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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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春,正月。

自从石越通海以来,大宋朝的海上贸易日渐繁荣。位于钱塘江边的杭州港凭此天时、地利、人和,十几年来经营下来,规模与气象都远非昔日可比,已然成为国内最为繁忙拥挤的港口。

尤其今年,虽然元宵节才刚过,春色与绿意都还未及展露,但已经渐渐转暖的天气,却在向人明白无误的显示着这一年的与众不同。蛰伏的万物也应时而动,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进入了繁忙的季节,泊于港内的大小帆船往往来来,不舍昼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会惊骇于这样的场面。对于他们来说,在一生的航海经历里,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港口,单是那些挥舞着小旗引导进出港口的小船,它们的数量之多、效率之高,往往来来的迅捷灵巧便已叫人惊叹;更不消说那些刚刚祭祀完海神风神预备扬帆出海的船队,是何等的壮观与气派;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装打扮的汉子正卖力的干着装卸的勾当,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琅满目的货物,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来去的商人们装扮各异,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大声的喧嚷,几乎无论来自何处的商人,都不难从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寻到自己所熟悉的乡音。在那些衣着华贵的船主身后,簇拥着侍侯他们的仆厮,还有许多预备背井离乡谋取富贵的海客们,这些人中的许多都家境贫寒,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流传甚广的海外致富传奇上,他们大多无力支付出海的费用,只好通过跟船主讨价还价以求充当水手权抵路费,但在他们的脸上,你也寻不到即将远离亲人故土的痛苦,只有无尽激情、期待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身着青绿二色官服的市舶务官员格外引人注目,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的决定往往意义重大,或许正因如此,他们的检查过程看起来更显得严厉与挑剔,叹息、哀求、讨好,各种声音萦绕在他们耳边,他们都象是全都听不见,脸上只有那种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时不时的,他们的目光会自得的望向不远处的杭州市舶务和虎翼军第一军都指挥使衙门,当他们从那两座巍峨壮丽的建筑上收回目光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越发凛然不可侵犯了。

这样一副异常忙碌与热闹的场景,往往是让人惊叹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许多新来的人不免惊奇的抬起头看看天色,“嗯,并没有错,才刚刚现出曙光呢!”他们正在心里跟自己说,但再一看,那比邻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与仓库,又让他们迷惑起来,那些建筑的顶部还笼罩在清晨迷蒙的薄雾之中,显得漫漶不清,但下面却早已经门户洞开,灯火通明,让人远远的就能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货物。

但这些,都不是这个初春的清晨最为引人注目的事物。往来于这个港口的人们,忙碌的同时,眼角的余光都在情不自禁的向位于港口西南方的一处望去,一队身着大宋海船水师戎服的军士持戈而立,将那块的区域与繁忙的港口隔绝开来。在那里忙碌的人们,明显透露出与这港口大多数人格格不入的气息,他们静泊于港内的船队,约有二十多艘大小帆船,它们用铁索连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样被隔绝开的水域内——任何船只不小心靠近,都会招致一旁海船水师战船的驱赶。出现在这些船上的梢工、杂事、水手,也绝不似寻常商船的梢工、杂事、水手们,决没有人大声喧哗,更没有人肆意欢笑。他们安静待着各自的位置上,温顺的听从那些操着汴京官话的人指挥,一举一动仿佛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错。而那些操着汴京官话的人,明显带着颐指气使的模样,大模大样的四处指手划脚,大声喝令,其中一些人,肤色白嫩,仿佛从来也不曾见过阳光,尖细的声音很容易便暴露了他们内侍的身份。

数百个步履矫健的汉子正忙碌的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汉的脸上,还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们步覆整齐,绝少说话,神色气度,倒与旁边那些虎翼军军士有些相似,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汉子。他们搬运的货物中,容易被辨认出的是绸缎、粮食、鸡鸭等活物,而更多的东西,则被密密的收藏在精美的木箱之中,根本无法猜测出来究竟是什么。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搬运上船的物什,还包括了各种大小件农具,甚至于成捆的兵甲与旗帜。如果此时此刻不是有水师兵卒正守卫在旁,这样多的货物居然没有一个市舶务官员验看的话,那可真是骇人听闻。

也有一些细心而有经验的海客们,隐隐从那起搬运货物的汉子们身手上猜到了他们的军人的身份,然后通过细细辨认那飘动在薄雾中的旗帜,看清楚了书写在那上面的一个斗大的“邺”字,最终隐约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这就不免更加让人惊叹了。

杭州的人们早已见惯了封建诸侯前往藩国的排场。自从去年,也就是熙宁十八的四月,朝廷颁布《封建诸侯敕》,宣布将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当年便有两个亲王、一个郡王、一个秦国公来到杭州,从这里出发,前往自己的封国。据说这三王一公,乃是当今最为亲贵的宗室,雍王、曹王两个亲王,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高宗皇帝亲弟弟、当今小官家的亲叔叔;而定王赵世开与秦国公赵克愉,则分别是太祖皇帝与秦王廷美的子孙,在法统上乃是继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岁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这句航海的俗语,去年的那四位诸侯,做为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风大起,海上风平浪静的冬天从杭州港出海的。当时杭州空城而出,几乎满城军民都出来送行,每个人都记得那船队的规模——尤其是雍王与曹王的船队,两位亲王单单两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国公的船队,那是一只空前庞大的船队,人们记忆犹新的是,四位诸侯之国,几乎将杭州附近能买到的海船全部搜罗一空。诸侯们购买、雇佣海船,将市价几乎哄抬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高丽、日本或者凌牙门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价钱,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续了几年的海上贸易的不景气,尤其是从前年秋天开始的那种悲观景象,仿佛突然之间,便一扫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数看起来也更多,听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小官家赐给两位亲王各一个指挥的步、骑军禁军,定王与秦国公各一个指挥的教阅厢军步军,这四位诸侯的兵力,合计起来便有二千六百人马,若再加上军队的家属,就有上万人口。这还不计四位诸侯的族人,太皇太后赏赐的各色工匠,他们一路召募的部众,在杭州雇佣的水手……

但是,真正心思缜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诸侯的排场,其实还要逊色于眼前的这只船队。

那些观察敏锐的人们,会注意到,去年冬天,护卫四位诸侯的船队的,只有虎翼军第一军的一只船队,那主将座舰上飘扬的旗帜,只是一个“杨”字——那是虎翼军第一军第三营的副都指挥使杨一本大人的座舰。但今次,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战舰虽然不多,但树着将旗的座舰,却有三艘之多,其中不仅有两面虎翼军第一军的将旗,另一面“宗”字将旗上,更绘着虎翼军第二军的图案!而且,在这船队外围巡弋的战舰中,竟然还有那艘“定海大将军”——那可是杭州海船水军的镇海之宝,装备着火炮的战船。

而在岸上,从杭州知州衙门、通判衙门,乃至两浙路转运使司,到市舶务、虎翼军第一军,各个衙门的公差、军士,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络绎不绝的送往船上……这更是去年从未见过的景象,当时即使是整个冬天都在港口做事的人,也只能依稀记得有几个衙门曾经往曹王的船上送了点礼物。

杭州人对于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们只能暗暗咂着舌头,猜测着这个“邺国”诸侯有什么来头,看起来竟比雍王、曹王还要亲贵,还要有权势。许多人心里也在迷惑——既然是看起来如此有来头的诸侯,为何却要赶在正月以后才出海?冬天与春天,都是东北信风的季风,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子,是秋冬两季,人们可以在冬天出海,选择次年的秋天启航回国,而春夏两季,虽然也各有信风,但这两个季节出海,却也经常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风暴雨。只有要靠着海上讨生活的海商们,才会不顾一切的,即使冒着暴风雨的危险,也要出海贸易。这杭州港的人们,实是很难想象,为何一个如此有地位的诸侯,也会在这个季节,急着出海。


杭州港内,距离那个“邺国”诸侯的船队约有一里左右,静泊着十几艘千料级的极不起眼的商船,此时,卫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远远的眺望着这只邺国船队。他脸色惨白,形容削瘦,站在甲板上,虽然只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显得脚步轻浮,似乎根本踩不到实处一般。

早在熙宁十八年,卫棠与全族人便随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应当随雍王一道前往雍国的,但是,该死的晕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内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会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剧烈呕吐,一直吐到连苦胆水都出来了,还会干呕不止。然后没几天,他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最后迫于无奈,他只好暂时留在了杭州,没能随雍王的大队人马一道出发,前往位于吕宋岛北端的雍国。

尽管对于雍国来说,船只非常紧张,但雍王走之前,还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给他。这是雍王自己买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员对这个失势的雍王漠不关心,即使出于礼节的交往,也尽可能的避而远之,只求将他安安全全送到吕宋岛,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交差。因此,也无人留意雍王还留下了一艘船和一个重要的臣子。

于是,卫棠一面留下来养病,努力适应着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为雍国做一些事情。

他乔装身份,每日都要拜访杭州的各色人物,从失意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尽心力的为雍国招揽各色人材;除此之外,还要流连书肆与藏书阁,或购买、或雇人抄录各种各样的书籍;他也尽可能的购买一切他认为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从种子到纺纱的器械……

到了晚上,无论再难受,呕吐头晕得再厉害,他也坚持回到船上来睡觉。他不再穿绫罗绸缎,不再爱珠玉金银、奇珍异宝,他穿着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看起来象个穷酸的书生。

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业已经完全毁了,这个强大的国家,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国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乡。

他也不再是那个纨绔子弟,甚至不再是那个幻想着要做“陕西桑充国”的卫家公子——卫家偌大的家业,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毁了。颁行盐债后,陕西转运使范纯粹将陕西盐债定额的一半,强行逼迫卫家购买。卫棠的父亲一时想不开,被活活气死,但他家却依然不得不变卖家产,购买盐债。那时在汴京的卫棠还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颁布,卫棠想要劝说家人,变卖家产,举族随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张巨额盐债债券外,其余所有家产,已不足一万贯!卫家百年的积累,荡然无存,他合族老小亦别无选择,只能背井离乡,前往那闻所未闻的瘴疬之国。

这才叫做赤条条的一无所有!

比起他这一年中的巨变,那种挫折、苦涩、绝望……这区区的晕船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从知道他父亲死讯的那天起,他不再视自己为宋人。

他已经是一个雍国人。

一个雍国人,又怎么可以晕船?!

这个新生的国家,将是一个属于海洋的国家。船对于雍国人来说,将会如同马对于契丹人一样平常。

到了杭州后,为了助雍王购买船只、各种物资,招揽人手,卫棠又索性将那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盐债债券,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杭州商人。从此以后,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将从雍王那里,分到一片采邑,但他们必须自己亲自用双手去开垦耕地、播种、收获,到了农闲时则要帮助雍王修筑城墙,打造兵器,征服夷人……

这是卫棠在从汴京至杭州的路上,与雍王、吕渊一道,反复讨论,定下来的立国之策。虽然海洋与贸易,可以带来富裕,但惟有掌握了粮食、铁器、战马,这个国家才能稳固,才不会受制于人。因此,未来的雍国,将以耕战为本,以贸易富国。

这样一个新生的国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鲜血与汗水去换取,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华服的。

他们要省下每一文钱,购买粮食储备,直到他们开垦的农田能丰收;除非他们能找到铁矿,打造出来足够的盔甲、刀剑、箭头,否则他们必须省下钱来,购买生铁、出大价钱雇佣工匠,或者找海商购买武器;还有农具、耕牛、战马、药材、医生……

卫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他象个穷书生一样,连吃饭都很节俭。

但是,卫棠却发现,竟没有任何人曾小看他这个穷书生。从雍王留下来照顾他的那几个护卫的眼里,甚至从他雇佣的梢工、水手眼里,他看到的,是一种他以前渴望已久,却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因为他的家势,不是因为想讨好他,不是因为有求于他,亦不是因为惧怕……

尽管他直到现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跄跄。

“哼,一个邺国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卫棠听到身后一个护卫愤愤不平的说道,又听另一个护卫接道:“听说邺国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宫里头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们要封到哪里……”

“什么宫里头?又岂止是宫里头,邺国公又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还不是因为柔嘉县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权势正盛,谁不给她三分薄面。谁不知道柔嘉县主与郡主情同姐妹?还有,汴京谁没听说过,柔嘉县主至今未嫁,是因为和石相公有私情——你看丰稷跑前跑后这么殷勤,他是石相公抚陕时的旧部;还有,薛奕居然把宗泽都派来了,就为了给他家带个路,若非是为了石相公,谁又能差得动这个南海王?”

“此言有理……”那护卫低声咕噜了一句什么,便听两个护卫鬼鬼祟祟的在身后笑了起来。

卫棠也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对面的船队,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中邺国公赵宗汉的船队。虽然自办《秦报》后,与宗室交往并不多,但他这些年,也多少听说过柔嘉县主之名,有关柔嘉县主老大不嫁,宗室里头,背后也传为笑柄,的确有多人说她与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还想过,一个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女,应当长得如何美若天仙法?

但如今的卫棠,早已不再关心这些声色犬马的事。这些宫闱秘闻,是真也罢,是假也罢,又有何干?

“休要羡慕他们。”卫棠没有转头,淡淡说道:“既然已独立一国,朝廷眷顾得一时,可眷顾不了一世。听说邺国公赵宗汉只会画画,宠女儿,儿子虽然生得多,却没几个管用的,只会吹法螺。这一等诸侯,朝廷赏赐得再多,亦是枉然,迟早有一日,让蛮夷给灭了。吾辈追随明主,日后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贵?!”他伸出手来,指着邺国船队,冷笑道:“你看他今日风光,日后尚不及二位。”

“大人说得甚是。”那两个护卫笑道,二人显是深以为然,一个护卫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还听说一件事,说皇上还赐了金鼓斧钺给柔嘉县主……”

“谣言罢了。”卫棠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宋朝可不至于出这……”

但他话未说完,便听一个护卫指着岸边,说道:“大人你看,柔嘉县主的仪驾……”

卫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一队锦衣禁军举着旗帜、金鼓、斧钺,吹吹打打,簇拥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招摇而来。

“那哪是……”

“便是柔嘉县主了,她最爱男装打扮……”

卫棠连忙又仔细望去,便见那队人马渐渐走近,从他船头路过,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位传闻中的柔嘉县主——突然,卫棠呆住了,“是他?!”

2

“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曹友闻负手而立,默念门前楹联,待念到“予怀浩渺”四个字时,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羡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边景色,心里便只剩下艳羡了。

在寻常人看来,这无非是西湖畔一处普通的宅第,并无甚出奇之处,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却不难发现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实在别具匠心。

不知自何处引出的水自西向东,仿佛隔绝尘世,涤秽洗襟,环着宅子流淌,最后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桃,间杂着嶙峋山石,周遭小径,全是石板铺就。此时举目虽不见绿意,却不难想象春和日丽时此处风光。曹友闻甚至可以想见主人家推开大门之时,只见西湖烟波,春水送绿,远处云舒云卷,孤山如梦似画。教人想着都有悠然神往,尘虑尽消之感。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想要叹息的感觉,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蹄声,他急忙回头,见是一个青衫老翁正骑驴而至,他的脸上皱纹满布,似乎遍历风霜,但却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气度。

曹友闻又惊又喜,还未及趋前说话,那老翁眼神锐利,却早已经高声叫了起来:“是允叔!你来杭州了?”

“啊!”曹友闻急步过去,拜倒参见:“世叔金安,小侄有礼。”

“允叔不必多礼。”那老者已下了驴来,一面将驴交到小童手里,一面趋前几步,扶起曹友闻,笑道:“可有两年还是三年未见了?三郎道你来往广州渐多,少回家乡,怎的这次却舍得回来了?”

他一口气问出这多问题来,曹友闻一时却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这老者脾性,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听老者又笑道:“方才见允叔你看这楹联,可瞧出来是谁的墨宝未?”

曹友闻心里更觉好笑,但又装模作样的鉴赏了一番,红着脸摇摇头,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须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进,只知那阿堵物,可还记得半句诗书?你可看清楚了,此联乃是王侍中王相公亲笔手书!”

“啊?”听说这竟是王安石的墨宝,曹友闻亦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这墨宝却甚是不易,这杭州城内,等闲人物,难求一字,难求一字……”

说话之间,老者已拉着曹友闻的手,进了屋中。

地上铺的是用片金线织出的花纹繁丽的厚锦,壁上挂着的卷轴或者大或小,有诗有画,曹友闻一眼扫过,便看到许多个熟悉的名字:范文正公的《动止贴》、蔡君谟的《中间贴》、张商英的《惶恐贴》、徐熙的《鸡冠蝴蝶图》、王维的《雪霁图》、大苏的《雨竹图》、王驸马的《西岳降临图》……,尚有许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来也无一不是名士大儒,寻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壁,舍不得轻易示人,偏偏这许多东西挂在一间房里,却有些不伦不类,予人零乱无章之感。

曹友闻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见,颇为惊叹,只觉营造之妙,处处高人一等,但进得此厅,终于复有熟悉之感,原来主人家手笔,始终未变。

“允叔有些年不曾来了,”老翁捻须笑道:“如今不止这宅子重新修葺过,室中字画,也非旧时观。允叔以为如何?”

“妙极,妙极,”曹友闻拊掌笑道:“世叔所有,无一不是大家精品,哪个名字说出去不是振聋发聩,难为世叔能够收罗!”

那老翁闻言,更是得意,他们说话之间,早有侍女们进来焚香烹茶待客,曹友闻一看,只见这些侍女个个容貌俏丽倒在其次,穿着打扮却是越发与众不同,个个梳着高髻,膨大的罗裙垂泄而下,里面着素色的轻裾,移动时露出云头锦履,行走无声,袅娜生姿。

又听那老翁笑道:“似我们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后院,建了一座藏书阁,搜罗了海内珍本奇书,如今在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虚名,允叔此来,不可不看。”

曹友闻心中好笑,嘴上却恭维道:“世叔公侯之后,清华之气,自不能与寻常商贾之家等提并论。七郎饱学多才,更有祖风,琼林赐宴,指日可待。”

老翁听他如此说,更是欢喜,却若有憾焉的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则兄弟一榜进士,更是一桩美谈。”当下便跟曹友闻说起当日如何营造这宅院,收罗书画种种艰难不易。

曹友闻口中奉承,心里几乎已将肚皮笑破。

那老翁却谈兴颇浓,说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问曹友闻的来意,奇道:“噫,允叔此来,难道竟是与老朽谈这些么?”

曹友闻却是有事而来,只是听他絮絮叨叨,说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断他,这时好容易找到说话的机会,连忙说道:“小侄此来,确有一桩喜事。”

“喜事?”老翁捋须望着曹友闻,“这喜从何来?”

曹友闻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双全,尚待字闺中,此番却是受人之托,前来成就一桩好姻缘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闻一眼,傲然说道:“不知却是谁家小儿郎?”

“好叫世叔欢喜,这家小儿郎,却是天潢贵胄,说起来乃是当今官家的皇叔,邺国公第十子赵仲玶。”曹友闻一口气说完,本以为老翁定会喜动颜色,马上应诺。

谁知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声,“原来是他家的儿子。”

曹友闻不料他如此反应,大吃一惊,诧道:“世叔难道竟连邺国公的儿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闻,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简家的小娘子结亲的是谁?”

曹友闻心里顿时明白过来,笑道:“世叔这却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简结了雍王这个亲家,便以为邺国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声,“难道国公家还比得上亲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爱子,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李承简家!”

曹友闻叹了口气,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邺国公家柔嘉县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没有不知道这位县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县主离京之时,官家流泪相送,御赐金鼓、斧钺,更在邺国御笔画出柔嘉县做为采邑,世叔可见过哪家亲王的县主有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开国以来,世叔又可曾听说过?”

“啊?原来传闻竟然是真的?”

“千真万确。”曹友闻说来,自己都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骇人听闻。他其实亦听说过此事的一些传闻,据说当日决定封建邺国公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不舍得柔嘉离京,曾劝她在汴京择婿,但柔嘉执意不允。柔嘉县主离京之时,不仅两宫太后都极怜惜她,多有赏赐,小皇帝更是含泪相送,依依不舍,在温国长公主的撺掇下,居然颁下如此荒唐的封赏。虽然朝中对此多有微辞,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机会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这实不过是慷邺国之慨,反正有什么麻烦,那也是万里之外的邺国担着,竟是应允了。只不过听说温国长公主后来却是很吃了一些苦头便是。而柔嘉在京时,尚还老实规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后,却故态复萌,整日抬着御赐的金鼓、斧钺招摇过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来了这么一位县主。

但曹友闻此番受人之托,前来说亲,他不敢乱说宫内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县主的事来,权充虎皮。但这等在大宋朝骇人听闻之事,却亦的确能令面前之人动容。

原来他拜会的这老翁姓卢,唤作卢道传,与曹家乃是几代通谊之家。据说其先祖曾仕后周,做过上将军,入宋后更拜为越国公;祖上还有人在真宗时曾做过殿前防御使、封过侯爵。这些故事,那卢道传津津乐道,曹友闻自小听得多了,至于真假,那自是没人知道。不过卢家祖上如何虽不好说,但倒了卢道传这一代,却的确可称得上富甲一方。卢道传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个屡试不第、百折不挠的举子外,其余六子,无一不是长袖善舞的豪商。但卢道传自诩是公侯之后,一心只盼着七郎登科,好光耀门槛。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来不屑与寻常商家同列,但这骨子里,却毕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闻又添油加醋的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两宫太后、皇帝面前得宠,赵宗汉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见卢道传还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还是不信,何不差人打听打听,如今封建出海的诸侯,凡是来过杭州的,这两浙路地方官员又是对谁家最殷勤?”

卢道传顿时眯起了双眼,那汴京宫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这杭州的官场,那真是一举一动,卢道传皆无不留神。此时被曹友闻一提点,他顿时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谁家正得势?谁家已失宠?这官场的冷暖,是最准确的风向标。

他微捋胡须,望着曹友闻,试探道:“此事却是不同寻常。怎么说,这雍王、曹王也要亲贵些……”

曹友闻意味深长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来作伐?”

卢道传听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马上又笑道:“允叔却来卖关子。”

曹友闻微微一笑,道:“小侄岂敢。实不相瞒,小侄这两年,多是听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卢道传吃惊的张大了嘴巴,“难怪,难怪。难怪听说允叔在与钱庄总社一道筹划着什么结算钱庄,原来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时看曹友闻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这石相公和邺国公……”

曹友闻笑着摇了摇头。

“唔?不是和邺国公?”卢道传疑惑的望着曹友闻,忽然一个灵光,“难道、难道是柔……”

曹友闻连忙伸出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卢道传顿时眉开眼笑。曹友闻眼见着便要大功告成,忽见卢道传又皱了皱眉,问道:“方才允叔说的这十郎,不知却是哪位夫人所生?与柔嘉县主,可是一母同胞?我听说邺国公家的儿子不少……”

曹友闻心里苦笑,“柔嘉县主的生母已经故世。不过世叔放心,这位公子与县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却是情谊最深的。”

卢道传狐疑的望着曹友闻,道:“哎,允叔当知道,这十娘实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尽可放心,小侄断不敢耽误妹妹终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闻赌咒发誓道,“若此桩婚姻得谐,十娘自己一生富贵不说,子孙更皆是凤子龙孙,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与邺国公结为亲家,说起来亦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自当更上层楼。”

卢道传又细细想了会,方点头笑道:“我们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贵不富贵,不瞒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许个读书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这邺国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缘,我自无拒绝之理。”

曹友闻连忙笑道:“确是好姻缘,确是好姻缘。”他心里终于暗暗吁了一口气。


从卢府告辞,回到邺国公临时驻扎的驿馆,几个内侍见着曹友闻,忙引他到了中厅之外,自己进去禀报——这时是非常之时,过往的礼仪,亦只得一切从简了。曹友闻目送着一个内侍进了中厅,耐心在外头等候,没多时,便听厅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邺国公赵宗汉和他的长子赵仲珙、次子赵仲彩迎了出来。

自赵宗汉被封建之后,曹友闻便受石越之托,让他尽力协助邺国在建国之初,能站稳脚跟。曹友闻在汴京日久,自然也听到过一些关于石越与柔嘉的传闻,无论是石越果真与柔嘉县主有私情,还是只是卖清河一个面子,石越既然开了口,曹友闻自没有不竭心尽力的道理。更何况这于他亦一举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里记一功外,以柔嘉县主那复杂的关系,他更顺便讨好了小皇帝,还可以借此机会,拉近他与丰稷、狄谘、薛奕等人的关系。因此这几个月来,曹友闻亦是尽心尽力,为赵宗汉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与赵宗汉相处一久,便已知这位邺国公其实没什么本领,便是他生了十几个儿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辈。相比他听到的关于雍王、曹王、定王、秦国公这几位诸侯家的事迹,实是令人有“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之叹。不过,朝廷封建之时,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这么着急封建邺国公,实亦是另有隐情。幸好赵宗汉父子虽然才具平庸,却好歹还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这邺国公父子的第一大优点,便是能放下天潢贵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虽然以曹友闻之见,他们多半是分不清贤愚的。但目前这时节,能否分辨贤愚,倒也并不重要,毕竟这些诸侯们,此时亦没什么本钱对愿意投奔他们的人挑三拣四,只能来者不拒。而邺国公父子对任何投奔他们的人,或是帮助他们的人,都能纡尊降贵,礼数周全,虽说那些一流的豪杰之士或者会因此愈加鄙视他们,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却能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闻自己来说,虽然他心里不太看得起赵宗汉父子,但每次他们都如此毕恭毕敬的迎送,心里亦免不了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公子辛苦了……”

此时,耳里听着赵宗汉的慰问之辞,曹友闻连忙抱拳参拜,“托邺国公之福,在下此番总算不辱使命……”

“如此说来,婚事谈成了?”

“正要恭喜邺国公!”

曹友闻一面被赵宗汉亲热的挽着手迎进厅中,一面忙着向赵宗汉报喜,冷不防却听厅里有女子骂道:“这等腌脏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听到这骂声,几乎是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唤道:“县主!”

几乎与此同时,赵宗汉亦喝斥道:“十九娘,不得无礼!”

“有甚无礼不无礼的!”厅中的柔嘉却更不服气,恼怒地瞪了曹友闻一眼,道:“左右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开国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没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着和不入流的商贾结亲?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国诸侯,若叫仲玶娶个商人之女,女儿断不应允!”

曹友闻连忙避开柔嘉的目光,一面观察厅中: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大海图,柔嘉穿着大红色戎装、手里执着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旁边,一个灰袍男子正抿着嘴,含笑望着自己。这人他亦是认得的,正是名噪一时的虎翼军名将宗泽。

“放肆!”

曹友闻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马上被赵宗汉无力的喝斥声吸引过来。但正如他所料,这位邺国的君主,对他这个宝贝女儿,从来都是没有办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软的反驳道:“女儿哪里不对了?在京师时,太皇太后便对宗室与商贾通婚深恶痛绝!”

曹友闻心里苦笑摇头,这几个月来,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对父女争吵,往往是做父亲软弱无奈,做女儿强硬霸道,十余个兄弟更是无人敢劝,最终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胜利告终。他正想着如何设法开解此事,不料却听宗泽在旁笑道:“县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间,厅中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包括赵宗汉的目光,都带着诧异的聚集到了宗泽身上。显然,在邺国公家里,这样直指柔嘉之非的顶撞是很罕见的。

柔嘉更是惊讶,转过头去紧紧的盯着宗泽看了半晌,赵宗汉已经换成一副笑脸想要劝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作之时,柔嘉却温声问道:“你为何也这般说?”

她如此反应,非止曹友闻大吃一惊,转目四周,便是她亲兄长们也无不惊诧,唯有宗泽浑然不觉:“恕下官失礼,这原是邺国的家务事,在下本不当多嘴……”

柔嘉却是忍下不耐烦的“嗯”了一声,“你直说罢!”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泽在薛奕帐下日久,平时说话亦多是直来直去,这时更不客气,向赵宗汉、柔嘉欠欠身,道:“宫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邺国公与县主若欲在南海建国强盛,则实不可不重视海商。”

“这又是为何?”柔嘉望着宗泽,目光中难得的带上了一丝虚心之意。

3

在柔嘉的心里,眼前的这位海船水军将领,的确是与他人不同的。

离开汴京前的许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无论听到多少谣言,无论是谁来问她,她都保持缄默。她将把这些带到南海邺国去,带到她生命的尽头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别人。如果说这些年的时间,她有何变化,那么就是她已经懂得沉默。

但她无法控制,许多记忆的片断,常常会没来由的突然从心底里不请自来的冒出来。

“十九娘,你只须点个头,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中百官无论哪家的衙内,或是这一科的进士,不论你看中了哪个,我定然都帮你说定亲事……”

十一娘的话,便仿佛是刚刚在柔嘉耳边说过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传说中,那里有令中原人闻之而色变的瘴疬,各种毒蛇猛兽,不讲信义不知礼仪的蛮夷……尤其是邺国的封地,更可能有战乱的危险。

柔嘉当然知道这些危险。

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详详尽尽告诉过她邺国的处境。

熙宁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还在朝廷定策之前,这个消息便以讹传讹,很快以各种各样的版本传遍了南海诸国。虽然朝廷无意引起战火,封建之主要对象,是没有建立强大国家的岛屿——主要以摩逸诸岛、婆罗洲为主,不仅远离三佛齐等南海强国,连阇婆国和黄金半岛[黄金半岛,古时对马来半岛的称呼,源自古印度语意译。]上的城邦部族,都离得远远的。但没有人知道三佛齐国王听到了什么样的流言,总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怀不安的三佛齐终于按捺不住,三佛齐国王大举兴兵,吞并了位处黄金半岛,在大宋、真腊、三佛齐之间三面讨好的丹流眉,想以强大的武力,威慑诸多属国不要轻举妄动。

十一娘曾经告诉过她两府对三佛齐动机的分析——三佛齐国王打的如意算盘,乃是料定六月之时,信风不利于南下,纵使薛奕上表请求出兵,大宋亦无法马上出兵加以惩戒。等到十一月东北信风刮起,三佛齐早已稳定局势。而且有关大宋国内动荡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已传至三佛齐国内,南海更有传闻说辽国兵临宋朝北境,虎视眈眈,而朝廷又要动用大量的船只运送诸侯前往封国……这种种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齐相信朝廷不可能为了一区区丹流眉而兴兵。

但是,三佛齐终究是棋差一着。

它那边厢刚刚吞并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请明三佛齐之罪以讨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复,便与广州知州狄谘、归义城都督蔡确,以及上任未久的权凌牙门都督谢本中商议妥当,四人一面上表请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军约三千余人,大小战船数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处征得的五国联军,还有各海商的武装商船百余艘,迅速的组成了大小战船上千艘、兵力几近三万的大军,由归义城都督蔡确担任主将,薛奕任副将,大举南下,讨伐三佛齐。

联军在凌牙门附近,一战就击溃了号称善于水战的三佛齐水军,将还滞留在丹流眉的万余三佛齐精兵困死在黄金半岛,无法回国。八月,薛奕帐下的宗泽,率三百战船,五千余众,溯河而上,抵达三佛齐都城詹卑城,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齐国王亦被城中贵人所擒,献予宋军。

九月,薛奕赶在信风回撤之前,将三佛齐国王送往汴京。送俘的虎翼军押送着三佛齐国王,自广州北上,一路招摇,轰动一时。朝廷封三佛齐国王为违义侯,赐名赵守忠,在京师赐第安置。

而正是与这违义侯赵守忠一道抵达汴京的蔡确、薛奕等人的奏折,造成了柔嘉之父邺国公赵宗汉的提前封建。

蔡确与薛奕在奏折中明确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轻易攻灭三佛齐,除了先帝英灵庇佑外,主要是因为二人早已“预知”三佛齐有不臣之心,“早为之备”,因此,虽然事起突然,仍然能当机立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获此大胜,足以震慑诸蕃。但三佛齐毕竟是南海强蕃,虽然攻灭其国,但其精兵仍在,余威犹存,而其国中部族众多,更难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齐同时亦向注辇称臣,此番攻灭其藩属,难免招致注辇国诘问,更有降附贵人说在三佛齐水军大败后,其国王便已遣使,向注辇国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义,存亡国,续绝嗣,请朝廷复丹流眉之国,并割画三佛齐为三国,立三佛齐王太子为三佛齐国主,领一国;而以亲贵诸侯宗室,分领其余二国。如此一来,大宋师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国知大宋重礼义,即使伐灭三佛齐这等有罪之国,其能存其国家,如此内可安诸国之心,使其对大宋既怀畏惧,又知信服;外可塞注辇之口,令其无出师寻衅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为,存三佛齐王太子为一国,既可削弱其势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顽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于狗急跳墙。而朝廷再封建两亲藩于其国中,与凌牙门海船水军互为犄角,亦足以钳制三佛齐之任何妄动。

两府最终采纳了蔡确、薛奕的建议,在枢密院,汴京的官员们从地图上将三佛齐一分为三。朝廷封三佛齐王太子为镇海侯,赐名赵惟礼,将原三佛齐的中间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给了他。而原三佛齐的东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齐旧都巴林冯在内的富庶地区,则成为邺国,全部封给了邺国公赵宗汉。至于西北部分,则成为周国——被封建在那里的,乃是目前为止,惟一的一个异姓诸侯,周世宗柴荣之后,国宾崇义公柴若讷!

这其中自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

邺国公一族,自然十分亲贵,符合蔡确与薛奕所请求的“亲藩”,但实际原因,却并非如此简单。两府封建邺国的重要原因,实是因为清河在宫中权势日盛,两府则千方百计要削弱其“党羽”——邺国公因与清河一家关系非比寻常,柔嘉又与石越有种种传闻,而首当其冲。否则,邺国公虽然血脉亲贵,但封建时却要论宗论房论长,一时半会还真轮不到他们一家。但司马光、范纯仁这些相公们,恨不能将邺国公一府连根拔起,全部远远地赶到南海去,眼见着没几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们突然间便发现了邺国公赵宗汉的“德才兼备”,有“英宗之风”,硬生生便将邺国公一家,赶到了南海邺国。

而周国的封建,则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笔。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复封建之制,那么曾经禅让帝位给大宋的国宾柴氏,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里面却未必愿意柴氏子孙封邦建国,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于是,又一家“亲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齐王太子与三佛齐之属国监篦国、蓝无里国之间。

无论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诸侯们,还要以后将被封建的宗室们,邺国与周国的前途,无疑是最为凶险的。

新的环境、瘴疬、疾病……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诸侯都要面对。

但根据枢密院的文档,摩逸诸岛上的部族,几乎不可能对诸侯们形成实质性的威胁,那些部族不仅不擅长战斗,而且其弓矛大多都无法刺穿宋军的铠甲……而邺国与周国要面临的,却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环境:周边的国家更加文明,便意味着他们有更强大的政权、军队,更好的武器、盔甲、战船,而从邻国到他们需要统治的臣民,只怕都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善意,尤其是那位镇海侯赵惟礼,他拥有三佛齐残存的军队,数量庞大,装备精良,他的背后,可能还有传闻中强大的注辇国——两府诸公尽可以不把遥远的注辇国当回事,不相信它会劳师远征来挑战大宋的权威,但是,对于邺国与周国的君臣来说,心里面是永远都无法如此乐观的。

更何况,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对她说注辇国很有可能会出兵——虽然这也许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吓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汴京。因为十一娘也曾经苦口婆心的劝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帮到她的父亲与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运就是如此,出嫁从夫,未嫁从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来。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宠她,即使十一娘再聪明,也无人能改变这个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样聪明,也是无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虽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却极少。尽管过去了这许多年,在她的心底,亦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更何况,她爹爹封建后,她便是邺国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变,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里,真的便会有什么好结果么?那些追名逐利的男子,是断不甘心被一个女人耽搁前途的。尚公主尚会有许多的牢骚,何况一个外藩诸侯的女儿!

许多的事情,柔嘉心里面是明白的。

她年岁渐大,却一直不肯出嫁,虽然爹爹依然宠着她,但是,宗室中的闲言闲语,她又岂能一点也不知道?便是邺国公府内,虽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后院到兄弟姐妹之间,或好意或歹意,总是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到她耳里的……

年纪越大,汴京对她,那种无形的压力便越大。

虽然她一直用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来回击他们,但是,她的心里,实是无时无刻不想逃离那里。

虽然她也常常会舍不得离开……

有一天,能够离开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传说中的大海,去到一个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建国,远离那些宗室,远离那些流言蜚语,对于柔嘉来说,实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惧怕瘴疬与疾病,甚至常常会胡思乱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疬究竟是怎样的,想象自己那样的死去,有时竟会有一种渴望……

她也不害怕战争。

她甚至有些渴望战争。她会幻想,自己能象他一样,指挥千军万马,击破敌虏……当年,他在陕西的每一次胜利,她都想方设法的打听,反复的在心里构建一副副的图画……

如果她能象平阳昭公主一样,即使是在万里海疆之外,她战胜的消息终能传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惊吧?她会忍不住想象着他听到自己统率军队,大胜蛮夷的消息,她实是很想看看他那时的表情,虽然她知道,她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六哥御笔画出柔嘉县采邑,御赐金鼓、斧钺……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即使是温国公主,也断然想不到,柔嘉心里的这些想法,更何况两府的那些老头?他们肯定以为,骄纵得不象话的柔嘉县主,亦只不过能在万里之外的邺国,叫人举着这些东西招摇过市,炫耀威风……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着眼前这位因攻破三佛齐都城而名噪一时的年轻将军——她离开汴京后,也曾收到过十一娘的书信,所以,她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义上是奉枢密院之令,前来护送邺国公前往封国,实际上却是因他的原因才来此——否则,纵有枢府之令,区区一个邺国公,薛奕是断不会将自己的左膀右臂派来护航的。

十一娘的信里特别提到,两府详定的封建之制,除了雍王与曹王,因为身份尊贵,朝廷各派出三文三武六位官员为两国世卿以外,其余所有诸侯国,朝廷除了统一派遣史官外,绝不派遣任何官员。但是,十一娘却在信里特意要柔嘉转告她爹爹,凡事尽可以多征询宗泽的意见,不必有太多顾忌。

十一娘说得这么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曹友闻的背景,而宗泽的背景,则让她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远的离开汴京之前,她也不曾见他最后一面。但是,看到宗泽,她心里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方才邺国公对下官说过,邺国据有三佛齐旧都,他日邺国营建国都,亦只能以巴林冯为新邺城。”宗泽的声音,将柔嘉拉回了现实。“但县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邺城至镇海侯之詹卑城,无论水路陆路,都不超过一昼夜之日程!而由新邺城至凌牙门,最快也要五昼夜。”

柔嘉一时未弄清这和海商又有什么关系。但她依旧耐心的望着宗泽,让众人啧啧称奇。

宗泽看她神色,知她没有转过弯来,只得又说道:“此前邺国公与县主皆说过,邺国西接三佛齐,东连阇婆。阇婆自淳化年间与三佛齐大战,其英主穆罗茶王兵败身死后,便已四分五裂,国内诸侯林立,各据一方,其国与三佛齐为世仇,其既无心亦无力对邺国构成威胁,故邺国之忧,在于西界。然虽说如此,以邺国之地,却亦只有巴林冯适于建都。此城地势平坦,有大河穿城而过,城中水道密布,转运极其方便。而城外气候温和,更利于耕种。纵观邺国之地,兼利农商者,舍此再无第二处。况且巴林冯原为三佛齐旧都,虽遭废弃,然规模犹在,邺国公只需在原有旧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户口之盛,在南海亦称得上大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听着。她既不明白为何有河流、利于耕种就适于建都,更不明白户口多有什么稀奇的……她只听出来一件事,宗泽的意思是他们只能在那个什么巴林冯营建他们的新邺城。

那么,她所担心的,便会成为现实。

果然,便听宗泽又说道:“但如此一来,新邺与詹卑却隔得太近了。虽然传闻镇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三佛齐此番兵败,不仅国王被擒,国土更被分割为三。其原有之属国,自然不免要生轻三佛齐之心,三佛齐只怕不会善罢干休。今日之势,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举而彻底翦灭此强国,并其国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逼迫过甚,使其为困兽之斗,则难免令南海诸国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大量兵力,更使注辇国得可乘之机。西南夷覆车之鉴,不可不慎。况朝廷如今忙于内政,而封建诸国,犹为紧要,更无暇分心于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镇海侯为一国之不得已处。然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虽欲安静,只恐人家不识好歹。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邺国与周国。”

“果真如此,亦不足为惧。”曹友闻忽然笑道,“从西南夷得到的教训,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这次为丹流眉复国,存三佛齐之嗣,可谓仁至义尽,说到底,这般辛苦,亦只不过是为了安诸蕃之心。即使三佛齐那王太子再次作乱,即便是注辇国出兵,只要南海诸国知道朝廷并无将其一一翦灭之心,他们即使不依附朝廷,亦会心存观望,绝不会冒冒然就与三佛齐合纵。单单只是三佛齐的残兵败将与注辇国的远道之师,却是要好对付多了。”

“不错。”宗泽不由得点点头,曹友闻的这番见识,实令他对这个海商刮目相看,“于朝廷来说自然是如此,但于邺国与周国来说,建国之初,若无足够之兵力御敌,却难免遭池鱼之殃。为了令南海诸国安心,朝廷之兵,只能后发制人。新邺至詹卑不超过一昼夜路程,而至凌牙门却要五昼夜,新邺国的兵力,至少要能抵御三佛齐十日,方能万全。如今镇海侯麾下,亦有两三万之众,更可随时调发国内各部族之兵驱使。其陆战除了有一种象兵不可小觑外,倒无足称道,但三佛齐自国王以下,出入乘船,许多百姓在水中架木筏盖屋而居,熟悉水性,长于水战,却万万不轻视。昨岁之胜,是胜在我军有备,其三佛齐却未能料到我大军如神兵天降,未战先怯,且虎翼军兵精、船大、器利且及远,三者皆胜于彼,故有此大胜。然于邺国而言,一切草创,国中土民,又难以信任,要组建一支足以与三佛齐一战的水步军,绝非易事。”

这些事都是宗泽暗自筹想细致的,所以一气说来,毫不停顿,却没料想到这一番话未毕,赵宗汉和赵仲珙、赵仲彩已经渐渐变了脸色,赵宗汉倒还好些,赵仲珙与赵仲彩却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畏难的怯色,赵仲彩更是脸色苍白,仿佛已经亲眼看到已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场面。宗泽才一说完,便迫不急待的接口问道:“宗将军,你……你说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驱大象作战么?”

宗泽一愣,随即明白这位公子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动物园的白象如何体壮力大,因此才被吓到。他正想着如何跟他解释这战场之上的象兵亦并非绝无弱点,却听柔嘉已有些不耐烦的说道:“纵是如此,你说这许多事,又与海商有甚相干?”这位县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胆色较其父兄,大不相类,只是毕竟是出身宗室的女子,于世务却知道得少了些。

他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县主可知,邺国若欲迅速组建一只军队,非有极大的财力莫办……”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柔嘉打断:“我家没钱么?”

宗泽顿时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较为亲贵的邺国公府上,的确不能说没钱的。但是,这位美貌的县主显然不知道,组建一只军队需要一笔什么样的开销。

要知道,此番大宋封建诸国,对诸侯们实是无甚礼遇可言,甚至可称得上是凉薄无情。朝廷送给每位诸侯的礼物,除了一笔连走到杭州都嫌不够的路费——这实际只是预支了宗室们几年的薪俸,以及拨出一些战船护航至封国外,值得一提的,便只有赐给诸侯们的几百人的禁军或者教阅厢军及其家属。朝廷虽然允许诸侯们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许他们购买任何买得到的东西前往封国,但实际上,大部分宗室过得并不宽裕,纵使将汴京的产业全部变卖,除去路费,再购买一些船只与必要的粮食,留下一些军饷,基本上便所剩无几了。熙宁十八年走的四位诸侯,定王与秦国公的拮据不必多说,即便是雍王与曹王身份尊贵,家产赏赐颇丰,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国这种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见肘。

这四位诸侯中,雍王是最先放下面子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贾借贷,与大海商联姻——宗室们在汴京娶媳妇嫁女儿都是一桩难事,但是,在杭州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情形却又大不相同。当地的土财主们,几曾见过一个凤子龙孙?更何况以雍王赵颢如此尊贵的身份。李承简便迫不及待的把宝贝女儿,嫁给了雍王的三子赵孝锡,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国的下卿。雍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婆罗洲最大的造船坊。

自从雍王开了这个先例,其余三位诸侯亦纷纷效仿。宗室在东南诸路或是个稀罕货,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实亦无甚体面可言,为了得到一笔彩礼将女儿嫁给商人的,数不胜数,因此这对几位诸侯来说,亦不是甚艰难的事情。在熙宁十八年的四位诸侯中,雍王的子嗣是最少的,他只有三个儿子,而曹王却有八个儿子,至于定王与秦国公,更是儿孙众多。诸侯们为了筹集资金,到处找人做媒,封官许爵,一时蔚为奇观。而待到邺国公来到杭州之时,东南的商人们眼界早已高了许多,虽然与宗室结为婚姻依然让人感觉很体面,但对与这些诸侯联姻,商人们也开始挑三拣四起来,而对于诸侯国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没那么稀罕了。

邺国公赵宗泽在这方面原本是有优势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统尊贵,而他光儿子就有十四个!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门好亲事,亦已相当不易。卢家固然存有攀龙附凤之心,但若非曹友闻的关系,这门亲事却也没那么容易谈成。

以宗泽对南海的了解,他当然知道卢家对邺国将有多么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赵宗汉走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只是柔嘉县主的问题,却也不太好回答,即使大家都明白与富商联姻的本质是什么,面子上却到底是不能宣诸于口的。而且,他也不好当面着赵宗泽的面说,你们邺国的确没什么钱……

“邺国与其他诸侯不同。”宗泽小心的选择自己的用辞,“如雍、曹、定、秦诸国,依靠朝廷赏赐之军队,足以立足,尽可以从容发展。然邺国要面对的形势,目前的兵力,却是远远不够的。以下官之见,邺国至少须将兵力扩充十倍,达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还要组建一只相当规模的海船水军……要将如此规模之军队装备起来,花费已是不菲,还要考虑到粮草储蓄兵饷……”

宗泽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恕下官直言,邺国之族人,只怕难以做到举国皆兵。而族众中多是北人,不习水土,不知水战。因此,要组建这样的军队,只能靠招募战士,没有重金相诱,没有海商协助,二者缺其一,皆难以成功。而邺国一切草创,兵甲器械战船车马,纵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办,只能靠购买,这其中……”说到此处,他瞥了一眼曹友闻,却没有再说下去。

柔嘉此时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宗泽虽说得客气,而如为何会募不到战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却也知道他们将要花费的钱,只怕将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但宗泽最后的一段话,她却没有听懂,奇道:“这战船车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这兵甲器械,难道不是向朝廷买么?这却与海商有何相干?”

宗泽却只是笑着摇头,只管望着曹友闻。

柔嘉心觉蹊跷,不由奇怪的将目光转向曹友闻,却见曹友闻欠身笑道:“不敢相瞒县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军去买,朝廷亦有明诏,南海诸侯国若要买兵器,凡朝廷许可者,有司皆不得推诿抬价。只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却可让邺国买到价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种类应有尽有,无论邺国想买多少,都能充足供应……”

“啊?!”柔嘉简直难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后看向宗泽,但宗泽的神情间却是毫无异议,全然默认了曹友闻这番话。她自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们拥有的势力,也明白了为何诸侯们纷纷要与海商联姻,“那这卢家……”她有些迟疑的问道:“却是很有钱?他家难道也卖兵器?”

问出这样的话,宗泽顿时松了口气,显然,柔嘉已经明白了要害所在,这位县主虽然为人粗枝大叶了点,以北方的标准看来,亦有些离经叛道,不守礼节,全无大家闺秀的模样,但毕竟还是聪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过来,便如此直率的相问,毫无掩饰之意,更令海船水军出身的宗泽大生好感。

但他却摇了摇头,笑道:“卢家的确算得上富甲一方。不过,据下官所知,他家却没得兵器卖。”

柔嘉见他一面说,目光却一直望着曹友闻,心中一动,又转头望向曹友闻,道:“莫非……”

却听曹友闻早已接过话来,笑道:“卢家虽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却有几宗生意,对邺国大有助益。卢道传第三子卢安甫在婆罗洲有一处极大的庄园,乃是南海少有的几个大粮商之一,邺国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将来自是不愁粮食不足,但建国之初,养兵养民,这粮食却是至关重要。此外,卢家六娘子的婆家,拥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简既已在雍国当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举封建诸侯,海船供不应求,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不仅买船时更加方便,他日邺国迟早也须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卢家这等家族,从东南至海外,亲朋戚友众多,连根错节,邺国若欲招募战士水手,若无几个这样的大家族襄助,势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于人力缺乏,而卢安甫竟能在婆罗洲垦田,并非他有甚过人之能,实是因卢家之势力使然。若仅以此而论,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东南诸路,若无本地宗族势力之支持,仅仅有钱,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唔……”柔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此时,她心里面也猜得到,如卢道传这样的富商,多半也买了一个开国子的爵位,从名义上来说,亦算是体面了。她心里也清楚,这门亲事,她已没有多少反对的余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绝不会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经懂得考虑后果。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她心里对迎娶一个商人的女儿进门这种事情,始终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

她其实没有那么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里,却始终有那么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只是,柔嘉心里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断不可能只凭着她的心意而运转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接受着那种不如人意。

这件事情,即使她从汴京逃到杭州,逃到那万里之外的金洲,亦无法改变。

4

“主桅、前桅、后桅,全部再仔细检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陈珠,你给俺滚一边去,别碰那指南针,那是你动的么……”

时方五更,夜色犹重,但杭州港内,已是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卫棠站在甲板上,耳里听到杂事的呦喝,一面留神着纲首[纲首,宋时对出海之船主或船长之称呼。]与几个市舶司官吏在船头那里交涉着什么,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市舶司发下来的出海公凭,对着几市舶司小吏点头哈腰的赔着笑,另一只手正悄悄的入那几个小吏手里塞着花花绿绿的交钞,又说了好一阵好话,那几个小吏才转身下船。

卫棠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远远望着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的杭州,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

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船舱口,那里面,他的三个“战利品”正在舆洗。这次在杭州虽然逗留了许久,但他却并未能替雍国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们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凭他费尽唇舌,想尽办法,也免不了经常碰壁。

卫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数野心勃勃之辈,士大夫若未遭大变,的确不至于轻易就会受到诸侯们的官爵诱惑。要让他们感觉南海诸岛并不算天涯海角,让他们不将南海诸岛与野蛮、瘴疬等同起来,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气,更瞻前顾后。海商们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可图,他们全无畏惧,亦很少有人会在乎是做宋国的臣民还是做诸侯国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东周时代游士的风范,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心里担忧的,是汉代的故事——西汉为了打击诸侯国,曾经下达过歧视在诸侯国担任官职的士人的法令。

卫棠原本说服了五个人,但有两个人最终因为晕船而退缩了。不过卫棠并不沮丧,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要做的事业,也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士人。

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国需要的是为了功名利禄什么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士。这愿意随他去雍国的这三个士子中,一位才学过人,但运气欠佳,屡试不第,最后只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却是“鬼迷心窍”,家徒四壁,却偏偏去西湖学院学什么格物学,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这两人皆是因穷途末路,见到卫棠,才下定决心去雍国谋取富贵。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却是卫棠重金相聘延致——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后曾入兵器研究院,颇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狎妓、好关扑,终于债台高筑,因试图盗窃兵研院的黄铜,被扫地出门,其后改名换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译经楼谋了个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连青楼勾栏之间,很快又欠下几百贯的巨款……此番卫棠无意中听到他的事迹,千方百计寻到此君,他虽不愿终老异域他乡,但卫棠答应他为雍国效力五年,即酬以千两白银,却终于将他打动。

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并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揽一个这样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卫棠觉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实是雍王的运气。这样的人,若是以前,便连卫棠亦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弃。但对雍国来说,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确确知道许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这里,卫棠对雍国的前途,更抱信心。

雍国的确是有天命庇佑的。

“官人,马上就要开船了。”

一个“僮仆”走到他身后,提醒道。卫棠轻轻唔了一声。这小孩又黑又瘦,个头也不高,卫棠问过他年纪,差不多有十一二岁,但看起来,却好象只有七八岁。船上一共有三十多个这样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儿,这也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除了挑出两三个来权当僮仆使用,其余的都是偷偷带上船来,和货物一道藏在船舱里。

对于诸侯国来说,人丁太少,是显而易见的问题。虽然宋朝明发诏书,允许诸侯们招募部众,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没那么容易解决。这一面是因为能安居乐业的人不愿意远赴异国他乡,另一方面,朝廷的诏令,与地方官员的利益,也有极大的冲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一条主要根据,便是当地户口丁口的增长,因此,地方官员不愿意本地的人口流失,因而百般阻挠,亦是情理当中之事。他们在这方面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就算平时有宋人想出海,无论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须有乡里的头面人家或者数户邻居担保,才可能让地方官员开具公凭。而倘若没有这凭证,是不被允许登船的,否则被市舶务查到,就会被视为贩卖人口,那在宋朝,是极严重的重罪。

这些内情,是卫棠到了杭州以后,才慢慢弄清楚的。为了得到几张出海的公凭,他费的力气并不比招募人手时少。但如这些乞丐孤儿,若在杭州没有势家大族支持,想得到公凭却是千难万难。他花了好大气力,才弄到几张卖身契,将几个小孩当成他的僮仆光明正大的带到船上。其余几十个小孩,却只得冒一回险了。

也许以后真的只能用吕渊所说的办法——花钱买人。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胆大包天的海商,去诱骗拐带人口到雍国来。

“起桅啰!起桅啰!”

十余个大汉的声音齐整宏亮的叫了起来,顿时唤回了正在出神的卫棠,他不由转过头去,只听见桅杆下的转轴发出“嘎嘎”的巨大声响,但这声响瞬间就被淹没在众多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转轴的带动下,数丈高的后桅、高达七八丈的前桅、还有那根十丈有余的粗大主桅,缓缓的竖了起来。

“啊,哦,哦!”带着无从想象的惊叹,一个尖锐的孩童声音大叫了起来,顿时吓了卫棠一跳,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小僮仆”,但这个“小僮仆”却全然忘记了他,又是兴奋,又是震惊的呆呆望着眼前巨大的主桅,嘴里不住发出单调的叫声。

这个来自市井的小乞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之中,早将刚刚学会不久的所有规矩抛到了脑后,完全是脱略形迹的开始又叫又跳。卫棠既觉得好笑,但又有几分理解。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船起桅出海,虽然他见过更加高大的桅杆与船帆——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竖起的那一瞬间,他仍然能感觉到震撼——如此高大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耸立而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船上的水手开始忙碌起来,桅杆下的绞盘不断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棕色的船帆被十几个水手合力挂上桅杆,身处巨大的主帆与前帆之间,卫棠几乎感觉自己被暮云笼罩着,他双手紧紧握住舷墙,竭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前半生永远都无法体验的感觉。甚至连想也想象不到。

但是,此时,他心里的感觉却是如此鲜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这样的庞然巨物,能驾驭这样的海船跨越那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海洋,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征服的?!

卫棠的心里,仿佛有一处洞口,訇然中开。

由东北而来的凛洌晓风,掠过大海,仿佛揭开夜幕的利刃。微晞的晨光踏波而来,仿佛只不过是那么一个瞬间,突然曙光绽放如水波四散,渐之而来的光明令得原本青黑色的水面渐渐泛白。

卫棠凝目远处,此时朝阳未现,但依稀已有的万丈霞光耀得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说不清此时扯动他心里的那东西究竟是伤感还是激动,是惆怅还是留恋,在这么一瞬间,他没法控制这种东西,只能纵容着它在身体里东奔西突,不得安宁。

一艘驶得飞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们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们挥舞旗帜——那是杭州港内的指挥船只,正在引导他们驶出港口。

帆船仿佛行得很慢,但身边却似乎有许多东西在飞快的消逝,落在后面,越来越远。譬如杭州港,卫棠假装自己正在观看前方的风景,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经看到过海上的日出,红日出海,霞光万斛,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来,如同美好,所以——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大声的吼了起来,帆船被后面递涌而来的波浪推拥着,微微倾斜。卫棠侧过脸,原来是一只浩荡的船队,正从后方驶来。它们的船行速极快,不过盏茶的时光,那只船队的首船便已经赶了上来,然后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帜在它们的甲板上方高高飘扬——“虎翼军第一军”、“虎翼军第二军”、还有“邺”!

卫棠顿时明白了这只船队的身份,原来是邺国公的船队,原来他们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将远离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赴那据说将是他们新的家国,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这里只是故土,这里只是故国,而那个故人……卫棠突然自嘲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她其实并不会认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抛落的东西仿佛又被波浪推拥而来,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次相见,长安街头,石越帅府,那一个骄横的少年……他回忆着,却又情不自禁的叹息了一声,都是极遥远极遥远的以前了,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么?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几乎都不象是往昔,简直就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旧梦,残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个骄狂、任性、跋扈的“少年”,卫棠的心里面,其实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还是也如自己一样,已在岁月中悄然改变……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冲动想要去拜访她的父亲,或者,竟或是能亲口问一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长安街头的旧事?他甚至常常会想,也许还可以亲口告诉她,当年在长安的相见,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记忆,还有那之后多少次的苦苦寻觅,却觅之不得的怅惘……

但他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时移势转,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轻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轻狂的行径?何况除了正式的拜访,他还是有许多机会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个角落,远远的,如无数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机会都当做最后一次,而将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战船从面前驶过,很近很近,伴着那艘战船的,是一艘飘着“宗”字将旗的战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后,天地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便在他们交错而过的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头,船头的劲风吹得她袍袖飞舞,她罕见的换上了女装,明香黄地缠枝莲龟背纹的重绵衣裙耀眼生辉,白玉腰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艳更加动人?

旁边的战船上有人大喊了一句,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卫棠听到船上水手们的哄笑声,那个大喊的人于是掣出旗帜打出旗语,原来是在问他们的目的地。杂事老实的挥着旗帜回答了,那边立刻以旗语回复,却是祝他们好运。

“好运,好运!”卫棠听到船上的水手们扯大了嗓门大声回道,顿时引得那战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来,“好运,好运!”

他们共同的呼叫声压过风声,响彻大海,在他们的叫声中,卫棠看到柔嘉也转过脸也向他们船上扫了一眼,但他还来不及感觉到柔嘉是否也已经看到了他,战船便已经迅速的超过了他们。她并没有回头。

卫棠默默的站着,望着那远去的船影。“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说道,“最后一次,好运。”邺国的船队一艘艘的超过了他们,最后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痴站了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海岸,看着他所有的过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终将什么也看不见。

碧空天净,从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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