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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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宁殿,大雪。

赵顼躺在床上,只觉得周围一片静寂,静得他能听到雪花片片坠落的声音,静得就连烛油滴落、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得惊人,只是,为何此刻却静得连一声呼吸都听不见?难道此时,偌大的宫殿里竟然连一个宫女与内侍都没有吗?他忽然近乎荒唐的可怜起自己的孤独来。于是他只能驱使着思绪飘远些,李向安说,外头已经积雪数寸。如果是在过去,这时应该是他刚刚批阅完奏疏后吧?他应该会带着内侍出去赏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楼的城楼上,看看京城的夜景。虽说初九的晚上灯节才正式开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里却四处都已经张灯结彩,预备迎接这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从宣德门外开始,几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扎好各种灯架,这些灯,有的大至数丈方圆,哪怕站在宫墙之上,都能看得一目了然。

到了灯节开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织,个个穿红戴绿,喜气洋洋的在夜市里游玩,他甚至听说灯节的每一个夜晚结束后,人们被踏掉的鞋子都会有五六千只之多。唉,他突然很羡慕这些开封的百姓,做为一个力图有为的君主,他自从登上皇位后,就再不曾享受过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乐。到了现在,他更是连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忆里追寻那些依稀尚存的欢乐。

尤其是在这一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生命在急遂消失的声音,仿佛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马上就要倾尽最后的水滴。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吧?作为一个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经常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然后精明理智的计算一切,只是,他永远不曾计算到,真正走到生命的尽头时,竟会是这样的孤独与痛苦,无助且留恋。

但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早在此刻之前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他就已经悲哀的觉识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坏的木头里,他其实也曾不止一次的盼望过这种日子能早些结束,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样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无助与无能——这样的感觉实是一种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之时,他突然又留恋起来。他其实从不曾厌倦人生,他从来都充满希望,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国家,他其实舍不得离开这个属于他的天下,舍不得自己未尽的事业。

若能再给朕一点时间,若能再给朕一点时间的话……这个声音忽然在他心里大声的响起来,涌动起他最后的希望与期盼,他几乎是虔诚的向那看不见的上天祈求着:不是说皇帝是天之子么?那便请上天听到朕的恳求吧!朕想等着六哥长大,朕想击败北面的强敌,朕想收复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丝毫的回音,他突然有种说不清的凄然,一种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让他彻底的绝望……不知何时,向皇后又来到了他的床边,眼含泪水的注视着他,他转过目光望着她,这么多日来衣不解带的侍候,让向皇后的身体已经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教原本就不甚至美貌又已经年届中年的她看起来更显得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却突然间对这个他从不曾爱过的女人多出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这个自己尚在潜邸时就迎娶的女子,一贯的敦厚本份,克已守礼,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却也难得让人对她生出什么怜爱之心,所以,自己虽然一直对她敬重有加,却也从不曾真正的对她好过,直到此时,他才突然生出一种辜负的心情,他想起这个女子才嫁给自己的时候,总是羞涩的低垂着头,轻声细语的说话,拘谨老实不象他的妻子,倒象初选进宫方受教聆的宫女,只在偶尔眼角的余光里,才看到她温柔注视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么一抹热烈。只是这抹热烈,就如同眼角的余光一样,在他心中,都处于太过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视。再后来,自己做了皇帝,虽说一心励精图治,但后宫的妃子还是一日多过一日,这些女子,或玲珑,或娇俏,总有一些特别的系人心处,越发衬得这个贤良的皇后庄重无趣。那些后宫的女子都爱争执,爱吃醋,爱闹别扭,他终于明白这其实是女子的天性,于是不免怀有恶意的猜想:她强忍这一切,是否觉得辛苦?

回想起这一切,他忽然惊觉,他居然直到这一刻,才开始怜惜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点时间,朕一定要对她更好一些!

但随即,他又看到了悄无声息走进来的李向安,一如既往的弯腰叉手侍立着,他身后帷幕之外,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太医正头并着头,是在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熬不过今晚了吧?

他忽然间愤怒起来,却又马上感到沮丧。他听到李向安尖细的声音正低声跟向皇后说:“李舜举、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卫,石得一与李舜举会轮流出去巡视,今晚在殿里宿卫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卫的哨位……”

向皇后含着眼泪,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却突然间又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烦燥与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见李舜举的事来。

“官家,此乃是作茧自缚!”李舜举的话言犹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权重。至官家改官制,两府之权重,几近于西汉。又何必要什么辅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后之贤,绝不至有负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见隙而萌异志。况且,官家若不信太后,便不当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既请太后垂帘,又见疑至此,这正是取祸之道!”

“况且这六辅政之设,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与韩忠彦正当壮年,待四公死后,官家欲以何人来制石越?韩忠彦之智谋德望,岂能敌得过石越?待太子亲政,官家欲太子与石越如何相处?其将为诸葛?将为霍光?或将为操、莽?献策之人,深误官家!”

那日,李舜举看了他出示的遗诏后,在他面前直陈肺腑,痛哭流涕,额头叩得鲜血直流。赵顼那时便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份遗诏的不妥。他这份遗诏,或者能够保证儿子长大亲政,但却给亲政的儿子,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难道真是作茧自缚?他那时已经警觉,正想着叫李清臣与安焘来修改遗诏,却意外看到李舜举眼中犹疑不定的神色——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时,欺上瞒下,他素知李舜举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时汇报朝野异动。李舜举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这才又催着他禀奏,不料听到的,却是契丹即将大举南犯的晴天霹雳!

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激动起来。朝局未稳,战乱将起,这孤儿寡母,如何能够应对这一切?纵然能安然渡过眼前的难关,他筹谋未妥,尚还留下一个老大的难题给她们,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只觉得五内如沸,脑子仿佛在瞬间要炸开了一样,

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复幽蓟?

一定要收复幽蓟!

一定要收复幽蓟!!

一阵阵剧痛中,赵顼仿佛咒诅发誓般的在心里呐喊着,眼前浮过一个个的人影,曹太后、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贤妃……每个人的样子都那么模糊,最后完全混杂在一起……

“呃——呃——”终于,赵顼发出两声痛苦的嚎叫声。一阵异常剧烈的头痛仿佛在一刹那撕裂了他的大脑……

殿外,风雪更烈。


“太医!快传太医!”福宁殿内,顷刻间乱成一团。向皇后摇动着赵顼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

李向安早已经冲出去,领着几个太医跑回寝殿,几个太医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赵顼,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个个的轮流为皇帝把脉,探鼻息,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后一个太医检查完后,所有人都默默的跪在了床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李向安朝着几个太医嘶叫着。向皇后却是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颓然的跌坐在床边。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个太医使劲的叩着头,颤抖着声音禀道。

顿时,福宁殿内,一片死寂。但随即李向安一声尖厉的哀泣仿佛惊醒了所有人,殿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开始失声痛哭。听到殿中的哭声,早有心理准备的李舜举、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与所有的内侍、宫女、班直侍卫,也全都齐刷刷的朝着皇帝寝殿的方向跪下,失声痛哭。在这一片混乱的悲痛时刻,没有人还会留意,福宁殿南面的垂拱殿附近,两个内侍听到哭声,没有随众跪倒哭泣,而是马上脚步匆匆的离去。


此时正在福宁殿外面巡视的石越,一听到殿中传来的哭声,便呆住了。

皇帝死了!他其实很容易就明白了是什么事发生,但却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这个早已经有所准备的现实。不及多想,他便踩着几寸深的雪,一脚深一脚浅的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见福宁殿内外跪倒痛哭的内侍、侍卫,他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进入殿中,石越完全无视跪在外间的李舜举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寝殿走去,没有人想起阻拦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亲眼看见赵顼的尸体,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赵顼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因为他的眼睛大睁着,面容却扭曲的近乎狰狞,宛如僵硬的雕刻永远的停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着,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

石越呆呆的望着这张与赵顼平日完全不同的面容,竟有些难以相信,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赵顼已经死了。

他“哇”地一声,然后才直挺挺的跪了下来,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切不是因为礼仪的需要,而是内心真实的流露,不受任何的控制,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这么伤心,仿佛心里的一部分被掏空带走,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疼痛,他放纵着自己,在这一刻,不再顾忌任何事情,只想大声痛哭。

但在这一刻,并不是所有人都象他一样忘我的悲痛,这个世界有其自己的运行规则,不会因任何人的消逝而停滞不动。

“圣人!”李舜举的禀奏,迅速的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止住哭泣,看见李舜举、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等人都到寝殿的门口,“圣人……节哀,请马上派人通知太后与太子,请太后与太子戴孝,移驾福宁殿。派得力之人,严守各道宫门,加强巡视,明日天亮,再召两府相公、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进宫。”

这个符合此时此情又极为得体的建议,顿时让石越觉得羞愧,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也跟着道:“请圣人下旨。”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石得一的脸色变了。按照计划,若在夜间未宣两府宰相进宫,便必须分兵去各重臣的府邸,如此一来,动静就会很大,而且兵力也更加分散,危险无疑也更大了。这将是一个很不利的局面。

向皇后泪眼婆娑,目光依次望过众人,才哽咽着道:“官家大行,岂能无两府相公主持大局,除请太后与太子移驾外,还须派中使,速召两府相公进宫!”

众人都是聪明人,这时立即听出皇后言外之意,这分明就是对太后不放心!每个人都听说过那些关于高太后的传闻,这时候,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约而同的从石越与李舜举的心里冒了出来。

但二人都不愿这时候反对向皇后。如若反对,向皇后当更增疑心,而且,即使是石越与李舜举,对高太后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放心。

“遵旨!”石越起身,便即转身下令:“李舜举,尔速去保慈宫请太后戴孝移驾!宋用臣,尔速去东宫请太子戴孝移驾!李向安,尔派人去召两府宰执、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进宫。石得一,尔立即巡视诸道宫门,宫内诸人,无旨不得辄出,违令者斩!仁多保忠,尔负责守卫福宁殿外,严防出入。”

“喏!”众人纷纷领命而去,石越又对殿前指挥使班都指挥使呼延忠嘱咐了殿内的防卫,便指挥内侍、宫女们撤去殿内的红绿色装饰,换成黑白等素色。

这些事情原本不用他操心,只要吩咐下去便可。但石越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对着赵顼的尸体。他只要眼睛扫到那里,心便会一阵阵的绞痛。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方能令自己保持冷静。

此时石越完全想象不到,什么样的危险正在临近!


二更四点。尚书省。

宫里的鸡人报过点数后,孙固还特意扭头看了一眼座钟,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屋外风雪凌厉,他不由裹了裹披风,将身子更加凑近炉边一点。晚上宿卫禁中,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并不方便处理公务,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斋戒为皇帝祈福,因此更是连酒也不能喝。孙固取了本书,靠在炉边读着。几个堂官却围在外间的火炉边,低声说着仙狐鬼怪的故事,孙固随便翻了几页书,也不由侧了耳朵,听着外面一个会讲故事的堂官,讲狐仙的故事。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大门被“嘭”一声推开,寒风顿时夹带着雪渣吹了进来。孙固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听外人的堂官问道:“老蓝,你怎么来了?你不在是福宁殿当差么?”

孙固听到“福宁殿”三字,心里已是一紧,连忙起身走到外间。已经听见那蓝内侍一迭声的问道:“孙参政呢?孙参政呢?”待一眼瞅见孙固,眼泪立时流了出来,哭道:“参政,官家大行,奉圣人旨意,召参政立往福宁殿!”

几个堂官顿时都呆住了,慌里慌张的跪了下来,放声干嚎。孙固早见着蓝内侍红肿的眼睛,还有翻戴的帽子,心中早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但这时候听到他亲口说出“官家大行”四个字,还是感觉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孙固是皇帝的潜邸之臣,屈指算来追随赵顼已有二十多年,他是亲眼看着赵顼如何由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大宋有数的名君的!殊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几十岁,在此之前是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是看着皇帝先逝的……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着身边的一张几子,撑住身子,不住的念叨着。

“参政!还请速往福宁殿!”蓝内侍一面抹着泪,一面急声催促道。

孙固摇了摇头,忍住悲痛,沉声道:“臣便在此为先帝守孝,政事堂是紧要所在,待明晨诸相进宫,我再一同前往。”

“参政,圣人已经下旨,相公们今晚就会进宫……”

“为何?!”孙固斗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道:“糊涂,石子明是做什么的!他怎的如此糊涂!”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有大队人马的跑动声。

“出了何事?!”孙固忽然间便振作起来,冲出门外,厉声吼道:“谁这么大胆?!”

便见一队人马,素衣素袍,手持刀剑,冲进院中,一字排开。为首一人见着孙固,抱拳道:“有贼人作乱,下官奉太后旨意,前来保护参政!”

孙固脑中嗡的一声,拨出佩剑,怒目而视,道:“一派胡言。尔是何人?欲族灭么?!”

“下官皇城司指挥使石从荣。参政休要疑心,下官确是奉太后旨意!”石从荣一面说着,目光却在留意四周,见着尚书省兵吏内侍,或被制报,或被分割包围,孙固身后只有三四个堂官持剑相对,知道胜券在握,神色便更加从容自若了。

“哼,尔诏令何在?”孙固铁青着脸,望着石从荣身后的兵吏,高声喊道:“石从荣父子受国家深恩,却狼心狗肺,妄图谋反。君等皆良人,身家皆在汴京,为何也要从逆……”

“参政若是抗旨,便恕下官无礼了!”石从荣厉声喝道,“上!”

“谁敢!”孙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老夫纵血溅五步,亦绝不为逆贼所擒。尔等敢在尚书省谋杀宰执,独不念父母妻儿么?!”

“参政可想错了,下官是奉太后旨意保护参政,哪里竟敢伤害参政?”他口中谈笑着,手下亲信的兵吏却毫不含糊,各持兵刃逼近过来。

但他的得意却没能维持得太久,一股盘旋而起的浓烟让他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孙固身后的屋内,竟有火光冲起。

“快,快灭火!”石从荣几乎是咬着牙的大叫,他做梦也料想不到,尚书省中,竟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刻想出这样的办法,他也无法多想,此时如果任火势漫延,势必会惊动整个禁中。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气急败坏,一个堂官居然好整以暇的从屋里慢慢踱出来,看着孙固笑道:“参政,大丈夫能屈能伸,参政乃朝廷柱石,岂可无谓死在乱兵之手?咱们未如束手就擒吧。”

孙固认出这个堂官的声音,正是先前绘声绘色讲狐仙故事的那人。再回头看到火舌居然已经从里屋伸了出来,将一本本堆成小山样的奏疏迅速吞噬,滚滚浓烟顺着窗户、梁柱往外直冒,又见石从荣疯了似的指挥叛兵们捧着雪冲进屋中灭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本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却不料一个小小的堂官,竟有这等急智!更难得的是有如此决断,竟真的在尚书省内纵起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范翔。”那堂官慢里斯条的抱拳回道,还笑嘻嘻的看了石从荣一眼。

此时,石从荣刚刚升起的一点志得意满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样迅速消失,这意外的变故也让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他既无心跟孙固再多说什么,甚至也无心去惩罚那个纵火坏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将孙固等人尽数擒下,绑了关到一间屋内,分派心腹留守、灭火,自己却等不得火势熄灭,便又领兵奔向枢密院。

尚书省失火,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虽然火势不大,夜中又下大雪,但滚滚的浓烟还是惊动了许多晚上当值的内侍、宫女跑来查看,但此时石从荣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些内侍、宫女人数虽然不少,但群龙无首,又手无寸铁,见着大队人马从尚书省冲出,未知究竟,都吓得纷纷四散躲避,石从荣亦理会不了这么多,只顾率兵扑向枢密院。

两府相隔很近,虽是风雪之夜,从尚书省到枢府,亦不用多久。石从荣率部刚到枢府门口,便见着轮值的副都承旨领着几十个兵吏跑了出来。

“侥幸!”石从荣暗叫一声,却还不敢松口气,他不再多说什么,指挥部众将这些人擒了,送往尚书省一同看管。当即率部取道右银台门,直奔保慈宫、福宁殿。

不料,他才到龙图阁与枢府之间的右长庆门,便已听到一阵打斗之声。却见三四十个班直侍卫,在右长庆门边,围攻七八个袍泽。右长庆门外,横七竖八的倒了十几具尸首。

那七八个被围攻的侍卫身上全是血迹,一边打一边还高声咒骂着:“狗贼!犯上作乱的狗贼!”一人见着他领兵过来,高声喊道:“陈老三反了……”

他才喊到这里,石从荣早已取出弓箭来,嗖地一箭射去。但此时风雪太大,箭一离弦,石从荣便知已失了准头,收起弓箭,便指挥一队人马围了上去助战。

那些围攻的侍卫见来了援兵,顿时更加得意,一人笑骂道:“韩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恶狠狠的骂了一声,“陈老三,你这狗日的反贼!我老韩家世代忠良,可没出过你这样的辱没祖宗的叛贼!众家哥哥,忠烈祠见了!”说罢挥舞着一双短锏,红着眼睛扑向劝降的侍卫。

那陈老三眼见他来势汹汹,忙卖了个破绽,避开一步,旁边两个侍卫见着便宜,挥刀劈去,正好砍在韩五背上。韩五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被陈老三一刀砍下首级。

余下几名被围攻的侍卫眼见韩五亦被杀死,又见着石从荣身边,叛兵一波波涌过右长庆门,皆知再无生理。这时也不再防守,高声咒骂着,疯了似的朝叛兵砍杀,顷刻之内,便悉数殉难。

那陈老三这时才收起兵器,大步走到石从荣身边,抱拳低声说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应。”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头右嘉肃门轮值的,亦是自己人。”

听到这句话,一直悬着一颗心的石从荣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归。”

果然,到了右嘉肃门,竟比右长庆门还要顺利,那边只有三四个侍卫不肯归附,早已被格杀。石从荣会合了这两拨班直侍卫,浩浩荡荡直扑右银台门。他仿佛已能看到,泼天似的荣华富贵,正在福宁殿等着他。


二更五点左右,太子东宫至福宁殿的路上。

杨士芳背着太子赵佣,与田烈武、庞天寿等人一道,领着约二三十名侍卫、内侍,头上披着白布、白绫,在宋用臣的带领下,顶冒着风雪,朝福宁殿跑去。

杨士芳对宫里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子不幸未能在床前看着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这时第一要务,便是要马上赶到福宁殿,以防他变。

此时自是不能带很多侍卫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执锐,否则形同谋逆,是大逆不道。但杨士芳与田烈武一直对雍王深怀戒心,杨士芳连高太后也不能全然信任,所以听到宋用臣来传旨,他还是挑了十五名精锐的侍卫,在怀中暗藏短刃,护送太子前往福宁殿。让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这些日子亦住在东宫,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恃,若有万一,亦多了个得力的帮手。

“若是六哥还如以往一样,与圣人一道住在坤宁宫就好了。”杨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想道。但太子既已正式开府设官,年纪虽幼,再住在坤宁宫亦不合适,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却也无可奈何。

“前面是何人?”众人刚刚穿过翰林院,便见从南边的宣佑门突然冒出五六十名班直侍卫,阻住去路。走在前头的宋用臣不由得大怒,又尖着嗓子喝道:“你们作死么?!”

这时已近子时,又是风雪交加,杨士芳和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见这些班直侍卫全都披甲持枪,已知是金枪班的侍卫,此处并非金枪班防区,这些人无故来此,多半心怀不善,二人相顾一眼,不由暗暗警惕。

“宋都知,你想挟持太子去哪里?”却听对面一人高声喝道,“太后有旨,宋用臣谋逆,我等奉旨前来保护太子,守卫东宫!”

“你胡说八道什么?!”宋用臣又惊又怒,眼见着这些班直侍卫端着长枪,排成扇形逼了过来,吓得退后几步,躲到两个小黄门的身后。

“杨将军,怎么回事?”赵佣本来伏在杨士芳的背上,忽然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不禁问道,他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也意识到此时情形有异,加上看到宋用臣如此害怕,顿时就有些忐忑起来。

“殿下莫怕,不过是几个逆臣贼子罢了。”杨士芳转过头,轻描淡写的回道,“殿下待会可好好看臣与田将军如何平叛。”

他虽然尽量说得漫不经心,但听到赵佣的耳中,还是一个震憾人心的消息,所谓“逆臣贼子”这种东西,赵佣从小就听得多了,但真正遭遇,却还是平生第一遭,此时风雪扑面,对面的班直侍卫们浑不似平日里的恭顺模样,个个杀气腾腾,手持长枪。他虽然穿得又厚又多,又伏在杨士芳背上,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他今夜在睡梦中被宋用臣唤醒,犹自睡眼惺忪,便有些觉出今晚的异常来,不只是宋用臣语不成声,便是杨士芳,也是表情凝重、眼含泪光,不待他明白什么,杨士芳已经指挥宫娥们给他更换衣服,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宋用臣的哽咽声中得知父亲死了,他还不及感受这突如其来的悲痛,杨士芳就已经声音郑重的告诫他待会到了福宁殿应当如何如何,其实这些事,早已经有人教过给他了,他也早知道,父亲病重,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今晚却真的是事到临头了。他隐隐约约的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极大的一场变故。

他有些想哭,但所有人凝重的表情让他哭不出来,他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可偏偏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就是在这样的忐忑之中,他被杨士芳背出了寝殿。外面的风雪真是大呀,雪粒子打在脸上竟有生疼的感觉,他平生第一次害怕起来,本来想问杨士芳七哥的事,但不知为什么,竟不敢问出口。他想起圣人对他的叮嘱:“六哥儿,一旦官家大行,你就是官家了,一切言行,都须得切切在意呀!”

是的,他知道自己不同了,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天地间很寒冷,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种从未感觉到的寒冷。

对面的侍卫们端着长枪一步步逼近,他忍不住细声细气的说道:“杨将军,教他们放下兵器,不得无礼!”

“臣遵令!”杨士芳应道,但他还没有说话,宋用臣就已经抢先叫了起来:“太子有命,教尔等放下兵器,不得无礼。”

他的声音夹在风雪之中,更显得又尖又细,锐得象金属相交的声音,可对面的人,却无一人理会,只一步步的逼近过来。

忽然,杨士芳身边的田烈武长啸一声,掏出怀中短剑,率先冲向叛兵。那些金枪侍卫万万没料到相隔二十余步的距离,田烈武身形几个晃动,竟已到跟前,无不胆寒。

几个叛兵对着田烈武,慌忙挺枪直刺,田烈武手中短剑掷出,逼退正面两个叛兵,身影闪动,避开左边的长枪,右手已闪电般抓住一杆长枪,双臂用力一抖,那叛兵虎口几乎被震裂,双手一松,长枪竟已被田烈武夺去。

但这金枪班的侍卫,亦都是军中使枪的高手,眼见同袍失手,又有四五人冲过来,挺着长枪,刺向田烈武。田烈武纵声大吼,反握着夺来的长枪,以枪当槊,击退逼过来的几个叛兵,便转头去寻找先前说话的叛兵头领。却见那十几名东宫侍卫此时都已拔出短刃,冲了上来,与叛兵混战在一起。杨士芳背着太子,与十几名手无寸铁的内侍一起,被十余名叛兵团团围住,正在苦苦缠斗。那宋用臣此时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庞天寿浑身是血,步履蹒跚,显是受了重伤,却还是紧紧跟在杨士芳身后,只要有叛兵的长枪刺来,他便疯了似的冲上前去,以身体做盾牌,挡住太子。

杨士芳武艺虽高,但这时一只手要背着太子,只能单手应敌,他时时刻刻又怕太子被叛兵所伤,更是缩手缩脚,左支右绌。几名东宫侍卫拼死想与杨士芳靠近,但这金枪班侍卫亦非泛泛之辈,这时以多攻少,转瞬间已有几名东宫侍卫受伤,众人却是离杨士芳越来越远。

田烈武看得血脉贲张,这时早已不顾自身安危,高声喊道:“杨兄,接枪!”掂起手中长枪,朝杨士芳抛去,他这么一分神间,左肩上已是中了一枪。他忍痛咬牙,反手握住枪头,使劲一折,竟将枪头一把折断。那刺中他的侍卫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不由得大惊失色,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任由田烈武夺去他手中断枪。

杨家枪名闻天下,那杨士芳本是使枪高手,这时接着田烈武掷来的长枪立时形势逆转,他一杆单手枪使得神出鬼没,数合之间,便有两个叛兵受伤。其余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心中惧意大盛,竟眼睁睁看着他背着太子,往翰林院且战且退。

年不及十岁的赵佣,此时便伏在杨士芳的身上,亲身经历了他生平第一次刀光剑影,那些四溅而出的鲜血,那些哀凄狰狞的呼叫声,混着这一夜风雪的翻滚与嘶鸣,成为了他一生中最不可磨灭的鲜明记忆。

2

太子一行被阻击稍前,福宁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带着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进殿中。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换了,见着李向安,忙问道:“李都知,中使都派出去了么?”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着身后的小黄门,道:“石相,监右银台门童贯派这个小黄门来,说有要事禀报圣人与石相。”

石越讶道:“童贯?”

李向安忙又解释道:“童贯河东差遣回京后,便在右银台门当差。”一面又对那小黄门道:“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那小黄门慌忙跪下叩了个头,禀道:“童公公令奴才禀报相公,有小黄门与宫女见着尚书省内冒出浓烟……”

“什么?!”石越惊住了。

那小黄门又继续禀道:“童公公以为着火,正想派人去救火,还没到右嘉肃门,便见已着不知哪来的许多人马,正朝右银台门来,料来是心怀不轨。童公公差小人赶紧前来禀报……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奴才来的时候,已不知去向。童公公已召集了五六十名内侍,关紧右银台门,绝不令叛贼轻易通过右银台门。但请圣人与相公早做准备……”

“你回去告诉童贯,他做得极好。”石越望着脸色苍白的李向安,故作镇定的夸奖着童贯。感情上的悲痛,并未令他的思维变得迟滞,他脑子里马上想起了早先潘照临的判断。

“看来有人真的利令智昏了!”石越瞥了一眼殿外,福宁殿内外,共有殿前指挥使班与西夏班轮值的侍卫各一百人,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兵,但既能令守卫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望风而逃,显然不可掉以轻心。更糟糕的是,还是此时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童贯话中之意,自是来求援兵,但他却不敢轻易派出援兵。谁又能肯定叛兵只在横街以南?他心里想着,口里却对小黄门说道:“你速速回去告诉童贯,令他坚守右银台门。我马上派兵相助,叛兵不过虚张声势,只要守到天明,自会散去。”

“是。”

眼见着小黄门答应了退下,石越又对李向安吩咐道:“李都知,你速去请呼延将军与仁多将军来,我去禀报圣人。”

石越目送李向安离开殿中,这才悄悄将他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早已湿透。

兵变?!

这是石越事先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真有人敢在宋朝的皇宫内发动兵变?

即使到了现在,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主谋是谁?最大嫌疑当然是雍王赵颢,但是亦不能排除别的可能。若是雍王,叛兵又是从哪里来的?靠着收买班直侍卫,便可以攻击两府,直闯右长庆、右嘉肃数道宫门,令右银台门的班直侍卫望风而逃?这等兵力,是雍王绝对收买不到的。

难道只是虚张声势?自古以来,利用黑夜发动叛乱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虚张声势,造成一宫皆叛的假象,令人们惊慌失措,丧失抵抗的勇气。

但若是如此,便当四处放火才对。何以只在尚书省一处放火?而且火势看来也不大,站在福宁殿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火光!

这只有一个可能,叛乱的人根本不想造成“不必要”的惊慌。

石越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整个大宋,有如此实力的人,只有一个人。

难道真的是高太后?!

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整个宫中,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石越第一次感到孤独的可怕。这比在庆州时还令他感到恐惧。他身边没有可靠的部下,没有可以信赖的谋士,此时,必须完全靠他自己做出决断,辨别敌友。

“无论是谁发动兵变,都绝不可能一宫皆叛!”石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以坚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别敌友,处置得当,便一定能化险为夷。”

石越稳了稳心神,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赵顼的寝殿走去。向皇后一直守在赵顼的尸体旁哭泣。

“圣人,还请节哀!”石越走到寝殿的外头,跪下叩了头,隔着帷幕劝道。

过了一小会,里头的向皇后暂时止住了泣声,硬咽问道:“石相公,是六哥来了还是太后来了么?”

“圣人……”石越不敢想象里头的向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每个人都必须直接面对惨酷的现实。“圣人,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只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尽可能的从容。

“相公说什么?”向皇后一时竟没有听明白石越的意思。

“宫中有叛贼作乱!”石越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帷幕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石越能够想象向皇后震惊得不敢置信的样子,石越正想安慰两句,忽然,向皇后发出一声尖叫,“六哥!六哥会不会有事?!宋用臣呢?怎么还没来?”

“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但因为实在对此没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颤抖起来。再屈指一算时间,那么——太子的确也应到了!难道……如若太子出事,那宿卫宫中的石越,还有何面目见朝中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赵顼交待?!

“圣人放心,太子断不会有事。”石越又咬着牙说了一遍,“只是黑夜之中,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臣立刻派人去接应太子,此时只须固守殿门,到了天明,叛贼便会不战而溃。”

但帷幕后的向皇后却迟迟没有回答,石越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很怀疑这位皇后是不是承受不住悲伤与惊变的双重打击已经晕倒了,但他却为礼法所限,无法进去察看,只得试探的又问了一句:“圣人?”

这一次,帷幕后发出的却是一声充满了绝望的哀泣,然后是带着哽咽与颤抖的哭声。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后此时的悲痛与无助,但同时,他却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当他对着这样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时,他既无法分担安抚她的痛苦,甚至本能的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却又告诉他不能够逃避。

就在石越彷徨无计的时候,帷幕后终于传来了向皇后抽噎的声音:“国……国家不幸,咱们……孤儿寡母,全都要拜托相公了!”

皇后的声音里几乎是溢满了哀求之意,“孤儿寡母”四个字让石越蓦的就心酸起来,“圣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会平定叛乱,保护太子安全。”

说罢,朝着寝殿又叩了个头,便辞了皇后出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到了外殿,呼延忠与仁多保忠已经到了。二人手里托着头盔,脸色凝重,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打量着二人,心里暗暗拈量。

殿前指挥使班素称精锐,乃是马军编制,分左右两班,每班满编三百三十人,若非武艺绝伦,又得皇帝亲信,绝不能入选。他们不仅一直侍卫皇帝起居,连大庆殿、文德殿等正衙的守卫,亦由他们负责。石越素知这支“羽林军”如同皇帝的亲军,而左班指挥使呼延忠是烈士子弟,祖上三代都死于王事,他由殿前侍卫班选入,虽然称不上将材,亦远不及狄咏人望高,能服众,对皇帝却忠心耿耿。因此,呼延忠与他的一百余部下,亦是他此时可以放心倚重的力量——他也别无选择,若是连殿前指挥使班都背叛了,那可真是大事去矣。但可惜的是,轮值的人数太少,只不过一百余人。

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就没那么值得信赖了。石越与仁多保忠一家打过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当年还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样为了部族利益,首尾两端。仁多保忠无论文韬武略,都远胜于呼延忠,乃是西夏人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素来畏威而不怀德,若能向他展现出强大的实力,无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帮手;但他却绝不会站在失败者一边!

皇帝对这个西夏人如此信任,实是失策。

但幸运的是,今晚是石越在宿卫!党项人与沿边的许多蕃部一样,有其可爱之处,对于能够征服他们的强者,他们便心怀敬畏。当年王韶开拓河湟,杀人如麻,但当地西蕃却都对他敬畏有加,其威信流布,直至今日,他的儿子王厚还在当时享有盛名。石越统帅大军,攻破西夏,令得夏主仓皇远遁,但党项人对石越却没有怨恨,只有敬畏。

只要将仁多保忠与他的西夏班留在视线之内,那么石越便可赌一赌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极为凶险,但此时石越手中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弥足珍贵,也只能冒险一试。

而除了眼前这二百多人以外,直正可以让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卫班这三千六百余众的“羽林孤儿”。但殿前侍卫班的军营在皇宫北面,它的本意是作为一只皇帝可以随时调动的常备亲军,在皇帝亲征或者出行时,跟随皇帝身边,保卫皇帝安全。虽然白天经常也会参预禁中轮值,但晚上却是从不在宫中的——原本从安全的角度来说,亦无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天武军以及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的护卫,宫里有任何异动,殿前侍卫班都来得及驰援。

谁又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皇城司、内殿班、御龙右直、御龙骨朵直、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这许多军队,竟已无一支可以信任?原本固若金汤,护卫森严的皇宫,一夜之间,竟变成了处处都是敌人的大陷阱。

负责护卫太子的御龙左直此刻多半已经自身难保,其余的侍卫在皇帝死后,受太后影响太大,敌友难分。石越此时还能够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军——天武一军两个营十个指挥,混在一起排班轮值,每晚有五个指挥的兵力。或许是因为指挥过禁军作战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两府对禁军的影响远大于班直侍卫,相对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赖禁军……

所有这些问题,在电光火石间闪过石越的脑海,他马上在心里下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二位将军想必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石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从容不迫,又能带上一点威压,此时此刻,他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威信。“守义侯,本相问你,你要多少人才能守住这福宁殿?”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没想到石越会问这个问题。他抬起头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对石越的忌惮,这时忽然间便破土而出。这忌惮,还是他在西夏时,便已在他心里面生根发芽,不曾想过了这么多年,虽然时移势转,亦依然牢不可破。

他终于没敢抬头直视石越,只低着头回道:“禀石帅,若有三百精兵,无论有多少叛贼,末将亦能坚守至天明。”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口误,但“石帅”这两个字,却是从仁多保忠心里很自然的冒出来的。仁多保忠忽然觉得能成为石越的部将,竟能令自己莫名其妙的安心。

“本相没有三百精兵给你!”石越一直盯着仁多保忠,只须他流露出丝毫不妥,他便要立时下令呼延忠将之格杀。“这福宁殿内,连宫女、内侍一共二百余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这点兵力。本相令你坚守到天明!”

“这……”仁多保忠霍的抬起头来,望着石越,眼神中全是惊愕之色。开什么玩笑,内侍、宫女也能打仗么?他嚅嚅道:“今晚风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准。西夏班所长,全在弓矢……”

呼延忠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这时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释几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难不成西夏班没了弓矢,便不会打仗了么?!还是你仁多保忠不会带兵?”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动怒。

仁多保忠自会走路起,便已在马背上学着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有名的将才,这时被石越如此羞辱,哪里忍耐得住,当下冷冰冰的回道:“末将只怕叛贼是乌合之众!经不起冲杀。”

“那本相便等着看你带兵的本事!”石越板着脸,转向呼延忠,“呼延将军,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东宫接应太子。确保太子安全后,将军不必急于回福宁殿,可率部先往东华门,看能否出宫。若能出宫,将军立即领兵往殿前侍卫班大营,召兵平叛;若出不了宫,便去联络天武军。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时将军可以此为凭,召集援兵。”

“相公……”呼延忠难以置信的望着石越,他心里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与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却等于是将圣人与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

石越见他迟疑,立时沉下脸,厉声喝道:“将军速速领兵去东宫,休得延误!若太子有个万一,你我皆无颜再见先帝,更为天下社稷之罪人!”

“末将遵令!”呼延忠再不迟疑,朝石越行了个军礼,便大步走到殿门口,高声喝道:“呼延国、高坚!”

便见两个带甲侍卫大步走殿门前,欠身道:“属下在。”

“你们随我来。”呼延忠领着二人,又转身回到石越跟前,抱拳道:“相公,这是犬子与甥男,末将请相公准他二人跟随相公左右。”

石越望了二人一眼,点点头。

呼延忠见石越答应,转身对呼延国与高坚厉声道:“我家祖宗三代死于王事,一族清名,休要给我毁了!”

“是!”二人欠身抱拳应了。

呼延忠再不多言,将头盔戴好,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石越注视着呼延忠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才转过头来,对仁多保忠说道:“圣人与本相的性命,便全交给将军了。”

“请石相放心。”仁多保忠哼了一声,正欲告退,却听石越又对呼延国、高坚道:“本相不用人保护,你二人便去听仁多将军差遣!”

呼延国与高坚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绝,却见石越朝他们打了个眼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脸来,道:“此乃军令!”

那呼延国显得甚是机灵,悄悄拉了拉高坚,欠身应道:“是!”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过监军事属平常,无论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为意,默默的欠了欠身,戴上头盔,转身出殿,去安排防务。呼延国与高坚也连忙跟上,竟是不离他三步之外。

一直在旁边没作声的李向安这时见石越向他递了个眼色,也心领神会,紧抢几步,跟上仁多保忠,尖着嗓子安慰道:“守义侯不必担心,福宁殿的内侍宫女,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这里的内侍多少都会点弓马……”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着外面越来越肆虐的风雪,心里越发的茫然。赌注已经丢下了,这时候亦只能听天由命。诚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内侍,若不能立功,积劳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迁,而军功则是最常见的晋身之途。因此很多内侍都会点弓马,有少数人还身手不错,甚至连宫女也并非如后世一样弱不禁风。石越早已算到了这一点,才叫仁多保忠率内侍、宫女坚守福宁殿。但是,石越心里也明白,内侍、宫女,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锐班直侍卫。只是他不能不冒这个险,他既不坐以待毙,消积的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风险。而这种形势下,派一两个使者出去,也不保险。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


右银台门。宫门紧闭。

童贯指挥着五六十个内侍,拼死抵着宫门,在宫门的那一侧,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正组成人肉撞木,狠命的撞着宫门。每一下撞击,都撞得巨大的宫门不住的晃动,发出“嘭嘭”的巨响。在风雪之中,还可以看见许多叛兵架成人梯,正准备翻墙而过。童贯手里拎了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断椅腿,一面紧张的观察着墙上的形势。在他的身后,还有十个御龙弓箭直的班直侍卫,或者爬在树上,或者便站在横街上,都弯弓搭箭,目不转瞬的盯着墙上。

一个侍卫又冷又紧张,全身不住的颤抖,童贯听到他低声对他的同袍说道:“张哥,这么多叛贼,俺们能打赢么?!”却听那个张哥一面发着抖,一面回道:“俺们好歹是班直侍卫,总不能不如这些人吧?”

童贯当然知道他口里的“这些人”,指的便是内侍。这一什班直,是巡逻路过附近,临时加入他们的。许多班直侍卫,从未经过战阵,眼见着敌众我寡到了这个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实童贯心里也很害怕,但口里却高声吹嘘道:“叛贼人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没甚好怕,援兵马上就到,到时候大伙便等着立功。俺老童别的不行,却也去过一趟河东,和折太尉谈过兵法的!大伙可别看这门简陋了点,那宫门没有一千斤也有好几百吧?他们就撞得开?叛贼也是人生的,肉长的呢!只管防着他们爬墙,这么大风大雪的,这墙没这么好爬,几位班直大哥,看准他们在墙上露头了,五个人射一个,乱箭射去,总有几箭能射死狗娘养的……”

“童高班说得有理!”那队班直侍卫的什长大声接道,“待会大伙便这么干。老张,你们五个以你为首,你射哪大伙射哪,俺们这边便跟着俺。”

那些侍卫稀稀拉拉应了。童贯又高声道:“要有哪个狗娘养的漏网掉下来了,俺老童这里还有条木腿侍候它。”

先前那低声说话的侍卫看了一眼童贯手里那根又细又长的断椅腿,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童贯却丝毫不以为意,兀自吹道:“这些个乌合之众,顶个屁用!”

其实童贯此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内侍高品,他因为讨得王贤妃与入内省都知李向安的欢心,才有机会在睿思殿听差,竟然被皇帝记住名字,派到河东公干。回来后,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银台门这么一个差使,才管着四五个小黄门,也没什么油水,只是因为右银台门南面那条街巷的街东有两府、门下后省,街西有龙图、天章、宝文等馆阁,平素宰相们、侍从们晋见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议事,多数都会经过这条街道,右银台门更是必经之门,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贯派到这里来。了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经过右银台门,对于如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来说,实在是一门必修课。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宫廷政治的气候,了解外朝的宠辱升降,乃一种非常细致的本领。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并非整天跟着皇帝的屁股后面拍拍马屁,便可以当好差使的。

原本童贯只需在这里安安稳稳干上一两年,自然便会另有升迁。没想到上任没多久,竟会碰上如此规模的兵变。若是寻常内侍,此刻只怕早已弃门而逃。但童贯不仅没逃,反而连哄带骗,半威胁半利诱,拦下了几十个往右银台门的小黄门、内侍黄门,竟准备死守宫门。

右银台门并无门楼等可以居高临下防守的建筑,仅仅靠着五六十名手无寸铁的内侍,自然毫无胜算。童贯并无为国尽忠之意,他却觉得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考验。

若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么仓皇逃走,当然不会被治罪,但以后他在石越与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常的内侍。而且童贯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与其他的内侍不同,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若留下来,与叛贼周旋,虽然冒的是奇险,但纵然失败,将来亦是有功之臣;侥幸成功,更是不世奇功。无论成与不成,在内侍纷纷只顾着逃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内侍高班却不惧死亡,与叛军周旋,从此他就能与其他内侍区别开来。这天晚上的经历,将成为他生命是最重要的资本。

但前提是他能够从这场兵变中活下来。

虽然只是个内侍,但童贯比许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胆识。他认定了石越不会被场兵变击垮,便愿意拿自己的脑袋来随他赌一把。而这队御龙弓箭直侍卫的加入,更让童贯相信自己的运气很好,这是天下掉下来的筹码!

“那边!那边!”一个侍卫忽然高声叫起来,童贯忙循声望去,东边宫墙上,两个叛兵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他回头正要叫侍卫射箭,便听身后弓弦响过,十枝羽箭已经射了出去。

“好!”童贯高喊一声,但话音未落,却沮丧的发现几枝羽箭根本没有飞到墙边,便掉落下来,另有几枝却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两个叛兵。

但那两个叛兵显然没料到这边还埋伏着弓箭手,一直没见墙这边有人射箭,猛然间几枝箭从头顶飞过,吓得二人一个激灵,扑通两声,竟都从墙头栽了下去。只不过一个栽在墙那边,一个却栽到了宫墙这边。

童贯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着断木腿便冲了过去,那叛兵从墙上摔下来,正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已被童贯“呔”地一声,一木头打在头顶,便听一声闷响,童贯手中的木腿又断成两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晕倒在雪中。

童贯一把扔了手中的断木,狠狠的踢了那叛兵一脚,转过头,尖着嗓子,得意洋洋的大声说道:“瞧好了,便是这样对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听到头顶嗖嗖声不停响起,他抬眼一看,便见空中的羽箭象下雨一样掉落下来,“直娘贼!”童贯骂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宫墙奔去,全身贴紧了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但那几个御龙弓箭直侍卫却没他这么幸运,几个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老老实实站在横街上的侍卫首先中箭,没有任何反应,便被乱箭射死。一个躲在树上的侍卫也运气不佳,不知哪里中了一箭,从树上掉了下来,生死不知。

这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吓得童贯双腿直发颤,想移动一步都迈不开脚步。那五六十个正拼命抵着宫门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便听宫门那边“嘭”的一声撞来,门未撞开,这边的内侍已吓得拔脚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拨拨落将下来,这些内侍跑到横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时间右银台门外的横街上,尸横遍野。

几个跑得慢的内侍见到这般情形,竟瘫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童贯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头,却见宫墙之上,密密麻麻数以十计的叛兵露出身子来,眼见着就要翻墙而过!

“休矣!休矣!”童贯绝没料到现实竟是这般残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闭目等死,忽听到一阵整齐的脚踩雪地的“咔嚓”声从自己的前方传来,接着有人大吼了一声“放!”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弩箭破空之声,数十枝弩箭从头顶飞去,宫墙上的叛兵发出一阵阵哀号,纷纷跌落下来。

童贯绝料不到竟会绝处逢生,不由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睛,却见横街对面,岂码有一百名御龙弩直侍卫列成三队,动作娴熟流畅的轮流发射着弩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童贯禁不住双手合什,连连感谢着佛祖。这下有救了,所谓折太尉与他童公公谈过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贯却也知道班直侍卫中也有高低强弱之分,这一都的御龙弩直,明显训练有素,说不定都头还是西军出身……

但佛祖在这一刻似乎没有听到童贯的感谢,他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嘭、嘭两声巨响,然后便是啪的一声——他吹嘘过不可能被撞开的宫门,竟在这个时候被撞开了!

叛兵象潮水一样涌进横街。童贯一下子就瘫倒在宫墙脚下,他眼见着那一百多名没有盾牌枪手保护的御龙弩直侍卫,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弩机,拔出佩刀,大喊着冲向叛兵。

但此时,童贯的眼里已经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这个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积攒点力量站起来,悄悄逃走,忽感觉头顶有什么动静,他慌忙抬头,却见一具叛兵的尸体,从他的正上方掉落下来,他本能的想躲,但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劲,他想叫,张开嘴巴,却发不了半点声音。紧接着,只觉头上被什么硬东西狠狠的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福宁殿。

石越直挺挺的跪在寝殿外间,为死去的赵顼守灵。他的双腿渐渐感觉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后的抽泣之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殿外,横街那边传来的厮杀声,也已隐隐可以听见。

这样对比鲜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觉到很荒谬可笑。

这十几年来,他每日里都是不停的算计,难得有闲暇去考虑别的问题。但在这个晚上,跪在赵顼灵前,一边是贵为皇后的向皇后无助的哭泣,一边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么可笑。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不过一介市井小民,都无别样。一生励精图治的赵顼,可曾想到,他尸骨未寒,就会面临如此规模的叛乱?而叛乱的幕后主谋,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与亲弟弟!若是赵顼活着时,便已预知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的猜忌他的母亲与弟弟么?那就一定能保证太平无事么?

石越亦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临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却对宋朝防范宗室、内侍的制度充满迷信。人类真是奇怪,他记住了李迪与元俨,却忘记了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事。宋太宗赵炅的即位,难道不是一场无形的政变?只不过他的力量过于强大,使得那场政变不用做得那么剑拔弩张罢了!近一点的仁宗朝,不也至少发生过两起未遂的宫廷兵变?其中一次还闹得曹太后要亲自指挥内侍御敌。

宋朝“安全”宗室,限制内侍之制度的确堪称缜密;而整个社会的氛围,外在政治环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于宗室与内侍作乱。这象两张无形的大网,一张束缚着宗室与内侍的手脚,一张则束缚他们的内心,称得上天衣无缝。

然而,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欲。

从种种迹象分析,今晚的这场兵变,将很可能是宋朝建国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变。但石越此时已不再对它感到惧怕。跪在赵顼灵前,回想起这十几来,君臣共同努力的种种,他的忧惧,已经超越了眼前的兵变。

赵顼刚刚去逝,就有人图谋不轨。谁又能保证,当石越死后,他与赵顼一道缔造的事业,不会因为另一些人的贪欲而付诸东流?严密的制度、良好的社会文化,就象两张大网,它们的确能拦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们若不能时刻心怀恐惧、戒始慎终,那么终有一次大意,会足以致命。

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人类总想依赖一些东西,追求永远的成功,但历史的讽刺便在于,他们所赖以成功的东西,亦必将成为最终葬送他们的东西。

要想持续的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总是希望越俎代疱去为他们的子孙安排一条安健稳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里很明白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但此时,在赵顼的灵前,他便也如同一个愚蠢的父亲,不由自主的陷入对未来的恐惧忧虑当中。

谁都料不到,在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变中,宿卫福宁殿的尚书右仆射石越,竟然在杞人忧天的想着这样一些遥远的事情。他完全沉浸于自己内心的忧惧当中,以至于连一个内侍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声音,他都没听到。

“相……相公,太……太后驾到!”那内侍站在石越的身后禀道,一脸的喜色。这些内侍并不会怀疑太后与这场政变有关,但是他口中说出太后驾到的消息,脸色的神色还是欣喜异常,仿佛突然之间,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觉的在禀报时提高了声音,将石越惊了一跳。

“什么?!”石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此刻,连帷幕那边,也停止了哭泣。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声音,用一贯的柔媚语调又说了一次:“太后驾到……”

这一次石越听得真真切切,他腾的爬了起来,不料跪得久了,这么忽然站起来,顿时双脚一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话尚未说完,便见高太后在陈衍、李舜举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殿来。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见,他行礼未毕,便听寝殿内的向皇后叫了一声“太后”,已是失声痛哭。

但高太后却只是望了帷幕内一眼,便转头问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乱了么?”

“罪臣无能,有负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声音,近于凄怆。她摇了摇头,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里?”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应,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杨士芳、田烈武护卫,必能平安无事。”

“我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若是连皇孙也……”高太后注视着石越,她一夜之间,也似乎衰老了许多,“适才我过来的时候,碰上几个逃命的小黄门,作乱的贼人,极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到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几个小黄门说,有个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银台门,下官已请旨就近调了一队御龙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还须早作打算。”

但此时石越的心里,却已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请太后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乱!”高太后既然已来到福宁殿,便证明她并非幕后主谋,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说出“失去两个儿子”的话,便是说明她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谋,亦是向石越与向皇后表明她不会袒护雍王。

有了高太后这番表态,己方胜算大增。这禁中在高太后未来之前,与一个大陷阱无异,除了少数班直与内侍,人人都可能是敌人。但现在却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余的班直与内侍,即使一时弄不清形势而心存观望,但至少已经不再是敌人,甚至一变成为可以倚赖的力量。

他正在心里重新盘算着哪些班直侍卫可以调动平叛,却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进来,禀道:“守义侯叫奴才来禀报太后、圣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贼人势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宫班直、内侍,亦一体归守义侯指挥。”

石越心头一震,怎的来得这么快?!如此一来,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卫的打算却只能做罢了。有无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卫头领的判断。

“只须能平乱,一切依他。”高太后那里已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又道:“李舜举是带兵的老将,亦可去助守义侯一臂之力。”

3

雍王府。

时间刚过三更,这夜的风雪越来越大,几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势。悬挂在雍王府外着的几盏孤灯,不是已在风中湮灭,便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唯有府中不知何处的院落之中,还有隐隐的笑语声伴着管弦乐声传出,让人恍惚觉得,这朱红大门隔绝的世界之中,还有着与凄凉风雪绝然无关的旖旎风光。

一骑快马风驰而至。一个内侍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滚下马来,还不及爬起身,却又被台阶边的另一个庞然巨物绊倒,大概是为了明日的灯节所搭建的灯架,还未及完成便因这越来越大的风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份都已为风雪掩埋,连大体形状都已经看不出来。

但那个内侍似亦无心去查看那是什么东西,便连滚带爬的奔近大门,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的“呯呯”敲起来。仿佛雍王府内,早有人在等待他的到来,在这么大风雪中,他才敲得两三下,门“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那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王府,大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竟连那内侍的坐骑,亦无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经大行了!”

内侍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在禀报这个消息时,内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么大的风雪夜里,冒雪赶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冻得发白。

然而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雍王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来,……请大王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但赵颢依然没有说话,竟似出了神一般。

这当然不是因为感到震惊,此事本是预料中事,赵颢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这些个晚上,他几乎没有召唤任何一个宠姬侍寝,甚至在就寝时都是和衣而睡,为的便是在急变发生时能够从容应对。他以为早已准备万全,但没料到,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居然觉得拿不定主意了。

这也并非他的心里还顾念着手足之情,对那个一贯友爱的兄长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的就觉得准备不足:一个汴京罕见的风雪夜,灯节即将开始的前夕,一场足以改变他整个家族与人生的大变故就如此到来了!虽说是应约而至,但对于即将面临剧变的人而言,还是会不由自主的被那种世事无常的命运感所震动。

“大王!”赵颢的沉默让这个心急如焚的内侍,越发的激切,“大王要火速进宫!”他恨不能爬起来,拉着赵颢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这个雍王,不日之后,便将是他的新主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无礼。

赵颢终于警醒过来,他连忙以镇定的声音安抚这个忧心仲仲的内侍,心里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时进宫,是否最适当的时机?进宫会不会有危险?他环视左右,却发觉李昌济未至,没住在王府的吕渊更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怎的这么慢?”他烦躁的催问着心腹僮仆,在房子里反反复复的走来走去。角落里的座钟每一根指针的走动,都显得那么的缓慢。“快,再派人去请!”

便在赵颢心麻如乱的时候,李昌济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跨进屋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大王速速进宫。”

但赵颢依然有些迟疑:“然吕……”

他才说了两个字,李昌济已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立刻顿足打断了他,“吕公子那厢,贫道自会派人知会,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请大王速率王府亲从入宫,早一刻见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宁殿,以定大局,免生变数。”他看到赵颢的表情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不等他说话,便又断然道:“大王,今夜之事,惟有令太后亲眼见着大王,才会顾念母子之情。更何况,若是众将士迟迟见不着大王,只恐人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贫道来之前已经龟卜,封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迟疑。”

“大王不至,人心难安!请大王随小人进宫。”那报信的内侍,这一次终于连贯顺畅的讲出话来,跟李昌济一起催促着这个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的雍王。

李昌济最了解赵颢的心思,又道:“大王一去,贫道立时亲自去找吕公子,与他一道率宫外归附的班直侍卫,自东华门进宫与大王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大王,切不再犹豫,否则违逆天意,祸不旋踵。”

到了这时,赵颢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向李昌济拱手一礼,带着托付意味的郑重说道:“孤便马上进宫。其余之事,便拜托仙长!”

三更二点左右,雍王府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牵着马鱼贯而出,在门外上马,由一个内侍引着,冒着风雪,朝皇宫方向急驰而去。


三更刚过,开封府。

“爹爹节哀,请速更衣,赶紧进宫罢!”

“进宫?”韩忠彦望了一眼门外,中使已经回宫缴旨去了。他这时候才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他想起皇帝对韩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还不到举哀之时!韩忠彦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起身抬起手来,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望着儿子韩治,反问道:“我此时进宫何为?”

韩治一时愣住了,他明明刚刚听到他父亲口里说“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谕,亦是召韩忠彦即刻进宫。

“禁中自有相公们主持。”韩忠彦轻描淡写的说道,但却已令韩治惊讶得将口张得老大——这言外之意,不是要违旨么?!其实倘是别人抗旨不遵,倒也不值得韩治多惊讶,但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他父亲!

一贯被人讥为除了长相类他祖父韩琦以外,实则样样不如祖父的父亲!在韩治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违逆上意的记忆。父亲该不是悲痛过甚,迷了心智罢?韩治狐疑地望了韩忠彦一眼。这个时候,任何举措失当,连累的将是整个家族……

韩忠彦却没有去留意儿子的神态,又对一个亲信家人吩咐道:“韩平,你去从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壮勇习武之士,全部要河北乡人,换了素衣,备好佩刀、弓箭、马匹,休要耽搁!”

“是。”韩平欠身答应了,亦不多问,便转身离去。

韩治却听得更加胆颤心惊,但韩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规矩甚严,他有再多的疑问,亦不敢多问;然若不问,却终不心安。眼见着父亲便要进去换衣服,韩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气,大声道:“爹爹,让孩儿也一道去罢!”

韩忠彦似有点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便朝里间走去。

待到韩治匆匆换了素衣,取了坐骑出来,便见院子里面韩平早已领着四十名亲从整装待发。韩忠彦亦已换了一身白袍,腰间佩着印绶,已骑在马上,见他出来,韩忠彦便率众出府。韩治连忙上马追上,才出了门,一阵朔风便夹着雪片刮到脸上,韩治顿时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咬紧牙关,忍住没敢叫出声来。

知开封府与别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属便住在开封府衙之内。这时韩忠彦一行出了开封府,往东拐到州桥北面,韩忠彦却并不顺着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东,到了大相国寺附近,才捡了条小巷,往北直行。韩治跟在众人后面挥鞭急驰,却越走越是奇怪,“难道父亲想从东华门进宫?”但他看看众人挎弓别刀的装束,却又直觉不太可能。

众人如此一路疾驰,眼见便到了皇宫的东角楼附近,韩治正心里思量着,忽然,前头的韩忠彦勒马停了下来。他正纳闷,却见韩忠彦与韩平下了马,朝一间高楼走去。韩治驱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一座望火楼,楼下则是军巡铺。[此非宋朝旧制,而是吕惠卿改革后之事。汴京之潜火队、军巡铺,专责东京城内灭火、治安等事,旧制由禁军担任,隶属于军方。内城的军巡铺,统归侍卫马军司管辖,外城则由侍卫步军司管辖,最高长官亦由三衙的长官兼任,并不归开封府管辖。但此非汉唐故事,故自宋立国以来,便饱受批评。又因军巡铺有治安管辖权,常与开封府发生冲突;军巡铺在处理案件时,其官吏素质良莠不齐,更多有冤假错案,甚至屡屡发生百姓击登闻鼓申冤之事。禁军方面,自军制改革后,禁军极重训练,潜火队、军巡铺既要担任消防之任,又要负责治安、捕盗,还要配合坊正收税,甚至连开封的排水系统,亦要由其监督、修缉,这些部队亦成为三衙之负累。故吕惠卿为相时,借着地方官制改革的机会,极力推行改革,终于将汴京的巡检、消防系统,从禁军中彻底剥离,而归入开封府的管辖之内。吕惠卿取消了旧有的四厢都巡检,将汴京重新划界命名,城内分为十厢一百二十坊,城外分为九厢十四坊,每厢设厢巡检,各坊则按大小设若干军巡铺。当时开封府的刑狱,本是所谓“二厅三院制”,其中三院,即是府院为民事法庭,左右军巡院为轻罪刑事法庭。吕惠卿以二厅三院皆士人为主官,而诸厢巡检与军巡铺皆武人,遂又剥夺军巡铺之司法权,增加二厅三院官吏人数,规定大小案件,军巡铺不得辄断,皆要送交二厅三院裁断。惠卿竟因此大刀阔斧一革旧弊。改革之后,一般的军巡铺不过五六人,各有辖区;但每隔一定的距离,则建一座望火楼,楼上则有人昼夜巡视,观察各厢坊是否出现火情,而楼下则是潜火队的居所。为节省开支,各厢巡检与其直属部队,亦与潜火队一起住在望火楼下面,故有些望火楼下面,同时亦是军巡铺。]

韩治也连忙下了马跟过去,却见那军巡铺内,出来一个厢巡检,朝韩忠彦行礼参拜。便听韩忠彦问道:“可有何异常?”

那巡检欠身回道:“不曾见得。”

“有宗子从此过否?”

“不曾见。”

韩忠彦点点头,又沉着脸说道:“尔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尔不必拦他。天明前若有宗子从此过,管他亲王郡王,一律挡了,走漏一个,吾必斩尔。”

那巡检唯唯领命而去。韩忠彦遂又上马,一行人又继续驱马朝北边驰去。韩治自是不知,从除夕开始,韩忠彦便以加强维护京城治安为由,下令开封府城内十厢一百二十坊所辖的巡检、逻卒、公人昼夜加强巡视。又给几处要紧处的巡检颁下密令,令他们派人严密监视东华门、拱辰门,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区的动静。在这方面,他却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宋代贵人为防火灾,往往会想尽办法,请求开封府在他们的府邸附近设置潜火铺!此时这些潜火铺却正好成为韩忠彦的耳目。汴京城里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动静,这些潜火铺都很容易发觉,虽然用不了望火楼的通讯系统,却亦可以快马通报。

但此时韩治亦已隐隐猜到他父亲的心思,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转而代之的,是血脉开始沸腾。他一面使劲驱赶着坐骑,寒风与雪块刮到脸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种让人清醒的刺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父亲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儿子。韩家人的骨子里,都流着忠献王的血液!

韩忠彦又在东华门、大货行街附近的两处军巡铺前停了两回,询问过东华门的动静,两处皆言并无异常,亦不见有宗室经过,他又问了军巡铺时刻,此时已近三更四点,韩忠彦的脸色终于霁缓。回到马上,对韩平说道:“还有一处,问过景龙门,若无异常,便是平安了。”

那韩平不善言辞,不过嚅嚅而已,韩治却是心里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父亲防范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咸宜坊,咸宜坊属于新城城北厢,他要进宫,要么通过封丘门走东华门,要么通过景龙门走拱辰门,最张扬亦不过绕道东角楼走左掖门,而绝无绕上一个天大的圈去走西华门的道理。但这些韩忠彦自是不方便宣诸于口,更不能说明他具对针对的是谁,不过若是巡视了景龙门尚无异常,那自然便是平安无事,可以放心了。韩治想到这些,心里对他父亲更是刮目相看。

众人正欲继续往景龙门北行,忽见一个浑身是雪的骑士骑着一匹棕马,急驰而至,到了军巡铺前,便听他“吁”的一声,一个急停,便翻身跳下马,口里叫道:“快,快!给老子换马!”众人见那人身材五短,却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来,齐声喝采。那人循声望来,“啊”的一声,却也不管那军巡铺的逻卒了,直奔韩忠彦马前,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军礼,道:“新城城北厢巡检马绍,拜见大尹!”

韩忠彦见着马绍,不由脸色微变,他知道马绍与温大有与东宫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将二人调到新城城北厢,其意便在以防万一,此时马绍这么急急忙忙赶来,显然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果然,便听马绍又禀道:“三更二点左右,雍王率二十余名卫士出了王府。”

此时风雪方盛,马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话便只有韩忠彦父子与韩平几人能听得到,但便是这轻轻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韩忠彦期盼能太平无事度过此夜的幻想。

韩忠彦定了定心神,忙问道:“雍王现在到了何处?”

“禀大尹,约在三点多些,下官与温大有在封丘门外二里许赶上雍王,温大有已挡住雍王,下官急急前来报信……”韩忠彦方松了口气,不料马绍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但下官还接到部下消息,有几百人的班直侍卫,正往景龙门方向赶去,内城闭启城门之制早已废弛……”

“你说什么?!”韩忠彦脸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韩忠彦原本只是防着雍王进宫惹麻烦,便想把他好好的摁在王府内,等到君臣名份定下来,便可以将一切矛盾消弥于无形之中。但他绝没想到,竟然会有班直侍卫的异动!

“有几百人的班直……”马绍以为韩忠彦没有听清,又说道,但话未说完,便见韩忠彦拨转马头,对着韩治与韩平说道:“大郎,你与韩平即刻去宣德门前的御街,若有相公、执政进宫,立刻拦住,告诉他们,雍王作乱,宫中恐有他变,为策万全,请他们带兵进宫宿卫。”

“是!”韩治一阵兴奋,连忙与韩平一道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韩忠彦叫住叮嘱道:“为防万一,除非遇着司马相公,否则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见相公们,若有意外,另一人马上回来找我。”

韩治咀嚼这话中之意,只觉一阵寒意直刺心里,顿时一个激灵,起始的那一点点兴奋之情,早已是抛到了九霄云外。倒是韩平,依然是淡淡答应道:“大尹放心。”他连忙也说道:“爹爹放心。”

韩忠彦点点头,又转过马头,对马绍道:“走,咱们去封丘门!”说罢,挥鞭驱马朝北方驰去。马绍站起身来,对韩治与韩平抱了抱拳,亦不待军巡铺换马,跃身上马,紧紧跟上韩忠彦。

韩治咬了咬冻得冰凉的嘴唇,使劲一挥马鞭,大喝一声“驾”,与韩平朝南边驰去。

二人赶到皇宫南面的御街之时,已经快到三更五点。这时已是深夜,在这样风雪肆虐的晚上,南面的御街靠近皇宫这一段,又多是朝廷的衙门,因此这街上竟没什么行人。抬眼所见,除了衙门前那些稀稀落落的孤灯,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灯架以外,便只有巡逻的兵吏。

韩治此时才知道他父亲嘱托的任务有多么困难。在这样的晚上,他二人只要一现身,便会被巡逻的兵吏发现,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此刻他们却不能冒险——他父亲连宰执们都不敢全然信任,这些兵吏焉知可信不可信?

二人方下了马,在御街外面找了一处隐蔽之处——这里既能看清御街的动静,又离皇宫有一段距离,二人刚刚藏好,便听到一阵车马之声传来,韩治看得清了,却是吏部尚书王珪的车驾从眼前驶过,他正欲大叫,已被韩平一把掩住嘴巴,便听韩平在他耳边低声道:“大郎,等君实相公。”

韩治惊讶的望着韩平,却听韩平又低声道:“大尹曾说过,王公但会做文章,别无所长……”

韩治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情形,他们的确冒不得险,他又惭又愧的点了点头,便见王珪一行已朝右掖门方向行去,逐渐消失视线中。

接下来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韩治二人一直等到四更的梆子敲响——这在往常,那些要上早朝的官员,若是住在外城,此时也应当到内城城门了,但这天晚上,韩治眼睁睁的看着四五位当朝重臣从他面前走过,竟是怎么样也等不到司马光。他浑身冻得僵硬,心里又担忧会不会是司马光早已进宫,正暗暗计较,忽听到一阵车马急疾的声音传来,声势竟远比此前听得的大。

韩治精神一振,定晴望去,却见御街那边过来的,岂码是三位宰执的车驾——从人兵吏,浩浩荡荡竟有一二百人之多!他又仔细观察,却怎么也看不清是哪三位宰执。“管不了这许多了!”韩治转过头对韩平低声说道:“待会我去报信,你等在这里。”

“大郎,还是小人去的好。”韩平虽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时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韩治摇摇头,苦笑道:“非是我逞强,但你看我这样子,待会骑马也跑不动。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愧对列祖列宗。”眼见着车驾越来越近,也不及待韩平回复,便跑了出去。


四更,福宁殿。

仁多保忠浑身是血,冲到廊下,“相公,要撑不住了!”他身边的呼延国与高竖也浑身是血,呼延国的右臂上还插着一枝断箭,但二人依然紧紧跟着仁多保忠,片刻不离。

石越站在福宁殿正殿外的走廊上,铁青着脸。

“皇城司是何时学会打仗的?!”石越厉声喝斥道,“你仁多保忠是党项名将!”

“叛贼人太多了。”仁多保忠此时也神气不起来了,他手下全部的兵力,连班直带内侍,不过六百余人,此时早已折损大半。高太后虽然在福宁殿,但那些叛兵的首领也不是饭桶,他迅速将福宁殿周围封锁,外间的班直侍卫不知虚实,照样不敢轻举妄动。从福宁殿被围起,已超过一个时辰,前来勤王的班直侍卫其实络绎不绝,但多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少则三五人,最多一次不过五十人,虽然忠勇可嘉,但其实于事无补,反而白白送命。这自是怪不得那些班直侍卫,军中偶语则族,为防止谋逆,宫中班直侍卫这方面的防备尤其森严,各班直的侍卫往往互不认识,更难说信任,若无素有威望之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亦只能一死尽忠。而另一方面,叛兵的人数竟是越来越多,显然是别处还有叛兵陆续前来支援。以仁多保忠的经验,如今外面的叛兵,岂码有一千四五百人,几乎是己方的五倍!

而更让仁多保忠沮丧的是,尽管非常节省,但他也已经快要无箭可用,几次想派人突围出去求援或者去武库搬点箭矢回来,却被叛兵打退。他不止一次的生出念头来,想请高太后出来喊几句话,瓦解敌人的军心,但每次都被石越否决。石越可以亲自站在正殿外的走廊上来,与众人一起亲冒矢石,却绝不肯拿高太后来冒险。连高太后想走出大殿,都被石越派李向安毫无商量的阻止了。

既缺箭矢,亦无援兵,但仁多保忠总算看出叛兵的一个弱点,这些皇城司的兵吏,人数虽众,却都怯于近斗。他便抓住叛兵的这个弱点,与李舜举轮流率残存的班直侍卫一次次的主动冲击叛兵,也算吓得那些叛兵心怀忌惮,无论如何,都不敢过于迫近福宁殿。

但这却非长久之计。毕竟叛军势大,他每冲得一阵,都不敢离开福宁殿太远。己方体力渐竭,而双方接刃肉搏,死伤难免,部下的伤亡也越来越大,而叛兵兵势却越来越盛。这残酷的局面,不能不让仁多保忠越来越绝望。

但石越却只是冷冷的说道:“已经四更了,贼兵已是强弩之末!”

强弩之末?!仁多保忠几乎暴怒,谁是强弩之末?我们才是强弩之末!他几乎想对着石越大吼,但望着石越镇定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愤愤咬牙忍住,高声讥道:“石帅高见!”说罢头也不回,甩手走下台阶,高声吼道:“不怕死随我来!冲出去再杀一阵!”

他却不知,此刻,他背后那个镇定冷酷的石越,心里亦紧张得抽搐。为何还没有援兵来?除了皇城司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军队参预叛乱?他一直没听到有关石得一的报告,他又在做什么?算算时间,被召进宫的宰执也快到皇宫了,究竟会不会有人发现不对?还有,六哥怎么样了?呼延忠呢?……石越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担忧,但他只能藏在心里,绝不敢露出分毫。

石越心里非常明白,在福宁殿作战的是仁多保忠、李舜举和那些班直侍卫、内侍,但是在这一刻,只要他露出丝毫的动摇,这些人皆会在瞬间崩溃。

这亦是一场意志的战争!

而支撑着石越意志的,是两桩事情——雍王此时尚未露面,已让他心生疑窦;而他未亲眼看见呼延忠与杨士芳的人头,更让他越来越坚信,转机即将到来。

4

四更二点,右掖门。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的问着许继玮,再也没有了一个时辰前的从容。马上便要天亮,但此时,非但连雍王没有见着,竟连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这些人都未见着。韩维、苏辙与吕大防住得比较远,此时未至,倒也罢了,但马、王、范三人,算时间,再慢也应当到了。他现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书王珪、御史中丞刘挚,还有几个翰林学士;连韩忠彦、李清臣也不见踪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已知道事情有变。

许继玮摇着头,道:“问过各门,都说未见着。会不会……”

“福宁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恼怒的打断了许继玮。按计划,许继玮此时应当率兵去开封府了。

“福宁殿还在强攻,应当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边……”

“还在强攻!”石得一急得顿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点兵力去帮朱大成。”

许继玮不安的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么?!”石得一几乎跳了起来,虽然原本的计划中,的确没想过朱大成能赢过杨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时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来周详细密的计划,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无论哪处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个胜利来支撑自己的意志,追随他兵变的人,更需要一个胜利来鼓舞士气!

但许继玮却有点不识时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下官正想禀报……”

“罢!罢!”石得一这时候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轻描淡写说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该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着许继玮,心里不由得一惊,他从许继玮的眼神中,看到了动摇之色!“有甚是好是坏的?”石得一顿时装得更加镇定,眯着眼睛笑道:“一点点意外在所难免。”

“但……”许继玮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他并非主谋,见事不妙,一刀吹了石得一父子的头,从此无人知道他也参预了叛乱,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但石得一却不再容他多说什么,“速去下令,关闭宫门!”

“押班?”

石得一抿紧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剩下能带的两三百人全带上,全力攻下福宁殿!”

“得令。”石得一的话,仿佛又让许继玮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宁殿,便等于拥了最大的一颗筹码。为何没早点想到这点呢?

石得一从眯着的眼睛缝里看了一眼许继玮,他可没有许继玮这么天真,石得一比谁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么货色,攻下福宁殿?他出此下策,不过是迫不得已,作最后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击,还有可能反败为胜,若是继续这么下去,只怕平叛的军队未到,许继玮便会先砍了他人头。

只是,他自己也渐渐意识到,胜利已然渺茫!他虽然想跟自己说,自己今晚这番兵变实在是迫不得已,是无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来的懊恼,皇帝死得这般时机不好,雍王当真无能,居然一直不能进宫!他猛然间想起一事:雍王不是临阵退缩了吧?这没骨头的雍王,心里头倒是时时刻刻想着皇帝宝座,可保不定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了……却是这样一个腌瓒人,居然便把俺推到这个境地!他这时将一肚子的怨恨全洒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贵,败事了却是俺被砍头!石得一感觉自己被雍王给耍了一般,这下好,这下好,那雍王没进宫,说不定天明清算时,还算不到他的错处!

石得一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心中越发不平,趁着许继玮去召集部属,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势,便连那该死的北风,也慢慢变小了。


四更三点,福宁殿。

李向安与陈衍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高太后的双脚,二人一个劲的叩着头,额头上鲜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万金之躯!”

“什么万金之躯!”高太后断声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将门……”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石越出现在正殿门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块绫布裹着,布上全是鲜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声道:“这些叛贼丧心病狂,他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

“还没有援兵么?”高太后是个聪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无比笃定的说道:“五更一到,叛贼必然散去!此时纵有人心存观望,亦已知道成败了。算算时间,最迟两刻钟内,呼延将军必先率援兵前来。”

高太后注视着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犹疑,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援兵不至,我与圣人,亦绝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视高太后,“石越不会成为宋室罪人!”说罢,向高太后欠身一礼,便转身退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时已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时正光着背心,靠在一根桩子旁边,让人包扎着。他身边的呼延国、高坚,都已经战死,再也没有人如影如随的跟着他,但他的西夏班侍卫,亦已经死伤殆尽。李舜举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的望着石越。

殿外之人,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不受伤的。连石越都被乱箭射伤,更何况那些还要冲锋陷阵的人?

“石帅……”见着石越出来,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开帮他包扎的两个太医,大步走到石越的跟前,盯着石越双眼,挑衅似的问道:“石帅以为我们还能赢么?”

“能。”石越回视着他,淡淡说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声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讥讽的望着石越。此时,殿外能战之人,最多已不过百人。“保忠素闻石帅知兵法,善将将,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两刻钟之内,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静的望着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将军守不了这最后两刻钟。”

仁多保忠冷笑着,大声道:“若两刻钟之内,勤王之师能至,末将定能守住。但敢问石帅,为何如此肯定两刻钟必有援兵?”

“因为忠义!”

“忠义?”仁多保忠一时愕然,脸上顿露不屑之意。

却见石越环视四围众人,厉声道:“因为本相相信,这世上固有奸臣贼子,然亦有忠义之士。杨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辈,只须叛贼一刻不传其首级至此,本相便相信他们定会率兵前来勤王!计算时辰,两刻钟之内,援军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为然,却听李舜举一手捂着胸口,忍痛高声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话,杨将军、呼延将军必会率援兵前来。”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杨士芳,他心里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追随石越到死了。他虽一时冲动,忍不住要讥刺石越几句,却还没傻得非要自乱军心、自寻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转身又走回柱子边,提起自己的佩刀,嘶声喊道:“还能拿刀的随我来!”

便在此时,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个内侍赶紧爬上宫墙,才看得一眼,便兴奋得手舞足蹈,竟从宫墙上摔了下来。

“发生何事?”仁多保忠抢上去问道。

却见那内侍爬了起来,兴奋的喊道:“援军!援军!”

“啊?”福宁殿内,所有的幸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镇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过一个内侍,激动的喊道:“快,快去禀报太后、圣、圣人!”

仁多保忠回头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边的一百多侍卫、内侍高声吼道:“杀!”高举着佩刀,冲了出去。


石从荣再也想不到,仅仅是一瞬间,形势便逆转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宁殿又久攻不下,眼见着风雪渐停,马上便要天明,已经令石从荣心内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宁殿的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连天。这些皇城司的骄兵悍卒,哪里曾见过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只怕早已经四散逃亡,但在这么大的风雪天气中,和如此悍勇的对手打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从荣迫不得已,只好下令休息一会,准备待会一鼓作气,再攻下福宁殿。

不料便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一些班直侍卫与一队天武军忽然从背后杀了过来,这一千余人众,顷刻间便乱成一团。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但石从荣敢肯定,敌人的兵力绝不会超过己方,但那些兵吏却似乎都没有脑子,没有人想要抵抗,任凭石从荣声嘶力竭的勒束着,却依然只顾着四散逃命,只有几个班直侍卫还在拼命抵抗。

石从荣挥刀砍倒三四个逃兵,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眼见着从福宁殿内,又冲出百余人来,内外夹击之下,再无生理,石从荣不由得闭上眼晴,高声叫道:“完了,完了!”

此时的石从荣,已经跌到绝望的深渊,他举起刀来,想要横刀自刎,但刀刚放到脖子上,他便开始怕痛,慌忙将刀丢了。他茫然四顾,正欲学那些溃兵一样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后脖一阵寒风袭来,他霍地的转身,却见一个皇城司亲从吏,正挥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罢!”石从荣脑子中,忽然这么想道。

“逆贼石从荣死了!我杀了石从荣!”乱军之中,一个皇城司亲从吏手里高举着石从荣的人头,扯着嗓子大声喊着,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功劳一般。

这番喊叫,的确起到了效果,远处,带着几十个卫士保护着赵佣,一直没有参战的杨士芳厌恶的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张弓来,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点,右银台门。

石得一与许继玮呆呆的望着一路溃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许继玮疯了似的抓住那些溃兵乱叫,忽然,便觉背上被什么东西插了进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他摇摇晃晃转过身来,却见石得一狰狞的望着自己,不知何时,他部下的兵吏,竟也变成了溃兵,转眼间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的踢了许继玮一脚,连剑也不要,麻利的脱去外衣,便往西华门跑去。但他亦没跑得几步,便听到后脑上一阵风起,只听“呯”的一声,双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贵。”童贯望着被自己用一块城砖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了自己的脑袋,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头颅,扯了块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刚刚藏身过的国史院附近的阴沟里。

这么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手握着这一场天大的富贵,他童公公可不能给人误伤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东华门、左掖门、右掖门外,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皆各自领着禁军与班直侍卫,夺门而入,急趋福宁殿。城北,枢密使韩维与礼部尚书李清臣指挥禁军、班直侍卫到处搜捕在景龙门受阻后便四处逃窜的班直侍卫;知开封府韩忠彦则亲自率领着数百名军巡铺徼巡卒、潜火队,“护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宁朝野杂录•石得一之乱》: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风雪,帝崩于福宁殿。勾当皇城司石得一与养子从荣、指挥使许继玮、金枪班指挥使朱大成夺皇城司兵符,遂倡乱,以石得一与许继玮守宫门,隔绝中外;从荣引兵攻两府、福宁殿;朱大成攻东宫……

……时忠彦尹开封,先察其事。遣子治驰告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三公遂引兵入宫平叛。

……故世传平乱之功,石、韩、马、王、范五公为最。

乱平,九日,太子即位于福宁殿,遵遗诏,改名讳煦。


《野录•“朝野杂录多虚妄”条》:

江陵李氏所著《熙宁朝野杂录》,最不经,非信史。李氏虽当时人,然远在江陵,毕生未至汴京,所记皆传闻,故多不可信。其记石得一之乱,而平乱皆归功于马、王、范三公,学者多有为其所昧者。实平石贼之乱,以石公、韩公功最高。石公宿卫宫中,指挥若定,身受箭创,而色不变,两宫赖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东宫,非公不能为此。时东宫几为朱贼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绍圣之亲贵,仅次杨、田。而李氏不明石贼之乱,意在迎立雍王,竟谓韩公先察其事,谬矣……


《伊洛纪闻•熙宁遗诏》:

熙宁十八年,帝崩于福宁殿。遗诏立太子为帝,改名讳煦。遗诏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军国大事,一体裁决;一,以王安石、司马光、石越、韩维、王珪、韩忠彦辅政;一,收复燕云者王。

世传遗诏立辅政,非帝本意。当时士大夫亦颇有责安焘、李清臣者,以其手书“乱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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