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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新宋 作者:阿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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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康、田烈武案审结,皇帝下两府台谏学士院杂议,渭南兵变案也随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间流传的谣言得到官方的证实,顿时天下震动。报纸在传播信息方面,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渭南兵变的整个过程被详细地报道给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们,结果引发了赵顼完全预想不到的波澜——尽管宋廷已经下诏免除渭南五年的赋税,命令陕西路妥善安葬死难军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经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对普通士大夫与市民的冲击。禁军与武人的形象,原本经由石越苦心经营,再加上伐夏的巨大胜利,已经大为改观,可以说自唐末以来从未有这么好过。然经此一事,却不免再次受到严重的损害。朝野清议对雄武二军的鞭挞,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鱼,对武人固有的成见与疑忌重新抬头,铺天盖地的严厉批评,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枢府、兵部、卫尉寺给淹没了。文彦博尽管身为三朝元老,亦免不了饱受质疑;连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孙固,都难逃指责;而为了应付朝野巨大的压力,两府不得不逼迫卫尉寺卿“主动”请辞,从而开始了一个噩梦般的历史——自此以后,大宋竟无一人能自“卫尉寺卿”这一职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压力则是让三衙与禁军的官兵们承受着,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时都不敢穿军袍…… 雄武二军的兵变,不仅是大宋军队之耻,更给了军制改革以来一意整肃军队纪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当头一棒。最糟糕的是,宋军内部的派系之争,亦由此事而公开化——无论是殿前司诸军,还是西军、河东军、东南军,没人愿意替河朔禁军背黑锅,《秦报》首先公开替西军分辩,将矛头指向河朔禁军,从五代时期的老账开始翻起,措辞严厉的指责河朔禁军纪律不整,战斗力低下,称其“卫国无能,祸民有术”,呼吁朝廷应当重用西军将领,整肃河朔禁军纪律。这样的指责并不能让人服气,河朔禁军中并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马上就有将领上书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河朔禁军对西军本来便不服气,而许多西军将领把持着河朔禁军之要职,更滋生其不满。此番渭南兵变,他们认为正是朝廷轻河北重西军使然,是朝廷错误的政策将西军将领放到了错误的位置上,由西军将领的鲁莽少谋,而酿成了这一悲剧。在他们看来,雄武二军兵变,西军将领是要负大半责任的。 呈上这封奏折与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将领,很快便受到了枢府的严厉训斥,全数都被降职,调离禁军。宋廷是不愿意看到军队中发生派系之争的,文彦博雷厉风行地抑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然而这样的处置却让河朔禁军更觉得朝廷偏向西军。西军这些年势力遍布枢府与兵部、三衙,河朔禁军自然将此视为西军的打击报复,文彦博在河朔禁军中威信极高,他们不敢对皇帝与文彦博有何不满,却将内心的愤懑,转到了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西军身上。而纪律严明的西军对河朔禁军的歧视,却也因此同样更加根深蒂固。 其实,承受压力的并不只是河朔禁军,也不只是西军,而是全部的大宋禁军。只不过,人们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于是双方都感觉到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对军方的指责异口同声,巨大的负面影响,惟有时间方能消除。而对于唐康、田烈武案,清议却呈现出两极分化。同样是对渭南兵变深恶痛绝、痛心疾首,人们对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却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将唐、田等人视为英雄与忠臣义士;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惩于军队不守纪律而酿成大祸,视之为与兵变之雄武二军只有一步之遥的“跋扈将军”。 在朝堂上,两府台谏学士院的大臣们,也同样意见分歧。皇帝虽想以“公论”的名义来赦免唐、田等人,他却没有想到,渭南兵变让一些台谏官员大受刺激,这些人想到的,这时候全是“纪律”二字,他们迭章上书,支持马默的判决,并且引经据典,支持自己的观点,从太祖皇帝贬王审琦,到石越诛种杼、姚凤……这些官员人数虽然不多,但其言论无所顾忌,反倒显得声势惊人。石越虽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开脱,但他自知身份尴尬,不得不回避此案。不仅是石越,连文彦博也因为唐康的关系,被迫自请回避。 这时候让许多人意外的是,在如此局势下,吕惠卿竟然公开上表,为唐康、田烈武等人辩护。当石越与文彦博都被迫回避时,吕惠卿态度鲜明,政事堂内部对于此事的意见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议舆论极为不利的情势下,新党、旧党、石党三大势力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协,总算帮石越稳住了阵脚,没有在清议的压力下,使唐康等人变成牺牲品。 但这件案子,却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时间转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大辽贺生辰使萧佑丹再次来到汴京,已是相隔十余年,但州桥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驿,十余年来,似乎并无丝毫变化,拥有数百间华美房舍的都亭驿,在住进上百人的庞大使团后,依然没有半点拥挤嘈杂的感觉。都亭驿对面,还是那间梁家珠子铺,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开设,竟似个百年老字号一般,长盛不衰。 物虽没有变,但人却变了。都亭西驿的驿吏们都换了面孔,连对面梁家珠子铺好象也换了个少东家。负责接待萧佑丹的南朝官员也变了——萧佑丹十年余前来汴京,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官员,而如今却已贵为大辽卫王、北院枢密使兼侍卫司徒,深受辽主器重,他不仅在辽国极有权势,在宋朝也是鼎鼎有名。为了接待这位以智谋而闻名的大辽卫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学士李清臣亲赴陈桥驿相迎,专责接待。而兵部职方司也出动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强将,全力保护、监视这位辽国卫王——现在人人都知道,这位卫王殿下同时还掌管着辽国最精干的间谍机构“通事局”。 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个字,便恍如在司马梦求与职方馆脸上扇了一记清亮的耳光,但却是兵部职方司自成立以来最大的骄傲——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正是因为熙宁十六年职方司在大名府破获了一起间谍案。但此时通事局至少已经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们,竟然一直以为隶属于北枢密院的这个通事局,只是一个翻译文书的机构——而最让人难堪的是,当宋朝处死那几个大名府的辽国细作之后,辽国便迅速逮捕了十余名宋朝间谍,全数处死。职方馆河北房知事便是因为此事而被左迁。职方司与职方馆这两个机构,因为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很容易混淆,但二者之间却绝非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亲密,几乎自成立之日起,双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气。但不管怎样,职方司的官员们,心里是明白司马梦求手下并没有酒囊饭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职方馆的重点便转到了河北房,对于这个能将司马梦求的部下玩弄于手掌之中的人物,职方司虽然取得过小小的胜利,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无论辽国如何说得冠冕堂皇,职方司绝对不肯相信萧佑丹以堂堂卫王之尊出使汴京,背后竟然没有别的目的。自从萧佑丹进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负责接待辽国使者的宋朝官吏将兵中,职方司间谍的身影,便几乎无处不在。 萧佑丹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些身影的存在。不过,他只是置之一笑。这里是宋朝境内,宋人要做什么,那是宋人的事。他当然不是单纯来汴京给高太后拜寿,而的确另有使命。但他的对手,却绝不是宋朝的职方司。 不待使团人众安顿妥当,萧佑丹便请李清臣相陪,带了副使耶律萌,亲自前往宋朝的往来国信所递交国书,到国信所,萧佑丹赫然发觉,由宦官把持了一百多年的往来国信所,主官竟然换成了士人。他早知南朝之变化,但这变化之大,却犹出他意料之外。原本萧佑丹最忌惮的南朝官员便是石越,而几年前听说石越被闲置,让他暂时放下一块心里的大石头,但此番出使南朝,一路所见所闻,却让他心里又平生忧惧。出了国信所,上马之后,萧佑丹便忍不住感慨道:“方至都亭驿,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处,才知梁家珠子铺换了少东家,实不足道也。” 李清臣自是知他话中之意,但听萧佑丹竟连梁家珠子铺的东家这样的小事都留意于心,亦不觉骇然。因勉强笑道:“大王于汴京风物,倒是熟悉得紧。” 萧佑丹听出他话中的警惕,转头望了他一眼,不由淡淡一笑。 在通事局的档案中,有一份宋朝翰林学士李清臣相当详细的资料——萧佑丹知道他是韩琦的侄女婿,他的文章策论,被欧阳修比之苏轼,被韩维比之荀卿,当今的宋朝皇帝曾誉之为“良史之材”。此人早在宋英宗时,便简在帝心,只是因为韩琦当时是宰相,不肯让自己的子侄辈升官太快,才一直被刻意压抑着。李清臣还熟知阴阳五行之说,担任京东路提点刑狱之时,以善捕盗而闻名天下,齐鲁的绿林好汉们畏惧李清臣,听到“李提刑”三个字,双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后,韩忠彦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别得到赵顼的赏识,李清臣做过几任侍郎,又拜翰林学士,参预机要,宋廷的许多诏书都出自他手,通事局的官员们相们,李清臣与韩忠彦,是最有可能进入政事堂,成为宋朝新宰执的两个人选。 所以,对于李清臣,萧佑丹也特别留意,并不将其当成普通的“词臣”或者“馆伴”。 “学士莫谓北朝无人,若论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数不上的。”萧佑丹又似漫不经心地笑着说道。离了国信所后,萧佑丹见街边店铺到处都在卖着冥器、靴鞋、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又笑问道:“几乎忘了今日是中元节,学士府中想是已买好了盂兰盆?未知今冬是温是寒?” 他说的却是宋朝的一个风俗,中元节是宋人极重视的节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家里的女子会用竹片编成盆状,盛以纸钱,用竹子支承着焚化,看盆点燃后往哪边倒来占卜冬天的气温,若向北面倒,则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却是暖冬;向东向西倒,那便是寒温适宜。这些民间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萧佑丹竟连这些都知道,却更让李清臣平生几分忌惮。因笑道:“冬寒冬温,非由天意。百姓最关心的,其实不是天气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萧佑丹赞道。众人骑马缓行,又聊了些宋辽两朝的风俗习惯,李清臣自觉对辽国颇为了解,但相比萧佑丹对宋朝了解之精微入细,不觉也要自叹弗叹,既惭且愧。他正在心里暗暗感叹,却见萧佑丹忽然勒马停在街边的一个肉饼铺,转首望着自己,笑道:“十余年不曾来汴京,忽然食指大动,想叨扰学士一顿……” 李清臣不由一怔,便见萧佑丹朝随从仪卫们呶呶嘴,压低了声音,笑道:“不瞒学士,我见着这肉饼铺,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饼,竟有些嘴馋了。可若是带着这些人,却没甚意思。倒不如我们几个换了白衣,自去吃个痛快。” 这曹婆婆肉饼原是汴京极有名的店子,李清臣未富贵之前,倒也曾经吃过,但如今位列公卿,自是不再方便去那种地方了。不料萧佑丹竟忽然提出如此要求,他不由大吃一惊,顿时大感为难,迟疑道:“大王千金之躯,若万一有个意外,下官担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驿馆,岂不更好?” “那又有什么意思?”萧佑丹摇头道,“若是怕出什么事,那是绝不用担心的。学士纵信不过我的武艺,还信不过贵国的职方司么?” 李清臣被他点破,脸不觉一红,连忙笑着掩饰道:“大王说笑了。” 萧佑丹睹视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大笑。 回到都亭驿后,因为当日奉皇太后诏,京师所有道观、寺庙,皆设大会,焚钱山,祭奠熙宁以来阵亡将士与渭南县死难军民,先贤、忠烈二祠也要举办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须得去参加祭祀;而萧佑丹也要会见辽国驻汴京使节,宋朝官员亦不方便在场。李清臣便向萧佑丹告了罪,离了都亭驿。 辽国新盖的使馆,连都亭驿并不远,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当时诸国使馆依然沿袭着旧有的习惯,如高丽使馆便建在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附近,那里是原来宋朝接待高丽使节的地方,现在除了接待高丽使团外,偶尔也接待日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诸国的使馆,则全在怀远驿附近。 按宋辽外交惯例,使团进入对方国境之后,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东道主负责。因此虽是卫王出使,辽国使馆亦不便前往陈桥驿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驿相候,待到萧佑丹递交国书后,正使韩拖古烈方匆匆赶来,正好李清臣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到了。 韩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来是个奴隶,他幼时不知何故被人抛弃,辽国一家姓韩的贵族在拖古烈捡到,便唤他为拖古烈。因自小聪慧,被主人家挑选了陪少主读书,凡契丹、汉文,过目不忘,被视为奇材。后来辽主耶律濬即位,开科举,韩家便让他替少主参加考试,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试时,被耶律濬看出破绽。耶律濬不仅没有追究韩家与拖古烈之罪,反为他赎身,赐其姓韩。数年之间,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两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辽国驻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汴京后,便以其文章与才华,赢得了宋朝皇帝、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离奇,更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环。凭借着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为辽国赢得了许多外交利益。而且,在他任上,辽国对宋朝的间谍工作,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凭借着与宋朝士大夫的交游,宋朝每往河北、河东、京东派出重要官员,往往这边厢官员还未离京,其简历便到了辽主御案之前,因为其擅长丹青,有时甚至还附有他的亲笔画像。对于韩拖古烈的才干,辽主与萧佑丹都十分肯定。 这时见着拖古烈进来,萧佑丹连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话说道:“下官叩见大王。” “林牙不必多礼。”萧佑丹忙上前搀起,亦笑着用契丹话回道:“一别两三年,林牙神采更甚胜往昔。” 拖古烈却不肯起来,又恭恭敬敬地问道:“未知陛下龙体安否?” “陛下身体极好。”萧佑丹笑着答了,拖古烈这才起身。契丹人没有太繁琐的礼节,先给萧佑丹行礼,再问辽主安否,双方亦皆不以为异。 萧佑丹又打量拖古烈,见他肤色白净了许多,又笑道:“林牙算是得了个好差遣,汴京可是个好地方。” “汴京的确是个好地方,几个月前,下官见到一大食商人,他说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只怕不是虚言。”拖古烈笑着回道,他是萧佑丹的老部下,二人说话便很随便。 “不过,富贵温柔之乡,却不是磨砺人意志的好地方。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 拖古烈笑着点头,二人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人禀道:“大王,李学士派人送来曹婆婆肉饼,还有院街东面熟羊肉铺的羊肉,各色水果点心。” “先放下罢,无要紧事,休要来打扰。”萧佑丹吩咐一声,门外应了去了。萧佑丹转头见拖古烈诧异地望着自己,因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会,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却略嫌不足。” 萧佑丹点头笑道:“若换上石越,他一定便会陪我去曹婆婆处吃上几块肉饼,且看我弄什么玄虚。我不断卖弄,不过是存心试探,他虽然知道心生忌惮,也未必便没有应对之材,却少了担当,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尔,“擅自陪辽国卫王去吃曹婆婆肉饼,被台谏弹劾失礼,岂不要毁了李学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传言,李学士可能要做刑部尚书的,纵是范纯仁改变主意,最不济也是礼部尚书。” 萧佑丹摇摇头,“似这样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诸侯、翰林学士,不能做宰辅公卿。想他在京东路提点刑狱,何等的杀伐果断。进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后怕虎了,连陪我吃块曹婆婆肉饼都不敢了。利禄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杰!” “大王所见极是。”拖古烈笑着说道,却将话题转到正题上来,问道:“大王出使南朝,想来不止是为了贺生辰,大王总理北院军政事务,如何竟有暇为一介之使?” 萧佑丹顿时沉默下来。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南朝。我要亲眼见见南朝的局势,见见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拖古烈听他说得郑重,不由肃然,“究竟是出了何事?” 萧佑丹摇着头,叹道:“此事实为古今未有……” 辽朝现在遇到的困难,实与宋朝有着密切的关系。自澶渊之盟以来,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赐”,虽然对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对于辽国国库却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自从宋朝复兴,辽国内乱,强弱易势之后,双方在新的盟约之中,不仅取消了宋朝对辽朝的“岁赐”,反而被迫开放了两国贸易。然而,岁赐虽被取消,但辽国贵族对宋朝绢布与丝绸的需求却并未减少,贵族也不可能真正放弃奢侈的生活,重佛的习惯更需要大量的金银,若再加上对军队、官员的赏赐——对辽国来说,金、银、绢、丝等物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而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购买,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辽的贸易结构是,宋朝商人不仅向辽国输入大量奢侈品,还有许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于必需品与奢侈品之间的商品。其中,既有比辽国价廉物美的棉布与食盐、铁器——主要走私的铁制农具等;也有书籍、瓷器、香料、丝绸、广受欢迎的高浓度美酒、独特的甘蔗酒这样很难说清究竟属于奢侈品还是必需品的货物……除此之外,两国官方进行的军火贸易亦是大宗。而辽国向宋朝输出的,则主要是药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马。 这是极不对称的贸易,必然导致大量硬通货外流,而偏偏金、银、铜在辽国本身也是一种必需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货的情况下,辽国境内钱重物轻,在贸易上更加吃亏。辽主不得不单方面违反盟约,颁布法令禁止宋朝食盐输入,通过食盐专卖,得到一笔必需的缗钱。虽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谅解。但这却是以辽国百姓吃不到好盐为代价的,而且走私食盐的贸易一直十分猖獗。因此此举只是缓解了辽国的危机,而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另一方面,宋朝其实亦非是受益者,只是双方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辽国流出来的硬通货,对辽国足以构成重大伤害,对于宋朝却作用有限。 两国贸易额持续下降,辽主虽有意提倡自给自足,但辽国的各阶层却都不同意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辽主也没有这个想法,贵族们要奢侈品,普通民众要更便宜的必需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来自宋朝的香料——没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断绝两国贸易,对辽国的伤害将远远大于对宋朝的伤害,这一点,早在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证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钱太少的话,就会导致商旅不通,进一步就会导致百货匮乏,从而使经济凋弊。辽国也不能例外于此。某些历史学家想象中的所谓“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真实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经出现过。 辽国并不愿意看到两国贸易萎缩,但辽国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国库之中,自己的国家之内,铜钱成为一种稀缺物品。 但他们面临的困境却是,这两条他们不愿意走的路,他们总要走一条。 辽国君臣称得上君明臣贤,然而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若要选择的话,他们只能选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国内流通,对宋朝商品课以高税。而这样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干脆关闭边境贸易——对于辽国来说,无论是过份开放的全面贸易,还是完全断绝两国贸易,都是灾难。倘若两国贸易断绝,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辽国不得不进行抢劫。于是,宋朝不得不进行反击。于是,在中国北方的边境上演过无数次的历史,将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辽,今日之大宋,若果然发生这一幕,必然是悲剧性的。 辽国君臣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他们深知与今时今日之宋朝开战,很可能要冒着亡国的危险,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然而,他们又似乎别无他法。个人的意志,在此时简直是微不足道。 萧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负着如此重任——他要替辽国,找一条新路。若找不到,那么他也要替辽国找到一个赢得战争的方法。 面对着如此的历史性难题,饶是拖古烈再聪明,也只能措手无策。半晌,他方有点不太相信地问道:“局势真的恶化至此了么?” 萧佑丹并没有在乎他这话的失礼,只是苦笑道:“平乱时,朝廷收缴了不少贵人的财产。加上榷盐的收入,倒还没到非要马上兵刃相见的地步。但长此以往,总难免有那一日。我们不得不早些准备。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汉人也好,总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腾,说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实现在已经是民怨沸腾了,朝廷压榨各蛮族,叛乱此起彼伏……” “若得到宋朝许诺,将两国贸易恢复成有限的边境互市……” “那也没什么用。”萧佑丹摇摇头,道:“草原上的蛮夷们为什么喜欢打仗?还不是因为做生意的话他们肯定吃亏?朝廷与南朝贸易,规模大吃大亏,规模小吃小亏,总是免不了的。况且我们亦不能指望贵人们节衣缩食过日子,这规模怎么样也小不了。单是贵人们的压力,便已经受不了,何况他们还能打着百姓的名义?平心而论,贸易给百姓还是带来不少好处,但因为金银铜外流得太厉害,这好处转过来又变成坏处——可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讲不通的。用铜钱到百姓手中买粮食的是朝廷,给将士们发赏赐的是朝廷,他们只看到同样的粮食卖的钱越来越少,朝廷发的赏赐也越来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许久,才又问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货物还要增加几样,关税要提高些——特别是棉布、丝绸等物。这样总能缓解一下。”萧佑丹道,“其实我也没甚好办法,不过南朝多俊杰之士,或许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过……”他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与朝中的大臣们,对此其实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惊声叫了出来,急忙说道:“大王,万万不可开战。断不可因南朝困于益州而轻视之,今日之南朝,实不可轻侮!” 萧佑丹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石越、司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么好打?不过,不管怎样,此事事关机密,林牙绝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营造两国和好之气氛。” “大王尽可放心。”拖古烈额首道,“朝廷果然要战,下官当先为忠臣。” 萧佑丹凝视拖古烈,喟然叹道:“皇上常说拖古烈是国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2 汴京是座会变魔术的城市。前一天街上还到处都是白纸飘飘,各家店铺都卖着冥器;仅仅一夜之后,整座城市全都已经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人们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崭新的幞头,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东水门涌去,汴河的河道两侧,柳枝招展,到处都是兴奋、欢喜的市民,他们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丽国呈送祥瑞的使团,将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礼部、太常寺、鸿胪寺与开封府的官员,还有奉旨前来的内臣,高丽使馆的使臣们,早已在进城后的第一个码头边搭好了彩棚,待高丽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国寺。 而在崇政殿,在均容直的音乐声中,升朝官与外国使节们“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的祝寿声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于珠帘之后,木然地听着内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 在这极喜庆的时节,高太后心里却生起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繁华,早已淡在了记忆的最深处;青梅竹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数年,便在内外的压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视自己为亲生女儿的姨妈曹太后,也在几年前撒手人寰;她现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仪天下,要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她需要的不是这样政治意味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庆典,她更希望和至亲的亲人在一起,在保慈宫小酌几杯,去琼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还有人能叫自己的小名“滔滔”,却殷切地希望儿子们能发自内心地叫自己一声“娘娘”。但这一切,却只能是奢望,那个做皇帝的儿子,心思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而另外两个儿子,在自己母亲生日时,却只能远远地隔着珠帘,与外人们一道,说什么“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 萧佑丹在所有外国使节中,享受了最特别的礼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辽才是能称为“朝”的国家,亦只有辽才是与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国家,其余的都不过是“国”,要等而下之。所以,不仅身为卫王的萧佑丹,地位要远高于高丽国的王太子;连辽国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国使者之前。 当萧佑丹在庭前拜寿之时,一直按着程序答复的高太后,亦敛起心神,隔着珠帘仔细端详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卫王。待到再拜后内臣宣诸国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则宣“诸国使臣进奉”,高太后见着萧佑丹将进奉之寿礼递上,她不待客省使说话,便特意加礼,温声慰问道:“卫王远来,鞍马劳顿,一路辛苦了。” 萧佑丹亦似微微有点吃惊,但却也马上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达于北朝,为敝国军民所称颂。臣昨日至汴京,见中元节之物,一应俱有,惟太后之圣明,方能无所忌讳,仅此一事,便足为天下之表率。臣感佩于心,亦为南朝欢喜。宋辽是兄弟之国,太宋皇帝与大辽皇帝为兄弟,太后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辽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来,祝太后千万岁寿。” 这番话说得极是客气亲切,然自萧佑丹说来,掷地有声,并无半点谄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颜笑道:“还请卫王向大辽皇帝转致谢意。愿宋辽两国,永休兵戈,世为兄弟。” “敝国君臣,亦愿辽宋两国,世世为兄弟。”萧佑丹恭敬地回道,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高丽王太子。王尧正斜着眼睛偷看萧佑丹,见他眼光扫来,慌忙将头扭开。萧佑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却听客省使大声呼道:“进奉出!”萧佑丹连忙再拜,在众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萧佑丹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正要回都亭驿。他方上了马,忽听到东边传来“嘭”地一声震雷般的闷响,他一惊之下,慌忙勒住受惊的坐骑,循声向东边的天空望去,却听到“嘭”、“嘭”,一声声如同炸雷般的巨响,自汴京外城墙的各个方向传来,每一声巨响后,天空中都绽开巨大的礼花。萧佑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极尽炫丽的一幕,却听身边的宋朝官员兴高采烈地说着:“是用火炮放烟花!高丽使团到大相国寺了!”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缤纷的礼花覆盖,城市中的市民们在这史无前例的炫丽之下,尽皆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地惊叫、欢呼,整个城市,顷刻间便变成了欢腾的海洋。人们挈家带口,纷纷向大相国寺涌去,宽阔的御街上挤满了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人群,几乎只在一瞬间,萧佑丹发现自己竟已是寸步难行了。眼见着开封府与皇城司的官员、兵吏、差人,在街边努力地维持着秩序,萧佑丹知道在这个时候,凭你是谁的仪仗,也没有办法了。 “可见着辽国萧大王在哪里?”正发愣间,萧佑丹忽听到身后来李清臣的声音。他勒马回头,却见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来,见着自己回头,立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走近来,长揖道:“大王缓步,皇上召见!” “唔?”萧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赵顼会在这个时候召见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赐宴。” “不是说明日方在琼林苑设宴么?”萧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会,今日是皇上想先见见大王。” 萧佑丹身负使命而来,本来就想尽一切机会多接近宋朝君臣,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劳学士带路了。” 萧佑丹到集英殿时,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时未至,与宴的大臣使者们,都正襟危坐着,他扫了一眼殿中诸人,见左边坐着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须发皆白、但一双鹰眼仍然锐利的老头,自然是枢密使文彦博;那个五十余岁,气度雍容的男子,当是尚书左仆射吕惠卿;吕惠卿下面两个穿着亲王服饰的男子,萧佑丹虽不认识,却也猜得出他们的身份。坐在赵颢与赵頵下首的大臣,萧佑丹却只认得司马光、石越、韩忠彦三位——韩忠彦曾经出使过辽国,但当时萧佑丹不在中京,他认得韩忠彦,是因为辽人素重韩琦威名,辽主宫中保存着韩琦的画像,他见到韩忠彦的长相,便已猜出其身份。与宋朝大臣相对而坐的,是各国的使臣,却是按国家的地位而排列。右边最上首的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他萧佑丹的;与他相邻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后便是高丽国那个乳臭未干的王太子,余者他便都不认识了。 “大辽卫国王萧大王到——” “翰林学士李大人到——” 在内臣的宣赞声中,萧佑丹与李清臣走进集英殿中,由小黄门领着前往各自的座位,一面与认得的人额首致意。王尧似乎甚是惧怕萧佑丹,他偷眼看着萧佑丹走到座位前,见萧佑丹目光向自己扫来,慌忙将头扭了开去。 萧佑丹微微一笑,盘腿坐下,忽感觉到对面有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抬头望去,却见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见他发觉,石越淡淡一笑,道:“萧大王,别来无恙。” 在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声问候,仿佛在平静的潭水中投入一颗大石头,顿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萧佑丹回视石越,微微笑道:“一别十余年,学士风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到乐声响起,有内官尖声呼道:“皇上驾到——”众人慌忙离席起立,屏声等待。便见赵顼在内侍、班直侍卫的簇拥下,向殿中走来。众人哗啦啦地跪拜于地,齐声山呼万岁——依宋辽交聘之礼,萧佑丹只行单膝礼,跪右足,双手着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时自动降为副使身份,与高丽王太子以下,皆行汉礼;其余有些南海诸国使臣,或者南方蛮夷使者,因笃信佛教,便行僧人礼拜之礼。宋朝于礼节上并不固执,如高丽国、交趾使者行汉礼,亦不过是因其深受华夏影响,素行汉礼,并非是轻视之意。 赵顼由李向安牵引着,上了丹墀御座,缓缓坐了下来,环视众人一眼,笑道:“众卿平身。”殿中众人谢恩起身,赵顼又赐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萧佑丹身上,“卫王远来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臣为宋辽兄弟之谊而来,不敢畏劳。”萧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觑视赵顼,只觉赵顼气色不是太好。 却见赵顼笑着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到王尧身上,笑问道:“王子在汴京可还住得惯?” 王尧连忙欠身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华,有若天堂。” 赵顼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几日,好好领略一下汴京的繁华。” 他这话本来并无深意,但话一出口,殿中许多人立时变了颜色,王尧呆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高丽国正使慌忙起身,长揖道:“陛下美意,下国小臣,感激于心,不敢辞焉。然王子出国之日,已约定归期,迟滞不归,恐累父王担忧,有伤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体谅小臣为人臣为人子者之心。” 赵顼这时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来并没有留王尧为质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当爱人以德,朕自当成全你这片孝心。” “陛下圣德,下国小臣,永感于心。” 赵顼点点头,又笑道:“诸公不必如此拘礼,今日不过是寻常宴会——皇太后有旨,诸公须当尽兴而归。” 这时但见内侍宫女们捧着装满环饼、油饼、枣塔的看盘,以及各色水果,生葱韭蒜醋碟,还有一种叫“浆水”的白色浆液饮品,依次进入殿中,置于众人面前的案上。这种叫“浆水”的东西,是宋人喜爱的饮品之一,石越亦曾喝过,似乎与后世陕甘一带的“浆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后世的浆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里烫过后,加酵母发酵而成;而宋朝的浆水,却是用粟米加工,经发酵而成。不过二者的口感与功效都极为接近,颇有点象“娃哈哈”的味道,甜中带微酸,可以消暑、消食、开胃,甚至还有治霍乱的疗效。与其他美味不同,浆水是用桶装的,每个桶子里放着几把杓子,每三五个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赵顼口里虽然说是“寻常宴会”,排场也的确简化了许多,但该有的规矩惯例,却也并没有变化——除了众人皆有之物外,萧佑丹与拖古烈面前的看盘上,照例多出了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 王尧眼见着面前的案上美味佳肴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样,水果食品种类之丰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毕竟年轻,欣喜兴奋之情,早已见于颜色。他正高兴地偷偷左顾右盼时,却忽然发现萧佑丹与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东西。他不知这是外交惯例,左等右等,自己案前始终没有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上来,顿时失望之情现于言表。那高丽正使是千挑万选才派到汴京来的人物,在高丽国也是一时人杰,这时候看到自家王子这种表现,虽然只是微小的表情,但却哪里能逃过这殿中人物的法眼——连一个斟酒的内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高丽正使真是又急又气,坐立不安,拼命地扯着王尧的袖子。那王尧兀自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怔怔地回望着他,一脸的不解。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到了众人眼中,萧佑丹与拖古烈一本正经地坐着,心里暗暗幸灾乐祸的窃笑;宋朝诸臣有些在心里偷笑,有些却在心里叹气——当今高丽王何等英明,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个这样的儿子。赵顼心里摇头,却不免要念着王贤妃的情份,兼之高丽又是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难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过来,吩咐道:“赐高丽国王子看盘例一如大辽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内臣,知道这等破例,在外交礼仪上是极大的脸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见赵顼眼中露出责怪之意,这才慌张答应了,尖声唱道:“赐高丽国王子看盘例一如大辽使者。” 这旨意一出,高丽正使慌忙拉着王尧拜谢不提,各国使者都是艳羡地望着王尧二人,萧佑丹与拖古烈却立时变了脸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极深之人,且不愿自降身份,与高丽国去争这短长,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这时看盏者见众人盏中已满了御酒,连忙举袖,在教坊乐人的乐声当中,众人连忙一齐举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后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这毕竟不是正宴,这时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礼仪了,李向安朝一个教坊使使了个眼色,便闻乐声悠然响起,一队雪肤花容的歌伎鱼贯而入,几声鼓点之后,众伎翩跹而舞,宛如嫩柳摇风,罗袖动香。看得众人心驰神摇,如痴如醉,几乎不知身在何乡。在歌舞之中,只见内侍宫女们穿插往来,不断给众人倒酒上菜,没过多时,殿中众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赵顼这些天来,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势折腾得心神不宁,睡不安寝,今日难得心情欢畅,禁不住多喝了几杯,他双颊微酡,看着殿中众人中,只见司马光虽然频频举杯致意,却都只是微触嘴唇即罢,小黄门与宫女们从他座前经过,亦绝不停留,显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满满,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赵顼因笑着对李向安道:“久闻司马君实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来竟是不假。你去告诉他,以浆水代酒便可。每每举杯而不得饮,岂不难受么?” 李向安连忙答应着去了。 赵顼又将目光转到萧佑丹身上,笑问道:“卫王这番来汴京,可觉东京有何变化不曾?”以往宋辽虽然国力相当,但宋朝在心理上总占着劣势。但今非昔比,此长彼消,赵顼自觉如今大宋万国来朝,国势兴盛,兼之多喝了几杯,言语中,不免便有几分炫耀与自得,甚至还夹带着一些傲慢的语气。 萧佑丹又岂能听不出话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过一两日,惟觉汴京之繁华与十余年前无异。” 赵顼笑道:“卫王不曾见今日之烟花么?单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没有的。过两日,朕叫人陪卫王到处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门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贵人——朕听说卫王曾经出使过灵武,说不定还能遇上故人……” 萧佑丹自是听得懂赵顼话中隐含的暗示,他以卫王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满的宋人更增骄气——休说这样本来就有辱大辽尊严,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让宋人不知进退,野心膨胀起来,又要觊觎幽蓟,到时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头转过,便决意向宋人泼泼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谢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旧族,己丑之变时,只身逃亡至大辽,南征北战,颇立功劳,因得赐姓之荣。他这次随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视旧日故交——原本臣还担心……” 他说到这里,赵顼心中已是懊悔。但他毕竟是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出话来,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里宽慰自己——区区一西夏贵族,又能有何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见见故人,亦不过是人之常情,卫王又有何担心!” “陛下器量,非小臣所及。”萧佑丹微微一笑,又道:“不过,汴京米贵,居大不易,这回耶律萌只怕要破费了。” 赵顼却一时没有听懂萧佑丹话里的意思,笑道:“此话怎讲?” 萧佑丹笑道:“这两日间,臣略留心了街市物价,较之十年之前实是贵了不少,耶律萌的故交旧友,想来在汴京过得不太会宽裕,朋友有通财之义,耶律萌自免不了要破点财。”说到这里,他略略顿了顿,又笑道:“陛下方才问臣汴京之变化,城头的确是多了火炮,封丘门亦的确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愿留意者。臣真正感觉的变化,倒是马行街的糍糕团子贵了两文钱一个。” 他话中之意,这时便是白痴也听得懂了,赵顼不觉脸上微红,幸好此时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来。这时二人的对话,早引得满殿侧耳,他不愿在诸国使臣面前失了面子,下意识中亦想为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功绩辩护,因勉强笑道:“物价涨落,亦是常事。卫王又何必骇怪?” “陛下此言差矣!街市鱼肉菜价,正是国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得有机会,便询问各地商贩,不惟物价较十余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钞一个价,缗钱一个价。臣曾听说,五代时汉王章为三司使,征利剥下,缗钱入国库,则以八十为陌;出国库,则以七十七为陌——至南朝袭此不改,以七十七为官省钱者,便自此始。臣观这交钞,竟颇似当时事,官府以交钞易物,则一贯交钞正值钱一贯,而百姓以之购物,却大不值钱矣。”萧佑丹悠悠道:“国家财计如此,臣虽为北臣,亦为陛下忧之,岂得谓之‘常事’?” 萧佑丹侃侃而谈,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给赵顼面子,集英殿中顿时一片目瞪口呆,许多朝臣已是冷汗直冒。赵顼一脸尴尬,萧佑丹所说,他并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财政拮据,不得不多发行交钞来度过难关,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实上,发行交钞对支持宋朝打赢与西夏的战争,可以说至关重要。而如今,宋朝的财政已经患了一种“交钞依赖症”,为了巩固在平夏地区的统治而实行的军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初始资金;为了加强两北塞防,为了赵顼完成自己更大的伟业——收复燕云,禁军的军费亦不能轻易削减,相反,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保障京师的绝对安全,吕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筑以大名府为核心的耗资巨大的防线;宋军为了争夺对平夏、关陕地区至关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与财力,在那里修筑城寨,供养军队,争夺对当地部族的控制权……除此以外,还有那个雄心勃勃的“熙宁归化”计划,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使得益州出现如今众议纷纭的局面,赵顼心里还是支持认可这个计划的,因为这是大宋应有的进取心。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直到此时,都很体谅吕惠卿的处境——在他看来,今日财政状况之恶化,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暂时性困难。将这一切归之于对西南夷的战争,并不公平。只不过,赵顼也同样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骗——如果最近冒出来的攻击吕惠卿的言论都是真的,那这一切就超出了赵顼的容忍范围。赵顼不可能容许他的宰相为了一己的地位,拿着益州路去关扑[关扑,即赌博。]! 不过,想是这样想,而且赵顼也知道在互派常驻使节的情况下,很多事情都很难瞒过辽人,但这样被萧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赵顼亦不能不感到脸上无光。他本想炫耀国势强盛,萧佑丹的回答,却是当着各国使者的面,说宋朝其实只是纸老虎。 赵顼有点丢不起这个人。他从心里觉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相比他在位期间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时间的物价腾贵、币制混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大宋朝的确是更加强大了——赵顼坚信。但一时之间,他却也无法来反驳萧佑丹。萧佑丹说的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哪怕赵顼认为他夸大扭曲了事实,但毕竟他没有说半句假话。而且,身为“圣天子”,他也不能毫无修养的野蛮的耀武扬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强大——他必须说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还不能恼羞成怒。但偏偏赵顼此时被萧佑丹的一席话闹得心烦意乱,这“微不足道的小节”,在他的心里,如同上百只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挥之不去。它们并不是想推翻赵顼对自己治下功绩的自信,却让人讨厌地不停地骚扰着他的这种自信,让他的骄傲与自豪,总是显得不那么完美,仿佛一块和阗美玉之上,却有一小块黑斑,虽然极小极小,却怎么样也去不掉,使得这块美玉瞬时间便显得不那么宝贵了。 赵顼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看了吕惠卿一眼。 吕惠卿在心里无奈地苦笑着。威胁也好,炫耀也好,这本来都应当由臣子来做,但是皇帝们却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冲动——类似的事情,在历朝历代的皇帝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结局大多数是相似的。除非拥有绝对的优势,并且对方的使者无能软弱——这二者缺一不可,否则,最后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这是由双方身份决定的。一开口,身为皇帝的一方,便已经落了下乘。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臣子们还不方便强行出头,一方面怕触了皇帝的霉头,另一方面,以众凌寡,胜之不武,而万一没说过人家,只能白白给别人留下“舌战群儒”的美名,将己方君臣置于小丑一般的境地。况且,要怎么样和萧佑丹去辩论?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军国机密,难道为了区区口舌之利,要详详细细向萧佑丹解释一下大宋朝目前的处境么?难道还嫌萧佑丹对宋朝了解得不够透彻么? 但吕惠卿亦能揣测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仅仅是在诸国使节面前的面子;亦不仅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萧佑丹所批评的,正是国内许多大臣们素所批评的,自萧佑丹口中说出来后,必然更给他们以口实……然而这些固然重要,却还是其次,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统治这个广大的帝国近二十年,锐意变法图强,文治武功,称得上是大宋的中兴之主,还有一腔的雄心壮志欲待实现,他怎能容得下让人暗讽他的统治之下,实则危机重重,百姓之生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这不是骂他是汉武帝吗?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让四海来朝,又能令国家日渐繁荣兴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个虽然立下赫赫武功,却败光了祖宗家业,让天下残破,户口减半的汉武帝! 所以萧佑丹的批评,才如此的刺耳。 吕惠卿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彦博与司马光正襟危坐着,看不出半点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有人给皇帝泼泼冷水——哪怕这个人是契丹人也无所谓。《资治通鉴》全本已经全部刊行,虽然司马光自嘲天下将《通鉴》从头到尾看完过一遍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是吕惠卿却是翻过的——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历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后面的那些话之类。吕惠卿注意到,汲黯与魏征都曾有过近似的主张:将俘虏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给有功的将士做奴隶,将其财产奖赏给有功的将士。而《通鉴》全文照录了这两篇著名的奏折,从《通鉴》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吕惠卿敏锐地感觉到司马光的态度——司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国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国的面子都可以丢到一边,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马十二才在《通鉴》中,通过表彰汲黯与魏征,来反对汉武帝与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这还只是两个典型的例子,两个让人容易产生联想的例子。至少吕惠卿就相信,司马光在其中表达着对朝廷现行政策的不满。萧佑丹的话显然正中他下怀。虽然美中不足的是这件事是由辽人说出来的,所以司马十二会认为士大夫们应当为此感到羞耻。但相比而言,司马光肯定认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么丢掉一点点天朝上国的面子,其实算不了什么。 吕惠卿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马光不是少数派。至少冯京就在他那一边。这些目光短浅的北人,只会守着自己几亩薄田过日子,能有什么远见卓识?这时候他自动忽略了冯京其实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广西路的,算不得什么北人。 至于“三旨相公”、“至宝丹体诗人”,在这种场所,哪怕他身为礼部尚书,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见王珪“雍容”端坐,目不斜视——难为他有这种本领,你明明看到他并没有刻意地躲开谁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目光竟然不与任何一个人的目光相交。这令吕惠卿自叹弗如,他讽刺地想道:若早点学会这种本领,就不至于被皇帝瞄上了。但这显然并非人人能练就的绝技。 他眼角的余光直接跳过了许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却见石越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感觉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吕惠卿顿觉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着头皮正准备说话,却听萧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谓天下之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 众人不由得全都愣住了。大苏文章天下传诵,连赵顼都知道萧佑丹这段话,是苏轼《荀卿论》中的,众人正不知道萧佑丹用意,却听他笑道:“——此苏子瞻之名句也。臣愿以此为比,‘观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墙之火炮,封丘门外之夏人,此固为难能可贵者;然臣虽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称,臣所欣然悦服,千里南来祝贺者,正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观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圣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欢欣雀跃,家家户户设香祷告,愿皇太后千万岁寿。皇太后得百姓拥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为尧舜者,臣以为,正是此事也……” 萧佑丹并不想让宋朝臣君太过于难堪,于是顺手又搬了一架梯子过来给赵顼下。然而这却让赵顼更加憋闷——萧佑丹满口称赞的都是高太后的“懿德”。的确,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极得人心,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她约束娘家人,高家没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为,逢年过节,也常常对百姓有点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为百姓进言——这么着日积月累,一丁点一丁点的好积累起来,百姓互相传颂,有时候连别人做的好事也附会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声。对于大宋朝而言,有这样的一个好太后,的确也是福气。然而——这又关赵顼什么事?这中间有他的什么功劳?而且,这表面上是让他下台阶的话语中,隐隐约约,依然是在他讥讽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礼义,告诫他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这更让赵顼感到不舒服。 但偏偏萧佑丹的话还轻易驳斥不了。 他占据着正礼。赵顼可以想象,这殿中有许多大臣一定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并且暗自感到羞愧——这么大义凛然的话,居然不是由华夏正朔礼义之邦的士大夫说出来,反而让一个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训着宋朝人什么才是礼义仁道…… 但萧佑丹对自己的满口仁义其实是不怎么相信的,只要实力足够,他是绝不介意以力服人的——不过,此时,却见萧佑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盏,高声道:“臣祝圣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大宋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吕惠卿深知再不下了这个台阶,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亦直起身子,高举酒盏,道:“臣等谨祝皇太后陛下千万岁寿!祝皇帝陛下千万岁寿!”迟疑了一下,又道:“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众人连忙纷纷直起身来,举杯祝贺。萧佑丹忙里偷闲,又看了王尧一眼,却见他说到第二句之后,便闭上了嘴巴。显然,在这里,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辽皇帝陛下千万岁寿的。 石越离开集英殿后,不觉百感交集。萧佑丹算是好好给大宋君臣上了一课,此人不可小觑,以大辽如今人材之盛,别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视。刚刚皇帝显然是被憋闷得厉害了,宋朝被契丹压了百余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势,好不容易出了头,皇帝想在口舌上占点便宜,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几年外交上宋朝其实占尽了便宜,但皇帝毕竟这还是第一次亲自面对辽国重量级的人物。然而却没料到竟碰上个厉害角色,弄得灰头土脸。皇帝后来一直喝闷酒,李向安委婉拦了几次,都没挡住,散宴的时候,瞧赵顼的神色,显然是有点喝醉了。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种辩论,石越自认也非萧佑丹的对手——在国内的辩论,他擅长的是用事实说话,这样比起那些空谈义理的人,他的话就更有说服力。而面对西夏人时,很明显,西夏人读书还不够多,并且宋夏之间地位、实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占据到主动权。然而,萧佑丹却绝不一样,他背后的辽国,是长期与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大国;而萧佑丹本人智计出众,十余年来显然又很下了功夫了解宋朝,竟然连苏轼的文章都读得通熟……石越是颇疑心他刚才在集英殿的话,还有点挑拨离间之意的。他站在“礼义仁道”的立场,看起来是宋朝的诤友,但实际上却处处迎合着旧党的思想,若非他是辽人,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司马光的门人。也许,这表明潜意识里,辽国更愿意与传统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变化中的宋朝……但考虑到萧佑丹本人其实是纵横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怀疑他居心叵测。此事肯定会成为旧党的口实——在旧党看来,这是把脸丢到辽国去了。而新党因此给旧党扣上“勾结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的朝局,已经如同一个人在走钢丝,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便算没什么事情,也不容乐观。萧佑丹这时候施点手段,若是处理不当,很可能矛盾便会提前激化。 石越满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儿正在宫中,也不回内室,便径直往书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热闹瞧,石府给仆人放了假,府中稀稀拉拉也没有几个人。经过回廊时,却见石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石越行了个礼,笑道:“学士,密院的司马大人来了,与潘先生正在书房说着话。”跟了他十几年,石安也已经老了。 “知道了。”石越勉强笑着点了点头,“你怎么没去大相国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几十年了,有啥热闹没瞧过?”石安憨声笑道,“那边人也太多,我过去也只能看见别人的背。让儿子领着几个孙子去就行了,府里今日没几个人,我也不放心,四处看看——那些护院的小子太年轻,信不过,刚刚还看到几个人聚在一起关扑,府里啥时候有这规矩?都以为今日算是过节,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丢了好些东西么?” 人老了,话便多了起来。石越笑了笑,道:“侍剑不在家里么?” “侍剑?”石安笑道,“学士走了没多久,便被县主叫走了。” 石越顿时一愣,不用问他也知道是哪个县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为的性子,却不知她把侍剑叫走做什么?他摇了摇头,又吩咐了石安几句,便快步朝书房走去。绕过几道回廊,远远便见司马梦求与潘照临正在书房中说着什么——二人也同时见着了石越,连忙停了交谈,起身相迎。 石越进了书房,司马梦求见了礼,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说道:“学士,智缘大师回来了。” “哦?”石越一怔,望着司马梦求,问道:“如何?” 司马梦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啊?”这是石越并没有预料到的挫折,他将目光投向潘照临,发现他也在苦笑,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司马梦求道,“智缘大师说,王介甫没有退还使者的诏书,也没答应复出,说明他还在犹豫。此外,据智缘说,王介甫就交钞的事,给吕吉甫出了不少主意。二人至今都有书信往来,可见王介甫并非不关心世务,而是对吕吉甫心有不忍……” “智缘都游说不动,还能有何良策?”石越颓然道,这一天之内,他受了太多的挫折,“难道吕吉甫真的命不该绝?” “或许可以找桑夫人试试?”司马梦求试探的问道。 石越摇了摇头,“王介甫并非儿女子所能动者。若我亲至金陵,还有五成把握能说动他,但我也不能离京……” “还是我走一趟罢。”潘照临道。 “不行,如今京师瞬息万变,潘先生不能轻易离开学士身边。”司马梦求立时否决了潘照临的建议,“连子柔也要召回来。”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说子柔到了凌牙门。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处……要多久才能回京,只有天晓得。”潘照临道。 石越叹了口气,“不用着急。吕吉甫既然稳住了阵脚,事情也未必会如我们想象了。福建子不是好相与,我料他马上就会反击。只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彦博还是司马光下手罢了。要扳倒他,只好指望蔡元长的了。” “蔡京信不过。”潘照临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他信不过。”石越淡淡道,“所以,若无十成的把握扳倒吕吉甫,蔡京便有什么把柄,也不会露出来——他怕伤及自身。但寻常的东西,我也用不着,我要的便是能一击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经换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这么油水十足的衙门,哪有猫儿不偷腥的?!” “学生担心的却是益州的局势……”司马梦求沉声道,“若王介甫不肯复出,益州要如何收拾?还有萧佑丹这次南下,只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听他说到萧佑丹,不由问道:“纯父侦知到什么了么?” “河北房实是酒囊饭袋。”司马梦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气,“我现在都不知道河北房里面谁是通事局的奸细——几个潜伏在契丹的要紧人物,死的死,变节的变节,损失惨重。真正独掌一面的人材,委实难得——栎阳县君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实是无双国士——不过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现在还照顾着李清的孤儿寡母。且学生看她不愿意离开陕西,亦不好强求。而今真能与通事局周旋的,馆内真是屈指可数。学生只得权且求智缘大师暂管一阵,然后设法调文焕过来。” 石越与潘照临听他这么一说,便已经知道职方馆对萧佑丹的目的实是一无所知。石越温声安慰道:“纯父不要急,胜败乃兵家常事。” 司马梦求脸一红,忙道:“是。”他在辽国之时,最忌惮的便是萧佑丹。这时碰到了老对手,虽然他在暗萧佑丹在明,却还是吃了这大亏,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收买多少官员,安插多少细作,这些都是小事。职方馆第一紧的大事,是要弄清楚辽国各地的物价、税赋,百姓有无怨言,官员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系斗争,还有驻军的人数,将领的喜恶,险要关隘的地图。这些都能做好,便足够了。一时间的争斗输赢,左右不了大局,不必过于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马梦求后,便不再多说,转过话题,道:“益州局势,如今我也已无能为力。只要王厚、慕容谦尽快赴任,也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潘照临默默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反驳。他从石越的眼神,便知道连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益州路?潘照临隐藏了心里的想法——只要益州局势无法稳定下来,吕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稳,这才是福建子的致命伤。石越明白这一点——否则他不会反对自己离开京师,但他却在下意识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稳。然而潘照临却是没有这种顾虑的,一将功成万古骨,要扳倒吕惠卿,越过司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权柄,脚底下怎么可能没有踏脚石?从某种意义来说,不管石越自己心里怎样想,大宋朝的危机,就是他的机遇。 这是冷酷无情的事实。 但潘照临没有必要将这一切说出来。 便在这时,只见一个家丁急急忙忙向着书房走来,禀道:“宫里李都知派人来传话,说是有急事。”石越连忙起身,道:“快,带路。”他听这口气,便知道不是传旨,而是李向安悄悄着人捎话。 到了客厅,却见一个小黄门抱着双手,在那里踱来踱去,神情惶急,见着石越出来,老远便叫道:“学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里一惊,便听那小黄门连珠价地说来,直听得他脸色发黄,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3 潘楼街某处。 石蕤牵着淑寿的小手,指点着店子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口中不住价地介绍着,“这便是上回我说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几天前买过一个给我……”随着她的介绍,四双又是惊奇又是羡慕又是兴奋的目光,齐齐地望着一对小人偶——那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放在雕木彩装栏座中,用金银珠宝装饰着,对于这群孩子来说,实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给我!”淑寿身后的赵佣指着那对小人,用命令的语气大声喊道。却被淑寿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没听璐璐说么,在外面买东西是要钱的。” 赵佣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脸委屈地望着淑寿。 “带你出来就不要捣乱,说好都听璐璐的。”淑寿威严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六哥,下次我带一对给你。”石蕤安慰地说。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话音刚落,刚刚还非常威严的淑寿,与赵俟、狄环一起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石蕤略显为难地望了三人一眼——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眼前这种玩偶,要数贯缗线一对,淑寿与赵佣、赵俟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自是不知这是一笔多大的“巨款”,石蕤虽然不过六七岁,却是自小被石越教育着,颇有些金钱观念的,自是知道这一对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个月的月份钱。她也颇有点担心买不起——但这迟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立时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严,但是桑家二老,对于这个外孙女却是疼爱得似心肝宝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有价也会给她摘下来,何况区区几个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对。”石蕤慷慨地应诺道。 四人大喜过望。石蕤又指着一个用黄腊雕成的小乌龟,得意地介绍道:“这个叫水上浮,放到水上,象船一样,不沉的。”她说完看了一眼赵佣,见他嘴唇微动,连忙又补充道:“上次阿旺带我来,想买给我,但是我妈不让。” 但赵佣却丝毫没理会她话里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个。”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着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强地应道,心里却已经在嘀咕起来——这么多钱就这么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虽然会给,但是被父母知道,却未免要挨训。她本来还想带他们看看“果实将军”、“种生”、“花瓜”等新奇物什,这时候眼见着太子殿下见一样要一样,心里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说了。 她念头一转,问狄环道:“环哥儿你带了多少钱?” 狄环从腰边取出荷包来,翻开来数了数,几个孩子围着数了半天,统共不过五十文多一点。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环哥儿,你的月份便只这些么?”言语中竟是大有怜悯之意。 狄环也是甚少花钱的勋贵子弟,兼之清河管教甚严,亦极少出门,也没什么金钱观念。便这几十文钱,都已是好不容易攒下来,准备用来偷偷叫伴当给他买零食的——虽然此时这几个小孩身上,也就他一个人还有点铜钱,但听到石蕤刚刚慷慨地许诺下这么多东西,这时候被她嘲笑,想起刚才还炫耀自己有“很多钱”,顿觉脸红。低声道:“我的钱都是管家管着。” 赵佣却鄙夷地说道:“君子不言利,钱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石蕤横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们坐马车你走路,我们吃肉饼你看着。” 赵佣顿时语塞,便听赵俟问道:“璐璐,我们要坐马车么?” “当然坐。”石蕤俨然便是众人的导游,道:“曹婆婆肉饼在朱雀门那边,我们走不了那么远的。不过,环哥儿的钱太少,租不起马车,只好坐驿车,四文钱一个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驿亭。”她说的驿车,是汴京时兴的公交系统,一种比寻常马车更长更宽的马车。淑寿几人都是闻名已久,但却从来没有机会坐过,这时不由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璐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狄环几乎是崇敬地问道。 “我外家在这里啊,阿旺和侍剑都带我坐过驿车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众人羡慕地“啊”了一声。却见淑寿转过脸,对赵佣道:“你要坐车还是走路?” 赵佣迟疑了一会,毕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低声道:“坐车。” 便见五个小孩欢天喜地地出门而去,店里的伙计目送着他们离开店中,不由低声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个小女孩看起来怎么这么象石学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刚刚来到店中的,居然有一个储君、一个国公、一个公主、一个骑都尉、一个大学士千金! 正当石蕤领着一干金枝玉叶去坐驿车准备吃曹婆婆肉饼的时候,柔嘉却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整个人几乎都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她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至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当年她的父母是如何为自己担心的。 再也没有想到,淑寿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朝中一干命妇入禁中拜寿,因太后特旨想见见石蕤,梓儿便将女儿也带了进宫。然后,太后留下高丽王妃叙话,梓儿便被清河请到静渊庄去小叙,向皇后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恳请,便让柔嘉领着太子与信国公、淑寿公主一道去静渊庄玩耍——这两位皇子,因与狄环年纪相仿,自小便是玩伴,这原也是寻常不过的事。而淑寿自见过柔嘉这位姑姑后,便亲昵得几乎成为了柔嘉的跟屁虫,静渊庄更是常来常往的。到了静渊庄后,清河便让五个孩子一起在园中玩耍,只叫了几个同年的小黄门跟随陪伴,拉了柔嘉过来一道下石子棋。 没想到,便这么一小会的功夫,竟出了大事。 淑寿诱骗几个小黄门在园中捉迷藏,领着四个七八岁的孩子,从静渊庄后院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也亏得淑寿竟能把静渊庄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块的花园,原本是有几个宦者看管的,但因为静渊庄的下人多是皇太后特意调拔过来的内侍,这天赶上皇太后生辰,内侍省、入内省都人手吃紧,这些人又被调了回去帮忙,于是偌大一个静渊庄,许多的地方都没人看管,竟教淑寿他们跑了出去——当然,再也没有人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待到她们发现之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静渊庄中乱成一团,所有的人疯了似地在庄中翻找,几个小黄门立时都被关了起来,严加审问——梓儿与清河,都是这么一根独苗,孩子突然失踪,做母亲的已是很难保持冷静,更何况还带上三个天潢贵胄,尤其是,还有一个储君在内!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两家,还有活路么? 责任永远都不可能是皇子与公主的。这一点,无论是梓儿与清河,心里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担一份责任——他们是在静渊庄失踪的。 不过,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对于梓儿与清河来说,若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真有什么意外,便已经是等于天塌了。 清河强忍着内心的担心、焦急、绝望——虽然汴京民风淳厚,治安极好,但小孩走丢的事情,在一个人口上百万的的大都市,却是再怎么样也无法避免的,前几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节时走丢了,幸好这孩子聪明机智,才没被拐走,最后反被内侍发现,竟让皇帝与皇后救了下来。但这样的好运气,不是经常有的。开封府每年秋决的犯人中,总少不了几个人贩子。而这五个孩子,最大的淑寿公主不过十几岁,而其余四个,都不过七八九岁的年纪,不是金枝玉叶,便是勋贵子弟,都没见过外面的世面,要是被人拐骗了,可真是一点都不希奇。但清河却是知道自己此时断不能离开清渊庄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准备叫人去报开封府的梓儿,两人一齐进宫请罪。 梓儿本来也是极聪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时便明白了过来。不管她再怎么着急,她也只能与清河一道进宫去请罪。虽然小黄门说是淑寿公主的主意,但是,错的只能是狄环与石蕤。而且,这件事情也不能声张。一则不能扰了太后的寿筵;二则若传扬出去,大宋皇室脸面全无——不仅让天下臣民百姓笑话,更让外国使臣看了热闹,笑话皇室教子无方;三则二人也无法向向皇后、朱妃交待,清河心里明镜似的,这事果真传扬出去,哪怕六哥赵佣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这也是太子“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紧的,却是即使闹得惊天动地,满城风雨的寻找,也于事无补——这么大的汴京城,要找五个小孩,便如大海捞针一般,宣扬出去,反而会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 所以,清河只得嘱咐了柔嘉,让她先去设法寻找,自己与梓儿却是连忙进宫请罪。 人在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若身边有一个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够很快的安定下来。有了清河这定海神针,听她安排处置着。知女莫若母,梓儿随即便想到——这五个孩子中,另外四个都极少出门,只有她家的女儿是被经常带着在外面乱跑的,石越似乎一点也不曾有过要培养“大家闺秀”的想法,经常带着她满汴京的到处乱窜。夫妻俩为了孩子的教育方式,还发生过小小的口嘴,但最后还是梓儿妥协了。因此,这五个小孩溜出去,真能带路的,怕也只有她家石蕤了。她连忙将石蕤平素喜欢去的所在,一一向柔嘉说了,这才极不放心地随着清河进宫。 千斤重担,便这样落到了柔嘉的身上。 柔嘉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一种“报应”。当年她害得多少人提心掉胆,担惊受怕,如今,几个小孩牛刀小试,她一辈子的“伟业”,竟都比不上这么一场惊吓。 天知道,这中间可有一个太子殿下啊! 而且,那石头究竟是怎么样教女儿的啊?柔嘉脑子里乱成一团,刚刚梓儿所说的石蕤惯常爱去的地方,从城北的封丘门、北州桥,到城南的玉楼包子、曹婆婆肉饼、张八家园宅正店、白水潭学院;从城东的东西榆林巷、枣冢子巷,到城西的万家馒头、建隆观、州西瓦子——天知道石越为什么带女儿去那种地方?!乱哄哄地四五十个地名被梓儿一股脑地塞进她脑子里,汴京城的东南西北,潘楼街、土市子、大相国寺……不管是汴京有名的,没名的,好象竟没有这石家大姐不爱去的地方! 这么些地方,柔嘉若果真要一个个寻去,没有两三天功夫想都不用想。 柔嘉出了静渊庄就开始想主意,亏了她也曾经是个惹事生非的主,胆子也大得吓人——她又拐回禁中,顺手抓了个小黄门,便叫他领着去找石得一。清河不是说不能声张出去么?找皇城司便是了。她也不曾细想石得一权威熏天,寻常宗室都要忌惮他三分,何况她只是区区一个县主。但柔嘉是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惯了的,哪怕这些年来懂事成熟了,却毕竟不会如清河一样思前虑后设想周到,在西华门前逮着石得一,揪着他耳朵便拉到一边,噼里哗啦便命令起来——倒似她才是大宋的皇城使,理所当然地要他出动全部皇城司兵吏悄悄寻查,火速派人到各个城门严加察访。 她这么一说,直把石得一惊得七魂出窍。石得一素知柔嘉不比寻常宗室,是轻易惹不起的。何况还摊上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哪里还敢多说什么,连连答应,也不敢迟疑,记下五人的衣着打扮,急忙派人传令——所有皇城司的探子立刻改变任务,全力查访三男二女五个小孩。连石得一自己也不敢再呆在禁中,匆匆忙忙部分了禁中的安全,也亲自出宫督办。 但柔嘉其实也不是真的知道皇城司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找过石得一后,便策马奔赴石府。她的想法是极单纯的,梓儿告诉她这么多的地名,她怎么样也不可能记全,找到石府的人帮忙,他们总该知道石蕤平素爱去的地方。到了石府,正好撞见侍剑。侍剑听她一说,整个人都吓傻了——他随手从府中抓了几个家丁,便随着柔嘉一道到处寻找。 侍剑也是常领着石蕤玩的,知道石蕤外家在潘楼街,她又最爱那边的热闹,且那一带离静渊庄也不算太远,因此马上领着柔嘉往潘楼街跑去——几个人急得满头大汗,在潘楼街一处处地打听着,却不知道,石蕤已经领着淑寿四人,正坐在从旧封丘门开往朱雀门的驿车上,兴高采烈地拍手大叫着。 曹婆婆肉饼的掌柜并不叫曹婆婆,而是一个老实敦厚的中年男子——他被人们唤作“曹员外”——汴京的市民,习惯将富人唤作“员外”。耶律萌显然一时间难以接受“曹婆婆肉饼”居然是个男人掌柜,颇有点吃惊,他远远比不上萧佑丹这么了解宋朝,并不知道在宋朝,商人们已经有了品牌的观念,象曹婆婆肉饼这样有口皆碑的老店,自然是不会轻易改招牌的。但这一位曹员外,显然也没有商业扩张的想法,尽管前来买肉饼的人络绎不绝,但曹婆婆肉饼依然只是一家小店子,不过,大部分人都买了就带走,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在店里就着清汤吃饼。 这一天对曹员外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天。虽是高太后的生辰,但一向信奉勤俭持家的曹员外,并没有如一般的汴京市民一样,去大相国寺看热闹。汴京市民是极喜欢热闹的,但曹员外却秉持着一个宗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店子都要开门迎客。市民们去大相国寺看热闹,住在城南的人回家时会经过这里,象李七家正店这样的大酒楼,普通的市民也是不敢进去的,他们累了饿了,便会到曹婆婆肉饼来买块饼,或者去张家油饼、玉楼包子买块油饼、买个包子充饥。所以,象曹婆婆肉饼这样的店子,一般来的都是极普通的市井小民,极少会有达官显贵们屈尊纡贵。 但这一天,却显得极为反常。 先是来了两个客人,衣着光鲜,气度举止,都不似寻常百姓,而说话的口音,更不似汴京人。两人买了几块饼,要了两大碗汤,找了个角落坐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其中一个客人一边吃还一边称赞,“这肉饼,十余年来,最难得味道都没有变化。寻常人不知道,吃曹婆婆肉饼,一定要到店里来,就着汤吃,这才正宗。李清臣哪里能知道这等妙处?” 曹员外听他语气,竟是店里十余年前的老客,因疑心是赶考的举子,正寻思着笑着上前去搭几句话,联络联络感情——若将来得中了,也能写几个字什么的挂着,装点装点……他正打着小算盘,却又有四个客人走进店中,要了几个肉饼,也不吃汤,只找了张桌子,心不在焉地啃着。这四个客人,说穷不象穷,说富不象富,说是百姓不象百姓,说是官又不象官。他们也不象来吃东西的,反倒不时拿着眼睛瞄那桌的两个客人。曹员外正摸不清他们是什么来路,却听自己的小儿子拉了拉他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声道:“爹,这是皇城司的。” “你怎么知道?不要乱说。”曹员外吃了一惊。 “坐在那边那个,是小甜水巷的林五,三年前贿赂了宫里的蓝公公,到皇城司谋了个差使。爹不记得了么?” 曹员外不觉凝神仔细看了看,果然便是林五。 “爹,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们规规矩矩的老百姓能有什么事?”曹员外低声训了几句,把嘴朝萧佑丹与耶律萌呶了呶,“是冲那两位来的。” 但这么着一搅,曹员外却也不敢再去搭话了。幸好皇城司的那几个探事并没有呆太久,没多久,四人仿佛有什么急事,付了钱匆匆忙忙便走了。 这反常的举动,不仅让曹员外大惑不解,连萧佑丹与耶律萌也暗暗奇怪。 萧佑丹绝非循规蹈矩的人,李清臣不肯陪他来吃曹婆婆肉饼,都亭驿里里外外戒备森严,但他到底还是找了个当儿溜了出来——不过,他本事再大,也抵不过职方司与皇城司人多,屁股后面,终是跟上了几条尾巴。只不过,职方司与皇城司的办事方法却大不相同,职方司是暗暗盯梢,皇城司却是明目张胆地跟着,根本不怕被发现——这既和两个机构的人员有关,也与各自的职责有关,职方司恨不得萧佑丹去见见汴京的间谍,但皇城司却只要不出什么漏子便心满意足。 但不管他们怎么样,萧佑丹却只是津津有味地啃着肉饼,在他看来,这几文钱一个曹婆婆肉饼,比集英殿的美味佳肴,要好吃得多。因此皇城司的人进来挑衅式的盯梢,他毫不在乎,反倒是他们突然离去,让他暗暗纳闷。但这个闲事,也不是他能管的。 心满意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汤,萧佑丹满意地抹了抹嘴,看着早已吃完的耶律萌,二人不觉相顾一笑。正准备叫掌柜的过来结账,却听到一个稚声稚气的声音道:“店家,要五个肉饼,五碗汤。” “好呢!”萧佑丹听曹员外答应一声,却见二女三男五个孩子走到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他随便瞥了一眼,却立时怔住了。 龙纹!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板凳上,双脚晃荡着,露出了半截靴子上,这上面竟然绣着龙纹! 萧佑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定晴再看五人的打扮,这五个小孩身上的衣帽,都是极精美华贵——但从衣服上却看不出异样来,当时汴京富贵之家,穿着僭越逾礼,早已经是常事。而宋朝皇室,即使是皇帝,其服饰也常常与普通官员无异。 许是某个亲王、郡王家的孩子,偷偷跑了出来。萧佑丹暗暗想道。却见曹员外的小儿子端着菜盘过来,抹了抹桌子,一面极为熟络地笑道:“几个小员外、小娘子,怎么便自个儿出来玩了?” “小员外?”赵佣望着狄环,奇怪地问道:“环哥儿,你是员外郎么?”他只听说过员外郎,却不知道民间的习俗,眼见这伙计是和自己一行说话,但他和赵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员外郎的,因此在他想来,自然只有狄环了。 狄环摇了摇头,骄傲地道:“我是骑都尉,不是员外郎。” 赵佣与赵俟更觉奇怪,二人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石蕤,却怎么样也不肯相信她会是员外郎!但这一声“骑都尉”,却真真将人吓了一跳。自从王安石拜相以后,宋朝对恩荫便越管越严,新官制以后,更是珍惜名爵,在司马光与石越的强烈主张下,恩荫较之王安石时代更加严格了。狄环小小年纪,便恩袭骑都尉,不仅令萧佑丹与耶律萌大吃一惊,连曹家小儿子,也都吓了一跳。 “六哥、七哥别多嘴。”淑寿到底年纪稍长,要多懂些事,摆出姐姐架子,瞪了赵佣与赵俟一眼。二人对淑寿甚是敬畏,缩了缩头,更不敢说话。 曹家小儿子狐疑地望了五人一眼,知道是贵人家的子弟偷偷跑出来玩,也不敢多说什么,把汤和饼上了,一面跑回去和老爹商议要不要报开封府。汴京百姓都是很热心的,并没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习惯,何况若是这几个小孩子走失了,万一官府追究到这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但这么着几句话,却也已经令萧佑丹大生好奇之意。他几乎是直觉地便感到这几个孩子不同寻常。因此也不忙便走,更加细心地留意这几个孩子来。 五个孩子显然都是饿了,虽然从潘楼街过来是坐驿车,但从静渊庄到潘楼街,也却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虽然几个孩子边走边玩,不容易感到累,但是大半天几个人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却也是颇消耗体能的。赵佣平素在宫里吃饭是极挑食的,也不怎么能吃东西,因此身子极弱,这时候喝一口清汤伴一口肉饼,竟风卷残云般吃得一丁点都不剩。赵俟与狄环更不用说,早早就吃完,他们都不敢招惹淑寿,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石蕤手中的半个大饼,不过毕竟也不好意思公然要石蕤嘴里的东西。 “我还要一个!”但赵佣却没有那么多想法,吃完之后,马上高声叫了起来。 “钱不够了。”石蕤为难地说道,狄环将铜钱从荷包里掏出来,哗啦啦倒在桌子上,不过三十几文,刚好够他们一人一个肉饼。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赵佣心里极想要,却害怕被淑寿骂,眼巴巴望着淑寿。 萧佑丹此时已是由好奇到觉得有趣,他已经肯定这几个孩子都是宋朝勋贵子弟,只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贵而已。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几个孩子,要看他们怎么处置这事。 却见淑寿望了赵佣一眼,又转向石蕤,问道:“璐璐,你上回不是说过有地方当东西么?” “嗯。”石蕤点点头,马上便明白过来,“啊”了一声,道:“要是当了东西,被发现要挨骂的。而且我爹爹说过,到当铺当物什,都是很吃亏的。” “我便说不小心丢了便是。”淑寿不以为然地说道,一面摘下一个耳坠来,学着石蕤的口气喊道:“店家。” 曹员外已经听他小儿子说起这群小孩中有个“骑都尉”,心里正在为难:他到底不知道底细,也不敢随便报官,须知开封府的官老爷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但若不管,又怕担上干系自己担待不起。这时听到淑寿唤他,连忙亲自跑了过来,打了躬问道:“小娘子,不知有何吩咐?” “我用这个再换你三个肉饼,行么?”淑寿到底是第一次干这勾当,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曹员外望着淑寿手里的耳坠,半晌说不出话来。单单耳坠上面的那颗珠子,只怕梁家珠子铺里轻易也寻不出这么好的珍珠来。用这么名贵的东西,换三个肉饼……“要得!”曹员外几乎忍不住要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 淑寿却以为他不肯答应,不觉失望,这对耳坠原是她极喜欢之物,若非是心疼两个弟弟,哪里便肯给人?这时抿抿嘴唇,又取下另一只耳坠,道:“这总该够了吧?” “一只便够了。”石蕤却不干了,一把拦住。“上回我到梁家珠子铺买一颗寻常珠子都花了几百文,三个肉饼也就是十几文,一只便够了。” 萧佑丹在旁边听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过曹员外,笑道:“店家便给他们三个肉饼,算到我的账上便是。” “是。”曹员外陪着笑应了,又恋恋不舍的望了那珠子一眼,连忙吩咐了儿子上肉饼。 石蕤却不肯平白无故得人好处,学着大人的样子,对萧佑丹敛衽一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尊府在何处?明日我好叫人将饼钱送还。”她到底也算是名门之女,年纪虽小,面对生人之时,倒还没把平素学到的礼节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也说得似模似样的。 这时肉饼已经送到,赵佣拿起一个肉饼方啃了一口,听石蕤还要还钱,含着饼道:“既要还钱,便再来两个!” 这回连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只笑到一半,便猛然顿住——连萧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在曹婆婆肉饼的店门口。 “石学士!”萧佑丹才说了三个字,便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唤道:“爹爹!”他大奇回头,却见石蕤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他又抬头望望石越,见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全不似平时的从容镇定,几乎再次笑出声来。 “萧大王?”石越亦没有料到萧佑丹会出现在此处,他看着萧佑丹,目光却停到了石蕤脸上,他见女儿没出什么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过她身边,见淑寿、赵俟、狄环都心虚地低着头,赵佣刚好捧着肉饼咬了一口,猛然间见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脸茫然地发起呆来,石越又好气又好笑,但一直悬着的心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几乎将他吓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碰上歹人,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皇帝这时早已经知道几个孩子失踪之事,又惊又急,几乎是坐立不安。现在外头看起来欢天喜地的,禁中却早已经乱成一团——李向安这才派人给他报讯。石越收到消息,立时便猜到此事他的宝贝女儿“功不可没”——若没有她从中撩拨,另外那四个孩子,哪里会想到溜出宫来?因此他亦是循着女儿爱去的地方寻找,不过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调集了府里的人手,只说是石蕤失踪,瞒了两个皇子与公主的事,令他们四出寻觅;一面又动用自己的关系——开封府有两个巡检,乃是他抚陕时的亲兵出身,平素里,凡是石府的门客亲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门,除了司马梦求外,石越便一律不许来往——这亦是为了避嫌,这时候却顾不了许多…… 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有开封府的一个捕头来报,说见着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肉饼店,他匆匆赶来,却不料竟在这里见着萧佑丹——不过也不奇怪,那开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认得萧佑丹的。 石越见几个小孩平安无事,稳下心来后,却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萧佑丹是否已经知道几个孩子的身份,这时更不敢多说,立即反客为主,问道:“萧大王如何会在这里?”萧佑丹并非常驻使节,没有宋朝官员陪同,随便出都亭驿,到底是不合礼节。因此石越语气中隐隐便带了质问之意。 萧佑丹笑道:“一别汴京十余年,闲来无事,正好出来走走,看看汴京究竟还有何变化——这一位,便是令嫒么?” “小女顽劣,石某教女无方,让大王见笑了。”石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旋即道:“还是请大王早回都亭驿,若要观赏汴京风情,可叫礼部安排官员陪同——大王固有闲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时大辽皇帝问起来,可叫敝国为难了。” “学士说笑了。”萧佑丹眼见石越似乎急着遣开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余光又瞥了石蕤几人一眼,笑道:“休说大宋职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强将,护卫周到,便是小王与耶律将军,亦都是马上出身,等闲之辈,不足挂齿,又能有何意外?” “是么?”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萧大王是以为我大宋无人么?” “岂敢!”萧佑丹淡淡笑道,望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进店中。石越见着此人进来,心中暗叫一声苦,果然,便见赵佣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肉饼,笑逐颜开地跳了起来,口里喊道:“杨将军,你来了!”他虽然贵为太子,但终究自觉心虚,加之宋室皇子教育严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刚才猛然间见到石越出现,竟是大大吓了一跳,所受惊吓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着肉饼发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怎么样都是失仪,这时见到杨士芳出现,便如见着救星一般,急忙抛了肉饼就朝杨士芳奔去。 杨士芳见赵佣无恙,亦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便想行礼,总算是生生忍住。 “杨将军?!”萧佑丹与耶律萌交换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发觉得这事不同寻常。 杨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却没有再理会萧佑丹。他回过头,似是向门外打了个暗语,便见一辆马车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门之外,又有两个身着常服的班直侍卫走进店中,径直走到淑寿与赵俟身边,护着二人出门而去。杨士芳牵着赵佣的手缓缓走到店门口,忽然回头,冷冷逼视萧佑丹一眼,便转过头,带着赵佣扬长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发展,他知道以萧佑丹的精明,这件事终究是瞒不过去的,但这时候也只好瞒得一时算一时,毕竟他怎么样都管不到杨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儿,环哥儿,你们过来。” 石蕤与狄环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边。石越看了女儿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抬头欲向萧佑丹告辞——闹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须领着这两个小孩,去宫中请罪——却见萧佑丹与耶律萌都变了脸色,怔怔地望着门口。 他顺着二人的目光瞧去,却见店门口的一块铺地的青砖,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务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为大王安全计,为两国邦交计,还望大王早回驿馆。”石越正抱拳向萧佑丹告辞,却感觉有人扯着自己的衣襟。他低头望去,却见石蕤正在轻扯自己的衣袍,见他目光,慌忙低下头去,细声道:“爹爹,我还欠这位萧大王三个饼钱……” “杨将军,刚刚那个是什么人?”马车上,赵佣好奇地问着杨士芳。与日日相处的杨士芳在一起,他感觉自在了许多。但心里终免不了有点惋惜不舍。 “六哥问的是那个契丹人么?”杨士芳习惯性是冷冰冰的语气,“他是辽国的北枢密使、卫王。是来给太后祝寿的。” “北枢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样大么?” “差不多大。”杨士芳简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气。”赵佣突然道。 “六哥千万不可乱说。”坐在马车门口的内侍庞天寿慌忙回过头来,他是负责照顾赵佣与赵俟的内侍——这个是让人羡慕的差使,谁都知道,赵佣是大宋朝的储君。但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随即变得黯淡起来。幸好当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则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现在。“文太傅可是当今名臣……” 他生怕赵佣随口乱说,又惹出祸来,便想为文彦博辩护几句,但他毕竟只是个内侍,吱唔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听杨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说过,契丹是北边的大国。” “那是我们大宋的世仇。”杨士芳沉声道,“六哥将来要做官家的,便要靠文太傅这样的大臣辅佐,才能打败契丹,收复故土。”赵佣与赵俟似懂非懂地听着,杨士芳又道:“象刚刚碰到的萧佑丹这样的人,是我们的敌人。文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个武人,不明白赵佣心里想着什么——赵佣每次见着文彦博,无论是向皇后、朱妃,还是服侍他的内侍,都必然要叫他规规矩矩,谨守礼仪,这样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称赞,若举止有丝毫不妥,回来必定要被说上一番。所以赵佣对于文彦博、石越这样的朝廷大臣,心里实在颇为惧怕。这时见萧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识还肯借钱买饼给他吃,又听说是契丹的大官,两相比较,自是觉得萧佑丹要亲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宫,要好好向官家、圣人请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庞天寿接过杨士芳的话来说道,赵佣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规矩与礼仪在等着自己。他不住地拿眼向车帘外瞄望,一脸地恋恋不舍。这装饰富丽堂皇的马车,竟是远远不及简陋的驿车有趣。随着马车的颠簸,赵佣眼皮越来越重,竟是睡着了。 4 载着赵佣、赵俟与淑寿的两辆马车,直接驶入了静渊庄。杨士芳等班直侍卫、内侍服侍着三人在静渊庄下了马车,早有宫中的内侍在那里等候,直接便引着三人往保慈宫去。赵佣、赵俟与淑寿这时见着众内侍都低着头,走路静悄悄的,喘气都不敢大声的神情,这才隐约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到了保慈宫前,高太后极亲信的内侍陈衍已在宫前等候,见着三人过来,忙行了一礼,低声道:“官家、太后、圣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会儿好好认个错。”一面又对杨士芳与庞天寿道:“太后让二位也进去。”却不再多说什么,庞天寿看了杨士芳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觉苦笑了一下。 陈衍引着五人进了保慈宫,佑大一个保慈宫内,静悄悄地,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便见正殿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跪着数以十计的宫女、内侍,全都是服侍赵佣三人的。杨士芳与庞天寿见着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来。赵佣三个先进到殿中,却见高太后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时和谒可亲的样子,沉着脸,一声不吭。赵顼与向皇后却坐在一侧,见着三人进来,倒更似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赵颢与赵頵站立着侍候,赵頵看到三人无事,亦是松了口气,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赵颢却一脸的肃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着朱妃、王妃、清河、梓儿。 三人见着这阵仗,心里已先是慌了。淑寿是闯惯祸的人,这时见势头不对,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顺势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脚,可怜兮兮地说道:“娘娘,温国知错了。都是温国不好,擅自带着六哥、七哥出去,温国知错了,害娘娘、官家、圣人担心……”[宋朝管祖母、母亲都叫娘娘,宫中民间皆然。] 赵佣和赵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寿一气说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齐跪下,跟着说道:“孩儿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淑寿这么着可怜巴巴地一认错,若是平时,高太后心肠便软了。但闹出这么大事来,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有一难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场?而且这事还牵涉着太子的名声,赵佣虽为储君,但一日不登基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稳了。自古以来,多少太子平安无事,还要忧谗畏讥的,何况还闹出这么大事来?高太后提心掉胆半日,生怕三人有什么意外;待知道他们平安无事,这担心便转为恼怒,早已硬下心肠,要给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立立规矩,却哪里会被她几句话打动。 她看也不看淑寿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错了!”一句话出口,怒气上涌,高声道:“你还知道知错?!” 她这么着一发怒,连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须知这三个孩子,都是由她抚养的。忙欠身劝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话都没说完,便被高太后打断,“息怒?你带的好孩儿,如今还要回护他们么?!” 这话却已经是极重,向皇后脸一红,连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无方,累娘娘担忧,罪孽深重,不敢避罚。还盼娘娘息怒,以免伤了凤体。” 高太后哼了一声,却也不叫她起来。向皇后就这么跪在保慈殿中,清河与梓儿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却听一个内侍匆匆走进殿中,跪在她们身后,禀道:“观文殿大学士石越领着女儿石氏、骑都尉狄环在西华门外请罪。” 赵顼望了一眼高太后,却听高太后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罪好请?”石越毕竟是朝廷大臣,没有随便处置的道理——若太子果真有什么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杀一条道可选;但太子既然没事,纵使声张出去,御史弹劾,无非也就是降职、削爵、罚俸——“教女不严”是什么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没有规定的,纵要处罚,从来都是与实际造成的后果、皇帝对当事人的态度来决定的。且皇帝还在,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况高太后与皇帝都不想张扬,这就更不能无缘无故处罚石越这样声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里早就有了主张,又道:“孩子叫他领回去,严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仪制。韩氏的郡夫人诰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学学相夫教子,你们俩个都退了罢。” “臣妾谢太后恩。”清河与梓儿连忙谢恩。二人在保慈宫已跪了大半日,双腿僵硬,血脉不通,几乎站都不站起来。但这时更不敢失仪,强撑着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见高太后三言两语,便将清河从一个准公主变成郡主,又夺了梓儿的诰命,处分如此严厉且不留半点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铁了心要立规矩了。果然,便听高太后又道:“叫杨士芳、庞天寿进来。” 未多时,杨士芳与庞天寿走进殿中,一齐拜道:“臣杨士芳、庞天寿,叩见皇太后、官家、圣人。” “你们知罪?”高太后径直问道。 “臣等知罪。” “也罢,每人杖责二十。” 杨士芳与庞天寿不由一愣,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忙顿首道:“谢太后。” 赵颢听到高太后如此处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出了这样的事情,杨士芳与庞天寿都会被逐出宫中。杨士芳或许贬往某州安置,庞天寿大概会在洛阳或者大名府度过余生,那些被淑寿设计骗过的小黄门,便是被杖责后赶出了宫中。但高太后却出乎意料的留下了杨士芳与庞天寿。眼见二人叩头谢恩,便要出去受罚,赵颢嘴唇微动,欲要进言,却终于忍住。 不料淑寿却忽然唤道:“娘娘!”众人都是一愣,却见她犹豫了一下,忽大声说道:“娘娘,都是温国犯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娘娘处罚温国,不要降罪杨将军他们。” 殿中之人再也没有人想到淑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担当,都不觉一怔。高太后与赵顼心中几乎同时转过一个念头:“可惜她是个女儿。”杨士芳与庞天寿刚走到殿门口,听到这话,身子都不由一颤,几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却也知道这种求情是绝不可能有用的,并没有停下脚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罚你。”高太后的声音依然严厉,怒气却平抑了许多,“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你们是皇子、公主,一举一动,关系的都不只是你们自己。尤其是六哥,现在你犯了错,身边服侍你的人,都要跟着受处罚。将来你若是不顾后果,犯下大错,便是整个大宋要跟着你受罚!”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则道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六哥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与主主[主主是宋朝皇室中,长辈对公主的昵称。]亦都是皇家宗室,一举一动,宜为军民之表率。是年纪虽小,汉昭烈所谓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正应当从小便学着守礼仪,知规矩才对。”赵颢一旁语重深长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诲,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当牢记在心里。这才是大宋万民之福。” 高太后瞥了自己这个爱子一眼,没有说话。向皇后一向是个规规矩矩的懦弱性子,虽听出赵颢这冠冕堂皇的话后面,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驳斥。朱妃在高太后面前,更是一句话都不敢有的,儿子闯了这么大祸,她也只知道跪着哭泣赔罪而已。惟有王贤妃却是听得极刺耳,壮着胆子,低声道:“孔子曰: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渊,何以知没溺之患?不观巨海,何以知风波之患?圣人犹自如此,何况几个孩子?所谓知过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虽犯了过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谁说不是好事呢?还请娘娘重加责罚,让他们知道教训,这亦是为了他们好。” 她话中之意,也是附和着高太后的话,却又隐隐地和赵颢的说法针锋相对。 “王氏说得对。”高太后冷冷地应道,却听不出她是什么心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不管是普通宗室,还是亲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让天下万民讥我皇家没有家教。俗语云‘棍棒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温国既做出错事来——”她顿了顿,沉声道:“陈衍,领他们三个一道去宗庙,跪足三个时辰。” 高太后此话一出,连赵顼都变了颜色。跪上三个时辰,文弱一点的大臣只怕都受不了,何况三个自小娇生惯养,过惯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赵佣身体又弱,这么着一跪……朱妃一听这处罚,身子一晃,几乎便要晕倒,勉强支撑着,泣不成声地乞求道:“娘娘开恩,娘娘开恩……” 向皇后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娇生惯养的……” 王贤妃却知道说什么也用,虽心如刀绞,却只是默默地不说话。 赵顼几次也想开口求情,但知道淑寿是个鬼精灵,若知道他有半点不忍之意,将来真是无法管教,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赵颢与赵頵示意。赵頵立时跪了下来,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虽然有错,还望娘娘从轻些发落,若有个好歹,娘娘难道不心疼孙儿孙女么?” 赵颢却抿着双唇,只做没有看见,竟是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说。 便在这当儿,却听殿外有人高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六哥、七哥、主主,做错了事不许混赖,都和我一道去跪……”随着这话声,便见柔嘉大步走进殿中,跪在高太后面前,道:“云鸾之罪,任凭太后责罚,绝不敢辞。是我看丢了六哥、七哥和温国,我理当陪他们一道罚跪的。不过云鸾也有一事,想求太后应允!” 这么胆大包大的话,也只有柔嘉敢说。她也不待高太后答应,便又说道:“我听说,真宗曾说,太宗皇帝最好的诫谕,都是关于读书的。虽说祖宗定制,宗室要十岁才上学,但六哥、七哥闯出这祸事来,亦是因为没有个好师傅好好教导之故。便请太后恩准,给六哥、七哥选个好师傅,出阁念书罢。” 柔嘉的性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来淑寿这般胆大妄为,她心里还颇有怨到柔嘉身上,却不料她居然还有这种见识,又想到几个孩子失踪时,柔嘉虽然还是莽撞的性子,却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种种事情联系起来,倒让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当下竟点头应允道:“便依了你。” 听到这话,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惊又喜,心里暗暗感激柔嘉。赵颢却是脸色微变,口里却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见识。” “谢太后。”柔嘉对高太后叩了个头,便拉着赵佣、赵俟的手,叫起淑寿,随陈衍一道出保慈宫而去。 高太后望着四人的背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众人连忙告退。高太后望见赵顼脸色苍白,起身时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转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说会话罢。” 赵顼这一日之间,先是憋闷了半日,念着萧佑丹的话,又喝了不少闷酒。待听到几个孩子失踪,又惊又急又气,心情大起大落,莫甚于此。他身子本来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担心着国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听到高太后的处置,心里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觉得孩子不管不行。这时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却不便当众表露出来,听到高太后召唤,勉强又支撑着,问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见向皇后以下都已经退出殿中,悠悠叹了口气,道:“官家道我这么狠心么?我哪能不心疼孙儿孙女的?” 赵顼勉强笑道:“母后……” 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高太后打断,“官家不用说什么,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储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对礼法规矩有了敬畏忌惮之心,将来才不至于为所欲为。否则他将来做了皇帝,谁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错,到宗庙跪三个时辰,那是轻的。将来犯了错,奈宗庙、天下何?”她顿了顿,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妇人见识,只知道疼儿子女儿。我若应了她们求情,哪怕是减轻一点,这几个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将来定然还要无法无天,日积月累,只怕再也没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个恶人,罚狠一点,让他们晓得厉害——我暗地里早已吩咐了陈衍,看他们不行了,便宣诏赦了他们。况且,有十九娘在那里,其实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吃亏……”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儿子诉说着心曲,不料赵顼一面听着,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试着想站起来,却感觉腿脚不听使唤,竟一跤跌倒在地。 “请陛下安心静养……”睿思殿内,吕惠卿与文彦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劝慰着皇帝。谁也不曾想到,赵顼会在保慈宫暴得风疾。风疾是一种常见的“皇帝病”,即便不能称为“不治之症”,能否治愈,在当时也有极大的偶然性。许多人染上风疾后,很快便会病逝,但同样也有能够活上一二十年的病例。不幸中的万幸是,赵顼的病情看起来不算很严重,暂时没有出现意识不清、视觉困难、不能说话这样的症状,但他的右手与右脚有点痉挛,说话有时候会发音含混,有点轻微的迟顿、口吃,偶尔更会有剧烈的头痛、头晕,令人胆颤心惊。医官们开了方子,吩咐皇帝一定要安心静养,绝不能大喜大悲。但赵顼却不能“静养”,他移至睿思殿后,趁着宫门还未关闭,便派人急召吕惠卿与文彦博入宫。 “朕、朕只怕没这么容易好了……”赵顼说话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嘴角微微有点抽搐,风疾给他造成的打击,在精神上的更甚于肉体上的。“太傅与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二人能和衷共济……”他停了一会,用目光制止了吕惠卿与文彦博插话,过了一会,忽然道:“今日萧佑丹说的话,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挂怀。”吕惠卿连忙宽解道,“物价腾贵,无非是因交钞发行过多。但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可平西南夷之乱,止益州之兵。两年之内,必令国家财计回复正常。” 吕惠卿说出如此孤注一掷的话来,连文彦博都大吃一惊。但吕惠卿却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内还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乱,他有通天的本领,只怕也捂不住这锅到处冒泡的沸水。与其这么着让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到处制肘着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掷,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时候他也有话说——此时他还不知道王安石已经婉拒复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赵顼也觉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止,朝廷财计便不得不靠增发交钞维持。益州之乱,正源于用人不当。将帅无能,不止累死三军,还拖累了朝廷。陛下试想,西南夷所居,不过弹丸之地,以王师百战之余,岂有屡战屡败之理?臣的主张,还是请陛下用王厚、慕容谦为将。若其不效,臣愿与之同罪!”吕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码,增大赌注。 “军国大事,岂可儿戏!”文彦博这时再也无法坐视,嘶声道:“吕相公将一路之安危,系于区区二将身上,若果真有何万一,便诛吕氏全族,又于事何补?臣以为要平定西南夷之乱,还须三管齐下。一面朝廷要发兵征剿镇压,一面要暂停熙宁归化,招抚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还要善择益州路牧守,以防祸起萧墙。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请陛下三思!” 赵顼望着文彦博,嘴角抽动,不高兴的问道:“朝廷不是已经用王介甫做观风使了么?太傅以为王厚、慕容谦不可当大任么?” “枢密会议以为林广是宿将,可当大任。”文彦博却依然很固执。 “石越、李宪都、都以为王厚、慕容谦可当重任……连郭逵亦觉二人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难之?”赵顼话中,隐约便有质问之意了。 文彦博勃然变色,嘶声道:“陛下用臣为枢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他这般坚执,已是几近跋扈,赵顼早忘记了医官的叮嘱,一阵怒火上涌,只觉头晕目眩,他强自支撑着,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忍住怒气,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决,非、非国家之利。” “便请陛下除林广益州经略使,此事一言可决。”文彦博亢声道。 赵顼却沉默了一下,问道:“太傅,若用林广,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乱?” “陛下既开西南之衅,奈何这时反而急功近利?军机万变,谁又能预测期限?然若以林广为将,必不至于败军辱国。”文彦博顿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谦非无能之辈,然臣所忧者,正是上位者急见事功,二人到底年轻,急欲取悦陛下,到时不仅坏了国家大事,还将自己也毁了。” 但文彦博的话,却不是赵顼想听到的。皇帝的目光转向吕惠卿,吕惠卿不待皇帝发问,便道:“陛下纵以为臣不知兵,然石越、李宪、郭逵辈,岂得谓其皆不知兵么?” 赵顼移开目光,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道:“朕意已决……便召王厚、慕容谦为将。让他们先……先到京师来,朕要亲自见见他们。” “陛下圣明!”吕惠卿连忙顿首颂道。 文彦博却默然不语。他这时才想起皇帝还是个中风的病人,惹一味惹恼皇帝,非忠君之举。而且皇帝明明已经疑心他以党争坏国事,他再说什么,也没什么用处了。 “唐康、田烈武……也要一气结了。”赵顼仿佛想在这一刻,处理掉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太傅与丞相怎么看?” “臣理当避嫌。”文彦博几乎是别扭地回道。 吕惠卿心情却极是畅愉,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论之,其实便是清议舆论,到底还是同情者居多。臣以为,这桩案子,不宜再争论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际。马默虽然判决了,然论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权。此事凭陛下圣裁便可!” 赵顼心里想要的便是圣裁,吕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此事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官员以人数而言,到底也是主张轻罚的居多。只不过清议可畏,赵顼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过于刺激反对者,万一闹出个给事中三驳出来,那才是大麻烦。他点点头,道:“朕以为可黜唐康大名府通判……去河北协助吕、吕公著;李浑编管……足为惩戒;田烈武罪轻,降一两级,闲、闲置几年便、便可。至于高遵惠……功大于过,但亦不赏,平调益、益州做提督使。卿可与政事堂诸公……若以为妥当,便以政事堂的名义结了……” 他定了下调子,却还要表示公正,让政事堂去“商议”,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若如此处分后,舆论清议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舆论清议激烈反对,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决者。但吕惠卿自是不惮于替皇帝当挡箭牌的,他反而暗暗庆幸——皇帝如此处分,竟比他想象的还要轻些,这正说明他站对了队,不仅对石越有了个交待,亦能在皇帝心中加分。吕惠卿相信,绝不会有皇帝喜欢一个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宰相的。象当今这样的英主,更加不会喜欢。 约同一时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据说是风疾!”这些年赵颢虽然“安安心心”当他的“贤王”,但却并没有白费光阴,禁中的事情,能瞒得过他的,并不多。所以,皇帝的病情虽然没有公布,但雍王府却很快便得到了消息。 “风疾?!”事出突然,李昌济讶异之情,溢于言表,“太子失德,皇帝病倒……” “仙长以为如何?”赵颢笑道,“汴京风云真是瞬息万变,有人以前是两面下注,如今风云一变,便向小王这边倒了。” “大王说的是?” “石得一。”赵颢言语中,不由有几分得意,“这个奄竖,鼻子比狗还灵些。” “此人举足轻重,大王慎不可轻视。”李昌济对于赵颢的野心,本来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这时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来,原来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间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会得。”赵颢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这件事,要不要现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济摇头道,“要等个好时机。” “但六哥马上便要出阁读书了,这个十九娘……”赵颢对于柔嘉的建议,一直耿耿。 “这也不是坏事。”李昌济笑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傅是谁。” 赵颢一时没有明白李昌济的意思。 “以太子的性情,大王只要设法推荐几个学问出众、名望过人,却又迂腐刚正的儒士做师傅,然后悄悄令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为。用不了多久,师生之间,必然难以相容。只要太子厌学,讨厌儒士,让这些夫子对太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再将这些事情散播出来,一并大肆宣扬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赵颢未及听完,已不由击掌赞道,“今日之失德,还可谓不教之过。若这般师生相看两厌,则是朽木不雕也。” “要紧是要找几个‘好师傅’推荐给太后!”李昌济笑道。 “此事不难。”赵颢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国、程颐,皆是天造地设之选。”说罢,越发觉得李昌济此策之妙,不由又笑着赞道:“仙长真奇士也。” 5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夫人韩氏被削去诰命,很快便引起了从爱说是非的官员内眷到四处钻营的官吏的注意,然后更慢慢扩散到民间,因为没有公布原由,更引起了人们猜测的兴趣。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当各种各样的猜测过多的时候,有时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种猜测,被埋没在五花八门的流言当中,人们只有在真相揭开后,才会拍着胸脯说:“我当时早就猜到了……”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在这种时候,谨慎地减少出入石府的数量,才不失为明哲之举。 不过,真正吸引官员们目光的,是第二天在琼林苑的大宴——枢密使文彦博告病,从消息灵通者口中,还传出皇帝已经下诏召有“小阎王”之称的小王将军与慕容谦将军回京的消息,二人将除益州路经略使副,统率大军,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乱。除了知道王厚是王韶的儿子外,王厚与慕容谦并不为汴京的官员所熟悉,但眼见着二人可能成为未来的新贵,有关二人的背景、能力、性格、喜恶等等,自然也成为了热门话题。 而对拖古烈来说,这正是他收集情报的好地方。宋朝皇帝在各国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钟的面,便留下礼部尚书王珪与鸿胪寺卿李陶作陪,悄无声息地众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他离席之时,脚步似乎有点一高一低,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状态——这显然是极为重要的情报——但他知道赵顼的身体并不是很好,这次反而没有太放在心上。他把精力放到了其后——当皇帝离开之后官员们才会不那么拘谨,尤其是年青的官员,他们会率先以同年、同乡、同党为特征,自然而然地分开群落。琼林苑正是花开的季节,来自天下各路军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异葩,争相斗艳,亦会引起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的诗兴,这一日琼林苑全部开放给宋朝官员与各国使者游园,所以,很快便会有更多的官员离席,三三两两结伴去苑中赏花,诗词唱和。 拖古烈今日的穿着,与一般宋朝士大夫毫无不同,他说着一口道地的汴京话,穿梭于大宋的公卿之间,倾听着他们吟诗作赋,得心应手地品评着诗词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语,赢得满座赞叹。他巧妙地拉近自己与宋朝士大夫们的距离,让他们不将自己视为“外人”,然后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谈论各种看似无关紧要的流言耳语,中层官员对于朝廷的人事、政策,总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他们亦不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会是什么军国机密,觉得自己说的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于是亦放心大胆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谈阔论。而即使是一些对辽国抱有敌意的官员,也不怎么排斥拖古烈——要区分拖古烈与一个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区别,实在是太难了,而他又是一个很能够获得人们好感的人。有时候也有人会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宋朝的国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个官员怎样有才干,大宋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总是耐心地倾听着,偶尔不卑不亢地回答几句,既不让他们太失望,也肯不让他们太满意。他对儒家经典、汉赋唐诗,乃至宋朝学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经据典来回答,即使那些存心想诘难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里佩服他的才智与学问。 但对于韩拖古烈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职责,为了那个将自己从微贱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辽皇帝,亦是为了大辽朝的存亡延续。对于自己的国家,拖古烈内心有着极深的忧患意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潜力——无论南朝现在面临怎样的危机,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无法体会到的感觉。忠烈、先贤二祠,白水潭学院,朱仙镇讲武学堂,每天练习弓箭的小学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熙宁蕃坊,还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只,汴京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太平车……每一样东西,都让他感觉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种平静下面的巨大潜力。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能够敏锐地感觉到时代的变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这样的智者。但这样的智慧,对他个人而言,却不全是好事。他感觉到时代在变化,却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应当如何跟上这种变化,如何应对这种变化,这只能让他产生极大的挫折感与焦虑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自己的祖国。 他深信大辽皇帝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大辽现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选择。做为一个辽国人,做为一个辽国士人,拖古烈对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游牧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所有的游牧民族,都注定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这是有人类以来,就亘古不变的一条铁律。 任何不肯改变的游牧民族,都注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灭亡,其中绝大部分,甚至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丝毫的印迹——能够有机会做出选择汉化与否的游牧民族,都已经是极少数的幸运者。拖古烈不会被历史的表象所欺骗,汉化也是注定要灭亡的,但是游牧民族灭亡,却从来都不会是因为汉化——这是只要做一个简单的横向比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不肯汉化的游牧民族,在同样的条件下,永远比愿意主动汉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辽的先祖们具备超凡的智慧,他们意识到不汉化就无法生存;但又担心汉化后又失去赖以立足的竞争优势,所以创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仅仅在太祖皇帝死后,太宗皇帝一亲政,其理想便是成为中原的皇帝。他统率大军南下,击溃汉人军队,在开封称帝,留下大辽国永远的荣耀,也留下大辽国永远的教训。从此以后,大辽的历代皇帝,都自居于中国的正统;也是从此以后,大辽的历代皇帝,都对汉人心存敬畏。 辽太宗在某种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义军给击溃的。他离开汴京的时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国之民难治如此!” 这是一句被刻在大辽历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从此以后,大辽国就再也没有过野心要真正地兼并中国。与南朝和平共存,保持军事上的相对优势,实际上成为了大辽一百余年来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铁骑可以将阻卜人、女直人,将一切游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践踏在脚下,可以无所顾忌地剥削他们,奴役他们,轻视他们。但是自太宗皇帝北还之后,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轻视过汉人。 并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改变。 或者说汉化。 当今的大辽皇帝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也许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拖古烈深信,对大辽来说,对契丹族与奚族来说,这都是惟一正确的道路。 惟有农耕,方能带来更多的、更稳定的粮食供应。 惟有将游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马羊。 惟有如此,方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过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会有更多的人力与物力、以及时间——惟有如此,大辽国才会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坏者只能暴虐一时,建设者才会拥有未来。 这一定会付出代价。也许是非常惨重的代价,但是拖古烈坚信,除此别无他途。为了未来,不能惧怕眼前的牺牲。 但是辽国人也是矛盾的。纵如卫王这样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认为“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他们都为自己民族的传统感到由衷的骄傲;而且眼前的代价如果过于沉重,则会遮蔽人们更为长远的目光……不仅仅是那些坚持祖制的反对者,连卫王、拖古烈本人,也并非那么一无反顾。党项人为了正确的道路,已经代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国土。大辽远比他们幸运,经过内战的锤炼,国内主明臣贤,政治清明,兵强马壮…… 但是一个想要汉化的辽国,一个正在汉化的大辽,反而却要迫不得已与南朝开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太宗皇帝失败的阴影,在一百多年后,始终笼罩在辽国君臣的心中。 这次,他们将面对一个更为强大的南朝。 信念坚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里要有犹疑,更何况他人? 大辽国也在一个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国家,三个民族的命运,永远无法回头的命运。 至此时,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凌牙门也有这么漂亮的荷花么?”一池绽放的荷花旁边,两个绯衣客毫无风度地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远离着人群,一面说着闲话。他们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贵,在高丽,在南海,他们都是炙手可热、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他们却只是普通的中下级官员,他们与汴京的官场,似乎一直相互排斥着。这种排斥,几乎是天然的。在这里,他们很难找到同伴,没有几个人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尽管大宋已经开拓海疆十余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关注的焦点。那里只是遥远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们的功绩,亦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们被汴京官员背地里称为“夷官”。 “有。凌牙门的睡莲,不逊于琼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应当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应道。他今天本来还幻想找机会向皇帝当面陈叙他的设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与他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不由感到一阵沮丧——他好不容易见到文彦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文彦博对他海船水军的新设想产生那么一丁点的兴趣,没想到文彦博却忽然告病。种种谣言显示,文彦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于石越再次进入中枢,或者退而求其次,盼着唐康得脱此劫,回来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从各种流言中,他也能猜到,唐康即使化险为夷,也很难再呆在中枢……这么些年来,薛奕从汴京官场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谣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观久久凝视着池中的荷花,似乎并没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高丽有两种不同的议论,一种议论说,朝廷允许他们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种议论却说,高丽国物产应有尽有,贸易有害无益,为了造船,不得不让许多劳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费国力……” “短视。”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观没有理会薛奕的评价,继续说道:“我在想,解决高丽的麻烦,也许应当全面允许他们的商船分享我们的航线与贸易,这样高丽于大宋的依赖,将更深更长久……” “少游一点也不考虑南边那些海商么?”一个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二人连忙起身回头,笑道:“蔡元长怎的如此神出鬼没?” 蔡京笑着在二人中间坐了,道:“我看你们才是神出鬼没,躲到这个地方来了。” “叶祖洽拉了一帮人在那里吟诗作赋,我实在没什么诗兴,便和世显躲这里来了。”秦观笑着也坐了下来。 薛奕却笑道:“少游是石门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为难,救我一命。”又道:“元长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长一半的本事,亦不至于躲到这里来。” 秦观知道薛奕是说蔡京长袖善舞,当下笑笑,岔开话题,问道:“文太傅到底是怎么了?” 蔡京笑了笑,环顾四周,见并无旁人,方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挤了。听说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圣回府后,气出的病来。宫里有人传,帝心生厌,密院要换主了。我看不日之间,文公便要自请出外了。” 薛奕听得更是意兴索然,不由叹了口气。却听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业,吕府、马府、韩府,你总要走一家的门子。” “罢了。”薛奕摇了摇头,道:“我一介武官,奔走于执政之门,传扬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说,转向秦观,问道:“方才少游说的是当真的么?” “我想来想去,并无其余良策。”秦观点点头,道:“眼前看是吃了亏,长远来看,却是得利的。鼓励高丽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丽的命脉。” 蔡京默然一会,苦笑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岂会答应?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军,实际是由这些海商们养着。况且这些人在东南势力不小,不可小觑。” “若能用我之策,便让高丽人分一杯羹,又何伤大雅?”薛奕摇头道,“元长与少游可见过宝云斋的掌柜?二位若听他说一说,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贸易,其实还只是一个起点。踢开面前的绊脚石,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学士如何说?”蔡京试探着问道。他知道薛奕已经拜见过石越几次了。 薛奕木然摇头,沉默不语。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眼下朝廷关心的是,说到底还是西南的局势。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想理清了,总得要有个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腾不出手来关心你的海船水军。再怎么说,注辇国也是在万里海域之外,与我大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前些年还有注辇国的使者来进贡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使者今晨已经出发了,小阎王和慕容谦分任益州经略使副。皇上到时候一定会召对,询问军事方略……” 薛奕听懂了蔡京的暗示,却只能暗暗苦笑,他哪里又有本事能结交上王厚与慕容谦? 蔡京见薛奕神情,便已知道自己是白说了。他又与二人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对薛奕与秦观的态度,他是十分不以为然的。汴京官场的确十分疏远他们,但这并非是没办法弥补的。一个契丹人拖古烈,尚能与汴京的士大夫们打得火热,何况薛奕与秦观二人都是石越门下有名的人物?秦观不必多说,他随手填一小词,占一绝句,哪里还会有叶沮洽的风头?便是薛奕,其实也是会写诗的,他在南海的几首诗流传回来,也颇受称赞。说到底,二人还是太骄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自以为做的都是经邦济国的大事,打心眼里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风花雪月的官员们。他们只恨不得能和两府大臣天天谋划着国家大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后,这种级别的官员,汴京城里多如牛羊。 所谓的权力中心,在蔡京看来,绝不仅仅是指两府与学士院。 在外面的时候,你必须表现出吏材来——无论是石越,还是司马光、文彦博,甚至是吕惠卿、冯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便入不了他们的眼。想出人头地,当然也可以贿赂内臣贵戚请托,“至宝丹”参政,还有吕惠卿、冯京那里,也并非无隙可钻,但蔡京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这样得不偿失——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与御史台的御史们就不必多提,靠这样的手段晋身,在石越、司马光、文彦博那里,无异于判了死刑。若政治野心仅止于五品六品,倒也无可无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为,只要这些人还能发挥着政治影响力,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升官,就要摸准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两府诸公看重的是政绩,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绩来给他们看。 但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同侪的关系若不搞好,就不会有“清议”支持,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没有清议的赞誉,同样也会成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两府诸公看的是政绩,但是汴京的士大夫们,却不会象个考课官一样,凭着你的政绩来决定他的喜恶。 你必须谨慎的融入其中,表现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华,才能得到他们的欣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品味美食,讲笑话,互相赠送歌伎……只有如此,才可能成为汴京士大夫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另类。除非你和石越一样,有机会一开始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凭着自己的才干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样,用几十年的功夫,不断的积累着自己道德声誉与政治资本。但石越那样的奇缘,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应的地位之前,照样也结交内侍,与冯京、王安礼等人打得火热;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韩、吕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没有韩维天天在皇帝面前说好话,王安石未必有机会宣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初年,皇帝为了励精图治,兼之还没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吕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时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对于朝廷与大臣的操控,早已经得心应手。想通过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骤得大位,复制王、吕、石一样的传奇,几乎已经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决定官员命运的最强有力的人。但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你是韩忠彦,你去逝的父亲是定策两朝的元老重臣韩琦,否则的话,一个太府寺丞,还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妙。决定自己命运的,是两府诸公,与他身边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中低级官员。 蔡京尽可能地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石党是他立身的根基,所以,即使是秦观、薛奕、曾布这样的海外官员,他也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在他们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尔也会友善地帮帮他们。而石党以外,对于旧党与新党,他也尽量地维持较好的关系——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吕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陈元凤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称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经常出入白水潭学院,结交一切名士,偶尔也会资助一些贫穷的士子——能够影响到朝野清议的力量中,白水潭学院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一支。 总之,良好的声誉,是绝不能忽视的。 他嘴边带着一种温和亲切的笑容,朝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并非所有在京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这次琼林苑的大宴。换言之,在今日的琼林苑,一次不经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树下难惹的敌人。这是蔡京绝不愿意犯下的错误。 他一面走着,忽然,从左边的道路上传来两个人的低声议论。 “大尹这桩案子,怎的一反常态?” “舒兄有所不知,这案子牵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里一惊,他已经听出来这个“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这两个字,在汴京,除了开封府苏颂外,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被如此称呼的。祥符县是开封府的一个大县,祥符令也不是寻常县令可比。这二人所说的案子,听起来非同小可。他顿时留了心眼,放轻脚步,闪到一个树丛后面,却听舒亶道:“蒋安?那僧人和蒋安也有关系?” “这些和尚道士,出入权贵之门,也是常事。他们作奸犯科,哪一桩后面省得了要牵出几个权贵来?” 声音越来越近,蔡京仔细辨认这个声音,总觉得很熟悉。隐隐约约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却记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苏子容自任开封府起,便号称要厉行法禁,说什么京师重地,须用柱后惠文之治,以法弹压,断不能无为而治。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我还以为又要出一个包公了。”舒亶语带讥讽,“想不到,区区一个祥符令,他便视国法于无物了。轻轻松松便将那僧人给放了……” “蒋安是韩枢副的同乡。” “为了一个韩持国,便可以给蒋某人面子,放过一个僧人。陈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决,那也不难想象了。” 二人一面说着,却是朝北边转了过去。蔡京待到二人走远,方从隐身处走出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呆。他已经看出来另一个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确的同年,如今在开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对付苏颂,自然是有原因。吕惠卿曾经想过要收买苏颂,他故意对人放出话来,说苏颂是他同乡的前辈,若肯来拜会他,便可位至执政,但苏颂却并不买吕惠卿的账,反与石越、旧党打得火热。兼之苏颂为开封府,的确也因秉公执法,得罪过不少权贵,舒亶是新党中有名的御史,想借机罗织罪名弹劾他,也不足为怪。但那个开封府判官,却是平素素有直名的,为何要陷害苏颂,他却一时没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对付的并非是苏颂,而是陈世儒——蔡确的父亲蔡黄裳,曾经是陈世儒的父亲陈执中的下属,因为年老糊涂,被陈执中逼迫致仕,郁郁而终。蔡家与陈家由此而结下世仇。苏颂迟迟不肯判陈世儒夫妇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顾虑,但却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此事表面看起来事不关己,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不要多管闲事。”蔡京一面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面却又忐忑不安。 “元长,有礼。” 蔡京只顾着想心事,没料到前面来人,慌忙抬头望去,却见是国子监丞吕大临。他慌忙回礼,笑道:“与叔,有礼了。”一面在心里暗暗奇怪。 其时旧党人物,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因为新党势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与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块,一起聚集在司马光这面反对党的“赤帜”之下。但实际上,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党、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党,与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主要由司马光的门人组成朔党之间,是存在着冲突的。大体来说,其中二程的洛党,与新党理念最为接近,他们也主张对朝政要进行彻底的变革,因此程颢开始时曾经与王安石共事,只是后来无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扬镳。但至司马光秉政之时,其时大程已然去逝[史上程颢于西元1085年逝世。],程颐还是公然反对尽废新法的举动。后来又是程颐第一个自我反省,以为党争之祸,旧党亦应负责任。而蜀党与朔党的基本立场,则与石党比较接近,都是主张逐步的改良。但相对而言,苏轼较为理想化,而朔党则重视历史的经验,实干的精神较强。 此时历史已然发生极大的改变。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不清的状况。旧党中,已经不存在所谓的“蜀党”,这一派的政治势力,以二苏为首,已经隐隐并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谓的“洛党”,因为二程植根于白水潭学院培养学生,与新、旧、石三党,竟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亦即是朔党,因为与石党在政治理念确有相合之场,二者的政治联合,使之因此也成为了朝中三大政治势力之一,而且隐然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时也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党,其政治光谱其实是在石、旧二党之间偏移不定的。 而这个吕大临,虽然此时不过是小小的国子监丞,但他的身份,却可以折射出熙宁朝中政治派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他是“程门四子”之一,是所谓的“洛党”;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陕西人,他的兄长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都是旧党中极有名望的大臣,吕氏兄弟,也是公认的“关学”大家。在旧党的政治版图中,显然是更偏向朔党的。此外,吕大临既受到司马光的赏识,在白水潭学院也颇具人望,更与石党中的许多人物也牵扯不清。也因为如此,吕大临一直被视为汴京极为前途的一颗政治新星。许多人都相信,吕大临成为“新贵”,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蔡京看来,吕大临对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热的。他亲近的石党人物,多半都是所谓的“白水潭派”,象蔡京这种“西湖派”,显然不属于他“青眼”的范畴。但此时,吕大临却一反常态,主动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还亲善地和他交谈着。这既令蔡京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又让他心里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有点“反常”的情况,接下来又不断的出现,一路之上,竟然又有两三个在朔党中素有刚直之名的官员,主动向他表示善意。 这让一向极精明的蔡京也不由得糊涂起来。一个吕大临的善意,也许还可以说是偶然,但接二连三的出现,却不可能没有特别的原因。面对着这种不知原由的善意,蔡京心里竟产生了不安的感觉。他极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哪怕这看起来对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还是有旧党的官员对他依然故旧,这让他稍稍安心一点。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是那件使吕大临们对自己改变态度的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就发生在琼林苑,而很多人尚还不知道此事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阵冷汗来。 琼林苑的一处行宫中。 石越静静地站在赵顼的身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顼会突然中风。当他被单独召来之时,他跪在赵顼面前,哽咽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对于赵顼,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这种感情,有时候是致命的,必须谨慎的掩藏起来。年轻的皇帝可能需要一个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随着皇帝的成长,是不可能被允许一直存在的。若他不懂得分寸,只会重演历史上的悲剧。但他见着赵顼时,却还是忍不住伤感——他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顼的寿命。历史也许已经改变,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会改变。皇帝的病情,让石越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哽咽着,一面却叩头赔罪,为自己女儿的行为请罪,以掩饰自己的感情。 赵顼显然也有点动情。 但他也不允许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从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经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经不再是熙宁初年的那个皇帝。他本来想和石越说说他的女儿,但最终,赵顼只是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谈起了正事。 他是不顾医官们的坚决反对,才来到琼林苑的,他不能允许自己随便浪费精力。 “朕、朕一定要稳住高丽国这个盟邦。为了北、北边!”突然不能利索的说话,让赵顼一时无法适应,但他不得强忍着心里的烦躁与焦急。“与高、高丽的那点贸易,是蝇头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那点钱,开贸易,是、是为了加强对高丽的控制,不、不是为了将其变成敌人。”皇帝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只、只是,司马君实是断不肯白送钱给高丽的……文彦博已经……” 石越听懂了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但他心里依然忍不住伤感,平时的赵顼,一向说话语速很快…… “高丽使者带、带给朕的奏章,说的都是同、同一件事,看、看高丽国国内也很危险了……”关系到高丽国王的王位,自然不会说假话。现在王运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为,朝廷不能抛弃王运。” “贸易怎么办?”赵顼望着石越,“继续下去,王运迟早有、有一日王位不保,难、难道真要出动军队、队替他稳固王位?到、到了那个时候,江华岛那点驻军只怕不够……但、但也不能停止贸易……” “臣倒有个办法。”石越心里只想着要帮助赵顼,他突然间少了许多的顾虑。高丽的局势,他早已经反复地考虑过。“大宋要保持对高丽的影响,不但不能停止贸易,还应当加深贸易。长远之策,可以适当地让高丽人更深地参预到海外贸易中。但短期内,只恐难见成效。但若白送钱财给高丽人,这却是个恶例,臣亦反对这样做。” 石越看了皇帝一眼,又继续说道:“臣以为,不如借一笔钱给高丽。” “借?” 石越微微点头,道:“高丽国缺钱,借钱给高丽,可以起立竿见影之效。但这笔钱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国库拮据,一文钱也不能乱花,骤然间要掏出一大笔钱借给高丽,对朝廷财计,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顼点点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宋丽的贸易总额,朝廷每年借给高丽国一百万缗钱左右,便足以巩固王运之王位。” “一百万缗?!”赵顼吃惊地望着石越。 石越点了点头,“便是一百万缗。以后借多少,可以再商议。第一笔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不过,这笔钱虽然借给高丽,但是,该怎么花,却不能由高丽人作主。” “朝廷借给高丽的一百万缗,高丽国必须全部用来购买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这一百万缗,只是一个账面上的数字。朝廷也不必真的运一百万缗铜钱到高丽。”石越怕赵顼不明白,又解释道:“比如高丽国想买大宋某家商号十万斤盐,那么高丽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铜钱,其余七八成的货款,便可以从这笔借款中抵销。那家卖盐给高丽国的商号,拿着相应的凭证,再到朝廷这里来领取剩余的货款。朝廷扣除商税后,再交付货款便可。如此一来,高丽国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钱,归根结底,还是宋人赚到了。而且,高丽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将这一百万贯的借款花光,他们交易时毕竟有一个时限,国库也不会那么吃力……” 赵顼听到这里,已是两眼放光。但凭他对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还没有说完,便只是赞许的点了点头,继续听石越陈叙着。“除此以外,借钱便要有抵押、担保,还要定下还钱的期限。何时还钱,利息几何,这些可以由有司与高丽使者去谈判。总之不妨放宽点,但不能让他们觉得太轻易。”石越娓娓而谈,赵顼恍然之间,却感觉到似一个巨大陷阱,送到高丽人的面前,“臣不指望着高丽人如期还款,借钱容易还钱难,自古皆然。臣以为,不妨便让高丽人以物抵债。今年高丽人借了朝廷一百万贯,明年朝廷让他们用谷物还债,高丽国这一年间,便得拼命种谷物;若让他们用人参还债,他们这一年间,便得拼命挖人参;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战士的头颅来抵债,高丽人亦不敢不从……这笔借款,便如同一根绳索,勒在高丽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让他们欠太多的债,免得逼急了他们翻脸不认账,跑到辽人那边。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处,在他们的偿还能力之内,他们借得越多,利息越低,买货物时价格越低,要付的现钱越少;借得越少,则反之……” 说到这里,赵顼已忍不住高声赞道:“奇策!奇策!”自春秋战国之后,国与国之家互相借贷的事情,便几乎从未出现过。宋朝开出如此条件,对于王运来说,简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饼一般。赵顼实在想不到他有拒绝的理由。 “最要紧的,是朝廷有讨债的能力。”石越补充道,“与朝廷交好,最不济,可以挖东墙补西墙,可以年复一年的借钱度日;若胆敢交恶,钱借不到了,还要引来兵戈之灾。只要他们借了第一笔钱,高丽国便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陛下的战车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丽国从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赵顼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他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议,而是在感叹着。司马光对于财政的看法,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的确重要。但司马光过于谨慎了,除了裁并州县、汰减官员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诸如军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编禁军;发行交钞等等较为积极的财政措施,都与司马光没多大关系。凡是涉及到财计上的问题,司马光都没有太多的办法。在赵顼看来,他的户部尚书,只知道一味的保守与谨慎。这与赵顼的性格,无疑不太合拍。但赵顼也需要司马光,司马光的存在不仅有极重要的政治意义,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狠拉缰绳,将狂驰中的奔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悬崖。所以,赵顼让司马光掌握户部,却将太府寺始终交到理财较有手段的石党和新党手中,不让旧党染指。 在赵顼看来,石越是一个永远不会让他失望的人。他总能找到巧妙的办法,来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一点很重要。赵顼胸中的雄心壮志,在即位十八年后,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干的大臣,特别是在有事之时。但赵顼的身体并没有配合他的心情,因为精神突然的亢奋,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 “陛下!”石越心头浮过一片阴云,声音竟有点颤抖。 “朕没事。”赵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出三个字,又停了好一会,仿佛在积蓄力量,方又说道:“今日便、便先议到这里。卿回去好好想想……给六哥、七哥找个老师……” 6 皇帝的病情让两府大臣忧心忡忡,自十七日琼林苑之宴,直到七月二十日,太医们叩破了额头,再也不肯让赵顼迈出殿门一步。这对宋朝政府的运转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影响——宋朝的政治传统与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处理具体的庶政,皇帝只要掌控高级官员的任命,充当最高的裁决者便够了;但是,皇帝健康与否,依然关系到政局是否稳定。两府宰执大臣经过商议后,决定不顾各国使臣在京这一事实,公布皇帝的病情。这一看似极为自信的举措,其实已经表露了宰执们的担心——他们害怕皇帝病情恶化,突然崩驾,若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来许多的猜疑,对于以后的朝局十分不利。 而紧接着,又有两种流言开始在汴京流传。第一个流言,是据说太后与皇帝正在给太子寻找老师,太子赵佣很快便要出外到资善堂读书。这个流言流传很广,很快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太子的老师,人人都知道这是飞黄腾达的捷径。而另一个流言,却只有极少数与禁中的内侍关系密切的官员才知道——据说,高太后属意的资善堂直讲,是白水潭学院院长、《汴京新闻》总编桑充国,以及白水潭学院明理院院长程颐。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何处传出来的,但人们都相信它与禁中的内侍有关。这个消息是如此重要——若皇帝崩驾,不到十岁的太子继位,高太后便会垂帘听政。迎合高太后的意思,是博得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这是不要担任何风险的——桑充国与程颐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没有做官的儒士中,声望最高的两个人。他们道德高尚,掌握着清议的力量,学生遍布天下朝野,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两个人当资善堂直讲,品德、才华、资历,都不会有任何质疑。 那些官员之所以没有立即上书举荐,仅仅是因为皇帝没有明发诏旨。得了风疾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动怒——三天之中,他唯一处理的朝政便是,不顾司马光等人的反对,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彦博的辞呈,让文彦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应天府,拜韩维为枢密使。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权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随着皇帝暴得风疾,文彦博的出外,已经开始破裂。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没有明发诏旨要替太子选师傅,你却不知好歹的上书,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么? 但这个沉默却并没有更久地维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园献祭回京的金紫光禄大夫、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请皇太子出外至资善堂读书,并荐布衣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赵仲璲是现任濮国嗣王、宗正寺卿赵宗晖的儿子,皇帝赵顼的堂兄。因为赵宗晖年老体弱,赵仲璲近十年来,受诏担任祭礼之职,在宗室中辈份虽然不是很高,却德高望重。说话极有份量,新官制后,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们依次接任,但此时实际主持宗正寺事务的,却是赵仲璲。因此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赵仲璲的奏折,仿佛正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复,顺水推舟举荐桑、程为资善堂直讲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飞进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听着陈衍转叙着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气得浑身发抖。让桑充国与程颐担任资善堂直讲?高太后想都没有想过。她或许还听说桑充国的一些事迹,但程颐在士林中名气虽大,高太后却也仅止是听说过名字而已。而这一切,居然还是“承太后之意”! “这宫里头,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谣!” “娘娘,老奴以为,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着让桑、程二人,当太子的师傅,才出此奸计。”陈衍壮着胆子说道,他总觉得这事背后,有着巨大的阴谋。但却到底不敢胡乱开口。 “你是说桑充国和程颐?”高太后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非常的富贵,怎敢行非常之事? “老奴不敢妄言。” “桑充国、程颐不过是两个布衣,有什么本事支得动这么多官员?又有什么本事使得动赵仲璲?果真他们能差得动这许多官员举荐,他二人想进资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立时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进入仕叙,方法多的是,纵算是想做帝师,也犯不着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万一,倘是太子即位,那么实际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区区两个资善堂直讲,她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打发了。桑、程二人她虽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虚名,亦不至于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这背后之人,并非是桑、程,又会是谁呢? 想帮桑、程的人,倘使蠢到这种地步,便断断想不出这样的妙计来——胆大到算计起皇太后,还能差动赵仲璲上表,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来的手段;但若说是桑、程的仇家,想设计陷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一点。 难道是为了六哥? 高太后心里一动,向陈衍问道:“桑充国、程颐之品行,外间风评如何?”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赵仲璲一封奏折,能让这么多随声附和,这二人的名声,还能差得了去?果然,便听陈衍回道:“回娘娘,这两人都素有令名。程颐的几个弟子,做的都是御史、给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涂起来。桑充国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学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颐的门人能做到御史、给事中,那也不是寻常布衣可比。这样两个人,声誉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为人还正直——这不是为了太子好么?难怪外间这么容易便轻信这谣言。但既是为太子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显然也非正人所为。 “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想听听堂兄亲口说说!” 虽然外界忧心忡忡,但睿思殿内的赵顼,因为治疗调养得当,病情反而有了好转。此时,赵顼已经没有了初时口吃的症状,不过说几个字还会停顿一下,吐字也还有点含混不清,但一双深陷的眸子中,却似有一团炙热的怒火在燃烧着。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固然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但另一方面,赵仲璲参预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他本人亦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有益无害。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他腾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陈于官家面前——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于资善堂讲读,此一派说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讲彼一派的注疏,于东宫实有害无益。若其只顾了互相倾轧、争宠,于太子又有何益?桑、程虽是布衣,然盛名布于天下,且皆讲学十余年,亦有当师傅的资历。二人为人刚直,又脱于党争之外,实是极难得者。官家若要为太子寻师傅,舍此二人其谁?臣愿官家三思之。”说到这里,他略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继续说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讳之事,太子也须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当世大儒,实为天下清议之领袖。二人虽为布衣,而门生遍于天下。得此二人在东宫,储君之位,谁得动摇?汉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汗流浃背。这已是挑得极明了,桑充国、程颐,是决计当不了权臣的,但是凭其声望与影响,若争取到太子一边,对于太子巩固大位,将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他说出这番话来,却已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宫廷斗争当中。一个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对于皇帝的家务事,也不应当知道得太清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长寿的第一要诀。虽然身上都流着太宗皇帝的血,但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别。赵仲璲心里一面是对自己强出头的悔恨,一面是对未来命运的忧惧,二者交杂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颤抖着。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顼亦没有听不懂的。他身子还是有些不灵便,斜靠在榻上,半睁双眼,静静地看着赵仲璲。半晌,方缓缓说道:“堂兄忠心可嘉,却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国已久,人心早定,用不着什么商山四皓来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还有何人敢妄加觊觎?朕让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着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权术算计。天命若在六哥这里,凭谁也夺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这里,费尽心机也守不住。朕用不着什么桑充国、程颐!” “臣糊涂,臣糊涂!”赵仲璲忙不迭地叩头请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涂,而是太明白了。”赵顼吐词含混,语气却尖锐得象把利刃,“朕还没死,这大宋江山,作主的还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远了。” “官家……” 赵仲璲话未说完,便被赵顼打断,“这么些年来,堂兄每年四次奔波于两京之间,祭祀祖宗,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也算是劳苦功高。但太忙了,看来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暂时不要管了,还是好好读读圣人的书……”若非看在濮王赵宗晖的面子上,赵顼早就将赵仲璲赶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赵顼并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国、程颐当赵佣的师傅,自然也有他的考虑。白水潭学院势力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朝中一股极庞大的势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学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却不愿意因桑、程为太子师,而助涨白水潭的声势。在赵顼看来,反而应当给其余的学院适当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在最近几届殿试中,他甚至有意提升嵩阳、应天府书院的进士的名次。此外,赵顼对桑充国的印象很一般。十余年前的事情,赵顼当然不可能老记在心上,桑充国说到底不过一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么事情,然而在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这让他下意识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于程颐,皇帝了解甚少——他从未读过程颐的著作,但赵顼却记得程颐的哥哥程颢,他也并不是太喜欢程颢。更何况,“皇太后属意的人选”,这种传闻让赵顼感到极不舒服。 所以,他宁可从馆阁中找几个饱学之士去做资善堂讲读。 然而,不管当事人有何想法,赵仲璲的奏折到底已经成为了离弦之箭,难收覆水。汹涌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哗地便喷射出来。高太后的真正意愿,没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赵仲璲的奏折,与那个逐渐传扬开来的流言。对于高太后的这个“想法”,士林交相称誉,百官纷纷上表称许。在他们看来,桑、程为资善堂直讲正是众望所归,高太后的这番见识,更显出她一贯的贤明。虽然朝中也有人反对这道任命,但人数太少,理由乏力,相比而言,全然不能成气候。白水潭巨大的影响力,在此时充分体现出来——在白水潭,依然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桑、程被荐为资善堂直讲,位份虽低,但却格外的荣耀。不仅白水潭出身的官员对此大唱赞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纷争,纷纷上表支持,生怕落后。从来人情都是爱锦上添花,许多纵使心里不以为然,或者心怀嫉妒的人,这时候亦都不免要违心要附和一下。 吊诡的是,虽然朝野称赞,几乎没有什么有力的反对者,又有“太后的属意”,但皇帝却似乎一直病得厉害,连替皇太子选师傅这等大事,也搁置着迟迟没有处理。 便在这闹腾腾的朝局中,汴京东城之外的一个渡口边,两个老人对坐在一座简陋的草亭之中,以两杯浊酒,互道离别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彦博要从此地出发,离开这天下最繁华也是最纷扰的所在,去应天府怡养晚年。在城门之时,他便谢绝了前来送行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但司马光坚持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彦博却无法拒绝。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一去,二人此生也许便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而文彦博心里也有许多放不下的记挂,想在临行之前,托付给司马光。 “文公,便不能为天下稍忍片刻?!”几杯酒下肚,司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来。国事艰难至此,政局偏偏还动荡不安,朝中吕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测;宫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还有个贤王在那里虎视眈眈,更兼太后与皇帝母子猜疑,在这个当儿,司马光亦不免深感独木难支。偏偏文彦博居然在此时撂挑子不干了。他心里的苦闷,更能与何人说? “君实,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彦博涩声苦笑着,“皇上是有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枢府,于皇上而言,实乃是不得已。当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权重,枢府若无老臣镇守,两府对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话。其后军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编禁军——君实当知道,我开始是反对的,我担心兵骄已久,仓促为之,唯恐生变。但皇上与石子明辈锐意为之,让我居枢府,亦不过是愈借我的那点虚名,来镇压人心。我知圣意不可变,又恐由他人为之,激起兵变,于国家不利,这才勉为其难。不料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实熟知国朝典故,想想国朝有几个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摇摇头,叹道:“如今军制改革大势已定,灵夏亦已收复,我在密院,对着一个西南夷叛乱束手无策,皇上口里不说,心里实是已有不满。我此时不走,难道要等将来被赶走么?朝中之事,以后便只能靠君实你了。”文彦博自知此去之后,也许此生再难回到汴京,司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无忌讳,将肺腑之言都说了出来。 司马光亦不由黯然。 “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却到底还是小看他了。益州师久而无功,密院也理当有人负责,我有这个把柄在他手中,他便总有话说。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将又是他一力推荐的,以后他便少了许多借口。我自请出外,亦是替他做个榜样……” 司马光微微点头,但想起此事,又不觉愤然,道:“若没有石子明给他出主意……” “君实!”文彦博打了司马光的话,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谦能平益州之乱,便让福建子多做几年宰相,也不要紧。我们要扳倒福建子,是认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势便只会恶化,于国家不利。千万不要到最后,自己蒙了自己的双眼,将本末倒置。晚唐牛李党争,前车之鉴不远。便是我反对王厚、慕容谦之任命,亦是以为益州之乱,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毕竟年轻,我怕他们为了取悦上司,急于成功,反害了国家。” “文公说得极是。” “君子与小人之别,不在于有党无党。君子之党,以社稷万民为重;小人之党,则一党之私为重。” “文公以为,石子明是君子,还是小人?”司马光始终耿耿。 文彦博默然了好一会,方缓缓说道:“谓其小人则太过,谓其君子则不实。君实以后,亦要留心他。” 司马光叹息了一声。应付一个吕惠卿,他已经筋疲力尽,再加上一个敌友难分的石越,他实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抬眼注视文彦博,低声道:“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难测。皇帝染上此病,难免有不讳之事,太子年幼,外头又一个贤王……我非有伊尹、诸葛之材,哪里撑得住这些许多事?” 文彦博直视司马光的双眼,淡淡道:“君实最忧心的,还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迹已露。外间说以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是承太后之意,我是将信将疑。但桑、程皆是正人,为资善堂直讲亦甚妥当,便不是太后之意,外间既然这么传言,按理皇上亦当顺水推舟允诺了。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却久久不允……” 文彦博点了点头,“倘是母子无间,纵有一千个贤王,亦无能为也。” “外人见着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会以为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着定策之功。”司马光忧心忡忡地说道,“倘若西南局势变坏,波及到益州;或北边有异动,那便有了立长君的理由……” 因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织在一起,让局势越发的恶劣起来。 文彦博低着头想了很久,这才说道:“益州败坏也罢、交钞出事也罢、北边异动也罢,倘真要人来收拾残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会是石子明。他迟早会再入两府。依我之见,石子明圣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压一压,将他留给子孙,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还是会用他的。这些事情,是他的长处,朝中没人能胜得过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间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来能屈能伸……君实若将他逼到福建子一边,并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雍王和福建子,这都是关系到社稷的大事。于石子明,要导其向善,防其向向恶。”说到此处,文彦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抬高声音,道:“君实,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罢!” 司马光不由一怔,望着文彦博。他知道文彦博对王安石的感情是极复杂的,在王安石为相之前,文彦博非常地欣赏王安石,推荐赞扬的事情,没少做过。但王安石为相之后,很快便将他赶到地方,一直到他罢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枢。司马光没有料到文彦博竟然能捐弃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复出。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是一种欣慰的笑容。 “我已经给王介甫写信了。”司马光笑道。他与王安石,也曾经是莫逆之交,二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关系破裂,但在司马光内心的深处,却始终认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即使在关系最坏的熙宁初年,也始终相信对方的品格。若能够在十几年后,抛弃恩怨,再度携手共事,对于司马光来说,也是他极期盼的。 文彦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顾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若司马光能促王安石复出,那不仅可以对付吕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着非份之想的人。尽管大家政见不同,但二人对王安石的品格,却都有绝对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着文彦博踏上座船,司马光抱拳慨声说道。 文彦博默默地看着几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马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又是不舍,又是期盼,但最终,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道:“君实,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马光没有明白文彦博的意思。 “我听说你在琼林苑大宴中,公开夸赞蔡京能干,理财治民,皆为上选。”文彦博道:“蔡京心术不正,君实要当心。石越门下良莠不齐,君实若要导其向善,须择心术品行较好者。蔡京此人,君实犹须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当铭记于心。”司马光口里应道,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君实保重!”文彦博又凝视了司马光一眼,叹了口气,一抱拳,转身走进船舱,唤道:“开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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