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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新宋 作者:阿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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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白雪覆盖的河北平原上,日轮的光彩已经黯淡下来,东边遥远的天际,橘色、暗紫色相间的云层离地面仿佛触手可及,不知道是因为染上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因为这夕阳,雪原也染上了一层暗红。 田烈武伸手轻抚着身旁几近脱力的战马,一面远眺着北方似乎仍不甘心的辽军。但是,战斗已经结束了。他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此时的战场,一片寂静,只有双方派出的小股人马,在默契的找回自己一方死伤的袍泽。 终于,双方都结束了清检战场,辽军开始了缓慢而有序的退兵。 “郡侯。”刘近走到田烈武的身边,田烈武看了他一眼,他的右肩上,绑着一块白布,“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刘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张将军的伤只怕……” “我去看看……”田烈武的声音也小了下来,“你先替我过去与援军打招呼,怠慢之处,请他们不要怪罪。” “是。”田烈武望着刘近忍痛上马,疾驰离去,这才转身,大步往铁林军的军阵中走去。 仿佛是要配合着这此时的气氛,云骑军的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凄凉悲怆的笛声。伴随着这笛声,也不知是哪位士兵最先开口低哼,只是一会的功夫,越来越多的将士开始一齐哼唱起来。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南旧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这首云骑军的军歌,由苏轼亲自为之填词的《阳关曲》,此刻在战场上响起,就仿佛是在告慰着那些阵亡将士的英灵,令人闻之泣下。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今日早晨追随田烈武出战的云骑军将士,此时,已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再生归故乡。 远处,颜平城倚马而立,他看见田烈武行进的方向,犹豫了一下,便牵着战马快步跟了上来。 “郡侯是要去看张将军么?” 田烈武默默点了点头。 颜平城沉默了一会,郑重说道:“张将军,真豪杰。” 田烈武转头看了一眼颜平城,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真诚。他眼前的这个胡人,虽是俘虏,却又何尝不是真豪杰?他轻声说道:“若无张将军与铁林军浴血死战,田某已成耶律信阶下之囚。” “郡侯亦不必妄自菲薄。”颜平城淡然说道,“云骑军,亦足以令郡侯自傲。这天底下,有哪个马军将领,能以劣势之兵力,一天之内,败于耶律信三次?” 田烈武听到颜平城如此说,心中不由得苦笑。 是啊,一日之内,被耶律信打败三次。可是,这也值得炫耀?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到了铁林军军阵前,那边的将士大多认得田烈武,早有几个将领出来迎接,田烈武说明来意,众将忙领着他,走进一座简单搭成的大帐之内。 铁林军都校张整,此时便躺在这座大帐内。 他望见田烈武进帐,连忙挣扎着想要起来,田烈武忙快走几步,按住张整,温声道:“张将军不必如此,将军的伤势,还须好好静养。” 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的张整,田烈武心中不由得一酸。张整是在战斗中胸口肺部中箭,为了不动摇军心,他折断箭杆,隐瞒伤势,继续指挥作战。这样的伤势,又拖延这么久,就算是找遍整个大宋朝,也很难找到一个神医可以救他了。更何况,军中的医生,水平都极为有限。 张整对自己的伤情心中也十分清楚,咳了一声,勉力说道:“多谢郡侯。不过……”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下官已将遗表写好,还请郡侯替下官转呈皇上。这次……这次没有再败给耶律信……咳……下官……下官……死而无、无憾。” “铁林军没有输给耶律信,也没有输给太和宫!”田烈武沉声答应着。 但张整的脸上,还是有一丝的遗憾,“没有败,是侥幸……不、不知道是哪里的援军,下官不能亲去致、致谢……” “张将军放心,田某会替转将军转达心意。”田烈武连忙止住张整,又安慰几句,便领着颜平城退出帐来。 这时候,他才顾得上四下打量铁林军——这边惨烈的情形,较之云骑军,更是有过之而无及。到处都是带伤的将士,地上到处都是沾着鲜血的箭矢与武器……但是,所有的铁林军将士,见着田烈武经过,哪怕受着伤,也会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行礼。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与他的行营总管身份无关。 一路之上,他听得见一些铁林军将士的窃窃私语。 “不愧是阳信侯啊……” “云骑军以前就是一群草包。家父对我说过,河北禁军的将校,尽是些钟鼎之家的无用之辈,纨绔子弟继承家业,害怕到陕西、河东去,想尽办法钻营也要来河北……” “今日这个云骑军你敢说草包?!” “所以才说不愧是阳信侯!听说没?阳信侯也是咱东京人,他府上离我家就隔一个坊……” 其实京畿禁军的名声,以前较之河朔禁军也好得有限,但是,自熙宁年间的整编禁军开始,殿前司诸军便已经是名符其实的精锐,在他们的眼中,瞧不起河朔禁军也是理所当然的。 田烈武与云骑军,用白天的这一场战斗,赢得了尊重。 尽管他们的的确确没有打赢这一仗,甚至便如张整所说,是完完全全靠着侥幸才有此刻这个结果,但是,经历过这场战斗的人,没有人会再瞧不起云骑军。 田烈武再次回到云骑军的临时驻地时,刘近已经回来。与他一道回来的,却是田烈武的旧识,前天武一军副都指挥使,如今的横塞军都校王襄。二人在京之时,早就相识,田烈武也知道横塞军已移驻北望镇,但却不曾料到意外出现的援军,竟然会是南面行营的部队。他此时尚不知道何畏之已经率部离开饶阳北上,心里还猜测援军多半是何畏之。 此时见到王襄,田烈武虽然惊讶之意,现于形色,但感激之情却是一般无二,见面便谢道:“此番若非王将军率军驰援,我云骑、铁林两万将士,恐有倾覆之忧。烈武在此谢过王将军。只不知横塞军何以至此?是宣台已下令南面行营诸军北上了么?那可真是雪中送炭……” “不敢,不敢。”王襄连连谦让,脸上却露出尴尬之色,也不敢回答田烈武的话。 田烈武瞧在眼里,却以为那是因为他官阶较王襄高之故,也不以为意,不料刘近脸上也现出古怪神色,在一旁禀道:“郡侯,方才不及禀报,此番率军前来的,乃是宣抚判官陈公履善。” 田烈武却更是高兴,笑道:“原来是陈宣判 领兵前来。如此,令尊王老将军必也来了吧?可惜大战之后,烈武不便立即前去参谒,容明日再往请罪。” 他这么一说,二人的脸色更加古怪了。原来陈元凤领兵来此,救了田烈武,颇有些志得意满,觉得田烈武应该对自己感激涕零了,哪知田烈武本人却没有亲去道谢,只派了个小小的参军过去,心中已是颇为不悦。陈元凤官阶高过田烈武,又是文臣、进士,怎么可能反过来先来见田烈武?只为田烈武也是当朝亲贵,这才勉强让王襄过来先拜见田烈武。以他的意思,这样一来,田烈武与张整也没什么借口可说,自然就该立即去拜见他了。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田烈武心中却实是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他倒不是故意要拿大或是如何,只是因为张整受了重伤,云骑军与铁林军都是损失惨重,他军中之事千头万绪,这等关头,他觉得迟一天去拜见陈元凤,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他觉得理所当然,别人却又是另外的感觉。 王襄与田烈武虽然早就认识,也却并无深交,只道田烈武是故意如此怠慢,心中亦不觉颇为恼怒。原本南面行营被宣台有意压制,急于建功立业的王襄心中便颇有不平,此时不由得也疑心起田烈武是在排斥他南面行营——田烈武在世人看来,是石越门客出身,如今以亲贵而领重兵守重镇,也是一方诸侯,偏偏现在领兵来的陈元凤官阶高于他,又救他于危难,还是文臣,一来就将他“压制”了,倘若田烈武有意想与陈元凤分庭抗礼的话,这般有意怠慢那也说得通…… 王襄如此以己度人,不免暗怒田烈武忘恩负义。至于他们这次救了田烈武,其实完全是个意外,他自然却不会去多想。 田烈武与刘近都不知道的是,此次陈元凤与王襄引兵前来,根本不曾奉宣台的将令。因此,不仅南面行营三支大军只来了两支,连李舜举与总管王光祖,也都被瞒在鼓里。 外人是很难真正理解在吕惠卿易州大捷后陈元凤心中的那种恐慌的。即便石越能料到他的不安,却仍旧低估了陈元凤对此的忧虑,以及随之而来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冒险情绪。在表面上,他故意对石越表示恭顺,但暗地里,当石越同意将南面行营的三支军队向前推进,并分三处驻扎后,他便找到了机会,不断的挑拨、拉拢、引诱南面行营的将领们。 除了阜城的宣武二军在石越的眼皮底下,他不敢有所动作外,陈元凤利用南面行营诸将中普遍存在的不满情绪,顺利的得到了北望镇的横塞军与武强的骁骑军的支持。 不得不说,安平的劳军事件,还是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石越的威信,冲击了他对军队的控制力。尤其是在南面行营诸军中,许多将领与石越本无太多的渊源,而一直以来,他们所处的环境又让他们以为辽人其实很好对付——许多人来到河北,为的就是想捞点战功,日后才能飞黄腾达,然而,自到河北之后,他们却被宣台压制着,未立寸功。因此,很多人都不免暗自猜测,认为石越是故意要让与他关系亲厚的将领立功,他们这些非嫡系的将领,便是连汤也没得喝一口…… 但尽管如此,对王襄这些武将来说,仍然是不敢公然违抗宣台节制的。 大宋朝已非过去的大宋朝。谁也不敢拿着自己的人头去开玩笑。 只是,这种积威只能阻止王襄这些武将,却阻止不了陈元凤这样的文臣。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武臣动辄不服从上司,文臣只知道服从上司,皆为亡国之兆。是以自来都是武臣守纪律,文臣守道义。而陈元凤对于所谓的军法,更无敬畏。从现实来说,石越能杀掉荆岳,但没有皇帝的诏令,却断然是不可能杀得了陈元凤的。 况且陈元凤还是个聪明人。 他不会给石越把柄。 这也是王襄们敢和他一道冒险的原因。 他们虽然不曾奉得宣台的命令,却也不曾违背将令。 陈元凤事先便找了个借口到了武强,他与王襄约好,黄河冰冻之日,便以探马报告发现友军被辽军攻击的名义,一面派人报告宣台,一面先斩后奏,北进河间府“增援”。探马探错情况也是有的,查明清楚,也不过是军棍杖罚。至于他们,宣台总不能说去救援危急中的友军也不行吧?石越不是总说,大军在外,将领有事急从权的处置之权么?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立下了功劳,陈元凤就有信心皇帝一定会保他。 熙宁以来,因为高宗皇帝的关系,大宋朝军中最推崇的是两个人,一是大唐的李卫公,一是仁宗朝的狄武襄公,二人的治军之道一直被宋军奉为圭臬。狄青的那句名言——“违令而胜,权也,何罪之有?”便是连陈元凤,也是耳熟能详了。说起来,这其中也颇多石越的“功劳”。对于大宋的这些将领们来说,一方面,宋廷要防他们专权跋扈,不守纪律;可以另一方面,自太宗朝以来,将领们谨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也是军事改革的重点。以宋军的历史来说,不管现实的战局如何变化,刻板的执行枢府与上级的命令,结果导致大败,这一类惨痛的教训,实在是要远远多于因为将领们不遵命令造成的败仗。 鼓励将领们进行一定程度的冒险,但风险必须由将领本人承担,便如狄武襄公说的,违令而胜,当然无罪,甚至有功。但若是违令而败,那就要罪加一等。这就是军队的法则,以成败论英雄,对于军队来说也是必要的。如若一支军队中,全部都是唯唯诺诺守令不苟的将领,这样的军队,总是会让人觉得少了点虎狼之气。 从某个方面来说,高宗皇帝与石越算是成功了。甚至有点成功得过头了…… 至少绍圣七年的战争开始以来,陈元凤与王襄绝非第一群打擦边球的人。 不过,无论是陈元凤还是王襄,都不曾想到,他们的运气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他们居然误打误撞中,救了田烈武! 清晨起,横塞军与骁骑军便分头北进,原本陈元凤想的是先去饶阳,再见机行事,但骁骑军几名将领死也不敢去何畏之的地盘招惹是非,不得已,陈元凤才改道前来河间府,打的是与章惇合兵的主意——对章惇,陈元凤也有几分忌惮,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委曲求全,先笼络章惇。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若能利用章惇的野心,两人合兵一处,兵力便十分雄厚,足以干出点动静来了……甚至还可以借章惇之力,来对付石越。 只是,陈元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上天会对他如此关照。 当有探马发现有两只大军在这一带大战后,陈元凤与王襄等人一商议,便决定丢下辎重,轻兵急进,想要打辽军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道他们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坏,很快,因为发现横塞军根本承受不了这种急行军,而探马又探得辽军兵力有两三万之众——骁骑军诸将虽然在武强的时候嘴巴上豪气干云,但此时却突然临战而惧了,他们也不敢单独前来,于是便放慢速度,与横塞军一道“缓进”。 若非如此,冒然加入战斗的他们,恐怕只是给耶律信送上一份功勋,说不定还会害了田烈武与张整。在这个时代的战斗中,无用的友军带来的作用,并非只是不起作用,而往往是灾难性的。总之,这一次意料之外的变故,既救了他们自己,也救了田烈武与张整。 终于接近战场,已是接近黄昏,王襄与骁骑军那几名大将,总算没有将在朱仙镇学到的东西忘光,几个人冒了点“险”,悄悄接近战场,观看了一小会的战斗。 就看了这么一小会的战斗,便如同在王襄火热的心里,泼上了一盆冰水。或是因为天气太冷,骁骑军那几名大将,脸色也是不太好看。发了半天的呆,总算王襄还有几分智术,回来之后,便禀报陈元凤,虽然他们很想一举击溃辽军,但奈何天色已晚,此时加入战斗,已无意义。不如厚张兵势,摆出架势来,先在气势上威慑住辽人,待明日再战,辽人就会未战先怯。 陈元凤虽然将信将疑,但行军打仗他到底是个外行,况王襄素负智名,他也只好依计行事。 不想此计一出,竟奏奇效。辽人一见着这边的旗鼓,立时便鸣金收兵。 “牛刀”小试,不仅“惊走”耶律信,立下偌大功劳。而且救的还是田烈武,而且云骑军与铁林军还伤亡惨重……如此一来,在河间府,更是要主客易势了。陈元凤立即意识到,他与南面行营可以压过章惇与右军行营一头了。若能拉拢到田烈武,就更可架空章惇,河间战场的战勋,全得算在他陈元凤头上。 因此虽然田烈武有些无礼,陈元凤还是让王襄前来拜会。 王襄当然不知道陈元凤心中的算盘,但在他的心中,对这些礼节性的东西,却是十分看重的。王襄的祖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王铁鞭”,他家虽不能与种、折这种将门相比,但也是世代忠良,其出身较之田烈武,不知高贵多少。虽然束发从军,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中,一些礼仪规矩,已是深入骨髓。在他看来,如田烈武这样骤贵的新贵,实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朝廷委以重任,田烈武本应该更加战战兢兢,谨慎小心。似这般恃宠而骄,居然敢对陈元凤这样的朝廷重臣失礼,更妄想分庭抗礼,已属可恶。再加上田烈武在京师时还颇有贤名,更可见此人之虚伪——权贵们在京师便扮贤良,出镇地方就飞扬跋扈,无所不为,这种事情,王襄可是见过不少,他心里立时便将田烈武划入了这类人当中。 况且,他自领兵离开北望镇起,便算是与陈元凤牢牢的绑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不过,王襄虽然心中愠怒,田烈武的地位却比他高出不少,他也只能强忍心中不快,欠身问道:“既是如此,却不知定远 打算几时下令班师回河间府?下官也好回去禀报,与定远大军一道回师。” 田烈武怔了一下,不觉讶然:“回师?不,我们不走。” “不走?”王襄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已经打了“胜仗”,却不见好就收,况且这冰天雪地的,不回河间府,却在这外头扎营,这田烈武莫非有病不成? 田烈武却是不解的看了王襄一眼,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惊讶,只是淡淡点点头,说道:“方才我已经接到饶阳何将军遣使送来的战报,韩宝正率军向东而来,我军要牵制住耶律信,不能让他去接应。原本我还担忧兵少,既然陈宣判与王将军领兵来此,那正是天助我大宋,务请将军回报陈宣判,今晚我军便在此扎营,明日再整军去攻打肃宁。” “攻打肃宁……”王襄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他并非无能之辈,黄昏前那短暂的观战,他已经看出来,田烈武手下的这些军队绝非耶律信的对手。他的横塞军与同来的骁骑军,更加休提。今日能有如此结果,已属侥幸,再去挑衅,不是自寻死路么? 田烈武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打着退堂鼓,见他语气迟疑,不由问道:“怎么?王将军……” “无事,无事。”王襄心中虽然算计,却生怕别瞧出自己的怯懦,连忙摆手,抱拳笑道:“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去回禀陈公。若是确定便在此扎营,下官会遣人将营阵图 送来给定远过目。” 目送着王襄匆忙离去,刘近才纳闷的问道:“郡侯,韩宝怎的会突然往东而来?” “详细的情况,我亦不知道。”田烈武心中也很奇怪,“不过,若非走投无路……” “郡侯是说韩宝是被撵到东边来的?那……”刘近心中一转,几乎兴奋得叫起来:“那他岂非是被围起来了?” “此时不必妄加猜测。”田烈武淡淡说道,“何畏之是靠得住的。眼下当务之急,先是要将张将军送回河间府养伤,然后将云骑与铁林,暂时混编成一军,明日才好列阵对敌。咱们云骑军以前操练过李卫公的六花阵法,我知道铁林军也操练过此阵,稍后扎营之时,便以六花阵法为营阵,重新编制一下两军,也是将阵法先熟悉一下。” “是。”刘近答应着,心中却十分震惊。此时镇定自若的田烈武,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田烈武连明日要使用的阵法,都已经考虑妥当。他不由心悦诚服的点头赞道:“六花阵法攻守兼备,且正好分为七阵,将云骑军暂并为两营,铁林军仍分五营,正好七阵,亦不必打乱各营编制,简单易行。” “只是此事到底不好独断,以免铁林军诸将心中有芥蒂。”田烈武继续说道,“待会便召集两军护营虞候以上将领,至我帐中会议。” 待刘近答应记下,田烈武又接着说道:“接下来还有两件紧要事,一是宣武一军到底怎么回事?此时仍是音讯全无。” 说到这里,田烈武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刘近心中也是一沉,他心中同样疑惑,却只能安慰道:“宣武一军号称‘天下第一军’……” “那是以前。”田烈武打断刘近,沉声说道:“宣武一军是殿前司精锐不假,但要说‘天下第一军’,那也是熙宁间禁军整编不久的事。这名号是一直沿袭下来了,但是今日之拱圣军,非当年之拱圣军;今日之宣武一军,又如何会是当年之宣武一军?军队的荣誉是靠战功累积的,辽人可不会因为这个虚名便故意败给他们。要说如今真正的是天下第一军,以我之见,恐怕惟有姚武之的拱圣军方能当此称号而无愧。” 刘近不由默然。田烈武说的,他当然也明白。十余年的时间,一切都在变化。宣武一军当年借整编禁军之力,网罗了大量的军中精英,但经历过熙宁西讨之后,不知有多少禁军都有了自己的骄傲与向心力。以战斗力而言,别说当时如日中天的云翼军,他们甚至未必打得过振武一军。战火的洗礼,是淬炼一只精兵的关键。一场恶战,能令一支军队脱胎换骨;十年的和平,也可以令一支军队彻底改变。而且,一支军队的强大与否,主将的个人能力与军中有多少曾经经历过实战的校尉仍是至关重要的两大因素。以主将的能力来说,苗履恐怕要远逊于姚兕;至于军中保存的经历过实战的校尉,殿前司诸军都是远远无法与西军相比的。原因是很简单的,象宣武一军这样的军队,其中的武官如果有过切实的军功,自然远比西军的同僚更容易升迁,他们早就到各地当官去了,有几个人会傻乎乎留在军中? 但不管怎么说,宣武一军的表现,仍然是当得起“精锐”之称的。刘近并不相信他们会出什么岔子。 他看了一眼田烈武,还是依照本心回道:“郡侯所言固然有理,但下官以为,苗将军还是值得信赖的。” “我非是不信任苗将军。”田烈武叹了口气,道:“还是找两个精干的探马,一个去君子馆,一个是河间府找章参政,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才能放心。” “是。下官即刻便去安排。” “做完此事,你还要派几个人,趁夜去探探肃宁寨。” 刘近心中一震,“肃宁寨?今夜耶律信防备必然森严……” “这我也知道。”田烈武转头眺目北方,过了一会,才说道:“只是我觉得耶律信突然鸣金收兵……” “不是因为南面行营么?” “那自然也是一个原因。”田烈武心中也没什么底,“不过作战之时,有那么一小会,我发觉耶律信的中军那儿有点不对劲……” “莫非是知道了韩宝之事?” “也许罢。”田烈武怀疑的说道,“但平时尚好,这等大战爆发后,辽人的信使,要轻易通过何畏之的防区……”他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是肃宁寨出了什么变故……” “既是如此,下官立即去安排人手,总要查探清楚。”田烈武这么说了,刘近心里即便仍是不以为然,但他也明白许多时候,将领看起来莫名其妙的直觉,可能反而是最靠谱的。打探一下,总是小心无大错。但他虽然口中答应,却并没有马上离去,站在那儿,抬头看了一眼田烈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田烈武知道他定然是有什么话想说,对于刘近,他本就颇为信任,此番与耶律信大战,他麾下的诸参军,也是死伤不少,刘近能在这场恶战中活下来,田烈武自不免对他更加倚重,不以寻常部属待之。因笑道:“君若有事,尽管直言。” 但刘近却仍旧是低头踌躇,这时田烈武心中也有些惊讶了。原本以他对刘近的了解,此人本就是颇为敢言的,此时他出言鼓励,刘近却还是如此犹疑,那显见他对想要说的事情,是有极大顾虑的了。不过田烈武亦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刘近,等待他自己开口。 又过了一小会儿,刘近才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再次抬起头来,望向田烈武,字斟句酌的说道:“郡侯,此事本非下官所当言,只是……” 田烈武仍是默不作声,只是沉静的看着刘近。 刘近咬了一下嘴唇,又说道:“下官以为,骁骑军与横塞军,恐怕不堪倚重。” “横塞军固不待言,便是骁骑军,虽然隶属殿前司,但想来郡侯也听说过西京的一句口号——‘铁林似铁,骁骑不骁’——绍圣以来,世家子弟要想由军中谋个出身,又进不了诸班直、捧日与天武衣,首选便是骁骑军。这骁骑军有这个名声,也不算冤枉的……” 刘近所说的“世家子弟”,指的是宋朝成千上万名在任或卸任武官家的子弟,这些武将之后,虽然是官宦之后,可大部分人的人生道路,还是只能从军中谋个前程。而对绝大部分的将门子弟来说,班直侍卫、捧日军、天武衣,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讲武学堂也是需要真材实料的,而在承平之世,他们最想去的地方,当然是两京的禁军,而其中待遇更加优渥的马军,自是最受青睐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宁肯在汴京做个普通人,也不愿意到外地去当官。汴京的繁华,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别处所无法比拟的。而对世间绝大多数的人们来说,他们追求的,其实也就是这些东西。殿前司辖下共有四支马军,捧日军高高在上,拱圣军声名不佳,骁胜军是教导马军,进入的难度不逊于讲武学堂,骁骑军不免便成为众多官宦子弟钻营的首选。便是说骁骑军中的每一个官职,都有一个“将门子弟”把持占据,也不算夸张。 公平的说,这些“将门子弟”,绝非无能的代名词,他们往往自小便受到更好的家教,不仅见识更广,这时代的大宋朝,也还谈不上腐朽,这些愿意到军中来谋出身的将门子弟,在骑术、箭法、武艺上面,较之寻常士兵,也多少都是强一点的。骁骑军的问题,是军中经历过伐夏之役的校尉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这些新校尉,大部分未有实战经历,更麻烦的是,一军之中,将门子弟过多,便免不了要分帮结派。而一旦局面形成之后,便是枢府想要整顿,也是千难万难了。 更何况无论是考核训练成绩、还是禁军的演习战绩,骁骑军其实也并不算差。 想找个下手的借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大部人的眼里,这支曾经在伐夏之役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禁军,仍然是殿前司精锐。 不过这些事情,瞒不过西京洛阳的百姓,而田烈武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也清楚,刘近想的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果然,刘近停了一会,便又继续说道:“以下官之见,要想继续与耶律信抗衡,只能依靠我右军行营诸军……而且……” 田烈武眼角微微动了一下。 “而且,郡侯必须真正掌控住右军行营。” “真正掌控?”田烈武心中不由一震。 “不错。”虽然左右并无旁人,刘近还是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但言辞却更加犀利,“恕下官直言,观今日之战,郡侯不过一军之将,而非两军统帅。我军不是一支军队在与耶律信打仗,而是两支军队在耶律信打仗。若非张将军配合默契,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张将军受伤,郡侯不能指望铁林军出现第二个张将军。” 田烈武已经听明白刘近的意思,神情变得沉重起来。 但刘近并没有就此打住,说到这里,他已经无所顾忌,“郡侯必须彻底接掌铁林军。不仅如此,待宣武一军回归,郡侯亦要更加果断,真正控制宣武一军。若郡侯能牢牢控制我右军行营诸军,南面行营亦只能惟郡侯马首是瞻,如此,我军兵强马壮,足与耶律信周旋。” 说到最后,刘近的目光都变得炽热起来。 但田烈武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 差不多的时间,回肃宁寨的路上。 半天的苦战,相比起宋军来说,辽军的伤亡并不算大,但是自耶律信以下,几乎所有的辽军将领,神情都很沮丧,便仿若打了一场败仗一般。沉闷的气氛,令得战斗之后的疲惫更加倦人,每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甚而有不少将领心底里已经生出对耶律信的不满,这些人战前十分的轻视田烈武,当发现事实并非如其想象后,却变得恼羞成怒,又将这股无明之火,转移到了下令撤兵的耶律信身上。 “再给我半个时辰,必能取下田烈武的首级!”左皮室军主将“小韩宝”萧春在回肃宁的路上,便向左右公然口出狂言,他似乎已经忘记,主攻云骑军的,正是他的左皮室军。 但是,这样的言论,还是在辽军将领中引起了不少的共鸣。 便是连耶律密,也不理解耶律信为何放弃。萧春所说的,并不全是大言,如果没有那只意料之外的宋军赶到的话,在天黑之前一举击溃田烈武部,是极有可能的。但即便宋人来了援军,耶律密也觉得放弃得太快。 “我已经给了萧春足够的时间。这么久时间内他没能做到的事,再拖到天黑,结果也不会改变。”耶律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漠。“错已铸成,不可一错再错。” 谨慎的耶律密小心藏起了心中的疑惑,不再多问。他并不如萧春一样信心十足,只要回想起白天战斗的情形,耶律密就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别扭。 云骑军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善战,雪战给双方都带来了麻烦,双方都有一些将士是在骑马冲杀时,因坐骑失了前蹄而受伤,但云骑军看起来与辽军同样适应雪战。尽管如此,左皮室军与云骑军的第一次交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击溃了云骑军。 但接下来,得意忘形的萧春以为胜券在握,竟然借着追杀云骑军的机会,杀向尚未列好阵的铁林军,岂料张整的铁林军竟然守住了防线,而败退的云骑军也并未被打乱编制,他们没有逃向铁林军的大阵,而是绕到了铁林军大阵的后方。 此时便连耶律信也出现了致命的判断失误。 没有人想到被击溃的云骑军还会有战斗力,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耶律信开始重新布阵,以优势兵力,三面围攻背靠村庄布阵的铁林军。耶律信对他的太和宫骑兵极其自信,这些手握超长长枪的骑兵,是耶律信训练出来冲阵的奇兵,对于步兵方阵极具威胁。 然而,曾经是太和宫手下败将的铁林军,这一次却守住了他们的方阵。 那是耶律密此生所见过的最惨烈的步骑决战。双方的攻防几乎都无可挑剔,而令人气结的是,仅仅只是靠着霹雳投弹的帮助,铁林军竟然稳若磐石,在太和宫令人窒息的冲锋中,一次一次的屹立不倒。尽管因为下雪的缘故,耶律信没能把火炮运来,但是太和宫在冲击铁林军的防线时,也使用了辽国自己仿制的霹雳投弹,然而火器也未能炸乱铁林军的阵形。即使是霹雳投弹就在脚边爆炸,那些铁林军的士兵,也绝不肯离开自己的位置去躲避。而这该死的天气,又一次帮了宋人的忙——尽管已经妥善保管,但是辽军的火器仍然大量受潮,原本数量就不算太多的霹雳投弹,许多点火扔出去后,竟然根本不爆炸。 铁林军的顽强,对于被击败的云骑军来说,不仅仅是一场活生生的教材,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用了一个时辰,田烈武奇迹般的再次聚拢了羞愧交加的云骑军,这一次,云骑军不仅出现在辽军的侧翼,而且他们还采用了一种新的战术。 很宽的横队,但是横队的纵深却只有三个横列,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驱使战马奔跑,待到靠近辽军之时,战马便已经进入全速冲锋的状态,这样一来,骑兵便可以冲进辽军的箭雨当中,先用霹雳投弹开道,然后是手弩,最后挥舞着兵器开始冲杀。 而最让辽军不适用的,是云骑军使用的另一种霹雳投弹——这种投弹,并不会爆炸造成杀伤,但点燃扔到地上后,却会释放出刺鼻呛目的浓烟,不仅仅令骑兵们感到不适,连战马都会受影响。这种投弹并非是什么新式武器,便连耶律密也知道,宋人在发明爆炸性的震天雷之前,所使用的火器大多便是这种功能。但是,云骑军所使用的这种投弹,明显经过改良,而且多半是辽宋战争开始后,在河间府制造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听说过宋军装备了此种火器。 借着浓烟的掩护,云骑军巧妙的变换着队形,一次又一次的将他们的兵力调动到辽军的侧翼,然后突然的集中优势密集的兵力,发起冲锋,给辽军造成混乱与杀伤。 面对着远比自己强大的辽军,云骑军打得十分的聪明。这也是萧春至今并不服气的原因。云骑军每次组织进攻,都是分成许多个横队,从不同的地方发动。甚至他们连投掷能爆炸的霹雳投弹的骑兵,也是特别挑选出来的,因为不可能每个人都有那样的臂力。然后,他们依靠小队之间的默契配合,互相掩护,借着那该死的浓烟,一次次成功脱离战场,重新组织进攻。面对这样的宋军,辽军虽然强大,却如同恶狼在水田中抓泥鳅,总是用不上力。 尽量此后又有两次被耶律信发现破绽,甚至有一次还出动了黑衣军,给了云骑军一次痛击——几乎全歼了一个营的骑兵,但是越打越顺手的宋军,还是再次聚集起来,又一次出现在辽军的侧翼。 耶律密是个老行伍,数十年戎马生涯,也经历过不少大战,他心里十分清楚,若非辽军的主帅是耶律信,若非云骑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实在无法与精锐的皮室军、宫分军相提并论,他们的战术,极可能给他们创造一次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利用顽强的步军方阵牵制住敌军,然后骑兵通过变化队形,巧妙的出现在敌军的薄弱点——从侧翼的进攻,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是极大的威胁。再加上对火器的巧妙使用,队列上的创新……在此之前,大概很难想象,那么薄的纵深,竟然也能造成巨大的杀伤吧? 此时回过头来再细想,耶律密也承认,如果在骑兵对战中要使用霹雳投弹这一类的火器,采用较浅的纵深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才能真正有效的避免误伤到自己。耶律密没有想明白的是,为什么宋军的霹雳投弹看起来便很少出现受潮不能点火爆炸的情形呢?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田烈武这个“公人将军”,耶律密心中是再无半点的轻视。他甚至觉得田烈武是个天才的骑兵将领——此时的耶律密,当然不可能知道,云骑军所采用的这些新的战术,以及运用这些新战术的能力,一大半的功劳,倒要记在完颜阿骨打、张叔夜与刘近身上。 而他们最终能将这些战术发挥出来,则不能不说拥有不小的运气成份。别的不说,虽然临战之前士气高昂,热血沸腾,可是真正与左皮室军交手之后,云骑军竟然就那么被击溃了。若非是辽军轻敌,兼之铁林军浴血苦战,他们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不过耶律密是并不会因此而瞧不起田烈武与云骑军的,因为,即便是如此,但这世上能抓住第二次机会的军队,恐怕也是屈指可数的。 况且,那数以千计的释放浓烟的霹雳投弹造成的战场烟雾,不仅仅干扰了辽军,对于使用这种精妙的战术的宋军,也有极高的要求。宋军只能依靠事先约定的号角声进行联络,这种战斗中,田烈武的指挥几乎可以忽略,这对宋军营与指挥一级将领的能力是极大的考验。 这可是在耶律信的面前取得的战绩。 便如耶律信所说的,他们因为轻敌而出战,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这个时刻,他们不会找任何的借口。 他们也没有时间后悔,犯下错误之后,必须设法弥补错误,最起码,也要竭力减少错误带来的损害。 在这个时候,再去纠缠于过去的事情,又有何意义? 这样一想,耶律密心中便冷静多了。他比萧春要大上二十岁,与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将领不同,耶律密是真正明白战争并不总是会顺心如意的。他只要看到耶律信还是很从容镇定,心中便觉安心。有没有击败田烈武,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底,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小挫折而已。河间府有多少宋军,那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今日的大战,宣武一军没有参加,那多半便是去君子馆追击萧岚去了。田烈武这边若算是平手的话,那宣武一军那边,兰陵王可是准备好了一份好礼物招待的。 正自己安慰着自己,突然,从队伍的前方传来一阵喧嚣声。耶律密一惊,不知怎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怎么回事?”他连忙派出亲兵前去打听,一面忐忑不安的坐在马上,等待着回报。 未多时,去打探的亲兵更已疾驰而来,几乎是有些慌张的跑到耶律密耳边,低声禀道:“都统,肃宁寨……肃宁寨被烧……烧了……” “你说什么?”耶律密的眼珠都瞪大了。听到亲兵又用颤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耶律密二话不说,一夹马腹,纵马便朝耶律信的中军跑去。 “兰陵王,这……这是……”见着耶律信,耶律密也顾不了什么风度,急忙问道。 “没甚么大不了的。被赵隆钻了个空子而已。”耶律信只是斜着眼睛瞥了耶律密一眼,便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还没甚么大不了的?!”耶律密心里几乎是吼叫起来,但是看着耶律信的表情,他便知道,这件事,大概耶律信早就已经知道了。“还真是沉得住气,看来这才是退兵的原因。”耶律密心里讽刺道,口里却已经无力再说些什么。 他哪里知道,肃宁寨被偷袭的消息,耶律信至少知道一个时辰了。而耶律信退兵的原因,还真的是因为陈元凤那几万大军。得知突然有两三万大军出现在自己的侧翼,一向冷静的耶律信差点没被吓个半死,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以为中了宋人的计。他久攻田烈武不下,人马疲惫,肃宁又传来被偷袭的消息,让他不得不疑心宋人是故意让田烈武部来消耗他,然后趁他虚弱之际,将他一举击败。只是战前他拦子马派出不少,知道这河间府附近,也就是何畏之在饶阳那些人马,但何畏之部只有战车,却没有那许多穿得光鲜亮丽的骑兵……这只人马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天而降。一念及此,他哪还敢再战?何况当初他来打田烈武,为的就是可以轻易全歼对方,此时眼见无望,再不退兵,更待何时? 尽管如此,耶律信倒也不至于便惊慌失措。 这些,说到底,都只是小小的不利而已。 他懒得与耶律密多说什么,派了几个得力的将领去弹压军中出现的慌乱,稳定军心,便照旧驱马前进。 耶律密见他如此,又是恼怒,又是尴尬,正待回自己本队,却见一骑白马自东边疾驰而来,他猜测多半是萧岚派来的使者,想了一下,到底还是担心萧岚那边的战况——与耶律信不同,少年得志的萧岚,却是颇为做人的,大辽军中的主要将领,抛开政见之类的不谈,至少在私交上,与萧岚都是不错的——而耶律密能够统领右皮室军,除去军功、能力、家世外,最重要的,还是他对辽主的绝对忠心,以及那与世无争的随和性格。一般的将领,多少会有些桀骜不驯,对萧岚这样的年轻新贵多少还有些轻视、排斥,但耶律密和萧岚的关系却一直极好,因此,便以两人的私交,他也很关心那边的情况。这时心里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耶律密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以他的身份,既然腼着脸不走,耶律信再如何也不至于赶他走。只见这边早有几名小校翻身上马,迎了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一名黑袍男子来到耶律信身边。 这男子过来之时,耶律密老远便开始留神打量,见他神色从容,衣袍也甚为整洁,心中已是大定,果然,便见那男子见着耶律信,单膝跪倒,用契丹话禀道:“小人签书府中家奴萧若统,拜见大王,奉我家主人之命,有书信一封呈上。”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上。 耶律信点了点头,一名亲兵走过去,接过书信,递了过来,耶律信验了火漆,撕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来,却是用契丹小字写成,他识得是萧岚的笔迹,扫了一眼读完,便递给身边的一名随从收了,朝萧若统说了句:“回禀你家签书,辛苦了。”便又要催马前行。 眼见着那萧若统告辞离去,耶律密看着耶律信并无主动告诉自己的意思,只好催马凑过去,问道:“兰陵王,萧签书那边如何了?” “已然击退苗履。”耶律信轻描淡写的从嘴里吐出了六个字。 耶律密顿时大喜,他却做不到耶律信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喜滋滋的笑道:“这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话音刚落,却又见一骑探马自西方疾驰而来,那探马浑身是血,被引至耶律信跟前,刚刚跪倒行礼,便听扑腾一声,摔倒在雪地上,人事不知。 耶律密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转头去看耶律信,却见连耶律信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二人紧张的看着几个亲兵用小刀麻利的划开那名探马的裤子,又割开大腿内侧,取出一颗蜡丸来,呈给耶律信。 耶律密看着耶律信一把剥开蜡丸,取出一张小纸,扫了一眼,脸色立时大变。他心中一惊,正待出言相问,却见耶律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小纸,突然,身子往前一倾,噗的一声,竟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2 绍圣七年十月廿三日的晚上,注定是一个让人难以安睡的夜晚。 这一天的傍晚,在唐康率领步军与火炮,最后一个赶到战场时,辽国先锋都统韩宝的三四万大军,就在深州与河间府的州界不远处,被宋军彻底逼入绝境。 西面从北到南,狭窄的战场上分布着慕容谦、唐康、王厚的三支大军,北、东、南三面都有河流隔绝,不仅如此,何畏之的大军还横隔在韩宝的东南方向,而在东面更远一些的地区,还有环州义勇布下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真假炸炮,以及已经与环州义勇合兵一处的仁多观国部——而这两只部队与那些炸炮,韩宝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片狭窄的区域,无论向哪个方向,辽军最多都只有三四十里的空间,最窄处可能只有二十里。 西面有王厚与慕容谦的数万骑兵保持着压力,东南面的何畏之,在傍晚来临之前,韩宝曾经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但何畏之只是将他的环营车环摆开架势,然后对着辽军示威性的一轮火炮齐轰,韩宝便已经知道,何畏之到底还是把火炮给运过来了,他已经无法再往东边转进。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表现出来的素质,打破了韩宝的幻想,在王厚与慕容谦数万骑兵的威压下,想要正面击败何畏之绝非易事。 但他同样也不敢冒着被何畏之夹击的风险,回过头正面迎击王厚与慕容谦。 绕开何畏之继续东进更不可能——何畏之那些笨重的战车与火炮的确不可能追得上韩宝的骑兵,但那意味着辽军必须抛弃作战队形,骑马疾驰!否则的话,何畏之再慢,也足够牵制住他们了——这样小的战场,极大的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在王厚与慕容谦的数万骑兵紧随其后、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而前面还有河流隔断,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上,如果韩宝真的这么做了,即便他冒险成功,甩掉了何畏之,前面也还有何畏之早就安排好的伏兵等他——发现河面开始结冰,何灌率领的环州义勇立即沿着唐河到滹沱河的那条支流,开始大布炸炮迷阵,这是手中炸炮不多的何灌想出来的一条计谋,他让何畏之帮他赶造了数万面各色小旗帜,然后将这些小旗帜插得到处都是,旗帜下面,可能是密集的炸炮阵,也可能是环州义勇事先挖好的陷马坑、铁蒺藜之类,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在短时间内,要通过这个炸炮迷阵,除了无畏的勇气外,大概还需要被上天眷顾的运气。而就算辽军真有这样的幸运,前面还有无意中路过此地的仁多观国部,近三千镇北军骑兵加上神射军残部,虽然兵马不多,但在何灌的配合下,稍作牵制,还是行有余力的。 倘若韩宝真的那样做了,辽军此时可能早已经崩溃。 幸好韩宝还保持着冷静。 如果实在无路可走,韩宝也宁可掉过头去,冒着被夹击的危险,与王厚、慕容谦决一死战。这样虽然不免于全军覆没的命运,但至少能给宋军造成更大的损失,而且,多少也会有些部队能突围成功。 不过,生机也未必没有,只是比较渺茫而已。 发现何畏之的环营车阵不好惹后,韩宝麾下的五员大将,对接下来的作战方案,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主张固守,等待耶律信的接应。大辽军中,不少将领对于耶律信的能力有着近乎迷信的态度,直到此时,耶律亨与耶律乙辛隐仍然相信,耶律信能够帮他们打开一条生路。若耶律信能击退河间府的宋军,率军前来接应的话,这也未必不可能。这也是韩宝率领他们东进的初衷。 但是另外两员大将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与文忠王府都辖萧吼却力主趁夜突围。夜战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得已的选择。但对于突围来说,却也有有利的一面。耶律雕武与萧吼有他们的自己的理由,军中已然要粮尽,而他们却处于被四面围困的状态,局势已经比韩宝决定改道东进时所预想的要恶劣不知道多少倍,这个时候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管向哪个方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趁着还有再战之力,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 连长宁宫都辖萧垠也倾向这个方案。只不过萧垠的担忧来自于那些部族属国军。此时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辽军的处境有多绝望。而那些“蛮夷胡狄”,都是些可以共富贵但不能共患难的。这个时候,不能给他们过多时间停下来思考,只有带着他们不断的打仗,这样,他们才会因为习惯而跟着辽军作战。这样的局面,一但让他们好好想一想,甚至是几个部族之间稍微交流一下,后果就将不堪设想。趁夜突围也许过于孤注一掷,但在萧垠看来,若无更好的选择,冒险也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这件事并不是如说的那么容易。 宋军近在咫尺,辽军一举一动,都在宋军眼皮底下。王厚追上他们之后,并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停了下来,再次结阵相持,他一面等待慕容谦与唐康,一面将骁胜军当成了拦子马部队使用,在辽军四面八方,一二十里内,宋军有数千名骑兵四处活动,邀击韩宝派出的拦子马,小规模的战斗不断发生,这给辽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情报传递异常困难,极难清楚掌握战场外围的情况,而相反,对于宋军来说,辽军的任何行动他们都能很快察觉。 虽说入夜之后,双方都已经收回了大部分的游骑,但王厚、慕容谦、何畏之都老于行伍,一定都会有所警惕,丧失了突然性的话,趁夜突围就不过是挑起一场夜战。这未必明智,韩宝麾下有三四万的大军,如果列成一个方阵的话,随随便便也是正面宽度超过七八里——这等重兵集团,极其依赖于旗鼓的指挥,特别是旗帜,而在夜晚,即便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士兵们多执火矩,也最多能看得见有一面面旗帜,至于旗帜的颜色、形制,在战斗当中,绝大部分将士都是很难分辨清楚的。因此,对夜战来说,人马越多,就越是容易混乱,无法指挥,一旦发生混战,自相攻击也屡见不鲜。 尤其是韩宝的麾下还有大量的部族属国军。在夜战当中,这些军队的存在,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这个时候,韩宝想抛下这些部族属国军带着宫分军突围也已经不可能,否则的话只怕不用宋军动手,辽军内部立即就会内讧。 当然,这种混乱是双方的,除非宋军固守不出,否则他们一样也要接受夜战的考验。这也是耶律雕武与萧吼觉得值得冒险的理由之一。占据优势的宋军有可能害怕混乱而不敢出战,即便出战,这种混乱也将让胜负变得难以预料。但南下以来交战的经验,却让韩宝隐隐觉得,他所面对的宋军,应对混战的能力,可能要更强于大辽的军队。 此外,突围的方向也是个问题。虽然萧吼与耶律雕武觉得此事如今已不重要,但是,对于众多的普通将领,还有部族属国军的众首领来说,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向西突围?就算成功了,前面还不照旧是绝地?在这个军心已经十分脆弱的时候,这样的计划,就算在军事上真有可行性,可要说服众将追随,却几近不可能。真正的选择只有两个方向,是一个向东,直奔肃宁;一是向南,取道饶阳。 无论如何选择,都必须跨过何畏之这道坎。 然后,还要在夜间渡河! 耶律亨与耶律乙辛隐有足够的理由反对这个极端冒险的方案,他们觉得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单说渡河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河面虽然结冰,但情况十分复杂,这么多人马就算白日渡河,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况且现在滹沱河的情况他们并不了解,若在他们渡河时被宋军追上,火炮齐轰,很容易就会造成人马自相践踏,形成溃败之势。 便连一向果决的韩宝,此时也不免于犹疑难决。 而宋军那边,王厚的表现几乎可以用“厚颜无耻”来形容。做为追击的一方,在慕容谦、唐康等部相继赶到,而发现辽军并无动静之后,他立即下令诸军扎硬寨——这个晚上,天色刚刚变黑,空中便又飘起雪来,同时还刮起了北风,风夹着雪,雪夹着风,这样的气候,宋军居然还出动了不少人马,在营寨外面挖陷马坑! 不仅如此,入夜时分,宋军还调来了数千名随军脚夫,在他们的大营前面垒起土墙来。 王厚的意图十分露骨,即便满手的筹码,他也根本不想主动进攻,而是要等着辽军不战自溃。如若辽军在此再多耗一些时日,大概王厚还会调动更多的民夫来,围着辽军的营地筑出一圈土墙来,生生困死他们。 尽管麾下将领们不住的嘲笑、咒骂王厚的“懦弱”、“无耻”,而且倘若易地而处,韩宝本人也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战法,但他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王厚真的沉得住气。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世上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不得意忘形就算不错了。 但时间的确站在王厚一边,而且到了此时,每过一个时辰,宋军的优势都要增加一分,而辽军的处境就要更加困难一分。只要辽军不找上门来,他又有何必要主动进攻? 苦涩的是,王厚的从容,就意味着他韩宝的困窘。 而且,理智上理解王厚的战术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内心深处,韩宝更喜欢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如果是那样的战败,他绝对会心服口服,但是,他自南征以来,几乎没有打过败仗,怎么竟也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是韩宝心里所不甘、不服的。 只是他也明白,他无论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对手,仿佛一尊不动如山的石佛,丝毫不会在乎这些事情。 他大概还有最后一次抉择的机会。 不是选择更好的一个作战方案,而是去选择不是最坏的那个方案。 而这次的决定,将直接决定他的命运。 尽管心里面波澜起伏,前所未有的犹豫不决,但是,从外表上看,韩宝仍显得从容镇定。他坐在胡床上,用绢布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剑——他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的这个习惯,每天,韩宝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擦拭着他的这柄宝剑,却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是怎么样形成的。 这个习惯已经有十余年了,每次擦拭这柄佩剑,韩宝就会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战败,那是辽国重归统一后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规模战斗,对手只是一个不服王化的小部落,但是,那个时候,作战只知道勇往直前的韩宝,却被敌人算计了,和三百余名骑兵落入敌人的陷阱,全靠着部下拼死冲杀,韩宝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但三百多名部下,最终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后来他重整旗鼓,报了一箭之仇,干净利落的击败了这个部落,杀掉那个部族的头领,这柄宝剑,原本便是那个头领的佩剑。也因此之故,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韩宝曾经打过那场败仗,人们记住的,是他最后的胜利。 但韩宝自己却始终记得那场战斗。 他每天都要擦拭这把宝剑,提醒自己,要多依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勇猛。通常,这柄宝剑都能让他平静下来,冷静的审时度势,压制住心中的得意忘形——这十余年来,韩宝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主要提防的,都是胜利在望时与胜利之后的头脑发热。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次,当他手中的绢布触碰到剑身时,韩宝并没有感觉以往心中的那种警醒,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燃烧起来。这前所未有的困境,仿佛也激发了韩宝心中沉寂已久的那种斗志。 王厚以为这样便能困住他了么? 他心中有两个声音激烈的交战着。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要将这三四万将士平安的带回去,尤其是两万宫分军,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关系到大辽的国运。但在心底里,更深处,韩宝却前所未有的渴望战斗! 他几乎能感觉到手中的宝剑,饥渴欲饮,它渴望数不清的鲜血!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韩宝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声音,也会时不时的冒出来,让韩宝冷不丁的打上一个寒战,又赶紧立即压制下去,可这声音,越是压制,却越是响亮——隐隐的,韩宝也意识到,若无耶律信的接应,突围什么的,不可能成功。也许,所有的算计,皆已无意义,他与他的三万数千名将士,所能选择的,只是一种死法而已。 这就是英雄末路的感觉么? 为何仔细品味,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静坐了多久,韩宝终于起身,将锃锃发亮的佩剑小心的插入剑鞘,一直守候在帐外的萧吼、耶律亨、耶律雕武、萧垠、耶律乙辛隐,仿佛是感觉到什么,也在这一刻,揭开帘门,鱼贯进到帐中。 五人看到韩宝高大的背影,立即欠身行礼:“晋公。” “吾意已决。”韩宝将宝剑轻轻搁到剑架上,缓缓转过身来,眼睛中闪烁着慑人的寒光,“我大辽铁骑,绝不能任人鱼肉!” “晋公是决意突围了么?”五人之中,耶律雕武率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韩宝摇了摇头,“趁夜突围,难以成功,最后恐不免于溃败。然固守待援又过于消极。”他说到这儿,扫视了五人一眼,看着四人眼中的疑惑,沉声说道:“我要反客为主!” 此话一出,其余四人也不由得抬起头来,脸上皆有期盼之色。 韩宝沉默一会,凝视众人,又说道:“君等五人,有追随韩某十数年者,亦有素非韩某部属者,然不论如何,君等皆为我大辽忠贞肱骨之臣,故某不肯以诈术待诸君。” “如今我军局势,亦不必讳言,实可谓危若累卵。宋人合兵七八万之众,兼山川地利,成四面合围之势。而我可战之兵,实不足两万,兼以人马疲惫,粮草渐磬,惟一的生机,便是指望兰陵王来救。然河间之地,章惇、田烈武坐拥数万精兵,宣武、铁林,皆南朝精锐,兰陵王未必来得了。” 韩宝如此直言不讳,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韩宝举手止住想要说话的耶律乙辛隐,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岂可讳病忌医。自南征以来,某兵锋所向,无不披靡,不料一朝失算,竟至于此。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韩某之罪,实不容诛。” “晋公……” 韩宝摆摆手,又止住萧吼,笑道:“你不必担心,某只不过是反躬自省,非是志气消沉。君等可知猛虎何时最危险最可怕么?” 他冷不丁的一问,众人皆是一怔,只有耶律雕武沉声回道:“自是它被逼入绝境之时。” 韩宝赞许的瞥了耶律雕武一眼,“身处绝境,心无妄想,才是决一死战之时。” “君等不必再去想兰陵王的接应,我两万宫卫将士的血与刀,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君等亦不必再去想甚么突围,北、南、西三面,皆是死路,就算杀出重围,宋军依旧会穷追不舍;东边亦不是退路,纵使我军能击败何畏之,要渡河亦非易事。久战之后,人马疲惫,到时只要被王厚追上,滹沱河边,便是我等葬身之所。十停人马,至多能有二三停突围成功,而宋人甚至不会有多少损伤。我军实是已经无路可退!” “与其如此,不如死中求生!” “存必死之心,以寡击众,与王厚的主力决一死战,我大辽铁骑,就算要死,亦不能毫无意义的去死!王厚所部,皆是南朝精华,倘能将之重创,纵是全军覆没,亦可为我大辽赢得十年平安。倘得苍天庇佑,转祸为福,才是我两万将士真正的一丝生机!” 韩宝慨然而语,听得五人皆是热血沸腾。其实辽军将领中,从来没有几个人认为大辽铁骑会打不过宋军,然而自从在安平被慕容谦牵制以来,这仗便打得极其憋气,宋军聚集重兵,却始终躲在营寨里面,就是不肯出寨一决胜负,偏偏他们还无可奈何。加上二十三日白天这一仗,三四万大军,几乎是莫名其妙就落到这般困境,众人心中都不免憋着一股鸟气。甚至颇多将领已然有些腹诽,以为与其如此,不如白天就拉开阵势,与王厚、慕容谦在木刀沟一带一决生死。此时若以局外人看来,韩宝所感觉的困境,自不算是矫揉造作;可对他麾下的众多将领来说,现实的困境与过往的骄傲夹杂在一起,哪怕理智上明明白白的知道处境有多么危险,在心底里,却不免总会觉得这一次的结果,仍然会和过去一样。战败似乎一直是很遥远的事情。 这样的心态下,此时韩宝“改变”主意,马上便得到众将的衷心拥戴。 萧吼昂着脖子,高声说道:“末将就怕王厚那老乌龟不肯出壳,平原野战,就算以寡敌众,我契丹铁骑,又有何惧?!”耶律亨也大声说道:“萧将军说得极是,末将也以为这么窝窝囊囊,被人跟着屁股后面想捡便宜,倒不如拉开阵仗,好好干一仗。”便连素来用兵谨慎的永兴宫都辖耶律乙辛隐也说道:“末将也以为,奋力一战,未必不能转危为安。” 耶律雕武与萧垠倒还算保持着冷静,二人对视一眼,问道:“然不知晋公有何良策?自我军与之在安平相持以来,王厚那个老乌龟,一直都是坚守不出,绝不肯与我军堂堂正正决战的。末将等看他今日这个打算,实与安平时无异……” 两人这么一问,耶律乙辛隐也清醒了几分,也说道:“要想与王厚主力决战,何畏之部的夹击亦不可不虑……” 韩宝看了三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萧吼与耶律亨,二人嘴上虽然不说,但眼中所流露的神色,显然也是极关心这两件事。他并不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身去,在案几上铺开一幅地图,一面朝五人招了招手。萧吼诸人不敢怠慢,告了罪凑上前去,却见韩宝手指落在一处,淡淡说道:“吾意便在此处与宋人决战!” 五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韩宝手指所指之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掩饰不住的惊骇之色。 韩宝指向的地方,竟然是滹沱河边! “背水一战……”过了好一会,耶律雕武才颤声说道:“晋公,这可非同小可。” “置之死地而后生。”韩宝的声音,如钢铁一般,“明日一早,我军便兵分三路,假作突围,绕开东南何畏之部,向南边滹沱河集结,让王厚以为我军是想要取道饶阳进入河间。如此其必然要调兵追击,以配合何畏之的步军阻击、迟缓我军,因其绝对想不到,我军突围之意,不为渡河,故此,以王厚的用兵,他不会逼得太急,而是会缓缓调动各部,待我军到达滹沱河边,阵脚未稳,数万人马急于渡河之时,才会是他最好的进攻时间——利用好这一点,我军便有足够的时间,摆脱何畏之部,至滹沱河边列阵,狠狠的杀个回马枪。” “如此一来,王厚、慕容谦、何畏之部,便全部到了我军的北面。”耶律雕武低声说道,突然打了个寒战,“背面是滹沱河,北边是至少六七万宋军……死地……” “以兵法而言,这是不折不扣的死地。”韩宝声音中不带半点感情,“然而我军也不用再担心腹背受敌。宋军兵马虽多,战场却只有这么大,他们同样展开不了,能同时与我军作战的兵马,也就是那么多。以今晚风雪之势,明日积雪更厚,宋军步兵大量辎重,行动更加艰难,他们的骑兵也定然会比步军先赶到战场。我军能有六成的机会,达偿所愿。” “只不过,这既然是死地。若是做不到死中求生,那就必然会全军覆没!” 大帐之内,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此时,萧吼等人才真正意识到,韩宝制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 说得不祥一点,这就是所谓的“困兽之斗”。 过了好一会,才听萧吼咬牙说道:“直娘贼,拼了!” 此时,数十里外,东北面的肃宁寨,同样也是营火通明。 白天赵隆对肃宁寨的偷袭,给辽军造成的损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大军回寨清点之后,发现不过是一些营帐、木城被烧毁,此外就是死伤了近百名留守的老弱士兵,但赵隆的主攻目标——辽军的粮草积蓄,安然无恙。也因此,肃宁辽军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 只要粮草无事,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从留守辽军的回忆来看,赵隆的这次偷袭,看起来也不是蓄谋已久,而是属于临时起意。他们的兵马不多,大概只有两千人左右,骑兵不足百骑,对木城、营帐的袭击,只是声东击西,因为耶律信几乎是倾巢而出,只留下两千兵马看守粮草,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兵马守护,再加上也没有人想到赵隆居然敢袭击肃宁寨,所以他才能出其不意。但守卫粮草的将领是个谨慎老成的老将,肃宁寨虽然乱成一团,他始终坚守不动,赵隆眼看占不到便宜,也不敢久留,放了几把火,便即呼啸而去。 然而,肃宁寨并没有因此而真正平静下来。 赵隆偷袭肃宁寨留下的断瓦残垣,特别是到处可见的烧得焦黑的木头,触目惊心,南征以来,肃宁差不多都是辽军在宋朝境内的大本营,在一般辽军将士的心中,这里是绝对安全的。然而,这种信念如今轰然倒塌,再加上白天与铁林军、云骑军作战时所感受到的宋军那种顽强,让许多人心里都生出不好的感觉来。对于归国的期望,也愈发的迫切。官阶较高的将领,更是听到了关于兰陵王咯血的各种传闻,关于宋军援军,关于安平韩宝部的……他们虽然不敢公开讨论这些话题,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显得比平时更加紧张。 尤其是那些能参预军机的高级将领,西方几十里外韩宝部的战况,有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人感到窒息。 自从何畏之占据饶阳后,宋辽两军对于战区的封锁与反封锁便渐渐白热化,何畏之一面派出何灌的环州义勇肆无忌惮的四处出击,刺探情报;一面又加强对安平与肃宁之间联系通道的封锁,先是用快艇小船封锁河道,其后又从军中挑选豪杰之士,在安平与肃宁之间四散巡逻,邀击辽军的拦子马与信使,企图彻底切断耶律信与韩宝的联系。辽军并不十分习惯这种战争方式,不过,做为回应,每当辽军有重要行动,耶律信都会派出大量的拦子马部队,清剿四周的宋军探马。总体来说,这场封锁战,在河间、肃宁、君子馆之间,辽军是占据优势的,只是他们因为不习惯这样的战法,而很难持续的保持强度;而在安平与肃宁之间的那片地区,何畏之却掌握着绝对的主动,耶律信付了不小的代价,也就是能勉强保持和韩宝最基本的联系而已。 尽管如此,对于安平战场双方的部署,肃宁的这些辽军将领们掌握的情报,可能比身陷包围的韩宝还要多。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士气更加低落。 傍晚时那名探马,用自己的生命带回了宝贵的情报,让他们得以知道韩宝已经被迫东进,而在肃宁的西南方,唐河与滹沱河北流之间的那条支流 的南岸,在一夜之间,地面上忽然出现了数不清的小旗帜,那名探马所在的小队,付了数人死亡的代价,才探清楚那是一个炸炮阵。 那些探马,以及收到情报的耶律信与他麾下的将领们,并不知道那只是一个炸炮迷阵。对于在炸炮上还故意插上小旗的行为,是可以有很多解释的,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本就难说得很。也许宋人这样做,只是故意引辽军进阵的把戏呢?至于接近真相的猜测,认为宋人没有足够的炸炮布阵,反而被认为是最不可信的。辽军中没有人会怀疑宋朝的生产能力,仅仅是那几十里的炸炮带,对辽国来说也许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如果宋人想做,他们就可以找到足够的工匠,做出那么多炸炮来。尽管这对宋朝来说,也不免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可是,这只能让他们觉得宋人是蓄谋已久、煞费苦心,而正这好说明韩宝已经彻底落入宋军的圈套。 这数十里的炸炮阵,若是事先有所准备,自然不足为惧。但是突然出现在关键时刻,配合着王厚、慕容谦的数万大军,便足以抵数万甲兵。它割断了肃宁辽军接应韩宝的首选路径,通过那条唐河支流,原本是路程最近,而且宋军防守也最薄弱的一条道路。 如此一来,接应韩宝部便只能取道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那里不仅河面更宽,冰情更加复杂,渡河难度倍增,而且,北有何畏之部的狙击,南有河间宋军的配合! 耶律信要走这条路去接应,几乎就得在田烈武的眼皮底下通过。 白天一战,辽军已知田烈武绝非是可以轻视的“公人将军”,铁林、云骑之韧性,颇令人无可奈何。更何况,战场上宋军还意外出现了一只数万人马的援军! 将这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若说这不是宋人苦心经营、步步设套,谁人肯信?此时再联想起出现在北边的吴安国部,考虑到该部如今所在的位置,有人甚至坚信,吴安国部可能是南朝事先部署的,那是防止韩宝部万一北渡唐河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南朝处心积虑的想要围歼韩宝的四万大军,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可怕的是,南朝的这个战略,可能是很早就已经制定,而非战局自然发展的结果,而大辽事先竟然无人觉察,而是始终都觉得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真让人不寒而慄。 只要想想四万铁骑竟要被南朝围歼,而堂堂兰陵王耶律信就在数十里外眼睁睁的束手无策……只要早几个时辰,任何人说这种话,都会被当成最拙劣的笑话来看待。而如今,这些将军们突然发现,这竟然将成为现实。 这已经不止损失两万宫分军的问题,此事对于大辽的士气、民心,都会是致命的打击。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可能将是彻底葬送辽军对南朝心理优势的一战。契丹铁骑的骄傲,与他们最优秀的将军之一,将一同被埋葬在滹沱河畔。 而他们却在几十里外,什么事都做不了。 相比之下,萧岚在君子馆击退宣武一军的追击,成功保护大批的掳获踏上归程,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胜利。 挫败感在兰陵郡王耶律信的大帐内弥漫,越是骄傲的将军,此刻越是气急败坏。许多人因为根本无法接受中兴的大辽军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辽军队,让无数塞北部族闻名变色的大辽军队,在他们最出色的将军的统率下,竟然可能会有四万铁骑被人围歼的事情发生,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 因此,当耶律信说出他的抉择时,素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左皮室军都统萧春立时便跳了出来。 “班师?!”他的声音震得大帐上面的积雪都簌簌直落,一双大眼凶狠的瞪着坐在帅座上的耶律信,仿佛要把耶律信吃了一般,“兰陵王,你的意思是要将晋国公与两万将士扔给宋人,自己逃回国内么?” “萧春,尔焉敢无礼?!” 耶律信还未及答话,听到萧春言语不敬,几名忠于耶律信的部将马上站了出来,朝着萧春厉声喝斥,他们的手已习惯伸向腰间——若非所有将领进帐议事前,都必须卸下武器,只怕早已兵刃相向。 但萧春却只是恶狠狠的瞥了他们一眼,旋即转头望向右皮室军都统耶律密,高声问道:“右都统 ,莫非你也同意班师么?” 耶律密避开萧春凌厉的目光,嚅嚅不应,转头望向耶律信,却见后者脸色苍白,但神情冷漠,眼神之间,仍然是那种万年不变的镇定,或者说倔强。一时之间,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辽的新军制,皮室军五都统,只直接听命大辽皇帝与皇后陛下,如耶律密、萧春等人,在军中的名声、地位,固然无法与两耶律、韩宝等人相提并论,却也是地位超然。能够出任五都统的人,不仅都要在军中有一定声望,立过战功,而且一定出自耶律与萧氏二族,是大辽皇帝与皇后十分信任的心腹之臣——这也是因为当今辽主靠着兵变夺得帝位,惩前毖后,自己当然不愿意重蹈他父亲耶律洪基的覆辙,故而定下这般制度。因此在南征的辽军中,如萧春与耶律密,其虽然要听耶律信的指挥,但地位是与韩宝等各路主帅相当的,非寻常将领可比。 因为这个原因,萧春自然也不可能象一般的辽军将领那样,对耶律信惟命是从。耶律密更是知道他少年得志,一向野心勃勃,尽管其资历名望,远逊于两耶律、韩宝等大辽名将,但这反而更加激励萧春,此次辽军南征,萧春便是一个狂热支持者。甚至当辽主以久战无功,决意班师回朝之时,萧春也是曾经极力反对的,他认为战况不尽如人意的原因是大辽投入兵力过少,狮子搏兔,必出全力,何况是对付庞然大物的南朝,因此他力谏辽主,宣称只要大辽敢于扩大战争规模,征调国内所有适龄青壮男子参战,以契丹人充骑兵野战,以其余各族士兵充步兵攻城,就一定能够彻底击败宋朝,逼迫宋朝议和。 故此,当萧春得知韩宝的处境之时,整个人已接近于狂怒。他虽然外号“小韩宝”,不过与韩宝并无多少私交可言,只是与这帐中的其他辽军将领一样,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宋军的企图,并且知道有所谓的“危险”——但这就如同看一个伎艺高超的人“缘杆” ,人人都知道那种表演其实是命悬一线,可实际上,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杞人忧天的担心缘杆的人会真的摔下来。而一旦这种“危险”突然真的就要变成现实,对于萧春这种极度崇信大辽武力的人来说,打击之重,不免又要远过于旁人。 耶律密相信,萧春此时惟一想的,就是不惜代价的接应韩宝突出重围,最好是重创宋军,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军一个教训。 而耶律信竟然说出要在这个时候撤兵的话,萧春岂能接受? 甚至连耶律密都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局势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撤兵对韩宝的那几万人马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相应的,这对于耶律信意味着什么,也是可以想象的。耶律密看着耶律信的神色,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心里明白,倘若还有一线希望,耶律信就断不至于弃韩宝于不顾。因为,救韩宝,就是救他自己。 他做出这般决断,就意味着,在耶律信看来,韩宝的那几万人马,已经没有生路,任何行动都只是徒劳,还可能将河间的辽军也置于更大的危险中。而这也意味着,大辽这次南征的彻底失败,这场对大辽来说虎头蛇尾的战争,不过是如同元嘉北伐那样的笑柄…… 耶律密无法想象,耶律信竟然甘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在理智上,如果耶律信认为已经是该班师的时候,那么耶律密便相信,这的确是已经该班师的时候。但是,这样的决定,在军事上也许是明智的,但在政治上明智么? 至少也应该做一个接应的姿态,等到韩宝那边尘埃落定,再迫不得己班师回国——这样,当他们回到大辽之后,才能少受一些责难吧?越是失败无可避免,就越是需要借口,越多越好。 耶律密也很难分辨得了,耶律信这时候就决定班师,是一种果断,避免肃宁的辽军也陷入更大的危险中;还是一种内疚,或者说是骄傲,既然怎么样也没用了,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天下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不愿意或者不屑于逃避责任,那么,见死不救,自顾北撤,的确是可以保全败军之将韩宝的名声。 虽然,那样的话,兰陵郡王耶律信,将掉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兰陵王。”耶律密沉吟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是否再遣一员大将,再去探探那个炸炮阵……” “不必了。”耶律信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冷淡,或许是明白耶律密是好意,他又难得的多解释了几句:“本王早已派出一支人马再去打探,在河岸还发现了一支南朝骑兵,以营寨数量来看,当有三四千骑,南朝既然已有防范,渡河殊为不易。” 他刚刚说完,萧春便又叫了起来:“区区三四千骑,有甚好怕的?!萧某愿率本部兵马,只要一个时辰,定然攻过河去。” 耶律密不满的皱了皱眉。白日一战,连云骑军都不可以小觑,宋人又是据河而守,占尽地利,萧春此言,未免有些托大。他攻过河去虽然是可以做到,然损失恐怕也不会小。而过河之后,宋人恐怕也不会干坐着等他们去破坏炸炮阵。不过这些还是次要的,最大的麻烦是,他们兵马一动,田烈武必不会坐视——他们已经知道,田烈武部的宋军与那数万援军,并没有回河间府,而是在野外扎营,其意叵测。 他心里计算着,却听耶律信已经冷冰冰的否决:“不许!” 萧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尚未及说话,又听耶律信已沉声下令:“军中若有人敢违本王节度,军法从事!” 便见萧春的脸色由赤红又转为铁青,他恶狠狠的昂然望着耶律信,怒极反笑,高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末将遵令!” 耶律信却连正眼都不去看他,只转头看了一眼耶律密,道:“右都统,本王知道你要问甚么。” 耶律密连忙欠身,便听耶律信长叹了口气,说道:“王厚、慕容谦不会让晋国公突破炸炮阵。本王并非不想去接应晋国公,只是,田烈武既得强援,明日一早,恐怕便会大举进攻肃宁!” 他此言一出,大帐之内,顿时一片沉寂。连萧春脸色都是一变。耶律密讶声道:“今日之战,宋军伤亡亦不小……” “战局变化至此,我若是南朝主帅,就算事先并无此意,此时也必然要急令田烈武猛攻肃宁。”耶律信沉声说道:“田烈武麾下有云骑、宣武、铁林三军,再加上今日出现的那两三万宋军,兵马雄厚,虽不能取胜,然我军若要想守住肃宁,便无力再分兵;若是放弃肃宁……” 耶律信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众将心中都明白,倘若放弃肃宁,那就更加不可能自唐河支流这个方向接应韩宝,那儿离肃宁太近,根本不可能摆脱田烈武。他们只能选择南下饶阳方向,走滹沱河北流——然而,那样的话,他们又不可避免的要遭遇田烈武部,甚至还不需要田烈武来主动攻打肃宁。 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原本以为只需要小股兵力就足以牵制河间宋军,而现在,不仅田烈武居然有能力来攻打肃宁,而他们竟然还必须全力应付。 在二十三日之前,大概也没有谁会相信这样的事。然而此时,帐内的辽军将领们,都不得不默认田烈武有此能力。若辽军全力以赴,田烈武当然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却至少能坚持数日不败,也许时间会更长一些——那样的话,韩宝部可能已经败亡。而安平的宋军若腾出手来……想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耶律信扫视众将一眼,知道已经压制住不满的情绪,当下站起身来,寒声说道:“诸公只需听令行事。回国之后,本王自会向皇上领罪。” 3 十月廿四日。 一夜风雪过后的河北平原,显得格外的空旷、辽阔。北风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呼啸而过,偶尔从雪地上露出的箭簇,让这冬日的清晨,更多了几分寒意。 骁胜军第二营都指挥使刘仲武亲自率领着麾下一个都的骑兵近九十名将士,在辽军的东南边巡逡着。按照大总管王厚的将令,五更时分,刘仲武便已离营,此时已有小半个时辰,他们走了快十里路,却连一个辽军的拦子马也不曾见着。 “没有辽人更好。”刘仲武在心里说道。他麾下第二营所负责的区域,是辽军最有可能突围的方向之一。刘仲武并非寻常武夫,他知道倘若辽军不肯突围的话,再困守数日,王厚便能将他们围得个铁桶似的。到时候辽军粮尽援绝,天寒地冻,纵然人能作战,战马没有吃的,那便是任人宰割的结局。因此,他也并不计较那区区几个首级。 但跟随他的将士却并不如此想法。骁胜军是大宋朝的骑兵教导军,军中将士,尽皆精锐;而刘仲武的第二营,是突骑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突袭、侦察,是他们平日训练不知多少次的,此番被派出来充当探马,正是一展其所长,昨日牛刀小试,全军斩下辽军的拦子马首级二十余颗,因此人人都盼着再发些利市。 将士们的士气十分高昂。就在昨天下午,当大军追上辽军之后,王厚突然公布了枢府对开战以来有功将士的奖赏命令,行营诸军中,便以骁胜军的奖赏最引人侧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辽国南侵以来,骁胜军是除拱圣军外与辽军打硬仗最多的部队,而且还有过大败萧阿鲁带那样的大捷。虽然数番大战下来,骁胜军伤亡惨重,似刘仲武的第二营这样伤亡较小的部队,每都一百多人,至少有十余人的伤亡,但对于他们这些最终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人,朝廷的确是做到了不吝爵赏。 如刘仲武本人,便终于如愿晋升为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放在旧时,便算正式步入“横行正使”之列,他日离开骁胜军,不仅可以独领一军,甚至有机会转任亲民官,担任边州知州、知军。除此之外,计算他的战功,他还可以奏请朝廷,荫封一名亲属。 这种加官晋爵的喜悦,对于普通将士更加意义非凡。带队的都头赵全,因为得以晋升为仁勇校尉,从昨日起便一直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来。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大约相当于改制前的左、右侍禁,虽只是所谓的“小使臣”,然而由仁勇副尉至仁勇校尉,仅每个月的俸钱便足足多了两千文,这足以令一个家庭的生活,由拮据转为宽裕。 更何况还有大量的钱物赏赐。一改往日的陋习,这些钱物并不直接发到士兵手中,而是发给将士们一张由枢府与太府寺共同签发的“文历” ,上面注明赏赐的对象与钱物多少,士兵们可以拿着这张“文历”,去钱庄总社下属的任何一家钱庄领取赏赐,而无需去粮料院 等官方机构去领取,断无克扣之弊。朝廷采取这种方式进行赏赐,虽然有些出人意料,其目的多半也是为了节省运输开销,并且防止过往那种弓手齐射一次便要发赏钱的陋习死灰复燃,但对一般将士来说,却也是十分方便的。亲眼看着一串的铜钱,一匹匹的绢布,当然感觉很好,但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一直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却也是沉重的负担,随时都要担心遗失、损坏。钱庄总社这些年来,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声誉,这些“文历”,在众将士的眼中,实与交钞并无区别。不少士兵更是拿着到手的“文历”翻来覆去的看,一个个乐得眉开眼笑。其中获得赏赐较多的士兵,各种赏赐折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贯之巨,一时人人艳羡。 王厚更是在三军面前宣布朝廷新颁的赏格,不说获韩宝首级者,即可封侯,赏银一万两,便是一个普遍的辽兵首级,朝廷亦赏钱一万文,生得战马一匹,赏钱也有三千文! 一面看着那些有功将士升官发财,兴奋的炫耀着自己的收获,一面是诱人的赏格,许多人的眼睛都是红的。没有立功的将士想要立功,立过功的将士眼睛里看的却是比自己功劳更大的同袍…… 刘仲武麾下的这些突骑兵,昨天才一放出去,看见辽兵便象恶狗看见了肉骨头一般,若非畏惧军法,恐怕他们会为争抢首级而自己打起来。 因此,转了小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不免让众将兵都有些沮丧,尤其是赵全的副手张升,眼神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他和赵全都是绍圣二年选调进骁胜军,与辽国开战以来也是一同并肩杀敌,而如今赵全已经高升,他所立的功勋却不够,仍旧只是个从九品陪戎校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如今宋军已是将韩宝部团团围困,这是获取军功的最好机会,一旦错过,日后二人的地位差距便可能越来越大。军中已经风闻,枢府决定重建拱圣军,禁军诸马军损失的兵马,也要重新补上,重建这些马军,需要大量的军官,而骁胜军的校尉便是首选,到时候,赵全已贵为副指挥使,而且很快就有机会出任营一级的参军、书记,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声誉,打下仕途的基础,有极大的机会在十年内做到指挥使;而他却只能做个都头,慢慢磨勘的话,按照绍圣元年的诏令,他们这些低级武官,要七年才能熬够资历磨勘一次,倘若中间犯点什么过错,甚至可能要熬上十年。虽然大宋朝的绝大部分武官终身都没有机会升至致果校尉,对赵全、张升这等普通军官来说,终身的奋斗目标其实也就是个营副都指挥使、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甚至可能只是个指挥使、御武校尉,但人生苦短,倘若熬年资磨勘,自从九品陪戎校尉熬到御武校尉,极可能要熬上近三十年才能有希望——要熬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而禁军大概也不会再接纳他。 张升知道要改变这一切,他就需要抓住眼下的机会。纵使做不到赵全那样直接升一阶,也要尽量拼个“磨勘减年” 的功绩。根据新立赏格,八颗辽兵首级,得减磨勘三年,张升的功劳薄上,已记了四颗首级,眼见着还差了四颗之多,不能不让他心里焦急。 对于这些部将的心理,刘仲武一向都了若指掌。他自己同样也有这方面的算计,好巧不巧,也就在昨天,他意外收到兵部侍郎司马梦求的一封私函,询问他有否愿意出任职方司员外郎,兵部的员外郎,虽然只是从六品下的差遣,但是武臣照例要从六品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充任,如今刘仲武已是昭武副尉,资历虽已经绰绰有余,却仍然是机会难得——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昭武校尉都谋不到这个差使。难得云阳侯居然主动愿意举荐他,若要拒绝,倒有些不知好歹了。况且司马梦求给他写这封信,应该是他在朱仙镇时,给这位云阳侯留下了好印象,二人并无其他的交情可言,司马梦求贵为兵部侍郎、云阳侯,也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倘若他真的拒绝的话,虽然不至于就此得罪司马梦求,但此前的好印象,肯定也是荡然无存了。 但刘仲武仍然有些犹疑,骁胜军的中高级将领中,不乏消息灵通之辈,他此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前任职方司员外郎是受了御史弹劾而坏事,但其真正原因,颇有些蹊跷,他远在河北,当然不可能知道真假,可是直觉的,刘仲武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而一旦接受司马梦求的这番美意,他可能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抉择。刘仲武的旧识种建中就是一个例子,自从入主枢府职方馆,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许多,若他不去职方馆,早就已经独掌一军,成为声名赫赫的统军大将,但如今,种建中与昔日军中袍泽,已经有了一种很难说清的区别,即使是刘仲武,也很难想象种建中有朝一日,还可以重返军中,统领上万兵马。 可是他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如果种建中继续留在军中,他如今怎么也不可能位列御前会议。职方馆知事能让他迅速的进入中枢,有朝一日,种建中能做到枢府都承旨、兵部侍郎,甚至是枢密副使。 有过在职方馆、职方司任职的经历,对于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两个部门事涉军国机密,平日打交道的上司,最小也是个枢密院都承旨,更有大量的机会在两府宰执面前表现自己,让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解自己的才具,甚至还有不少面圣的机会。这些是外任将官无法相比的。 这些诱惑,让刘仲武觉得实是极难抗拒。只是成为独领一军的统兵大将,一直是刘仲武的梦想,眼见着离达成梦想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却也难以轻易下此决心。而且刘仲武已经预料到,与辽国的战争,不会在河北结束。大宋已经取得战略上的优势,击退辽军之后,朝廷恐怕也不会善罢干休。宋辽两国的新仇旧恨,百年恩怨,真要清算起来,正是武人大有作为的时候。观兵幽蓟,是无数大宋将领的梦想,自己真的要就此错过么? 不过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权衡利弊得失。眼下来说,再也没有比能够围歼韩宝这四万大军更令人兴奋的事了。骁胜军与韩宝实是打过不少硬仗,那些战死的袍泽,大部分要算到韩宝帐上,想想韩宝帐下辽军的凶狠善战,在刘仲武看来,实为平生所仅见。然而,这样强大的对手,还不是照样被大宋的军队逼至穷途末路?! 但他也清楚行百里半九十的道理,大总管王厚已经对诸军将领说得很清楚,这一次就是要不惜代价,彻底歼灭这四万辽军,绝不纵虎归山,否则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刘仲武连忙打起精神来,这当节时,倘若出得半点岔错,那就别说什么职方司员外郎了,小阎王要阵斩一个新晋的昭武副尉给各军将领提提神,只怕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想到这些厉害处,刘仲武不由得浑身一激灵,正在此时,便听到西北边嘭的一声,一个烟花腾空而起,在云宵中炸散开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正面面相觑——这是事先约定的通讯手段,发现千骑以上,三千骑以下的辽军,便放一个烟花,三千骑到一万骑,放两个烟花,一万骑以上,放三个烟花。众人方抬头仰望,只听得嘭嘭嘭的声音接连响起,天空之中,这边才三筒烟花放出,那边又是三筒响起。 “辽人这是要大举突围了!”刘仲武脸白了一下,转头对赵全、张升说道:“快,速去通知本营人马,来此集合。” 宋军很快打探清楚,辽军是兵分三路突围。一路从东边绕过何畏之的大营,一路自西边绕过何畏之大营,还有一路随在东路后面,看起来是负责断后。三路各有万余人马。但这点情报,显然无法交差,骁胜军都校李浩立即调集人马,迫近辽军,加强刺探。没过多久,陆续汇总的情报让辽军这次突围计划变得清晰起来。东边的两支辽军,前面是由韩宝亲自统率,一万余骑,皆以宫分军为主;后面的由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率领,其中宫分军不下六七千骑,其余部族属国军也约有此数,总兵力超过万骑;而西路的辽军,则是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除了其本部人马外,全是部族属国军,但兵力也有一万余骑。三路辽军,皆向东南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方向急行。 辽军这次突围,全部远远绕开何畏之的大营,显是不愿与宋军纠缠,同时也抛下了不少难以带走的辎重,但是并没有全军上马疾驰,大军在雪地上牵马跋涉,只有少量骑兵在四周警戒,不让骁胜军靠得过近——这是可以理解的,若其一直驱马疾驰,不见得就能甩下宋军,倒可以肯定要把自己的战马给累死不少。这也表明韩宝仍然很镇定,并未惊慌失措。 而饶是如此,丢下一部分辎重的辽军,行军速度也提高了不少。 辽军选择向滹沱河北流突围,让宋军略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们判断,韩宝这是为了尽快渡河——若走唐河支流,到达河边之前,留给宋军的时间就太多了。这不失为一招妙棋。而让宋军无奈的是,原本正当其冲的何畏之部,却被一夜的大雪困得动弹不得。 积雪数寸之后,雄武一军的环营车阵,行动起来格外困难,根本不可能跟上辽军。而何畏之也深知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战斗力,不敢扔掉火炮,率此步军阻挡辽军。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辽军绕过自己,扬长而去。 如此局面,让一直率军紧跟在韩宝那一路辽军附近游荡的刘仲武有些始料不及,他几乎急得跳脚,却无可奈何。他几次试图靠近骚扰辽军,但辽军有一个千人队始终紧紧盯着他们,只要他一率兵靠近,便会受到箭雨攻击,而他离远之后,辽军却也听之任之,并不穷追。而且他仔细观察,辽军的大队,虽然是急行军,却也隐隐保持着作战队形,一旦有变,便可以迅速全军上马列阵迎敌。他的突骑兵行动迅速,来去如风,但是都是披轻甲,易被弓箭所伤,几次试探,他已伤亡了十余名部下,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至于率领这千余骑冲阵的想法,他是绝对不敢有的……韩宝部宫分军的战斗力,他是领教过的,以这千余骑去进攻万余人马的辽军,和送死没有区别。 刘仲武只能暗暗祈祷王厚赶紧派兵追来。 王厚没有让他失望。 二十三日晚上的大雪,对宋军颇为不利。而韩宝立即很好的利用了这天时的变化,这让王厚不由不心生钦佩。他本来计划倘若韩宝向滹沱河北流突围,何畏之部足以牵制一时,而他便可以不急不徐,从容追来。如果一定要与韩宝决战,他更希望以横山蕃军的步军、火炮为中阵,而将骑兵部署在两翼与后方,先利用火炮破坏辽军的阵形,然后用骑兵从两翼冲击,步军方阵再自正面碾压。而一旦辽军动摇,出现后退的情况,后方的骑兵就可以借势冲杀。 然而一夜之间,这个完美的作战计划便变成了一张废纸。 在积雪数寸的天气里,动弹不得的,不止是雄武一军的火炮,也包括唐康和刘延庆的那约两百门的火炮。而且,不用何畏之报告,他也知道,除非是协同强大友军作战,否则雄武一军与镇北军没有能力独挡一面——那只能带来灾难性的溃败。 因此,一接到烟花警讯,王厚便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方案。 当李浩较详细的情报一到,王厚的将令便接连发出,一支支宋军立即领兵出营,朝着辽军追去。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厚命令唐康与刘延庆的横山蕃军步军担任前军,果断丢弃火炮,轻兵疾进,追击东路的辽军。而他自率云翼、威远二军紧随其后。慕容谦则率横山蕃军马军、武骑军、渭州蕃骑与种师中的龙卫军余部一道,追击西路的辽军。同时又派人知会何畏之,命其部整装以待,待他的大军一到,即随中军行动,一道追击辽军。 虽然对以横山蕃军右军为前锋颇有怀疑,但王厚的命令,还是让宋军尽皆摩拳擦掌。他的这数道命令,意思十分明白。就是要以重兵围歼韩宝,但对于这四万辽军,一个都不肯放走! 王厚用兵向以沉稳著称,十月廿四日的追击战,却展现了他指挥的另一面。 因为对于滹沱河北流的冰情也不尽了解,担心辽军渡河逃去——虽然滹沱河北流的冰情肯定要远比唐河复杂,但是这一夜的大雪,却让王厚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宋军的追击,一改前一日的不急不徐之态,在王厚的命令下,宋军尽弃辎重、老弱病残在营,数万大军,全部轻装疾进。 而他以横山蕃军步军为前军的决定,也立竿见影的起到了效果。 这支轻装步兵习惯于艰苦环境,而且其作战方式与其他的宋朝步军不同,不依赖于繁多的辎重装备,只要辽军不骑马逃跑,横山蕃军步军的行军速度,就能走得比骑兵还快。不到一个时辰,唐康与刘延庆竟然追了近二十里,已经可以看见耶律雕武的尾巴了。不过以这样的速度行军,作战队形自然是无法保持了,而且掉队的士兵也不少,短短的时间内,至少有近千人掉队。这让唐康与刘延庆一路都追得提心掉胆,不过那右军都校在唐康面前拍着胸膛力保无事,唐康追敌心切,加之身后的王厚并未派人来阻止,而是默认此事,所以他仍是咬牙答应。但他与刘延庆自然是骑马随行,唐康至少带了十余匹好马轮流乘坐,倒是半点疲态都没有。 眼见着已经追上耶律雕武,唐康却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结阵。然而辽军似乎是毫无战意,耶律雕武根本不理会身后不过一两里正在结阵的宋军,反而加快了行军速度,摆出一副想要摆脱宋军的架式。而且唐康登高而望,发现辽军行军队伍严整有序,一点乱象都没有,完全无机可乘。因为宋军原本判断耶律雕武是负责断后的,可此时却没有一点断后的样子,自是不由得纳闷。 不过此刻也不容多想,就算辽军在前面设有埋伏,唐康也会毫不迟疑的钻进去。他后面不远,就有王厚的主力跟随,这一次,云翼、威远二军再也不象昨日那样慢腾腾,横山蕃军走得虽然快,却也没把他们甩得太远。两军相隔,不过两三里之遥,因为前有横山蕃军担任前军,骁胜军的探马又四处散布,王厚遂命令云翼、威远二军不管什么行军队列,只顾埋头疾行,如此追击起来,自是极为迅捷。而在云翼、威远二军后面数里,又有何畏之的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紧跟。 唐康胆子原本就很大,身后又有两万精锐骑兵为倚仗,胆气不免更要壮上几分,一时也顾不上再结阵,只管纵兵穷追不舍。 此时前面骁胜军游骑送回的情报,让宋军众将,更是喜笑颜开。原来前面韩宝所率的万余辽军,离耶律雕武也并不远,只不过比耶律雕武快得三四里许。如此一来,宋军众将也尽皆放下心来,原本多少还有些担心韩宝会不会逃掉,但此时看来,辽军毕竟也只是人而已,胁下并未生得双翅,韩宝除非抛弃军队逃命,否则终究还是跑不远的。 不过,离滹沱河越近,唐康就越是谨慎,跟着耶律雕武屁股后面跑了一阵,不止是唐康,连刘延庆都看出辽军行动的诡异来——似辽军这般跑法,肯定无法甩脱宋军的追击,就算到了滹沱河边,也不可能安然渡河。但辽军却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仿佛是在刻意引着宋军前往滹沱河边一般,虽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二人心中也不能不生警惕之心。 刘延庆不必多说,那是素以“小心使得万年船”为座右铭的。而唐康也是屡次与韩宝交手,对韩宝也颇为忌惮,当日他与李浩领着骁胜军那种精锐,尚且不能占到便宜,何况这次只是一支步军。他自是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先是停下脚步,结成行军立成方阵,放缓追击速度。眼见着滹沱河在望,远远望见辽军似乎停了下来,唐康更不敢怠慢,急令大军停止追击,一面整齐阵形,等待王厚的主力。 首先赶到的,是姚麟的云翼军。先听唐康、刘延庆简单介绍了辽军的情况,又在唐康陪同下找了块高地观察一阵,连老于戎行的姚麟一时也弄不清韩宝打的什么算盘,此时骁胜军的游骑已经很难接近辽军,而登高远眺,可以发现辽军似乎正在滹沱河边布阵,从其兵马调动的频率来看,显然是在摆个大阵仗,若换在他处,姚麟等人马上便会知道,这是辽军要和自己决一死战了。但在此时、此处,看了半晌,姚麟都不敢遂下断语。非止姚麟,宋军众将皆已认定韩宝是突围逃窜,此时脑子里虽然都不约而同的冒出“背水一战”四个字,却都不敢相信,只是疑心韩宝必是在闹什么玄虚。 其时宋朝中兴,高宗赵顼与当今右丞相石越君臣整军经武,其功最大。而这君臣二人的军事思想,颇有相合之处,二人皆奉为至理名言的,便是诸葛武侯的那段话——“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意思便是,若士卒训练得法,制度严明,即便由庸将统率,也不会战败;反之,士卒若无严明的制度,便有名将统率,也难打胜仗。这一段话,还曾经受到赵顼最为推崇的大唐名将李靖的肯定,可说是熙宁兵制改革一个核心思想,赵顼下令枢府编辑整理李靖兵法,颁布诸武学、讲武学堂,成为武将必读之书 。这种军事思想强调“制”的重要性,贬低将领“能”否对战争成败的影响,也极符合宋朝文官政治之需要,这也是为何石越同时又要大力鼓励武将专断用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原因之一,盖因这种思想之下,绝大部分将领,不免会本能的教条化,军中将领,多是李靖口中的“守将”,如吴安国这种偏于“斗将”的将领,便已是军中另类,至于所谓“国之辅者”,那更是百中无一了。 姚麟、唐康等人,在宋朝其实已远非因循守旧之辈,二人胆子也大,亦颇有智术,敢于冒险,然而,比起没什么束缚的韩宝来,却还是要稍逊一筹。对于韩宝在这种形势下,竟然还敢悍然谋求与宋军背水一战,二人连都想不敢多想——这得犯上多少条兵家大忌? 二人沉默着下了高地,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韩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至少他在两只大军的眼皮底下,终不可能变戏法将这几万辽军变没了,守住这条底线,其他就无需担心,倘若韩宝真的疯了想要背水一战,那么这等规模的大会战,排兵布阵,也不是二人能做主的。这种涉及到数支大军,不同兵种的配合的大战,布阵是一项极复杂的专业性工作,若在国初,还需要有个排阵使专管布阵之事,如今大宋朝已不设这一军职,当然须得王厚亲自来决定。而二人只要暂时谨守各自的阵脚,不给辽军可乘之机便是。 商议妥当,姚麟随即回到云翼军,率领大军前往唐康所部东面的一处小高坡上列阵。而唐康也吩咐下去,令横山蕃军严阵以待,弓箭手检查自己的弓箭,若有辽军冲阵,只管以弓箭射退。 没过多久,在云翼军之后赶到战场的,是辽军的另一路骑兵,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的一万余部族属国军,这万余人马一到,辽军的阵地上就变得热闹起来,这些军队真以个人的战斗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逊色于宫分军,甚至可能更强也说不定,但是战斗意志与战场纪律,却是远远不如宫分军。尤其是战场纪律,之前韩宝和耶律雕武的两万大军,因以宫分军为主,虽然人马调动,一切都行动有序,两万余骑,除了战马发出的声响,几乎是寂静无声。而这些部族属国军一到,立时各自声响都有,有人高声大叫,还有人似乎是在用本族语言咒骂,也有人在大笑,这倒有些象横山蕃军的风格,但对于更加习惯宋朝禁军那种整齐肃穆的唐康来说,见到此景,心中仍不免产生轻视之意。 紧随这些部族属国军而来的,则是慕容谦所率领的骑兵。他的麾下,其实就是个大拼盘,其中主力自当以横山蕃军马军与龙卫军余部为主,但龙卫军主将种师中受了重伤,昨日已被王厚下令连夜送往冀州疗伤,龙卫军群龙无首,众心不安,慕容谦能让他们发挥出多少战斗力,仍是未知之数。这从慕容谦竟然让萧垠那一万余辽军安然抵达滹沱河边,便可以看出一二,唐康知道慕容谦用兵的风格,轻兵疾进,击敌不备,正是其拿手好戏,若他麾下得力,譬如将他所统率的横山蕃军步军交给慕容谦,萧垠不经过一番苦战,断不能轻易至此。但这等胜利在望之际,便连慕容谦这样的名宿,也不免变得谨慎几分。 慕容谦一率兵抵达战场,便自在西边挑了处地方列阵。唐康不敢离阵,正待派刘延庆去参见,便听到探马来报,王厚、贾岩率威远军也到了。不仅威远军到了,让众将都觉得意外的是,何畏之率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也赶到了。 唐康看了看天空中那轮冷日所处的位置,推算此时,大约是巳正时分。 因为唐康所部所处的位置正好正对着辽军,观察辽军行动也最为方便,很快,便见王厚领着李浩、何畏之、贾岩、和诜诸将过来,而慕容谦、姚麟、王赡等将也从各自军中骑马赶来,随着王厚一道登上不久前唐康才和姚麟去过的高坡,观察辽军的动静。 只是瞧了一小会,便见王厚与慕容谦相视一笑,王厚轻吁了一口气,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便转头望向众将,淡淡说道:“韩宝背水列阵,欲为困兽之斗尔。” 4 滹沱河北。 除去在急行军中掉队的人马,约有三万两千骑辽军,背靠河面几乎已经全部结冰的滹沱河,布成一个正面宽度长达五里多的大阵。这三万两千余骑,又分成四个小阵。左翼是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统率,除去他长宁宫本部兵马外,另有挑拣出来的数千名部族属国军中的善射者,共统兵五千。右翼则由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统率本部兵马,清点人马,仍不下六千骑,积庆宫此时也是韩宝部下宫分军中家丁较多的,虽非人人皆有,合计也有四千人左右 ,这些人马,虽然不能骑马作战,但此时已是最后决战,也手执短刀,追随各自主人列阵。前阵则由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统率,除去彰愍宫宫分军外,又自永兴、文忠王府二宫中,临时抽调了近千名精锐宫分军,外加两千名部族属国军精锐,亦是五千大军。韩宝则自统文忠王府宫分军约两千骑为亲军,加上耶律乙辛隐统余下永兴宫宫分军约三千骑护卫,以及约一万一千骑左右的部族属国军,组成中军。 如此布阵,正是尽起精锐,一决生死之意。 而为了利用部族属国军的战斗力,韩宝一面晓以大义,令诸部知道此时已是生死关头,必须同舟同济,方有生路;一面又诱以重利,许下重赏。尽管如此,对这些异族,他仍不放心,又恩威并施,利用自己的威望,迫使各部同意他挑拣精兵,打乱编制,与宫分军混编,以便于控制。同时将其余部族属国军全部编入中军,自己亲自坐阵,令其不敢轻易生异心。 虽然口中贬称“困兽之斗”,但辽军布阵之后的军容,令宋军主帅王厚也不由露出赞赏之色。但是,倘若他能细看辽军的布阵,却也一定会生出疑惑——韩宝麾下第一猛将,大辽文忠王府都辖萧吼,此刻竟然不在辽军阵中。 然而这是宋军此时所无法知道的。 在宋军这边,哪怕除去大量掉队或因其余原因不及赶到的人马、留守的老弱病残、随军民夫,此时汇集于战场的宋军,马步合计,也已接近六万人马,其中骑兵合云翼、威远、骁胜、横山蕃军、龙卫、武骑、渭州蕃骑之数,更是多达三万三千余骑,已与辽军兵力相当。步军则有横山蕃军步军七千余,雄武一军约一万三千、镇北军约五千,合计超过两万五千之众。 如此众多的兵马汇聚在一个战场,即使步军布阵紧密,但宋军正面的宽度,也是长达七里有余。 双方合计十万大军,每只军队都携带着数不清的旌旗,远远望去,整个滹沱河北岸,旌旗密布,战云蔽日。 韩宝骑了一匹黑色的母马,停在一面巨大的绣着“韩”字的帅旗下,在他的身后,有四名身披轻甲的精壮契丹汉子,也各自骑着高头大马,分执黄、黑、白、青四色大旗,笔直的矗立着。这就是所谓的五色五方旗,这种数万人马的阵战指挥,无论宋辽,主帅都不免要建五色五方旗指挥诸军。不过,辽军此战只设四阵,便亦只设四旗,黄旗代表中军、黑旗代表前军、白旗代表左翼、青旗则代表右翼。而这四色大旗所在,也代表着他韩宝之所在,三万两千名辽军将士的统帅之所在。 此四旗之外,则有辽主所赐,大辽晋国公的全套仪仗、大辽先锋都统的全套仪仗,金鼓斧钺,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绣着各种纹饰的旗帜,闪烁着冬日冷光的各色仪仗用兵器,捧旗持刃的骑士,全部身着金银甲胄,仿若天人。被这些骑士簇拥的韩宝,虽然在盔甲外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圆领窄袖长袍,却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压,让那些部族属国军的首领,打心里生出一种敬畏感来。 但韩宝却似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 辽军中军所在的位置极佳,韩宝与四色大旗所在之处,正好是滹沱河边的一块坡地,虽不甚高,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战场的形势,也便于各军观察中军的旗令。抢先一步布好阵之后,韩宝便开始冷眼观察宋军的布阵。宋军人马倍于辽军,兵种复杂,布成大阵,要花的时间更多。 看了一会,韩宝便不由得皱起眉来。 王厚将这近六万大军,结成了三个大阵。在中军,王厚将步军推在前面,借雄武一军带来的数百辆没装火炮的空载战车,以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布成一个传统而简单的却月阵,而自率威远、骁胜二军居后。同时,王厚竟大费周章,正将横山蕃军步军调至其右翼,欲与慕容谦的骑兵此前所统骑兵一道,组成右军。而相比宋军中军与右军的厚实,其左翼却显得极单薄,仅以云翼军一军独立布阵。 宋军的古怪之处,不止韩宝看出来了,随在韩宝身边的耶律乙辛隐也看了出来。“晋公,这王厚到底在搞何古怪?怎的将步军在前,马军在后?” 韩宝一声冷笑,“这便是王厚的用兵之道。”他哼了一声,见耶律乙辛隐一脸不解,又说道:“不管对手想做甚么,便只管反着来。此前如是,今日亦是如此。初见我军欲走,他便着急赶来,欲与我军决一死战;如今见我军并非真的想走,而是想诱他决战,他便不肯顺顺当当和咱们打了。” “现在王厚是欺我们在他眼皮底下,不可能顺当渡河。并且除与其决死一战之外,更无出路,他便不肯主动进攻,反而摆出守势。他以步军结阵在前,马军在后,逼我去冲他的步军大阵,待我军疲惫之时,再以马军出战,这是想用那几万步军来消耗我军,尽量减少他马军的损耗。” 听韩宝这么一说,耶律乙辛隐不禁大起鄙夷之色,宋军以优势兵力,追杀而来,竟然还不敢主动进攻,委实无耻。但是同时他又不由得有些忧虑,他们已经宋人如愿诱至此处,已是不得不战之势,宋军大可以这么僵持下去,可辽军却不能如此。而宋人如此部署,对他们进攻,自是颇为不利。 韩宝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看了宋军一眼,又冷哼一声,道:“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事?”说罢,他挥鞭指向西边,寒声说道:“今日之战,若要成功,便要落到宋军右翼身上!” 耶律乙辛隐循鞭望去,却见宋军骑兵之多,倒还以右翼为盛,而且更有横山蕃军七千步卒正向其靠拢。而本方左翼,却是萧垠所部,兵马少不说,战斗力也最弱。惟一的机会,大概就是宋军那七千步卒尚未至阵中,但那些宋军步军是以作战阵形移动,却也没露出多大的破绽,因不由一怔,说道:“晋公是想趁其阵势未成而攻其无备么?” 却见韩宝摇摇头,沉声道:“非止如此。宋军中军是却月阵,看旗号是双戟熊旗,那便是雄武一军,其无火炮之利,便不可足为惧,不过是靠以战车充当营墙,我军只要冲近,破之不难。只是其后便是王厚帅旗所在,宋骑估摸不下万骑,一旦雄武一军支撑不住,这些宋骑便会加入战斗。而其左翼,看旗号是云翼军,兵马当只有六七千骑,王厚敢以此军独挡一面,那必是相信其乃南朝精锐,且欺我军兵少。此军名为左翼,实为无地分马 ,随时可以支援中军,是与中军那万余骑宋骑互为犄角之意。” “宋军此两军,阵势已成,绝少破绽。然惟有其右翼,不仅阵势未成,且其兵马虽多,旗号却颇为混杂,应该是多只宋军混编而成。我素知南朝诸军,平时各居一地,素不相识,仓促编为一军,岂有配合可言?临战之时,反而只会互相掣肘。而且你可瞧得仔细——宋军三阵,其左翼与中军较近,右翼与中军较远,互相支援,亦不免更加困难……或是王厚亦已察知此中情弊,才一定要将那七千步卒派过去……” 耶律乙辛隐仔细观察,果然如此,原来便在宋军中军与右翼之间,有一条浅河,此时冰雪覆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但也是这点地形改变,让这两军之间,有一段地区不适合列阵,这两军相隔,便要远了一些。 若能一举击败宋军右翼,逼迫宋军中军的骑兵去支援,这一场会战,辽军便还有胜机。一念及此,耶律乙辛隐的血不由得热了起来。 他不由佩服的看了一眼韩宝,但韩宝却浑然不顾,正目不转瞬的望着宋军那边。显是正在找一个最好的进攻时机。 突然,耶律乙辛隐看到韩宝的眼睛睁大了,他心猛的跳了一下,便听到一声角响,耶律乙辛隐连忙转过头去——却见宋军刚刚还在缓慢移动的那七千步卒突然停了下来,队形突变,其大阵转而向南,而此刻这支宋军与宋军右翼骑兵间,至少还有里许的距离。 便在此时,又是数声角声响起,宋军右翼骑兵,约有四千骑左右的骑兵,也突然出阵,与那七千步卒一左一右,竟是一齐向着辽军左翼的萧垠部缓缓逼近。此时宋辽两军相距,约有三里左右,那四千骑兵虽未驰骋起来,却也尽皆上马,按绺缓行。 这一步一骑两只宋军,渐渐靠近,所举战旗也渐渐看得清楚,却见上面竟然都绣着红底白尾鹞。 “横山蕃军!”耶律乙辛隐轻呼一声。他虽然一时不明白为何明明是同一支军队,却被宋军分成两路追赶,但却也知道红底白尾鹞战旗,正是横山蕃军军旗,而这支蕃军,的确是下隶一步一骑两支军队。 而最重要的是,这支横山蕃军摆出来的,分明是进攻之势。 出乎他们的意料,宋军竟然决定采取攻势! 这正是他们所斯待的,耶律乙辛隐脸上露出喜色,转头去看韩宝,却见韩宝脸上肌肉急速的抽搐着,眼里充盈着他从未见过的狂热之色。 横山蕃军右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朝着辽军又走了约五十步许,便见那右军都校斜睥了一眼西边姚雄的旗令,突然将手一举,七千步卒整齐的停了下来。 阵中,唐康与刘延庆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诧之色。 名义上,这七千步卒,此时是归唐康节制的,但唐康此人,端得的是既有一股狠劲,又拿得起放得下,出阵之前,王厚邀他至中军自己一道观战,他断然谢绝。而一听说是要与横山蕃军左军协同作战后,唐康立即唤来右军都校,当着众人之面,将作战指挥权果断移交,自己只任监军之责。这让王厚十分满意。他其实也不是真的有多关心唐康的安危,只不过担心唐康碍事而已,但唐康颇知进退,主动交出指挥权,这让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王厚松了一口气,对唐康也不禁又要高看一眼。 是人都知道唐康心中必然有不满的。这是赤裸裸的质疑他的能力。但唐康的确做到了言出必诺。对那右军都校的指挥绝不干涉。 这也成全了横山蕃军步骑两军的默契配合。慕容谦指挥方面,当然不会轻易上阵冲杀,但左军都校姚雄原本就身兼横山蕃军副都指挥使,那步军都校听他指挥也听惯了,横山蕃军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但此时才显出来,慕容谦将这一万数千名蕃汉将士的确操练得令人叹服,一切命行进止,姚雄那边旗号一动,这边立即感觉得到,而那右军都校一声令下,这七千步卒之动作严整,堪与振武一军那种精兵相媲美。这等风范,便在左军那些不可一世的骑兵那儿,唐康等人也不曾感觉到过。 说起来,唐康与这七千步卒,也相处有时,但是,此前他也曾未想过,自己一直节制的,竟然是如此强悍的力量。这种力量平时深藏不露,即使在安平与辽人僵持之时,偶有战事,唐康也只是觉得不错而已。直到此时,当真正大战来临,面对着强敌,唐康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此乃虎狼之师! 王厚定然是知道这七千步卒真正实力的,所以他才敢如此重用。此时唐康才想到,这横山蕃军右军虽然减员颇多,但战斗损伤并不多,大部分不是自陕西长途行军前来时已经掉队,便是到了河北后染上疾病——陕西至河北,当然谈不上什么水土不服,天知道他们是吃了什么鬼东西还是走了什么霉运? 唐康心中颇有些百感交集,但他的目光,却更加阴沉。如此力量,为大宋所用固然好,但是…… “好蕃儿!”身后传来的轻赞声打断了唐康的思绪,唐康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仁多观明,他一直将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带在身边,自从今日一早接到追击之令时起,田宗铠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神情,连唐康看了都有些害怕,但是他一直没有多说什么。 “确是好蕃儿!”刘延庆也忍不住跟着赞了句,他此刻心情的喜悦,实在无法用言辞来形容。就是刚才,他还在心里抱怨唐康不该不识好歹,非要跟随这七千步卒冲锋陷阱,这可是步军啊!瞧瞧这些蕃儿身上寒碜的甲胄,而王厚居然打算让他们打头阵,刘延庆几乎怀疑王厚与慕容谦有什么深仇大恨,隐忍至今,才出手报复。但此刻,刘延庆看到了希望! 而且还不止是希望! 第一功啊!打前阵的功劳,总是很大的,他从未幻想过韩宝的首级什么的,这个功劳,已足以令他心满意足。果然,还是跟着唐康这样的衙内好混呀,总能站在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地方…… 脸上虽然还保持镇定,但在心里,刘延庆已经乐得要不会说话了。 而且,看样子,姚雄是打算率骑兵去先冲一阵……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的念头还未转完,却见那右军都校朝他笑了一下,那是个羌化的横山汉人,身材并不高大,中等个头,一个黝黑的汉子,会说一口带着浓重陕西腔的官话,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汉名。也没人耐心去记他的本名,不论是唐康还是刘延庆,平时都叫他“蕃将军”。不知道为何,此时这蕃将军朝他一笑,刘延庆虽然明知道那笑中带着善意,心里却是一沉。 他下意识转头,果然,这感觉没错! 南边,至少有数百枚号角,突然同时吹响。 摄人心魄的呜呜之声,响彻滹沱河岸。 辽军左翼数千名骑兵,纷纷上马,朝着自己这边,缓缓逼来。 而更让刘延庆大惊失色的是,姚雄那边,也突然停下了脚步。而他身边的这位“蕃将军”,却突然翻身上马。 只见他神情突然一凛,冷冷的扫视麾下这七千之众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用横山羌话高声吼道:“吾辈何人?!” 便听七千之众,一齐狂呼:“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这种七千人的猛然山呼,真有排山倒海之势,惊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刘延庆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但那蕃将军的声音却更大了。 “吾辈何人?!” “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吾辈何人?!” “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每一声的呼吼,必换来响彻原野的回应。横山蕃军右军方阵之内,每个人都在这种呼喊声中,眼神变得狂热而危险。 连唐康与仁多观明、田宗铠等人,虽听不懂这几句横山羌话,却也被这种气势所感染,跟着一齐仰天长啸。 南边,五千辽骑开始缓缓接近。 那七千宋卒的疯狂,萧垠一句也听不懂。他也不关心那些宋卒在发什么疯,他只看到,在疯狂之后,那七千步卒,正踏雪列阵,朝自己这边一步一步逼来。 而宋人的骑兵,却停在了后方侧翼。 这是看出了我大辽铁骑的战马疲惫,先用这些步军来消耗我们的体力,再想捡便宜么?萧垠在心里冷哼道。 区区七千步卒,列阵而守或还要费些手脚,居然敢与骑兵对攻! 既然想死,萧某便成全你们! 萧垠冷静的看了一眼四周,麾下虽然不是熟悉可靠的宫分军,却也皆是草原的雄鹰,足堪一战。 “胡沙虎!” “属下在!”一名高大的骑将凛然出列,在马上朝萧垠欠身一礼。 萧垠冷冷的看着这名部下,室韦国有名的勇士,他临时任命的五名骑将之一,每人皆统千骑。千夫长之任,这些人可以信任么? 但如今亦别无选择。 他抿嘴发令:“你见着那些宋卒了么?” 胡沙虎别过头去,不屑的看了一眼正列阵而来的横山蕃军步军,哼道:“属下只率千骑冲阵,便可踏平。” “若是那般,我只能替你收尸!”萧垠脸上冷峻得似冰一般。 “你仔细听清楚了,这些宋军不可一世,我要你率本部兵马,散开靠近那些宋军,却不可靠得太近,宋人步弓厉害,过近则损伤太大,只要进一箭之地 ,如此宋人箭雨,便易格挡躲闪。你不论有何损伤,皆不可冲阵,只管射箭,且射且退,引他来追,便是你首功!若违此令,虽胜亦斩!” “接令!”胡沙虎撇撇嘴,领令退下。 萧垠却不管他,又叫过其他四名骑将,厉声吩咐:“君等各自约束部属,待胡沙虎引得宋人大阵一乱,便听我号令,随我一道冲阵。击破这些宋人,便可回家!” 在蕃将军的指挥下,横山蕃军七千步卒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的向着辽军挺进。但在这雪地上列阵而行,想要长时间的保持队列的齐整,却是十分艰难。但那蕃将军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只要阵形没乱到一定程度,他便视而不见。这不免让唐康与刘延庆又开始有些提心掉胆。仁多观明则是仿佛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一直笑嘻嘻的。只有田宗铠,似乎完全融入了这横山蕃军的气氛当中,他双目通红,连大弓都没有摘,手中紧紧握着那杆长枪,握枪的手背,指节泛白。 甚至这只蕃军的行军方式也和一般宋朝禁军不同。 鼓声,一种有节奏的鼓点声,在他们行军之时,一直敲响着。 嘭嘭嘭,嘭嘭嘭…… 这些蕃军,便是依靠踩着鼓点,来保持他们行军步伐统一。而这种行军鼓,更有一种激动人心的作用,每走一步,都能让人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这鼓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它能保持并且继续酝酿、发酵刚才这七千步卒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狂热。 这给刘延庆一种不详的感觉,他的脸色再次变白了。 他们在做什么? 为什么还要继续向前? 远处,清晰可见,至少有上千骑辽军,正分成一个扇形,缓缓向着他们靠近。 而他们的阵形越来越不严密。 刘延庆下意识的四处张望。 脸色却更加惊疑。 大盾牌呢?铁甲兵呢?弩兵呢? 没有神臂弓,没有钢弩,甚至没有普通的弩!除了少量校尉有铁甲,士卒们全是皮甲,甚至是纸甲。连结阵的长盾都没有,这些步卒只有单手小圆盾。 这是什么样的怪胎? 身边唯一让他熟悉的是,是那些步卒们手里还是拿着弓箭的。 但那些弓…… 别的不说,刘延庆用弓却是行家。 那些破弓! 在他眼里,那全是破弓。绝对射不到一百五十步! 朝廷对这些蕃军也太吝啬了吧? 一旦再度明白身边的形势,刘延庆心中一种无助感油然而生,下意识的紧紧握着了手中的那张大弓。他转头想要提醒下唐康,却见唐康也正好朝他转过头。 只是一瞬间,他就从唐康的眼神中知道,这位枢密院副都承旨,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是,刘延庆从唐康眼中,看到的只有兴奋。 他能听到唐康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在低声喃喃自语:“这便是慕容谦训练出来的大宋步跋子么?” 疯子!他不由得在心里恨恨的骂道。 胡沙虎的一千骑辽军,小心翼翼的接近这支宋军,双方的靠近,不过是几分钟的事。这位对宋朝步军没什么了解的室韦国勇士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也完全不知道,便在当他率军靠近宋军一百五十步的那一瞬,辽军大阵之中,中军的韩宝、耶律乙辛隐,还有他的直属上司萧垠,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而在宋军当中,仁多观明兴奋的怪叫了一声,刘延庆则恶狠狠的骂出声来。 宋军没有放箭。 然后,他懵然不觉,安安稳稳的进入到一百步的距离。 还是没有放箭。 此时,远处韩宝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眼神中闪烁着与仁多观明一般无二的光芒,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而宋军当中,仁多观明却已是高声怪叫起来。至于刘延庆,则根本连骂都懒得骂了。 胡沙虎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一百步,步弓完全可以射到了。 但数十步的距离,对轻骑兵来说,只是眨眼间的事,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便已率军攻近七十步。 终于,宋军的第一轮齐射嗖嗖破空而来。望着数千枝箭矢,遮天蔽日的如蝗虫一般从天空朝着自己落下,不知道为何,胡沙虎反而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 顷刻之间,至少有数十名骑兵中箭。宋军的这波箭雨并不厉害,几乎伤不到那些披甲的骑士,受伤的都一些贫穷部族的骑士。这丝毫不能阻止胡沙虎的接近,迎着箭雨,胡沙虎的骑兵便冲到五十步的距离,不待吩咐,辽军也开始引弓还射。 这一千骑辽军,皆是各部精锐之士,这波五十步内的近射立即给这些甲胄简陋的宋军造成数以十计的伤亡。 身边袍泽的死伤,立即激怒了那些横山步卒。那些步卒开始一边放箭,一边用蕃话大高咒骂,原本便松散的队列开始出现混乱。 这正是胡沙虎所乐见的。他还记得萧垠的吩咐,抓起号角,吹响约定的号声,马上,所有的骑兵开始且战且退。那些横山步卒眼见着辽军被击退,甚至不断有辽兵中箭落马,士气更加高涨,追击得更加猛烈。为了追上辽军,方阵前面数排的步卒甚至甩下后面的步卒十来步之远。而且因为胡沙虎的骑兵是呈扇形后退,宋军的正面,此时甚至已经不呈一条直线。 那蕃将军仿佛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再般下去,他的方阵将不复存在,这才姗姗来迟的吹响了号角,想要重新收拢队形。 但胡沙虎哪能容宋军再次聚拢,宋军刚露出停止追击之势,他立即唿哨一声,率领大军反扑过来。被辽军的箭雨骚扰得无法顺利聚拢队形的那些宋军很快便丧失了耐心,他们一边躲避着辽军的箭矢,一边急切的寻找目标引弓还击,射杀眼前所能看到的辽军,根本没有精力再考虑身后的方阵。 这一次,宋军的步兵方阵甚至变得更混乱。 几百步外,萧垠统率着辽军左翼余下的四千名骑兵,冷冰冰的看着这一切。 身边的将领们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谁也没想到,胡沙虎的骚扰会如此顺利,但萧垠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普天之下,任何步兵方阵,只要它还是移动的,面对轻骑兵的骚扰,都不可能始终保持完好的队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会出现破绽。然而,在传闻中,宋军的步兵方阵可没这么好对付。以神臂弓、弩、弓相配合,轻装骑兵从正面根本不可能靠近他们,而宋军也是宁可牺牲机动性,包括方阵的移动速度,亦要将阵容严整放在首位的。 他曾经听说过一个宋军的战例,虽记不清是宋军与西夏人作战时的战例,还只是南朝西军的一次演习,据说当时宋军一个步军方阵被数倍的骑兵包围,主将决定突围,那只步军结阵而行,一面行军,一面以弓弩射杀敌人,结果,整整一个上午,那数倍的骑兵都无可奈何,完全无法接近,只能远远围着这只步军——最终,直到那只步军退到了一条河边,而骑兵的主将先派人毁掉了步军提前架设的壕桥,河上只余一座石桥,步军再也无法维持列阵渡河,这才终于被击败。 当然,传闻中的那些南朝步军,是他们精锐的西军。而眼前的这支宋军,不过是南朝的蕃军,只看他们的装备,甚至连弩都不曾有几架,自然无法与那些精锐的西军相提并论。 但饶是如此,他们在胡沙虎的骚扰下,所露出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便仿佛他们根本不在意队形一般。 此时,萧垠脑子里还有无数的疑问…… 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即便他瞧不起这些蕃军,也不敢瞧不起王厚与慕容谦。 如若不在此时,不在此处,萧垠甚至会选择防守。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他的。虽然防守一支步兵的进攻未免匪夷所思。 而在此时,此处,他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如果他要冲阵,进攻那只宋军,最近五百步时,他就应该吹响号角。这五百步的距离内,雪地早已被数万人马践踏过一次,不对会冲阵造成阻碍。更重要的,最起码要有五百步,战马才能真正驰骋起来。 因此,当那只宋军靠近他五百步时,他就必须做出选择。而此时宋辽两军的大阵之间,相隔也不过千余步。 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他们到这里,便是拼命来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在这样的战斗中,锐气是至关重要的。 宋军选择在右翼与他对攻,分明是想彻底击溃辽军的锐气。 背水一战中,一旦锐气受挫,恐惧就会蔓延。 他们不能丧失进攻的勇气。 必须不断的进攻,进攻! 只有进攻,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大不了一死。但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进攻当中! 没什么好犹豫的。 萧垠俯下身子,轻轻的摸了下坐骑的鬃毛,眼睛却终始终凝视着那只宋军。突然,他瞳孔急骤缩小,猛的拔出了马刀,高声吼道:“大辽万岁!” “大辽万岁!”数千人的呼声随之响起,四千名骑兵,似离弦之箭般,冲向横山步卒。 四千……不,是近五千名骑兵——胡沙虎的那一千名骑兵,也一同加入到了冲锋之中,这么多骑兵一同高速冲锋,那是一种席卷一切的力量,仿佛能将大地都踩得翻个个的感觉。 这种感觉,刘延庆一点也不陌生。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处在一个步军方阵中,这和在拱圣军时完全不同,望着五千骑兵以一种摧毁一切之势,向着自己冲来,那种压迫感令人窒息。 而此时,这个所谓的“步兵方阵”,委实没有半点可靠的感觉。 五百步的距离,一分钟便可冲到。 刘延庆本能的想要逃跑。 但是,就在辽军开始冲锋的那一刻,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那七千步卒毫不犹豫的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随身佩带的兵刃,刀、枪、剑、锏,便见他们高举着五花八门的兵刃,齐声高吼着“大宋万岁”,毫无畏色的冲向辽军! 这是令无数人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七千横山步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高呼着“大宋万岁”,向五千大辽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这一刻,受到震撼的绝不止辽军。 有短短一瞬,整个战场,除了这七千横山蕃军所在,仿佛顷刻静止。 然后,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 宋军所有的将领、士兵,不约而同的同时振臂高呼:“大宋万岁!大宋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滹沱河岸。 在这排山倒海的山呼声中,策马而立的宋朝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轻轻举起右手。片刻,一直不紧不慢的跟在步军后面的横山蕃军左军军中,也吹响了呜呜的号角声。 辽军中军阵中。 耶律乙辛隐收回自己的目光,喃喃问道:“这究竟是勇气,还是愚蠢?” 韩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论是什么,这些横山步卒,对王厚来说,不过填沟壑者而已,即便尽数送死,亦不足道。然于我军来说……” “晋公,是否要改变计划?令前军支援?” 韩宝低头沉默了一下,待再次抬头,脸上重又露出坚毅之色,他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今日之战,本就是破釜沉舟,虽有意外,然谋既定,便不可轻易改变!” 他目光投向西边的战场上,从容镇定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5 雪红如血。 刘延庆奋力格开左侧那个辽人迎面而来的一刀,大吼一声,左手用力,猛的拔出一枝嵌进铠甲里的箭矢,朝那辽人狠狠的掷了过去,但箭矢却无力的掉在了已践成泥泞的雪地上,刚才那个与他交手的辽人,一击不中,便即拖刀而走,而刘延庆却也根本无力追赶,不过喘息之间,便又有另一名辽人朝他冲来。但这名辽兵却不太幸运,他没能冲到刘延庆跟前,便被一个横山步卒一锏捅进马腹,只见一股热血从那匹战马的肚子里猛烈的喷洒而出,那牲畜负痛发狂,凄声厮叫,前蹄高扬,将那名倒霉的辽兵掀下马来,重重摔到地上,他尚未及起身,早已准备在一旁的两名横山步卒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柄斧头已狠狠的砍进他背部,他才发出一声惨叫,另一名步卒手执马刀,又朝着他后颈劈了下去,这边马刀落下,使锏的那名步卒已跟了过来,一手抓起那名辽人首级上的辫子,熟练的往腰间一扎……但就在这一瞬间,又有两名辽军骑兵挥舞着长刀,朝这边疾冲而来,使马刀的那名步卒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只手臂已经离开身体飞出数丈之外;那使斧的步卒虽然堪堪架住迎面而来的一击,也根本无法抵御战马高速奔跑时那种巨大的冲击力,手中的长斧立即脱手,飞天而起。亏得那人极有经验,兵刃脱手,便即翻身一滚,堪堪避开后面紧跟而来的一名骑兵的马刀。 血腥而疯狂的野战,将这些蕃人血管里的野性全部激发了出来,他们口里高吼着“大宋万岁”,然后义无反顾冲向骑在马上的辽军,几乎每一次搏斗,都是以命易命,而四溅的鲜血,让他们变得更加疯狂。 刘延庆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乎大宋?那句“大宋万岁”,于他们,也许与“菩萨保佑”也无甚区别,那听起来,更象是一种自我催眠的咒语。只不过这咒语,催眠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有整个战场上的宋军将士。 不过那后半段的战斗,刘延庆却已经无暇关注。只是稍一分神,一名辽兵便冲到他面前,这个辽兵与那些契丹宫分军战法颇有不同,见他甲胄精良,刀锋一挑,竟然朝着他脖子处砍来,亏得刘延庆这半年间迭经恶战,身法较前精湛不少,一个后仰,才险险避开这一刀,但脸颊仍被刀刃割到,立时血流满面。 那辽人见刘延庆竟能避开自己那一刀,惊讶的“噫”了一声,此时二人跨下战马虽已错身而过,可他马术十分了得,轻轻一拨,坐骑已绕到刘延庆右侧,反手挥刀,朝着刘延庆一刀劈下。此时刘延庆刚刚直起身来,惊魂未定,便见一柄明晃晃的马刀朝着自己砍来,眼见着无论如何都躲开不了,真真吓得魂飞魄散,他方暗叫“苦矣”,却见那马刀好一会都没有落下,倒是那辽人身子在马上摇了一下,扑通一声,栽下马去。 死里逃生,刘延庆再不敢怠慢,手提马刀,小心戒备了四周,见一时没有辽人,才俯身去看,却见那辽人背上插着一枝羽箭,那枝羽箭穿甲而过,几乎透胸。 “贼厮鸟!活该!叫你绕老子右边,叫你绕老子右边,贼厮鸟!死了活该!直娘贼!”刘延庆朝那辽人的尸体愤愤的咒骂半晌,这才举目四顾,寻找救自己的人,却见便在离自己不远处,蕃将军左手拿了一张大弓,正朝自己乐呵呵的笑,他脸上、身上尽是鲜血,便如一个血人一般,那笑容格外的狰狞。刘延庆虽然明知道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却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转过头来,不敢多看。只是心中不免暗叫一声“悍将”。 刘延庆擅使弓箭,知道箭能透甲如此之深,那蕃将军所使的大弓,至少当如阳信侯田烈武一般能达到一石五斗甚至更强,这臂力实远在刘延庆之上。如他与唐康,虽然善射,也不过是比寻常将士的六斗弓、七斗弓强一些,也就能使个一石弓左右,靠的是百发百中。只是想到这些,刘延庆心中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弓箭之术,自古以来,便是诸夏立国之本。 在大宋朝中,神射手可以说数不胜数,甚至连朝中那些士丈夫,也颇有善射者。而在这众多的神射手当中,虽然也有如已故的狄詠,还有环州义勇的何灌者,军中传说,他们皆能开三石之弓,但一般来说,如刘延庆这等,能开一石弓左右,射法精准,在军中便是赫赫有名了,而能开一石五斗弓如阳信侯田烈武者,实已是顶尖的高手。这样的人物,按说只要投身军中,声名便很难掩盖,可是刘延庆此前却从未听说过这蕃将军之名——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一个蕃将,并且又在横山蕃军之故。 哎!横山蕃军! 刘延庆禁不住长叹一声。 身边的战斗还在继续,即使以刘延庆的经历,这场战斗,也堪称血腥。 以步卒与骑兵对攻,便如河水冲击海潮,二者的冲击力,实不可同日而语。但令人讶异的是,这些横山步卒看似不自量力之举,竟生生抵住了辽军的第一波冲锋,没有在辽军骑兵的第一波冲锋下,便告崩溃。 未能在第一次冲锋击垮横山步卒的辽军,却不得不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宋军中军大阵中,王厚眯着眼睛观察着右翼的这场战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这些横山步卒没有令他失望。 大概除了慕容谦,没有人会料到他竟然会令这七千横山步卒主攻,与辽人的骑兵野战 。而这七千装备简陋得可称为寒碜的横山步卒,竟然能顶住五千辽骑的冲锋。 这种事情,虽然心中早已料到这些蕃兵能做到这个地步,但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即使是王厚自己,也依然觉得震惊。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能够发生并非偶然,而是精密计算的结果。因为能够维持这样的局面,除去横山步卒的悍勇之外,最大的功劳应该归于横山步卒的那次主动冲锋。辽军左军的那个大将,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宿将,所以,他一早算定,大约五百步外开始冲锋,接触到宋军之时,战马正好能接近颠峰状态,那时候飞驰起来的战马,正好能将其冲击力发挥到极致。 但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七千步卒,居然会发起反冲锋,如此一来,当两军接刃之时,辽军的战马,反而未能完全跑将起来——这反向冲锋,看似凶险,但倘若已决意野战的话,反倒是最上之策。 当然,这其实也只是说得轻巧。大宋的步军不知道有多少支,精锐之师也不在少数,但除了慕容谦的横山步卒,不会有第二支步军能做到这个程度。 其实,横山步卒习练如此战法,也是迫不得己,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条件阵战。这是对面的辽军将领怎么也想不到的!不仅辽人想不到,大概就算在大宋这边,对大部分将领来说,也是十分意外吧?! 王厚远远瞥了一眼西边右军大阵中慕容谦的将旗,心里亦不由慨叹了一声,大宋的众多将领中,若说有人能令他佩服,也就只有这个慕容谦了吧? 横山蕃军的事,旁人或者不知道,但王厚是很清楚的。 想当年,王厚还曾经竭力反对创建此军。 与大宋朝其他的蕃军不同,这横山羌人,原本是为大宋死敌西夏人效力的,一直到熙宁年间,先是种谔用兵,其后便是当今右丞相、宣帅石越,费尽心机,恩威并施,对其进行拉拢,但饶是如此,也是直至西夏被攻灭,被迫西迁之后,这些横山羌人,才终于为大宋所用。因此,由慕容谦组建的横山蕃军,虽然在外人眼里也是“西军”,可在西军之内,却是一个异端,正经西军对之都是颇为排斥,包括王厚在内,当年不少西军将领都反对组建这只军队,除了过去的宿怨外,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担忧重蹈唐朝覆辙,宋人一直以唐之衰落、灭亡为鉴,对于军队必须以汉人为主这一点本就十分在意。而且,一般组建蕃军,无非是想借助蕃人的骑兵,而横山蕃军中居然有步军的编制,且兵额不少,更是颇致争议。 但朝廷最然仍然排除众议,创建此军,这其中原因,旁人不知,但当年密院却是曾经下过札子,专门给王厚等西军高级将领解释过的。 札子里说得清楚,朝廷组建这支横山蕃军,目的并非是想要借助横山羌人的武力。此军草创之时,西夏已经西迁,大宋在陕西的兵力,无论对内对外,皆足敷使用,况且绍圣以来,司马君实相公在世时,大宋一直都在执行战略收缩之策,在这般环境下,还保有这支军队,原因和朝廷维持某些厢军相同——朝廷不过是担心一些横山羌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惹事生非,故此才创立此军,将其中桀骜之辈,统统养起来。蕃军兵俸极少,一切兵甲攻守战具,皆可从简,于朝廷来说,每年所费有限,但这点兵俸却足以令横山羌人中的桀骜难制之辈养家糊口,不至于反对朝廷,而其他羌人纵偶有不轨之心,部族中的勇士大多从军,想要造反,也无能力。总而言之,便是军队,或者是可能构成军队的那些人,由朝廷控制,总比由各部族自己控制来得放心。 也因此,对于因为这个理由而创建、维持至今的横山蕃军,政事堂一直比枢密院更加热心。若是按枢密院最初的想法,大概是连最廉价的纸甲都不打算给他们配置——大宋朝随便一个边境州的乡兵,都有数万副纸甲!最后还是慕容谦求爷爷告奶奶,才勉强让朝廷同意给他们配上了皮甲与纸甲,还全是教阅厢军淘汰的货色。 所以,并非是这些横山步卒要逞血气之勇,不肯列阵而战,而是他们的装备根本不足以布成宋军引以为傲的重兵方阵! 不要说神臂弓、钢臂弩这等利器,横山蕃军步军中,整个军连铁甲都没有几副,还去列什么方阵,让辽军笑掉大牙么? 而慕容谦,竟然生生将这样的一只军队,带成了虎狼之师! 人所共知的是,横山蕃部,风俗轻生乐死、悍勇善斗,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不喜欢用弓箭对射,而更热衷于白刃格斗,因此,横山蕃人往往精于技击而短于射术。 王厚不知道慕容谦是如何做到的,但慕容谦的确将横山步卒的长处与他们世代相传的风俗结合起来,以一种淋漓尽致的方式,发挥出来。 而这样的横山步卒,便是今日王厚手上最好的一枚棋子。 辽军背水列阵,靠的就是一股气。对付这种敌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以极大的韧性慢慢磨掉敌人的锐气,一种就是展露出比之更为强大的气势,一举将之击垮。 韩宝大概是以为他要采取第一种方式,但王厚却出人意料的采取了第二种。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王厚既担心河间府的战局,他还不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对于耶律信的几万大军,王厚也始终颇为忌惮。另一方面,王厚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心,在这儿慢腾腾的打,万一河间府那边,章惇、田烈武不去管耶律信了,跑过来分一杯羹,那才是如同吃了苍蝇呢。 王厚也不是圣人,当胜券在握时,全歼韩宝的功劳,当然是越少人分享越好。 既然决定不给章惇、田烈武抢功的机会,那么,不做则己,一做便做到极致。王厚要做的,不仅是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辽军,还要一举挫伤辽军的锐气。一旦士气、锐气尽皆受挫,身处绝境的辽军,立即就会陷入崩溃,只要轻轻一击,就可大获全胜。 那么,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打击辽人的骄傲?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表现宋军的决死之意?! 此时此刻,在双方十几万战士的眼中,战场西侧的这次战斗,他们看到的只是七千宋军步卒无畏的向着五千骑兵发起了冲锋。这样一个画面,将深深的印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永生难忘! 这正是王厚想要达到的目的。 尽管这并非事实。 王厚所要的,其实只是这七千横山步卒顶住辽军的第一波冲锋。 这就足够了。 他并非怀疑横山步卒的战斗力,若是在山地之上,他敢说横山步卒不惧怕任何骑兵;但这是在河北平原上! 面对辽军五千精骑,仅仅靠着七千步卒野战,哪怕他们再如何勇气百倍、悍不畏死,最终恐怕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即便王厚根本不在乎横山蕃军的伤亡,却也绝不会愚蠢的弄巧成拙。 打不赢不要紧。王厚手中的筹码远比韩宝丰厚——即便牺牲掉横山步卒,若能换来保全大宋精锐马军的实力,对于王厚来说,也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决定。不仅仅是横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军都一样,只要对保存精锐马军有利,步军牺牲多少都是可以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利益取舍——步军可以很快重建,但马军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军;但马军并非如此,即便有足够的战马,有战斗力的马军,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王厚看得很清楚,辽军拿出来打头阵的,虽然明显不全是宫分军,也一样是它精锐的力量。他就是要用横山蕃军来消耗掉辽军的精锐战力,打击辽军的士气。这七千横山步卒,说是“填沟壑者”亦不为过。 但他一样明白,韩宝打的主意与他差不多。 只不过,韩宝的处境比他要艰难。所以,韩宝派出来的“填沟壑者”,只能是五千精锐的骑兵!韩宝也未必指望这五千精兵打赢,他的目的,主要是消耗宋军右军的实力。这自然不是说韩宝想拿五千精兵与七千横山步卒兑子,在韩宝的心里,除了这七千步卒,宋军至少还要饶上几千骑兵——如此一来,他就有机会集中力量,对宋军薄弱的右翼,发动雷霆一击。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当韩宝一出招,王厚立即便明白,他看出了宋军的罩门在哪里——慕容谦统领的右翼,兵马虽多,但却是各支不同的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不要说配合默契,如武骑军与龙卫军之间,只怕是连彼此的旗号都不太熟悉。而韩宝想利用的,正是宋军的这个弱点。 而倘若能击溃慕容谦那由数支部队拼凑而成的右翼,那么韩宝就能得到一个翻盘的机会,从容退入河间府自然不在话下,王厚亲领的中军与姚麟的左翼,亦难以独善其身。 韩宝的意图虽然清楚,但王厚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他若事先加强慕容谦的右翼,那其他的地方就一定会削弱,韩宝就可能随之改变主攻的方向。这是临阵决战,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很难事先准备得面面俱到的——所谓的面面俱到,就等于处处皆破绽,反而更加不利。因此,对于布阵的大将来说,关键不在于大阵某一处的薄弱,而在于知己知彼,从而掌握那个度,要薄弱到恰到好处。只是这个“度”,便完全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绝大多数人最后都不免于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以王厚的能力来说,若放在周秦以来的名将中,他大概是排不上号的。即便勉强排得上号,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以巧妙运用兵力而出名的类型。远的不说,这方面他的能力,只怕还在对面的韩宝之下。 但他的长处,却在颇有自知之明。而他的筹码,又实在比韩宝多太多。 横山步卒打不赢当然不要紧,但若一战而溃,那他王厚从此就真要如宋襄公一般贻笑万年了。只是这种事却不可能发生,因为如王厚这样的将领,也许永远都打不出李靖、侯君集一样的经典战例,但同样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如宋襄公、符坚们一样,成为后世的笑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当这七千横山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姚雄亦率四千蕃骑扑向辽军侧翼。 从一开始,王厚打的,便是拿横山蕃军步骑一万一千人打前阵的主意。 只不过,区区四千蕃骑的进攻,又如何会有七千步卒向骑兵的冲锋来得让人震撼?尤其是在宋军中!这个时候,每个人聚精会神关注的,都是那七千步卒的命运。 对于辽军来说,萧垠并非没有注意到这四千宋骑,在中军指挥的韩宝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了。 但整个战场上,宋军兵力占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萧垠不可能指望从韩宝那儿得到援军。他所处的位置虽然至关重要,却也只是战场的局部,倘若韩宝为此临时增加兵力,不仅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还会让辽军的局面更加被动。 而萧垠心里是知道自己这五千人马的使命的。 即便不能取胜,也要用这五千人的生命,去削弱宋军的右翼,为全军赢得一个翻盘的机会。这些话,韩宝没有说出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萧垠来说,能追随韩宝这样的主帅,他愿意一死以报韩宝。一切毋须多言。 因此,他只能先不去管那四千宋骑,而寄希望于用一次冲锋击垮面前的南朝步军,他们看起来阵形散乱,完全经不起一击之威,然后再去对付那四千骑兵。 但是,这些南朝步卒的冲锋,的的确确将萧垠都吓了一跳。 而第一次冲锋,虽然给宋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却完全没能击垮他们,看起来反而让那些蛮子更加疯狂。 有几分狼狈的萧垠被迫分出了近一半的兵力去拦截姚雄的四千蕃骑,以防受到宋军的侧击——而他麾下的辽军,统共也不足五千骑。 如此一来,七千横山步卒的当面之敌,实已不过两千数百骑。 尽管如此,却仍然很难说哪一方更有优势。 纵然有三倍兵力,不能结阵而战的步兵,依旧未必能战胜骑兵。更何况,辽军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杀出一出生路的绝境,在绝望之下,他们同样展现出了自己最可怕的一面。 交手之后,刘延庆很快便明白,他面前的敌人,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战斗技巧与实战经验,而且有着不逊于宋军的绝死的勇气,惟一的弱点,便是此前他们明显不是属于同一支军队,配合生疏,因此,虽然他们懂得要十余人、数十人的聚集起来反复冲杀,可这两千数百余骑,却终究不能形成一种力量,尤其在分兵之后,辽军便完全陷入了与横山蕃军的混战当中。 而在刘延庆四周,那些横山步卒看起来全都进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仿佛从敌人的颈部、胸膛激喷出来的热血,能加剧他们的兴奋,尽管己方死伤累累,但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惧意。 砍倒一个辽人,转瞬之间,便被另一个辽人杀死。 余下的人却仍然在继续战斗,他们将长弓与箭筒扔在地上,手中紧握着刀斧剑锏,大吼着冲向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辽兵。他们的战术十分简单,一个人吸引辽兵的注意,另外一个或者两个人趁机杀伤辽人的战马,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成功,吸引辽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往往也难以全身而退。每击倒一名辽兵,都有两到三名横山步卒战死或重伤。 地面,残雪和着鲜血,被人马践踏成泥,泥浆都成殷红。 在战场的另一处。 仁多观明与田宗铠各骑大马,一人一杆长枪,正被五个辽兵围攻着。 从横山步卒冲向辽军的那一刻起,田宗铠整个人便似燃烧起来一般,因为横山步卒的阵线比较松散,放开胯下战马任其疾驰的田宗铠很快便超过了前面的步卒,竟冲到了最前头,和辽军厮杀在一处。他这举动将唐康吓得不轻,连忙叫仁多观明带了十来人去策应田宗铠。 唐康本来自带了一些亲兵,昨日分兵之前,慕容谦又从自己牙兵中,挑了十个好手,借给唐康,战斗之前,那蕃将军又拨了五十名精锐之士,暂充唐康亲卫,因此他身边也有百来人马——这等恶战,自然不能说什么万无一失的话,但身边有百来名精锐死死护卫,仍是要安全许多。而田宗铠又是唐康部将,留在他身边作战,是天经地义的,谁曾想他自己便这么冲了出去,拉都来不及。倒是一心想留在唐康身边的刘延庆命苦,几波辽兵冲荡,他竟然也与唐康失散了,只能自己拼命。 此时仁多观明、田宗铠二人与唐康之间,在一片混战之中也早已互相找不到对方。唐康拨给仁多观明的十名亲兵,不是被打散,便是已经战死,两人披的铠甲上,至少都插了十来枝箭矢,铠甲外的战袍,血迹斑斑,身上挂彩之处,更不知道有多少,脸上也是鲜血和着汗水,面目全非。 不过二人也着实勇猛,两杆长枪,合计已挑落了七八个辽兵。田宗铠更是越战越勇,乱战之中,竟叫他盯上了萧垠麾下五骑将之一的胡沙虎。胡沙虎此前率一个千人队来袭扰横山蕃军,田宗铠那时候便已记下他身形,此时混战之中远远看到他在宋军中纵横驰骋,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他也不管身边已只有仁多观明一人,一拨马头,便朝胡沙虎奔去。哪里料到,虽在混战之中,但横山步卒中骑马者本来就少,二人风头又太劲,早被一些辽军盯上。那些辽军都以为他二人必是横山蕃军中的大将,田宗铠还未及靠近胡沙虎,便被五名辽兵一齐攻了上来,团团围住,仁多观明见势不妙,连忙驱马过来解围,谁知这五名辽兵都是好手,而且都是出自一个部落,配合默契,将二人杀得左支右绌,几乎招架不住。两人眼见敌众我寡,占不到便宜,便不欲与之纠缠,不想这五人经验也非常丰富,田、仁往东奔,五人便跟着往东奔,田、仁往西驰,五人也跟着往西驰,端得是如影随行,怎么也甩不脱,凑得空隙,那五人摘了大弓,还嗖嗖射几枝冷箭,让人防不胜防。 这七人在战场上左突右驰,从东杀到西,从西杀到东,七人所至之处,无论宋辽,众将士纷纷避让,久战之下,眼见胡沙虎早已踪迹不见,田宗铠心头火起,朝仁多观明打个眼色,突然勒马停住,大吼一声,手中长枪抖了个枪花,反身杀向五人。那五名辽军也有些追得不太耐烦,见田、仁多二人停下来邀战,顿时大喜,唿哨一声,五人五骑,又忽的围了上来,七人再次战到一起。 这一番恶战,不知道又杀了多久。仁多观明虽然此前也颇经过几次恶战,却到底年少,耐力不足,开始时随田宗铠杀得痛快,但先前用力过甚,久战下来,终于渐觉双臂疲惫,长枪舞动已不似先时灵动。而田宗铠虽是每出一枪,必大吼一声,一声更高过一声,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般,然仁多观明抽空细看,见田宗铠双目通红,手中每一枪刺出,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亏得那五名辽军自觉胜券在握,断不肯和他拼命,才未受重伤,但他心里清楚,田宗铠这般打下去,实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仁多观明举目四顾,目光所及,战场之上,每名宋军将士都在与辽军苦苦厮杀着,谁也分不出手来支援他们,在远处,王厚与慕容谦的将旗,依然不如动山。 事已至此,仁多观明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咬牙强撑。 无论如何,倘若就这么死在这儿,死在五个无名之辈手中,仁多观明是绝不甘心的。但是战争就是如此,在这战场之上,没有因为他叫仁多观明,便必须有一种格外的死法的道理。若是真的不甘心,便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的活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因为横山步卒主动向辽军冲锋而带来的那种兴奋与刺激,在仁多观明的心中,早已荡然无存,心中余下的,便只有一种求生的渴望。 绝不能死在这儿! 耳边依然不时的响起那些横山步卒“大宋万岁”的呼喊声,还有田宗铠一声声的怒吼,但仁多观明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哪来的力量,他只觉得自己每一次劈封、闪赚、吃枪、还枪,都让体力急速的从身体中流失,渐渐的,他开始有一种臂似千钧的感觉,手臂变得沉重,完全是靠着从小训练的本能,勉强躲开那些辽人的攻击。 差不多的时间。 唐康接过一个亲兵递过来的箭袋,抽出一枝羽箭来,张弓搭箭,冷静的瞄准不到二十步外的一个辽兵,弓弦轻响,利箭破空而出,但却无人应声落马——这枝羽箭意外的射偏了。 唐康紧抿双唇,冷冷的又抽出一枚羽箭来。 虽然身边仍超过百名精锐兵士护卫,但在这混战的战场上,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却同样也会成为更显眼的目标。那些辽军只需看到见唐康,便知道这儿有南朝的重要将领,一波波的辽军,如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向着这里冲杀。 同样,率领着这么多的人马,唐康也是四处寻找着辽军的骑将。 不约而同的,双方都是对手眼中上等的猎物。 慕容谦借给他的那十名牙兵十分忠心的将唐康围在中间,用身体构成一道盾牌。他们每个人都披着精良的甲胄,一般骑兵射出的箭矢,穿不透他们的盔甲,但他们的这种保护,让唐康也颇为无奈——在这十人的护卫下,他只能选择用弓箭作战。唐康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这的确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此时唐康已经完全明了慕容谦的先见之明。 他已经连续射出了六十多枝箭。而在一般的战斗中,六十枝箭够弓手们射上整整一天——实际上,这样的机会也极少,大宋禁军步军的弓箭手们,便根本不会随身携带六十枝箭。 开始时,五十步外,唐康都能百发百中,现在,二十步外,他都能射偏。 与之相对的,战斗开始时,他身边的护卫超过一百名,而此刻,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名将士,人人带伤,疲惫不堪。连慕容谦派来的十名牙兵,也已经战死三人。 这不足三十名护卫,正和十几名辽军,拼死苦战着。 这十余骑辽军,应该是辽军某个骑将与他的亲兵卫队,其骁勇善战,至少不下于拱圣军。而唐康身边,除了他自己,也就是慕容谦派来的那七名牙兵有马,其余都是步兵。到了这个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战斗,再也没有人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但唐康心里也很清楚,他已经没多少力气拿起武器来格斗了。 这场战斗的时间并非很长,打到现在,也应该只有一个时辰左右,但双方从一开始,都是用尽全力,想要一举致对方于死地,也许是绝境之下的爆发,也许是被横山步卒激起了骨子里的悍勇之气,混战之中的辽军,竟然也经常使用同归于尽的战法。一个时辰的激战,双方连一点喘息之机都没有,往往刚刚侥幸杀死前一个敌人,后一个敌人便接踵而至,稍一松懈,便是死亡。 唐康已经亲历过各种激烈的战斗,从苦河到滹沱河,转战深、冀、瀛三州之地,何等恶战没有见过?但如今日这样的战斗,却仍是头一次遭遇。横山蕃军的疯狂、辽人在绝境之下的拼命,让这场战斗,考验的不仅仅是双方的武勇与决死之心,更是双方的体力与意志。 战场之上,不止是横山蕃军不断的高呼着“大宋万岁”;辽军也在不断的大声吼叫着,他们吼的什么,唐康完全听不懂。也许,倘若他能听得懂的话,那他便会更加清楚为何这场战斗如此艰难——那些辽人,用不同的语言呼吼的,都是同一句话——“惟胜可归!” 只有打赢,才有可能回家! 宋军前军。 迎风飘扬的双戟熊战旗下,和诜与褚义府默默的注视着西方的战场,两人的脸上,最初的震惊之色早能褪去,神色也变得平静。但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些更加复杂的东西。 “有一个多时辰了吧?”和诜突然说道。 “一个多时辰了!”褚义府感叹的回了一句。 和诜看了一眼四周的雄武一军将士,又将目光移向褚义府,却没有说话。但这其实也不用多说,褚义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咱们做不到。” 和诜也苦笑着点了点头,自从雄武一军装备火炮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落寞的神色。仿佛不想让这个问题影响自己,和诜生硬的移开了话题,突兀的说道:“应该都是强弩之末了……王大总管也该……” 但他说到这儿,却突然自觉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转头向后方的高地看了一眼。只要想想战场西侧正在发生的那些恶战中居然有唐康这样的重要人物存在——不必提他的背景,便是他此时的官职,在大宋朝禁军中,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比王厚更有权势——而这样一个人物,很可能王厚事先根本不曾告诉他横山蕃军的实情……这般手段,只要想想,便足以令和诜打个寒战。 他不知道唐康以后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但有一点和诜是清楚的,王厚也罢,唐康也罢,这两个人,他谁也招惹不起。 雄武一军后方的一块高地上,宋军中军。 王厚的身后,一左一右并立的,分别是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与威远军都指挥使贾岩。两人皆目不转睛的眺望着右翼的战场。 贾岩披着一袭黑色的披风,裹着绯红色的战袍,战袍里面是先帝高宗皇帝亲赐的一副内甲。他身体略有些发福,脸色也较年青时要白润了几分——单从面貌上,很少有人会想到,贾岩竟然是以铁腕治军而闻名陕西的。中军行营诸将,大抵都听说过贾岩的一些事迹,特别是他当年年纪轻轻,便受当今右相石越之命,守卫庆州,甚至敢于反对石越的命令……这些在军中,如今皆已成为传奇。 但当众将,特别是许多年轻的校尉终于见着贾岩本人时,却不免都有些失望。贾岩看起来谨慎寡言,完全不象那种会为了胜利,为了大义而挺直腰板着脸与上司争论,甚至抗命而行的人。许多人甚至会奇怪威远军诸将对贾岩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形于颜色的敬畏。 宋军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贾岩与唐康是莫逆之交,这些人开始还担心贾岩会跟王厚翻脸,至少是会有所表示——在横山步卒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之后,甚至连李浩都跟王厚唠叨了半天,其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众人都颇觉意外,李浩与唐康此前虽然是搭挡,但众将都以为那只是利益之交,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却不想骁胜军诸将,自李浩以下,不少人对唐康竟然都颇为维护——但是,贾岩一直都只是默默的观察着右翼的战局,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众人也很难知道,究竟是军中那些流传的故事原本就不尽不实,还是十几年的身份地位的巨变,让贾岩发生了改变? 众人所能确信的,只是大总管王厚对贾岩的确颇为信任,王厚甚至经常会主动询问贾岩的意见,如此待遇,是其他诸校很少享受的。而自宋辽开战以来,威远军几乎完全没有参加过任何重要的战斗,但王厚却一直将之当成自己的中军。在西军中,威远军声名一直远逊于龙卫、云翼诸军,而奇怪的是,高傲如姚麟、种师中,对此却似乎从无异议。 不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与贾岩、李浩一样,都集中在右翼的战场上。 整个右翼的战场,泾渭分明的分成两块。 西边是姚雄率领的横山蕃骑与萧垠亲自统率的两千多人马的战斗;东部则是两千多辽骑与七千横山步卒的战斗。仿佛有什么人在两个战场之间划出了一条无形的鸿沟,无论是萧垠还是姚雄,都小心翼翼的,远离着横山步卒的战场。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在两支骑兵的对战中,兵力占优的姚雄同时占据着明显的优势,但离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还遥遥无期。而在横山步卒的战场上,经过一个时辰的血战之后,横山步卒的死伤至少已经超过两千人,虽然辽军也有六七百人的伤亡,但胜利的天秤,已经渐渐开始向辽军倾斜。 横山步卒的确勇悍,但巨大的伤亡一样会打击到他们的士气,而且他们的体力也终会消耗殆尽。此外,随着伤亡的增大,对于横山步卒战斗力的削弱,也更甚于对辽军的损害。 “民瞻以为如何?”突然,观战的王厚回过头来,望着贾岩,有些突兀的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根都不约而同的一跳,转头望向贾岩。 贾岩却没有马上回答,又远眺了一会右翼战场,才缓缓回道:“慕容总管将姚毅夫调教得不错,姚武之该多谢他……” 辽军中军。 一直面色凝重的耶律乙辛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晋公,那些蛮子到底是要撑不住了……” 但他的话未说完,笑容却凝在了脸上。他看到韩宝脸上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晋公?”耶律乙辛隐小心翼翼的又唤了一声。 韩宝转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换一个战场,那些横山步卒,已经是赢了这一仗了。” 听韩宝说起这个,耶律乙辛隐亦不由黯然,韩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此时与横山步卒的那两千多骑兵,简单的目测,也知道伤亡接近三成,在一般的战斗中,这样的伤亡是很难承受的。 他又远眺一眼西边战场,忍不住叹道:“晋公,我军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即便伤亡惨重,为求一条生路,将士仍自奋战。此是兵法上所谓的‘哀兵’,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是不足为奇的。然南朝如今不说胜券在握,亦是暂时占据上风,末将看那些横山蛮子,伤亡亦近三成,将士犹无退兵之意,若南朝军队尽是如此,委实可惧。” “那倒是你多虑了。”韩宝目光移至对面宋军中军所在,淡淡说道:“治军不过治心,这天底之下,不管大辽、大宋,还是党项、高丽,人心是一样的。两军对垒,处于相对弱势的一方,总是能承受更大伤亡,否则便只能怪那统军之将治军无方。而占据优势的一方,不管将领多么能干,将士们也总是要更惜命一些。所以兵法才有所谓‘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之说。这亦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法算计的,上位者或许以为普通将士不过蝼蚁,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然对于普通将士来说,他们自己的性命总是最珍贵的,处于劣势时,可能无暇计较,或者身不由己,但自己这一方居于优势时,不论上位者如何计算,他们总不免会有意无意的有所保留。这种人心的变化,不论何时,都是不会变的。” “那为何?” “南朝那些横山步卒能承受如此伤亡,绝非因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便不知珍惜生命,只不过因为他们是步军,当他们主动向骑兵冲锋,与骑兵野战之时,他们是同样将自己置于了‘哀兵’的位置。当然,这也是慕容谦治军有方……但不管慕容谦再如何有能耐,亦不可能令得横山蕃骑与横山步卒一样拼命。” 耶律乙辛隐细细咀嚼着韩宝这番话,又看看西边的战局,心中突然一阵明悟。他突然整了整衣服,朝韩宝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礼,郑重说道:“末将今日得闻兵法之道,请晋公受末将一拜。” 韩宝诧异的看了一眼,却也坦然受了这一礼,沉默了一会,才惋惜的叹道:“将军虽有明悟,然恐怕……” 耶律乙辛隐淡然一笑,打断韩宝,笑道:“朝闻道,夕死可也。” 韩宝此前从未想过这耶律乙辛隐竟有如此气度,不由微微一怔,过了一小会,才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横山蕃骑的骑将乃是姚雄姚毅夫,此人乃是南朝将门后起之秀,闻其用兵,刚猛凶悍,胆大包天,有乃父之风,当日慕容提婆便败于他手。然以今日所见,他在慕容谦麾下,恐怕学了不少在他父亲那学不到的东西。他今日虽官爵不高,然他日必成我大辽劲敌。” “他率四千蕃骑,被萧垠二千余骑纠缠了一个时辰,却始终能不急不躁,耐心周旋;七千横山步卒近在眼前,形势岌岌可危,他却能一直忍住不冲过去……在局外观战,大概多数将领都能看出来,那七千步卒便是一个大泥潭,姚毅夫这四千蕃骑只要冲进去,便等于陷入一个泥潭中,虽然能令友军立即转危为安,他这四千骑兵,必然陷入混战当中,散乱难聚。而萧垠苦苦支撑,也便是为了这一个机会,那七千步卒乃是友军,姚毅夫除非是敌我不分的乱杀,否则一冲之下,必然泥足深陷,但萧垠却可以尾随其后,来一次完美的侧击,一锤定音。然而身在局中,纵然是明知这些结局,便换上我,若年轻二十岁,我亦不可能有如此耐性。此时早就不管不顾,杀了过去,先替友军解了眼前之厄再说,反正即便是陷入混战,兵力也仍然占优,而萧垠纵然侧击,略有防备,亦未必便能得逞……” 韩宝有些象自言自语,也有些象是对耶律乙辛隐分析,他脸色没有任何的变化,语气平淡的说着这些话,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耶律乙辛隐不安的看着韩宝,韩宝的话思路清晰,一针见血,然而,这正是极大的反常,在平时,韩宝是不会与他们如此详细分析什么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不习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韩宝说道:“不管怎么说,只要那些蛮子撑不住……” 但他话未说完,便韩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心头仿佛有一道闪电霹下,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转头,死死的盯着西边的战场。 横山蕃骑的战马…… 萧垠麾下辽军的战马…… 正在激战的辽宋两军将士,他们胯下的战马,在此刻,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他移目四顾,这才赫然发觉,宋军的战马,一匹匹都是高大肥壮,而辽军,绝大部分的战马,比宋人的马都要瘦上一圈。 这是长期征战兼粮草不足造成的结果,按理说,包括耶律乙辛隐在内,所有的辽军将领,都早已知晓,但这个问题虽然是一个隐忧,却似乎并不是一种十分明显的严重威胁。因为一直以来,它没有真正成为一个问题。 但此刻,这个问题突然变得致命! 在冰天雪地中,先是昨日整整一天的奔跑、战斗,然后是今日一大早的雪地行军,再加上一个时辰的激烈战斗,这已经让战马开始显出疲态来。而辽军削瘦的战马,比之宋军肥壮的战马,这个问题明显更加严重。这半年多的仗打下来,韩宝麾下的这几万辽军,虽然名义上可能还有一人两马,甚至有些人还有三马,但实际上,因为粮草不足,加上战死、受伤、疾病,各种损失下来,所谓的“一人两马”,其中的一匹战马,也多半是已经被暂时当成驮马使用,如今已没有几个人还能奢侈的带着两三匹战马冲锋,在战斗中换马……即便要换马,也要先退回阵中。但宋军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此,究竟是那些横山步卒先支撑不住,还是辽军的战马先支撑不住,这已成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 如此一来,形势对于辽军,便变得极为不利。 萧垠部击败横山蕃军的希望早已破灭,而此刻,用萧垠部将横山蕃军一万一千余人马消耗、拖成强弩之末的希望,也同样变得遥不可及。那七千步卒倒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但那根本无关紧要。姚雄的四千蕃骑尚还生龙活虎,反倒是萧垠部可能突然崩溃。 那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是绝对不能被允许发生的。 意识到这些,耶律乙辛隐便已经明白,韩宝几乎已经没有选择,他将不得不提前投入兵力,但如此一来……若萧垠能将横山蕃军,特别是那四千蕃骑,拖到强弩之末,那辽军便将拥有一个机会,只要韩宝能抓住那个时机,突然令耶律亨率部猛攻,宋军将立刻形成溃败之势,这种溃败一旦发生,不可避免会波及到宋军整个右翼,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越是临时拼凑的部队越是难以收拾,哪怕其中有一些精锐的军队,也一样会被友军拖累。 然而,这一切的希望,如今皆成泡影。 宋军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甚至他们都没能迫使王厚、慕容谦出招。反而,他们必须先防止萧垠的崩溃,避免顷刻之间全线溃败的结局出现。 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为了胜利而战。 尽管此前他们战胜的机会也不大,但是,机会不大,与没有机会,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耶律乙辛隐默默的转过头来,望着韩宝。 韩宝也正好转过头来,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坐直了身子,冷声喊道:“挥黑旗!” 顷刻之间,便听到角声大作,前军主将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跃身上马,高声大吼,麾下五千铁骑,朝着左边的战场急涌而去。 这边辽军号角未歇,对面的宋军也是鼓角长鸣,五色旗舞。先是宋军右翼中,武骑、龙卫兵分两路,气势汹汹朝着萧垠、耶律亨部扑来;紧接着,宋军左翼的云翼军也吹响了号角,数千骑兵,朝着耶律雕武部缓缓逼近。在云翼军出动的同时,宋军中军之中,也是号角齐鸣,宋军的却月车阵阵门大开,贾岩披挂上马,率领着威远军近万骑兵,自阵门鱼贯而出,朝着韩宝的中军逼来。 便连韩宝也没想到,王厚竟然会选择这个时机决战。 6 超过两万五千名骑兵,从正面宽达七里的战阵中,左中右三翼几乎同时出战,那种骇人的声势,即便是见惯大场面的大辽宫分军,也要为之震怖。数以百计的号角手在同时吹响手中的牛角,上千面各色军旗猎猎飞舞,数万匹战马同时践踏着大地,一瞬间,仿佛整个滹沱河北岸都在颤抖。 当响彻云霄的号角声响起,正在与辽军苦战的横山步卒,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仰天长啸,在那一瞬间,疲惫不堪的身体中,仿佛又注入了莫名的力量,每个人都疯狂的大吼着“大宋万岁”,挥舞着兵器,再度杀向面前的敌人。 姚雄统率的那四千横山蕃骑,也仿佛在这一刻听到了号召,所有人一齐振臂高吼: “横山!” “横山!” “横山!” “横山!” 四千名将士,反复的齐声高喊着自己家乡的名字,恶狠狠的抽打着胯下的坐骑,如狼似虎的冲向面前的纠缠已久的辽军。 在这一刻,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从后方插上的两支骑兵,不约而同的绕过了横山蕃骑的战场,王赡率领的武骑军杀向了横山步卒的战场,而暂时失去主将的龙卫军,风驰电骋一般穿过两个战场,正面迎头撞上耶律亨的辽军前军。 右翼的战斗迅猛而刚硬,便如两辆高速疾驰的马车,恶狠狠的撞到一处,立时火星四溅。在左翼,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姚麟的云翼军不疾不徐的列阵缓缓前进,耶律雕武的积庆宫宫分军同样也是不急不躁的缓慢向前。两只大军各自行进了百步左右,然后又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重整队列。然后,突然之间,双方几乎同时吹响进攻的号角,一时间,只见两军边驰边射,箭如雨下。然后,在一片箭雨中,又几乎在同时,双方都怒吼着拔出了马战的各色兵器,猛烈的碰撞到一起。 宋军中军大阵所在的高地上。 骁胜军都校李浩羡慕的看着下方的战斗,一张老脸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他几次将目光投向王厚,却终是欲言又止。这是前所未有的骑兵会战,当两翼开战之后,整个战场宽度,绵延逾十里,即便在中军大阵所在高地上,两翼不少人马的战斗,也已不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这是何等的壮观?! 李浩戎马一生,亦是第一次见过如此规模的骑兵会战。此前,莫说见,便是听也不曾听过;莫说听,便是做梦,他亦不敢想像有这样的战斗! 是啊,哪怕早个几年,谁又敢想像,大宋朝有朝一日,竟然能调集数以万计的精锐骑兵,与契丹人一决高下?! 两翼的战斗已经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而战场正中的情形,更让李浩激动得热泪盈眶,老泪纵横。 近万骑威远军。 近万匹枣红马! 是的,近万匹枣红马!所有威远军的将士,自都校贾岩以下,到最底层的节级士兵,每个人,都骑着同一花色的枣红马! 赤色的战旗,赤色的战袍,赤色的枣红马! 那是赤色的海洋。 即使是统领着大宋朝骑兵教导军骁胜军的李浩,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如今大宋朝的国力,已经可以达到如此程度。 他心里恨不能与姚麟、贾岩一道出战,虽然他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大总管王厚的身边,总不能没有一支骑兵保护。不过,即使如此,即使不能亲自出战,能亲眼目睹这场战斗,李浩也觉得自己已经死而无憾。 在李浩的身前,王厚的神色依然平静,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将冷酷的眼神投向南边河岸辽军阵中韩宝的帅旗所在,只有当他的目光掠过贾岩的威远军时,王厚的眼中,才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这算是一个小计谋。 威远军拥有两万余匹战马、数千匹驮马,所以,如果贾岩不是想特意展现出来,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每名威远军的将士,都有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在平时,他们的战马也是花色斑杂的,哪怕是刚才,在列阵对峙之时,亦是如此。 此刻,是威远军抵达河北以来,头一次展示他们的“枣红万马阵”。 这其实就是一种赤祼祼的炫耀。 丝毫的不加掩饰。 王厚仿佛能看到数里之外,在辽军的军阵中,自韩宝以下,那些辽人的震惊与畏惧! 愈是骑马的种族,愈是能明白这“枣红万马阵”的份量! 两翼的战斗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左翼的云翼军兵力还要略逊于辽军,大约只能战个旗鼓相当,短时间内无法分出胜负,但在右翼,大宋军队转而占据了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这种局面的转换是如此的剧烈,此前王厚与韩宝都还将右翼视为最大的破绽,但一旦辽军的进攻未能得逞,最弱点便转而可以成为最强点。 不管是因为慕容谦的调教,又或是屡经战火的洗礼,或者是因为受到横山步卒那昂扬战意的鼓舞,甚至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这是打顺风仗……不管是什么原因,连不太成器的武骑军,也显得斗志高昂。这数千骑河朔骑兵,突入横山步卒的混战战场后,立时便缓解了横山步卒的压力,转瞬之间,宋军便对那不足两千的辽骑形成围歼之势。 缺少种师中的龙卫军尽管减员严重,但种师中的受伤,似乎更加激起了这支西军精锐的复仇之火,慕容谦临时任命皇甫璋代理主将之职,事实证明慕容谦颇有识人之明,这位“龙壁营”的营将,面对着辽军最精锐的先锋军部队,竟然出人意料的也打得有声有色,虽然场面上略占下风,但皇甫璋仿佛是将“龙壁营”的韧性带给了一向以善攻著称的整只龙卫军,辽军几次楔入龙卫军的阵列,差点便将龙卫军的军阵撕破,但每一次,在最危急的关头,皇甫璋都将大阵弥缝起来,有惊无险的稳住了阵脚。 在另一处小战场,姚雄终于可以毫不掩饰的向萧垠露出他的爪牙。十八岁便随父征战,屠横山、战韦州,每战必然冲锋在前;也曾经在王厚、慕容谦麾下征战西南,每有拔寨之战,必有先登之功;转战河朔,宴城一战,以少胜多,天下震动……虽然人马久战疲惫,但是比起更加疲惫而且兵力远逊的萧垠,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只等横山蕃军与武骑军合力解决自己的敌人,便可以与龙卫军合兵一处,到那时,耶律亨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一旦右翼溃败,那溃败就将如瘟疫一般蔓延。 两翼战斗的细节,王厚无法掌握,也无此必要。尤其是右翼的指挥权,战斗一旦开始,他便放心的完全交给慕容谦。此刻王厚所关注的,是辽军的中军。 凭着目测,那儿还有一万六千骑以上的辽军,但简单的推算,王厚亦可以知道,此时韩宝身边的宫分军,只有三千到五千骑。 其余的都是部族属国军。 韩宝打的主意,有些冒险,但王厚易地而处,大约也会与韩宝做同样的选择。 亲自坐阵,用自己的威望镇压这些容易动摇的首鼠两端之辈,稳住他们的军心,迫使他们同舟共济。 如果一万多骑部族属国军果真在韩宝的控制下,为了生存而背水一战的话,那么宋军即使取胜,代价也一定异常高昂。 但是,韩宝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背后的滹沱河已经结冰,如果什么都不要的话,有契丹人在前面死战,还是有机会逃过河去的……虽然逃过河去,也只是苟延残喘,但总比马上死在此地要强吧?只要逃过眼前之劫,不管是设法逃回北方,还是干脆向大宋投诚,都还有机会。是的,哪怕是要降宋,逃到河间府去向章惇、田烈武投降,也比在这里成为俘虏要好吧? 宫分军不说,对于这些部族属国军,横山步卒的决死,应该足以摧毁他们的斗志了;从右翼到整个战场的战况,亦足够令他们对胜利绝望;而威远军的“枣红万马阵”,则是一次国力的示威,这应该是他们最容易理解的语言了! 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强者! 王厚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匈奴强大他们便叫匈奴,鲜卑强大他们便叫鲜卑,突厥强大他们便叫突厥,契丹强大他们便叫契丹,甚至当汉朝强大之时,他们也曾经一样争着姓刘……这些胡狄之属,他们生存的法则便是依附强者。这世界上,真正的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又有几个?那些自称为匈奴、鲜卑、突厥、契丹人的,十之八九,不过都是依附强者,连祖宗的名号都可以放弃的杂种而已。 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王厚绝对不相信,韩宝能令这些胡狄,改变他们见风使舵、朝秦暮楚的本性。 他要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他就不是韩宝,而是韩信了。 太阳挂在西南的天空上,但冬天冷日的光芒,对由北向南进攻的宋军,并未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只是令得正缓缓逼近辽军中军大阵的威远军,更加刺眼。 一色的枣红马,偏暗红色的战袍,还有那火红色的战旗,在韩宝的眼中,那全是不祥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身边那些部族属国军的大小头领,脸上的惊疑惧怕之色,完全不加掩饰,这让韩宝心中更加忧虑。 真正到了这一刻,韩宝发觉自己心中比预想的要平静。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竭尽所能的做过了所有的尝试,此刻,韩宝心中,甚至没有多少苦涩的感觉。更不用提失落、绝望。 他依然从容的调动着兵马,在耶律乙辛隐的协助下,组织齐射。他冷静的下达命令,严令前排的骑兵们稳住阵脚与宋军对射。一面又安排兵马,准备从两翼包抄。 即便结果无法改变,但韩宝也绝不会放弃。 如果终究要输,那也要尽其可能,令宋军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然而,他身边并非全是值得信赖的袍泽。 当他的命令下达时,虽然那些部族属国军都勉强领命行事,但拖拖拉拉的消极抗命,离开韩宝之后嘴里的抱怨,已经开始出现。每个人都用一种抱怨、提防甚至敌视的目光看着别的部族,有些目光中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为何是让我们去送死,而不是他们?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却更加阴险叵测——这一万多人马中,也有不少过去颇有宿怨的部族。 这些蛮夷的鼠目寸光,有时候是无可救药的。 明明同在一条船上,当这条船即将沉没时,他们想的往往不是同舟共济,反而是趁机对过去的仇家落井下石。 为了镇压他们蠢蠢欲动的愚行,自耶律乙辛隐以下的辽军将领,不得不大声严厉的喝斥他们,而这换来的,却是更加怨恨的眼神。 这一切都收在韩宝的眼底,但是,即便明知是饮鸠止渴,他也别无良策。这个时候,任何言语,皆无意义,利诱威胁,反而只能招致轻视。 但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些部族属国军靠不住是早已知道的事,若非如此,宋军兵力也不过只是略占上风而已,他麾下要是有三四万契丹骑兵,就王厚那点兵力,岂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追击,甚至主动进攻? 所以,事到如今,也惟有这个办法。 中军之中,他与耶律乙辛隐合计起来,还有五千宫分军,部族属国军虽多,却是一盘散沙,有这五千人马押阵,足以震慑住他们,令他们暂时不敢有所异动。不过,韩宝却已经没有兵力去支持左翼的耶律亨、萧垠。调部族属国军不仅成不了事,反而可能会引发祸变;若从手中仅有的五千宫分军中再抽调人马,兵马少了无济于事,兵马多了,中军便会镇压不住。 两害相权取其轻,耶律亨与萧垠只能靠自己了。而他能做的,便是在左翼战败之前,驱使这些蛮夷与宋人战斗,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流血。 因此,此刻韩宝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战场的中部。 威远军采用的是一种常见的骑兵战术。 骑兵以三列冲锋! 贾岩将要冲锋的数千骑兵排成三列,率先向辽军发起了冲锋。 骑兵之间的对决,战法万变,非止一种,但若两支骑兵确定在一个固定的战场对战,尤其是眼下这种缺少回旋空间的战场,那么率先发动冲锋的一方,不免便要占到一些便宜——战马先跑起来,自然能先达到较高的速度,而这速度又会转化成冲击力,虽然这点优势远谈不上决定性的,但两军交战之时,总是能占一点便宜,便要想方设法去占这一点便宜,这不仅是因为胜势往往是由一点点的小便宜累积而成,也是因为这种小便宜,会对交战的将士,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从而影响到士气。 道理是易于明白的,但无论是耶律乙辛隐还是韩宝,此时都无法令那些部族属国军先于宋军发起冲锋。 “杀!” 宋军喊杀声震天响起,近万骑身着红色战袍、骑着枣红战马的骑兵,仿若在雪地上蔓延的烈火地狱,以一种令人疯狂的速度,向着背水列阵的辽军燃烧了过来。过了一小会儿,在身后数千宫分军刀箭的威胁之下,辽军中军大阵中的部族属国军,才终于催动着坐骑,张弓搭箭,冲上去迎战。 “杀!” 威远军第一营都指挥使黎尧臣侧身一捞,从身旁中箭落马的挚旗手中,接过战旗,顺手递到另一名挚旗手中,霍地拔刃出鞘,高举过顶,瞠目大吼,战刀所向,雪尘飞溅,跨下战马奔驰的速度,由缓而疾,渐渐的,黎尧臣耳中所能听到的,已是一种大地摇动的轰隆声。 三列冲锋战术,伤亡最大的永远都是第一列。 而第一列,在贾岩的威远军,永远由第一营来担当。所以,在贾岩的这支威远军中,第一营通常就叫“先锋营”。 这个营中,聚集着全威远军中最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他们平时优先挑选兵甲、获得补给,战后得最大的功勋,拿最多的战利品,优先受到拔擢,受最优的抚恤。却无人敢有怨言。 西军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威远军先锋营开始冲锋之后,除非贾岩鸣金收兵,这世间便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这帮亡命徒停下来。 而黎尧臣,正是贾岩亲自简拔的,威远军中最大的亡命徒。 在他的头顶,辽军的箭雨如蝗虫一般的落下,身边也不断有袍泽中箭落马,但他心中非但没有半点的恐惧,反而感觉浑身的热血开始沸腾。这种感觉……连勾栏的女人,都不能令他如此兴奋。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灵州城下,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在刘昌祚手下,报名充当了敢死之士——那种命悬一线,提头搏功名的感觉,让他感觉浑身兴奋得颤抖,连手中的长刀,也似乎在泣鸣。 他根本不在乎那漫天落下的箭雨,在他的眼中,只有前面的辽军。 越来越接近的辽军。 “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 就在与迎面而来的辽军轰然相撞的一刹那,自黎尧臣以下,数千骑的威远军将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纵声高呼,咆哮着杀向辽军。 战马交错而过,手中长刀挥落,砍在一名正当其冲的辽兵手臂上,巨大的冲击力附在锐利的战刀上,竟将那辽兵的右臂瞬间斫飞,带着体温的鲜血喷满黎尧臣的战袍。黎尧臣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又熟练的挥起长刀,劈向第二个敌人。当他将马刀从这个辽兵的胸膛拔出,格开来自背后的一击之时,黎尧臣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偷袭他的辽军的慌乱。 的确是慌乱!他顺势拨转马头,目光刚一接触那辽兵的眼睛,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辽兵慌张的大喊一声,狠狠的一抽战马,朝着南边逃去。 黎尧臣惊讶的望着那个逃走的辽兵,忽然,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仰首大吼。 几乎同时,黎尧臣的身后,战鼓的声音,更加响了。 辽军中军。 韩宝骑在马上,一手紧握着狼牙棒,脸色铁青的望着眼前一切。 在他面前,近万骑被赶鸭子上架的部族属国军,完全可以用不堪一击来形容。宋军仅仅是一波冲锋,就彻底击垮了他们那点可怜的斗志,几乎是转眼之间,宋军就取得了明显的优势,近两万人混战在一起,但大部分的部族属国军仅仅是为了保命而勉强战斗,还有不少人干脆转身逃跑。 战场之上,逃跑是一种疾速的传染病。 韩宝原本计划以部族属国军在正面迎敌,待宋军兵力稍疲,他与耶律乙辛隐各率宫分军自两翼包抄。但是那些部族属国军的士气,比他预想的还要低落,战局几乎是迅速的急转直下。韩宝立即就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只能取消原定战术,挥动旗帜,命令耶律乙辛隐率所部三千永兴宫宫分军,从右翼杀入战场。 而韩宝自己,则亲自率领仅余的两千骑宫分军,在正后方押阵,射杀一切胆敢后退的人。 一群群的部族属国军胆战心寒的从战场上落荒而逃,但他们才脱离与宋军的战斗,立即被身后两千骑严阵以待的宫分军无情的射杀。跑在后面的人眼见着情势不妙,只好又硬着头皮杀回战场,与宋军厮杀。 但是,任谁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没有人愿意为了不相干的大辽战死在异国他乡。他们兵马虽多,但宋军铁蹄所向,却莫不纷纷避让,自右翼侧击的耶律乙辛隐部,虽然稍稍稳定了战局,却因为过早投入战斗,又缺乏正面友军的配合,根本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将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 很快,这三千人马成为宋军围歼的目标。兵马众多的部族属国军,虽然惧于韩宝的余威,不敢逃跑,却各自以族落为单位聚集在一起,虽也在战场上东驰西骋,却只是远远与宋军往来放箭,偶尔刀剑相交,也是一击即走,不肯与宋军拼命。即便是一些倒霉被宋军缠上不放的族落,也毫无战斗的勇气,轻易的被宋军击溃,莫名其妙的死去。 这种情况,的确是无法解释的。 同样的是这些人,也许在别的场合,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会逊于任何人。但是,此时,纵使是死到临头,他们也不愿意去拼死战斗。没有人愿意挡在友军的前面,每个人都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可以逃得性命的那一个,人人都害怕成为别人的挡箭牌…… 也有少数死忠于大辽的部族殊死苦战,但是,面对着身边各自心怀鬼胎的友军,他们不仅仅是独木难支,而且连一般将士的心态也受到影响。他们与得势不饶人、越打越兴奋的宋军苦苦周旋着,一面愤怒的咒骂着、诅咒着,一个个战袍几被鲜血与汗水浸透,然而,他们的处境却越来越艰难,身边不断的有袍泽战死,这让他们更加的愤怒与不甘。 站在战场之外,可以看见,两军中军交战的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耶律乙辛隐的三千宫分军,便是漩涡的中心。在这个漩涡中,双方不断的冲杀,彼此纠缠在一起,不断的有人战死,鲜血混入已被踏成泥浆的雪地里,驮着主人尸体的战马在如修罗场一般的战场上,怆然悲鸣…… 在漩涡中心,辽军兵马越来越少,而赤红色的宋军,却仿佛越来越多。 此时,辽军中军大旗之下,自韩宝以下,两千骑文忠王府宫卫骑军,每个人都知道,败局已定。 他们已是这片战场上,大辽最后的生力军。 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一个人动摇。 暂时已经没有人敢从战场上逃跑,这两千契丹铁骑,大都已经下马,整齐肃穆的倚马列阵而立,许多人在默默的擦拭着自己的武器。 不知从何时起,韩宝的脸色也舒缓了许多。他一面观察着前面的战斗,突然抬起手中的狼牙棒,指向混战之中一个左突右驰,勇不可当的宋将,向左右问道:“诸公,可识得那个宋将是何人?” 他身边已经没有大将,只剩十余名偏袏将领,还有几名文忠王府宫分军骑将,这些人,没有人认得几个宋军将领。众将尽皆瞠目望着韩宝,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 韩宝扫视众人一眼,却也并无责怪之意,只是转头对身边持角的骑士说道:“吹号角罢!” 那骑士躬身领命,立刻,“呜呜——”的角声,再次在滹沱河的北岸响起,两千宫卫骑军,开始迅速的骑上战马,取出大弓,拔出长刀。 一阵凛烈的朔风刮过大地,韩宝看了众人一眼,挥起手中狼牙棒,厉声喝道:“诸公,且看韩某取宋将首级!”说罢,大吼一声,一骑当先,冲向战场。 “杀!”“嗷!”“嗷!”“嗷!”“取宋将首级!”“取宋将首级!”“杀!” 顷刻间,两千契丹铁骑吼叫着、喊杀着,紧随着韩宝,杀进战场。 紧接着,宋军中军大阵的高地上,所有各色大旗,突然一齐挥动,所有的战鼓全部被敲响。 立时,宋军右翼,慕容谦拔出佩刀,率领余下的骑兵,杀向战场;宋军中军,贾岩接过部将递来的长枪,率领直属亲兵,大吼着杀进战场;宋军中军步军却月阵,在战鼓声中,阵门全开,何畏之、和诜、褚义府诸将,纷纷自阵中杀出,在他们身后,是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一万八千余名步军……不复列阵,漫山遍野的杀向战场。 此时,战术已经没有意义。 首先覆没的是萧垠部。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萧垠一部,在武骑军与横山步卒的夹击之下,虽然拼死力战,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最终被宋军淹没。然后武骑军与横山步卒立即合兵一处,与姚雄横山蕃骑合击萧垠。可怜萧垠,在大辽也是赫赫名将,却战殁于乱军之中,杀死他的,不过是武骑军与横山步军的几个无名小卒。为了争抢萧垠的首级,十几名宋军大打出手,最终,萧垠的首级落入一个叫李威的武骑军守阙忠士之手——战后论功行赏,凭此首级之功,李威竟被超擢九级,由一个不入流品的节级,一举升至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 数万宋军将士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将收获一场自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各种各样的得意忘形,为了争功而引发的混乱……战斗还没有结束,这样的事件,便到处发生。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场大胜的到来。 几近彻底歼灭萧垠部后,武骑军与横山横军再次合兵,在慕容谦亲自率领下,杀向耶律享部。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与耶律享部接触,辽军的中军已经先崩溃了。 眼见着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近两万名步军如狼似虎的杀入战场,早就没了斗志的部族属国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别说此时他们后面已经没有他们畏惧的韩宝押阵,纵使韩宝仍然在后方,他们多半也会落荒而逃。没有人知道是哪个部族最先逃跑,但溃败便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扩散开来。至少七八千骑部族属国军,争先恐后的向着身后的滹沱河逃去,人马自相践踏。这些部族属国军,在与宋军战斗时毫无战意,但当前面有挡着自己逃命的友军时,却顿时变得凶残悍勇,毫不犹豫的拔刃相向。 多达七八千骑的人马乱糟糟的涌到滹沱河的冰面上,还没有完全冻实的河面很快便支撑不住,河冰在众多人马混乱的踩踏下裂开,河面不断传来危险的喀嚓声,但是,一片人吼马厮的混乱中,别说根本无人注意,便是注意到了,也没人有办法。 当这些溃兵到逃到滹沱河的中央时,只听到几声沉闷的冰裂声,河面之上,一块接一块的河冰被踩沉,数以百计的溃兵,连人带马,咕隆着沉了下去。顿时,人群之中,到处都是呼喊救命声、惨叫声,还混杂着落水的辽兵在冰水中拍打挣扎的声音,数千人马互相推攘,打骂,一片混乱。 辽军中军的溃败同时向两翼蔓延,在左翼苦战的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眼见中军大败,韩宝陷入宋军的重围当之中,立即抛下所部的部族属国军,率领麾下仅余的两千余宫分军,红着眼睛向中间战场杀来。 而在右翼与姚麟的云翼军陷入混战的耶律雕武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尽管面对云翼军,他的积庆宫宫分军并未露出败象,但是,一看到中军溃败,耶律雕武立即果断的丢下了他的部队与将旗,率领数百骑亲信,向着东北方向突围而去。 五六千名积庆宫宫卫骑军,许多人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主将已经丢下他们逃跑,尤在奋力死战,但当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之后,辽军右翼立即也崩溃了,有人直接向后方向逃跑;有忠心的将领率领着亲信拼命杀向中间,试图与韩宝会合,也有人干脆向宋军投降…… 此刻,在宋军这一方,虽然早有预感,他们也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不能算毫无心理准备,但是,当这样一场大胜真的出现时,即便是姚麟这样的宿将,也激动得无法自己。眼见着辽军败局已定,姚麟一把抓住自己的副将,匆匆将指挥之权移交,然后自己率领着身边数百名亲兵、亲信,拍马一头杀向威远军的战场。 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封侯的诱惑。纵使是已有爵位者,也一样为之疯狂——按着大宋熙宁、绍圣间新定的法令,已经封侯者再立可封侯的大功,也可以选择推恩给自己的直系亲属。 韩宝的首级,意味着封侯与白银一万两。 至少半数以上的宋军中高级将领,此刻眼中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韩宝的首级。 而绝大多数的宋军将士,则争先恐后的四散追杀着向着滹沱河溃逃的辽军,一个普遍的辽兵首级值一万文,生得战马一匹值三千文。面对着只想夺路逃命,完全丧失了抵抗力的辽军,这几乎已成一场盛宴狂欢。 在追杀当中,数以千计的辽军在滹沱河的冰面上,挤踏淹死,河冰之上,到处都是尸体。 战斗唯一还没有结束的地方,在战场的中央。 依然还有五六千骑的宫分军,在拼死战斗。他们四周,是数不清的宋军,有骑兵,也有步兵,密密麻麻。宋军将他们割裂开来,迫使他们分成数支部队各自为战,每一支辽军,多者不足两千,少者不过数十骑。 这是绝望的战斗。但是,这些契丹的战士,不肯选择逃命。 并非是为了所谓的“荣誉”。 这样的大败之中,他们已经没有荣誉可言。 他们战斗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个骑着黑色战马,挥舞着狼牙棒的男人,还在战场上驰骋! 此刻,韩宝的狼牙棒上,沾满了鲜血、脑浆。他这般在乱军之中,不知道反复冲荡了多少次,死在他棒下的宋军大小将领,至少也有十多个。尽管如此,依然有数不清的宋军将领,从四面八方,前赴后继的向他杀来。 混战当中,他与耶律乙辛隐、耶律亨都曾经短暂的会合,但很快又被冲散。宋军中,依然还有头脑冷静的将领存在,或许,这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战术素养,数量占据优势的宋军,有意识的将这些犹在抵抗的辽军分割,重重围困,各个击破。 深陷在宋军的兵海泥淖中,尽管不断有辽军杀进来,与韩宝会合,但每一次冲荡,都又有人战死、被分割,在韩宝的身边,追随的将士,已不足千骑。 但这千骑战士,奋起余勇,仍可以在宋军的重重包围中,所向披靡。 这个时候,韩宝也真正的将一切置之度外。 耶律乙辛隐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请他突围;耶律亨拼命杀进重围,身中十余创,浑身是血,见着他,第一句话,也是请他突围。 但韩宝都拒绝了。 尽管宋军皆欲取他首级而甘心,但如果只是率数十骑亲信突围保命,仍然是很大机会的。只是,败军辱国,他有何面目回去见他的皇帝?!有何面目回去见战死在滹沱河的数万契丹战士的家人?! 三军将士,皆可突围,为大辽多保存一个人材,便是一个。 为了令耶律乙辛隐保住性命,韩宝便在乱军之中、战马之上,扯了一块白布,蘸着鲜血,匆匆写了一封只有几行字的遗表,令耶律乙辛隐带回大辽,代呈大辽皇帝。耶律乙辛隐这才含泪答应突围,此刻他已经看不见耶律乙辛隐的身影,大约已经溃围而去。这让他心中安慰几分。 他也知道耶律雕武已经丢下军队,突围逃走。对此韩宝并无责怪之意。当年汉高祖刘邦,也曾经抛下军队仓皇逃命,历史上的名君名将,也常有遭逢挫折之时,单骑逃命,乃是常见之事。或者,正因为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们最后才能成就一番霸业。同是抛下军队逃命,也是有区别的。于有些人,是怯懦、无能,但于另一些人,却是明悉利害、隐忍果断。耶律雕武并非怯懦无能之徒,他能够如此果决的丢下军队逃命,反而令韩宝相信,若他与耶律乙辛隐能逃得性命,回到大辽,他们都会是大辽的未来。 但是,韩宝自己,却已不愿意做那样的选择。 他心中已做决定—— 此处,便是他最后的战场。 他听到了战场上宋军铺天盖地的喊叫声,知道了自己的首级值价几何。 想取韩某之首级,那就看看是谁有这个本事罢! “大辽!” 抱着决死之意的韩宝,高喊着,再一次举起狼牙棒,杀向挡在他前面的宋军。 “大辽!” 在韩宝的身后,那不足千骑的骑士,一齐拔刃高呼。他们兵马虽少,又身处重重包围之中,谁都知道他们几无任何胜利的可能,但这简单的两个字,从他们的口中喊出,仍然有一种令三军夺气的悲壮,在这一片战场上,竟然短暂的压倒了宋军的气势。 紧随着他们的呼吼声,四周仍在战斗着的数支宫分军,亦一齐高喊:“大辽!” “大辽!” “大辽!” 简单的两个字,转瞬之间,传遍了仍在战斗的宫卫骑军之中,激起了他们心中无限的斗志。 方圆十里的战场上,出现两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一边是胆战心惊肝胆俱碎的溃兵,为了逃命而自相践踏、互相残杀,无数的尸体,在宽达七八里的战场上,由从滹沱河的北岸,一直铺到河面,令人触目惊心。这根本已不是战斗,而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大部分的辽军都不是被宋军杀死,数以千计的辽军掉进河冰裂开的滹沱河中,被冰水淹死,只有极少数的辽军侥幸逃过河去,落荒而逃。宋军甚至并不过河追赶,他们只是将失魂落魄胆战心惊的辽军赶到滹沱河上,然后便用弓弩、霹雳投弹杀伤辽军,加剧他们的混乱…… 在这样混乱的状况下,绝大部分的辽军,根本无法平安渡过滹沱河。此时,即便宋军想要过河追赶,也是极为危险,但在一片混乱之中,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去思考这些,为了逃命,不少辽军甚至扔掉手中的武器、脱掉盔甲,以为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渡过冰面。至于过了河以后该如何是好,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去想。 另一边,却是数千勇士最后的一往无前。 他们展露出来的决死之志,令占据优势的宋军,也一时为之气短。 面对韩宝的冲荡,连姚麟都不敢正面撄其锋,当他看着韩宝率兵向自己冲来之时,这位西军名宿,竟然本能般的避开了。直到韩宝闯了过去,姚麟才反应过来,老脸一红,有点恼羞成怒的率兵紧追不舍。 韩宝最后爆发出来的这股威势,令宋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贾岩不断的用旗帜调动部下来阻截,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威远军中不少声名素著的勇将,竟因此接连陨落。 第二营的营将战死…… 紧接着,第三营一个营副都指挥使、一个护营虞候也相继战死…… 这样的损失,令贾岩脸色发青。 没有几个人敢硬挡在韩宝的前面,却没有几个人甘心看着韩宝死在别人手中。包括姚麟、姚雄叔侄,唐康、刘延庆、田宗铠、仁多观明诸将,以及何畏之、和诜、王赡……数不清的宋军将领,聚集在韩宝的周围,觊觎着那封侯的不世之功。但这些人,有些已经人疲马乏,有些势单力孤,无部属相助,都不敢轻易上前邀战。更多的将领,则是不免于心中暗生怯意——胜利就在眼前时,即使是再不怕死的人,也不免于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更何况,每一个参加了这场会战的将领,都心知肚明:只要他们能活过这场战争,即使没有韩宝的首级,他们的前途也将一片光明。 他们紧紧跟在韩宝左近,都怀着同样的心思——耐心等待韩宝力衰气竭的那一刻。 这是迟早的事,纵然韩宝再怎么厉害,他的战马也有疲惫不堪一战之时。 即便连贾岩也打着同样的主意,旁边这么多人虎视眈眈,他却只令第二营、三营围堵,坚持不肯调动麾下最精锐的第一营,而是令黎尧臣加紧围歼其余被分割开的辽军。 似乎无人敢当韩宝锋芒。 真正拨刃见红的血战,发生在其余的数支辽军那儿。 而其中最激烈的战斗,竟与威远军无关。而是龙卫军与耶律亨部的血拼。 谁也不知道皇甫璋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在中间这一片战场,除了雄武一军与镇北军有一部分步军留了下来协助威远军作战外,其余杀进这片战场的宋军,目标几乎都是韩宝,对于另外几支辽军,除非恰巧碰上,没有人会去和他们拼命。他们大都认为那是威远军的本份。然而皇甫璋却是个另类。当他率数千龙卫军追着耶律亨杀过来时,每个人都认为他也是来抢韩宝首级的。但谁也没有想到,皇甫璋的目标竟然是耶律亨部。 耶律亨没有听从韩宝的命令突围,他与麾下的彰愍宫宫卫骑军,对韩宝忠心耿耿,尽管韩宝已萌殉死之志,他却仍然屡次三番想要再次杀到韩宝身边,拼了一条命护着韩宝杀出一条生路。然而,他怎么也摆脱不了皇甫璋纠缠。 此时的战场上,宋军中,绝没有第二支如皇甫璋的龙卫军一样疯狂的部队。他们仿佛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占据着巨大的优势,根本不需要如此拼命。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攻击着耶律亨的彰愍宫。 而耶律亨统率着韩宝麾下最精锐的彰愍宫宫卫骑军,在这种绝境之中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也令人胆寒。 这两支人马的战斗,实是地动山摇,令人望之色变。这两支骑兵拼杀之处,没有人胆敢接近,生怕不一小心就被交战的双方给碾碎。 这是一场只有龙卫军的将士才能理解的战斗。耶律亨在之前的战斗中,打得他们无还手之力,旁人或会称赞皇甫璋指挥有方,却不知这于龙卫军实乃奇耻大辱,惟有亲自击败耶律亨才能雪耻。在种师中的龙卫军,即使是皇甫璋这样以韧性著称的将领,也奉行着这样的信念:任何防守皆为未来之反击,龙卫军进攻天下第一,世间绝不容许存在比龙卫军更加锐利的矛。他们尤其无法容忍曾经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的耶律亨部,最后被威远军击败。西军云翼、龙卫、威远三支马军,素来都自认惟有自己才是西军中最精锐的骑军。单单这个面子,也是龙卫军无论如何都丢不起的。 因此,若他们想要雪耻的话,这是惟一的机会。一旦耶律亨被威远军击败,他们就永无报仇的机会了。 尽管贾岩与威远军诸将一点也不清楚皇甫璋与龙卫军诸将脑子里的想法,甚至还有人对龙卫军多管闲事颇为不满,但他们还是很好的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们果断的将耶律亨部让给了皇甫璋,集中兵力,一股股的歼灭其余几支各自为战的辽军。此刻,宋军之中,没有人比威远军诸将更有危机感,他们人人皆知此时非与龙卫军争斗之时,况且龙卫军抢去的耶律亨,原本也是龙卫军的对手。对他们来说,群雄虎视,力保韩宝的首级落入自己手中,才是最重要之事。而若要万无一失,自然要尽可能快的歼灭其余的辽军,如此威远军才有绝对的优势——不止是对韩宝,也是针对众多想要争夺韩宝首级的友军。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贾岩与威远军诸将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韩宝一眼就能看透宋军的疲敌之计,而宋军诸将,心中亦各有算盘。 几次冲荡,眼见着宋军一直避免正面接战,韩宝立即便明白了宋军的打算,他在心中冷笑一声,挥棒将一个躲闪不及的宋军打下马去,突然连声高呼:“南朝无人乎?可有宋将敢与韩某一战?!”“南朝无人乎?可有宋将敢与韩某一战?!” 他声如洪钟,在战场之上接连大喊,周边半里的宋军,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赤裸裸的挑衅,顿时令宋军诸将尽皆变色。即便明知他这是激将之计,但是,正自觉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宋军诸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甘愿受此羞辱。 贾岩与威远军诸将正暗暗叫苦,姚雄已最先按捺不住,大吼回骂:“老贼欲速死么?!还敢大言!”提枪纵马,率领麾下人马,朝着韩宝杀了过去。 顿时,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宋军诸将都知道姚雄素有勇武之名,他带过来的人马,又是除威远军外最多的,全都生怕被姚雄抢了大功,悔之无及,再也不敢留力,一齐呐喊着杀上前去。便连贾岩也不敢再多想,大旗一挥,率领一众参军、亲兵,一齐杀了过去。 这正韩宝所期待的。 他已怀殉死之志,更不指望有奇迹发生,只想在临死之前,轰轰烈烈的战斗一场。眼见着各路宋军自四面八方冲来,韩宝不仅毫无惧色,反而仰天长啸,高举大棒,大吼着催马迎战。 冲在最前面的是横山蕃骑的两员骑将。二人立功心切,拖着大刀朝韩宝冲去,刚到韩宝跟前,便听韩宝突然一声大吼,驱马疾冲,手中的狼牙棒朝其中一人狠狠砸去,那宋将被他吼声吓得一惊,待回过神来,只见一根狼牙棒带着刺骨的寒风朝面门砸来,慌忙举刀招架,但长刀刚一碰到韩宝的狼牙棒,便被砸飞了去。他不料韩宝激战许久,还有这么大力气,不由大惊失色,见狼牙棒砸飞长刀后,来势不减,慌忙一个后仰,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堪堪避开这一棒,但惊魂未定之际,刚想起身,便觉胸口被重物击中,整个人竟从马上被击飞了出去——原来却是韩宝身后一名亲兵用狼牙棒给补了一下。 韩宝这一棒击出,虽然并未击中那员宋将,却是头都不回,又一棒,砸向另一名宋将,那宋将完全被韩宝的威势吓傻了,竟然呆立在那儿,眼睁睁看着狼牙棒砸向自己的脑袋,连都躲闪都不会。亏得此时从他身后又冲出两骑宋将来,两杆长枪递出,一枪刺向韩宝的面部,一枪却刺向韩宝的坐骑,皆是攻其必救,迫得韩宝收棒招架,几名横山蕃骑才慌忙冲过来,将他拉了回去。 韩宝冷哼一声,身后早有几名宫分军涌出,护在他身前,与那两名宋将厮杀在一处。这两名宋将,正是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二人早经一番苦战,这时虽休息了一阵,气力也没有完全恢复,出奇不意的击退韩宝之后,便觉胳膊酸痛,二人也不敢恋战,虚晃一枪,将几名杀过来的宫分军让给身后的几名威远军,退入人群之中。 而韩宝也不与宋军缠斗,击毙一名宋将后,眼见前面宋军势厚,突然拨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杀去。那个方向却是王赡的武骑军与数百骑威远军为主,冷不丁辽军变向杀来,立时阻挡不住,顷刻之间便被韩宝杀出一条血路来,武骑、威远之中,又各有几名宋将,被韩宝打得脑浆迸裂。 不过数合之间,宋军便接连损兵折将。围攻韩宝的宋军中,多的是宋军一时名将,一个个气得脸色发青。一时间,在韩宝的身后、两侧,一拨拨的宋军呼喊着紧追不舍,前方更有不知道多少的宋军,从各个方向杀来,试图阻截他。但这一战,韩宝的目的,不过是要在千军万马之中,杀个痛快,并无固定的冲杀方向,因此只要发觉前方阻挡的宋军变得难以对付,他便立即改变方向,并准确的找到另一个薄弱点突破……而宋军兵马虽多,却缺乏默契,互相之间,更不免于勾心斗角,各怀争功的心思,竟被韩宝这不足千骑的人马,在重重围追堵截中,荡进荡出,所向披靡。 倘若只看这不足千骑辽军的战斗,没有人敢相信,这是一场宋军大胜的会战。 刀剑相交,箭矢如蝗,千军万马之中,纵马驰骋,快意纵横,无人敢当一棒之威。但战至酣时,韩宝却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叹,老泪盈眶。 身经大小百余战,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那又能如何? 败军辱国,他韩宝,终是大辽的罪人。 他眺目四顾,日落斗兵稀,战场之上,其余诸支被分割的辽军,已经渐渐被宋军歼灭,好几处地方,只余一两骑浑身是血的血人,犹在大呼酣斗。他四处寻找,也找不到耶律亨的身影,又是几次冲荡,他才在一个宋将的马上,看到耶律亨的人头——他满脸是血,双目圆睁,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心中的不甘。 韩宝心中一阵绞痛。 他别过头去,不记得多少次的冲荡,他的身后,追随他的将士,也愈来愈少。他这一支人马,虽然勇不可当,但宋军却是人多势众。每一次的冲荡战斗,令宋军损伤惨重,但一样也会有许多的大辽将士战死,此刻,整个战场上,犹在战斗的大辽将士,已然不足三百骑。 一切都将结束了。 “大辽!” 韩宝再次挥起狼牙棒,杀向前面的宋军。 “大辽!” 他的身后,不足三百骑的将士,也一齐高呼着,催马杀向宋军。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冲锋。 宋军中军所在高地上,王厚静静的望着下面的战场,从容平静的外表之下,难掩心中的志得意满。大局已定!这样一场大胜,封万户侯、拜枢密副使,自不在话下,更加重要的是,这场胜利,足以让他超过他的父亲王韶,甚至跻身于曹彬、狄青诸前辈之前,成为大宋诸朝战功首屈一指的名将。他心中反复的响起李白咏谢安的名句:“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在这一刻,王厚仿佛看见了谢安听到淝水大捷的捷报时,口里说着“小儿辈遂已破贼”,但心中实已激动得连屐齿折断都没有发觉的情形。今日,王厚终于明白了谢安当日的心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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