,回京之后,只怕是做枢密使如拾芥,萧注在心里头已经是羡慕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 这时见了王雱,略略问了几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国,丁氏一脉便绝了,朝廷不遑讨罪,只封黎桓为交趾郡王以为安抚之意;黎桓死后,交趾国内几度夺位,李公蕴又夺黎氏之位,传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为南平郡王。却不知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久矣,当日侬智高之叛,便曾连结交趾,是前鉴不久。不久前交趾为占城所败,其军队已不满万人,数日之内,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为后忧,悔之无及!” 谢景温见他滔滔不绝,丝毫不顾王雱的病情,心中颇不耐烦,正欲用言语堵住他的话头,不料王雱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颇有兴趣地问道:“当年狄青狄武襄平定侬智高之乱,岩夫[萧注字岩夫。]颇立功劳,又久在南边,想来是颇知情弊的。交趾之众,果真不满万人?” 萧注见王雱有了兴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议者,立时情绪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谍报皆如此说。南交趾,跳梁小丑而已,天朝大军一出,弹指可平。” 王雱听萧注如此有把握,虽是病体,却也不由精神一振,转过脸来对谢景温一笑,咬牙说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还能说我功劳不及石越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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