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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事齐佳新秀 作者:珞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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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西、西山脚下,自古以来是上风上水之地。如今,一座座掩映在山林间宫殿般的别墅,则成了京城富人们的聚居之地。 齐佳药业董事长万百胜身着唐装,陷在太师椅里。他默默地看着一大家子人在他面前有说有笑。人到了七十岁,风声听着都嫌吵。倒是那几个孩子,相比起大人们却安静得很,都在低头玩手机。 似乎没有人感受到危机,除了他自己。即使万百胜已经远离一线,将生意交给一双儿女打理,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生意表面上一切都好,现金流充足,但是股价却在大跌。虽然全市场都跌,齐佳药业不算最惨的,但是万百胜却仍然习惯在自家业绩上找原因。股价永远反映的是对未来的预期。那些聪明人的钱是不是已经看到了齐佳悲观的未来呢? 齐佳药业就如他本人一样,已经太老了。虽在前进,但步履蹒跚。眼看那些互联网新贵们以火箭的速度直冲上天,忧虑成了他们这些传统企业家的通病。 “大家快站好,拍照了!”万慧招呼着大家。她是万百胜的女儿、齐佳药业CEO,也是实际掌控人。 儿子万吉马上凑了过来,就往万百胜身边站。他是万慧的哥哥,齐佳药业的执行董事,一听就是个头衔大于实权的职位。 “爸,关于互联网+的战略,我想和您汇报一下……”万吉低头说,声音低得不自信。 “这时候还聊什么工作啊?快快,让孩子站老爷子身边!”万慧划拉过来几个孩子堆在万百胜身边,不动声色地挤开了万吉。 万百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端坐起来,将隐忧暂搁一旁。现在,他需要做一个合格的话事人。这一个大企业需要他,这一大家子也需要他。 万百胜中气十足地带领家人喊道:“万事齐佳,百战百胜!” 咔嚓几声,完美和谐的一幕留在了照相机的镜头上。 万百胜站起身,走向别墅前的一大片草坪。万吉又追了上来。 “爸爸……我还是想……” 万百胜停了一下,说:“你去做吧,和你妹妹商量着做。” 万吉紧跟着,还想再多说几句。万百胜摆摆手说:“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去忙吧。” 他一个人走进了广阔的秋色中。 秋风萧瑟,王晓菁站在宿舍楼外,看着门口堆着的被扔出来的行李,叹了一口气。 宿管阿姨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晃了晃一个脸盆。 “别扔啊!这也是我的!” 王晓菁刚要上前去拿,脸盆却照着她的脸砸了过来。 “哎!这要15块钱呢!”王晓菁叫了起来。 “下次再出现,就把你送派出所!” “喂!你们怎么不去抓卖宿舍床位的人啊?有人卖就得有人买不是?!” 宿舍楼门重重地关上了。 王晓菁看了一眼宿舍门口新装的人脸识别摄像头,心中也如秋风萧瑟。那还是罗申的客户——高信公司的产品。她只好悻悻地拖着行李去寻找今晚可以将就的地方。 王晓菁拖着行李箱找遍了半个普陀区,在一处一晚八十元的小破旅馆里安顿了下来。已经清晨五点多了,觉也不用睡了。隔壁的房间传来有节奏的床板撞击声和女人的呻吟声。王晓菁还有一堆加班的活要干。正当她打开电脑时,又收到了那个神秘号码发来的短信:老子刚撸了一管。 王晓菁忍着恶心删掉了。可是很快又收到了一条:让我看看你。 紧接着又是一条:不穿衣服的。 王晓菁把手机扔到了床脚不再理会,在电脑上开始工作。她狠狠地打了一会字,就啪地一下合上了电脑。她爬到床脚拿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 一大早王晓菁就来上班了。昨晚她几乎通宵未眠,然而今天就是新项目启动会,她根本没时间准备,只是发了一个会议安排的邮件、在股票软件上匆匆看了一眼上市公司的介绍和新闻,就来公司了。 客户是国内最大的民营药企齐佳药业。医药行业术语多,产业链复杂,有技术门槛,商业模式也不简单。王晓菁之前的实习里都没有接触过这个行业。她对医药行业的理解仅限于知道怎么去看病。 这次算是无备而来,她要怎样才能在罗锐恒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呢?尤其“完美女神”赛玲娜也会上这个项目。 王晓菁刚打开电脑,一封邮件进来了,应该是项目组里哪位接受了她的会议邀请吧。她随意瞥了一眼邮箱,可是这一瞥,却吓得她眼睛啊、嘴啊,都跟着一起张大了。 是罗锐恒发来的邮件——邮件的标题是《十条与我工作的基本准则》,后面还紧跟着五个醒目的感叹号! 王晓菁赶紧打开邮件,又被红艳的一片震得炫目。只见每一条准则都是红色加粗的大号字体,每一条准则后面都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这些准则包括: 一、 请细心再细心! 二、 请努力工作! 三、 请想清楚了再和我汇报! 四、 请不要说废话! 五、 请准时! 六、 请严格遵守我的模型要求! 七、 请不要不懂装懂! 八、 请尊重我的客户! 九、 请随叫随到! 十、 请表现得体! 罗锐恒的“十诫”像十条闪电劈向王晓菁,好歹他还知道用个“请”字开头。王晓菁只为这稍显客气的地方庆幸了一秒钟,就在第一条“请细心再细心”中,赫然发现自己的名字被罗锐恒@上了。 只见罗锐恒在这一条下写道:王晓菁,请你仔细检查你发的会议邀请邮件。你是在梦游时用脚趾头发的邮件吗? 王晓菁分明感受到了这封邮件正在对着她咆哮。邮件是用英文写的,可英文并没有削弱罗锐恒骂她的力度,而是将罗锐恒惯常的那种讽刺人智商的尖锐和鄙夷敲进了她的脑子里。 我的妈呀,他要不要这么夸张?王晓菁赶忙打开之前那封会议邀请邮件,打开邮件时手都是抖着的。她的眼睛恨不得把邮件里的每一个字都挖出来看个究竟,却终究泄气地发现罗锐恒说的是对的——她竟然犯了那么多低级错误! 首先,邮件的标题中,“kick-off(启动)”被写成了“kik-off”。然后会议的地点忘了说明。 还有个严重的问题。今天早上的会议是九点的没错,但是不知道为何时区自动默认的是“萨摩亚群岛”。王晓菁发出去的时候没有注意看,实际显示在所有人日历上的就变成了周一凌晨三点钟…… 这时候王鸣飞也来找她了。不用问也知道为什么,就连一贯随和的他看上去也有点不满。 “老板,我错了!我错了!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还未等王鸣飞教训,王晓菁就赶紧低头了。 “你问罗总吧。你怎么能犯这种错呢?” “你也收到他的邮件了?” “一大早就把我炸醒了好嘛!” 王晓菁抱歉地笑着,或者说,现在她的笑容一定很愚蠢。 “萨摩亚群岛?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在太平洋上面吗?” “是……是在南太平洋上,新西兰右上角的一小片群岛。” “你当我真关心在哪啊?所以你想让我们大家在凌晨三点的时候跑去南太平洋上开会?我们是不是还要划个舢板,脖子上戴串花环去?” 王晓菁无言以对,地缝现在也来不及挖了。她现在就想怎么才能弥补这些愚蠢的错误,以及怎么才能让罗锐恒息怒。 当然,她有充足的理由。她可以把自己说得很惨,昨晚被大学宿舍赶了出来,流落街头,通宵未眠,写邮件时脑袋都快栽到键盘上了。事实上她还能强打精神来上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或者她也可以胡编一堆其他悲惨的理由,佐以眼泪谋取可怜,反正这是她擅长的。 通往罗锐恒办公室的路并不长,王晓菁却磨磨蹭蹭地走了半天。她摸着胸口上的玉观音,心想平时不信菩萨,现在菩萨可能都不会保佑她,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进到办公室,她就赶紧关上了门,几步冲到了罗锐恒面前,先下手为强地挤出了眼泪。她脸上的五官都配合着耷拉了下来,可怜兮兮地说:“罗总,实在抱歉都是我的错。但我昨天发烧到四十度,有点烧糊涂了。” 罗锐恒指了指门口。 “啊?”王晓菁不解。 “我叫你把门打开!”罗锐恒一字一句地说。 王晓菁片刻犹疑,只好打开了门。她意识到罗锐恒并没有把她的理由当回事,刚挤出的鳄鱼的眼泪瞬间就干了。现在,全公司大概都能听到她出丑的实况转播了。 “王晓菁,你说你发烧了?我看你蹿得那么快,比猴子还精神!如果你发烧了,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顺便查查你的视力!或者查查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水龙头?发烧了,工作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好!” 发烧这种万能挡箭牌居然都不管用?王晓菁搜肠刮肚地开始想别的招数。一般来说只要她开口,就没有她扭转不过来的局面。 但罗锐恒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呐!他骂道:“前几天千恩万谢,就是这样谢我的?真想谢我,就在工作上拿出点样子来!你有耍嘴皮子的本事,不如多长点心,好好看看邮件怎么写!别到时候说出去我是你的导师,让我觉得丢人!” “丢人”二字深深戳痛了王晓菁。曾经她父亲也这么教训过她。她无地自容,也无话可说。 “粗心就是没责任心。责任心在我这里是最起码的要求了,你到底能不能做到?” “罗总,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对不起……” 王晓菁觉得自己好像撞到火山口上了。今天是不是要被烧成灰烬了? “你过来!” 王晓菁只好挪到了桌边,离罗锐恒有一米远,远远地看着。 “站近一点!”罗锐恒指着电脑上王晓菁发出的那封会议邀请问,“你告诉我哪些地方错了?” 王晓菁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几个地方。 “还有呢?” “还有?” “还有这里!”罗锐恒指着邮件正文说,“bullet point(点句)要用‘>’起头,你这是什么鬼东西?一个‘-’?你有没有点审美啊?” 王晓菁不说话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赞同罗锐恒的审美。正发愣间,罗锐恒抬起了手。王晓菁吓得蹿到了一旁,心想不至于吧,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打她? 结果罗锐恒只是伸手去拿苏打水而已。他又投之以蔑视的一瞥,道:“一会要开会了。你去准备吧。” “好……”王晓菁一转身背对着罗锐恒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可当她要走出办公室时,却听到罗锐恒毫无温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王晓菁,罗申的大门是永远向你敞开的。” 王晓菁定住了脚步。 罗锐恒说:“你随时可以走出去。” 王晓菁回到了座位上,周围人都报之以同情的目光。她按照罗锐恒的教导迅速把会议邀请修改了一番,重发了一遍。 两块香瓜放在了王晓菁的手边。 “吃点水果吧。”赛玲娜温和地说。 “吃不下……”王晓菁苦着脸说。 赛玲娜却拿起一块香瓜递到她嘴边,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一笑王晓菁心都化了,乖乖凑上去咬了一口,便捧起香瓜吃了起来。也不知道赛玲娜哪来的魔力,竟让她一时忘了遭受的苦难。 赛玲娜说:“罗总……相处久了你就会习惯的,他人不坏。” “嗯,法西斯也是这么说他们自己的。” 赛玲娜笑了起来:“以后我们就是难姐难妹了。” “不不,我敢打赌,他会比较喜欢你。” 赛玲娜目光一动,又是粲然一笑。 九点,齐佳项目组的人都在会议室里坐定了。王晓菁见到了两位不认识的同事。王鸣飞介绍了一下,戴眼镜的胖姑娘朱莉是名高级分析师,会是她的Superviosr(顶头上司)。另一个看着很憨厚的咨询顾问叫吴瑞刚,带赛玲娜。 王晓菁和朱莉简单聊了两句。朱莉看她的目光有点审视和挑剔,王晓菁尽力不去想也许是因为邮件的失误和刚才的一顿臭骂。 罗锐恒走进会议室,没聊天气,也没什么欢迎的客套话,直入正题。他先大概介绍了一下项目背景。听上去问题很简单,就是为齐佳药业制定其增长战略。 “大家都知道,齐佳药业是中国最大的民营药企,但他们最近的市场份额掉的有点厉害,股票表现也不佳。” 罗锐恒说。 王晓菁重整精神,最先发问道:“我看过齐佳的财报,他们的市场占有率虽然掉了不少但仍然很高,说明其传统制药生意已经非常稳定,很难再突破了。” “对,而现在是个行业就想跟互联网发生点关系,齐佳的下一个增长点就是‘互联网+’。”罗锐恒说。 “互联网的范围很广,他们想做什么?网上药店?在线医疗咨询?智能医疗硬件?还是什么?”吴瑞刚问。 “没有限制。可能都做,也可能只挑一两个方向。这就要我们给出建议了。”罗锐恒说。 朱莉说:“那就取决于这些细分领域的规模和潜力。” “也取决于新业务与齐佳现有业务的结合度了。”王鸣飞补充道。 王晓菁偷偷瞄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赛玲娜。赛玲娜没怎么说话,一直在电脑上记着笔记。 王晓菁看着这几位你来我往地讨论着。每一个人的发言都足够她想上一想了。在人才云集的顶尖公司工作,就是要时刻保持敏锐的大脑,才能跟上火花四射的头脑风暴。而敏锐的大脑正是王晓菁最缺的——她现在倒地上就能睡着。 为了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试图捋顺项目:这是一个典型的市场开拓的战略项目。第一,需要把互联网医疗市场捋一遍,看看各个细分市场规模和增长趋势。第二,选择出齐佳应该开拓的新业务,制定相应的商业模式和市场拓展方式,估算收入预测和投资。 王鸣飞又提醒大家客户的情况有点复杂。原来齐佳药业的董事长万百胜年事已高,公司实际经营都由女儿万慧掌控。万百胜还有一个儿子叫万吉,是公司副总,却一直是被边缘化的人物。而这个项目的直接客户就是万吉。 “是说万吉不是项目最后拍板的人?”王晓菁敏感地从中读出了别样意味。 罗锐恒点头了。他说万吉虽然是付项目钱的人,却不是有最终决定权的人。战略能不能实施,最终要看万慧和万百胜的意思。而万吉一看就是想利用这个项目领导互联网新业务,以扩大自己在公司的影响力,万慧肯定不会答应的。 王晓菁这才知道原来齐佳的家族斗争这么严重。不过这天上的神仙打架,好像不是她这个初级分析师应该关心的。 “好了,不议论客户了。搞定客户是我和鸣飞的事,你们呢,脑子里有这根弦就行。”罗锐恒说。 “那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齐佳的业务。”王鸣飞说,“齐佳是上市公司,年营业额超过80亿,净利润不到6%......” “而且过去五年间一直在下滑。”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赛玲娜说话了,“我准备了几页PPT(幻灯片),可以展示一下齐佳现在的业务情况。” 一页很精美的PPT打在了幕布上。赛玲娜走到了幕布旁,光影衬托出了她曲线玲珑的身段。 赛玲娜讲解道:“过去五年间,齐佳的年收入一直都很稳定,在八九十亿上下浮动。但是净利润却从7%掉到了5%。” “有研究过原因吗?”朱莉问。 “有。齐佳以生产低端仿制药为主,市场竞争激烈,他们在渠道推广费用上增加了很多,但收效甚微。”赛玲娜说。 大家都专注地在看大屏幕。王晓菁脸有些发热,向来未雨绸缪的她也想过要准备同样的材料。靠嘴皮子显示自己有所准备,都不如这实打实的工作成果有效。显然赛玲娜也是一个在职场上无可挑剔的新人,而她却只能靠临时编排的两个问题来假装和大家在同一频道上。 可是,她对赛玲娜却没有一丝敌意,相反倒更加欣赏了。有赛玲娜这样一个同辈在,她更得好好努力才是。 赛玲娜接着说:“我还把齐佳同其他药企做了比较,行业的平均净利润在15%左右。这样看来齐佳的净利润差距很大,而开拓互联网业务无疑会缩小这个差距。” “你对比的也是低端仿制药企业吗?”罗锐恒突然打断了她。 赛玲娜愣了一下说:“我比较的是上市公司中排名前十的药企。” “这不对,不是apple to apple(一一对应)的比较。”罗锐恒不客气地说,“有些抗癌药企业净利润能达到20%以上,会拉高行业平均水平。你应该只跟生产低端仿制药的药企进行比较。” 赛玲娜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试图解释却言语无力。 “罗总,就算是低端药企的平均净利润也有10%了,还是远超齐佳的。赛玲娜,以后注意点吧,接着讲下一页吧。”吴瑞刚赶紧为自己的徒弟解围道。 赛玲娜收拾了下被打断的思路和心绪,又介绍了起来。项目组的第一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罗锐恒正要走出会议室,被赛玲娜叫住了。 “罗总,谢谢您刚才的提醒,我以后会注意的。” 罗锐恒仔细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真的对医药行业很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我的要求很严格。” “我知道,所以才想上您的项目。谢谢您愿意接受我。” “那就好好学吧。对了,今天的页数太多,像这种公司介绍一页就够了。” 赛玲娜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可罗锐恒没有给她时间。 看到罗锐恒走,王晓菁才过来和赛玲娜搭话。 “赛玲娜,你的PPT(幻灯片)做得太好了,能发给我学习一下吗?” “没问题啊,一会我会发给全组人的。” “真羡慕你。刚进来就做得那么好,语言表达也好……而且还那么漂亮。” 赛玲娜勉强笑了笑说:“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照样会被挑刺。” “哈哈,你要是和我比,那我就是刺猬了!刺多了不烦,谁挑扎谁!” 王晓菁在一开始听说会和赛玲娜上同一个项目时,直觉的反应是欢喜大过忧虑。赛玲娜当然会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可是她却无法把赛玲娜当成一个竞争的对象看待。她感谢赛玲娜在新年酒会那次为她说了话,就冲这一点点小事,她就要好好感谢赛玲娜了。 而且她喜欢看赛玲娜笑,看赛玲娜一笑,任何人好像都会愿意为赛玲娜掏心掏肺。在见识过上一个项目的种种龃龉后,王晓菁不免有点防范心。赛玲娜却好像是个不沾尘埃的天使一般让人亲近。 朱莉来找王晓菁的时候,王晓菁正在研究赛玲娜的PPT。 朱莉可能和罗锐恒干得挺久,养成了简练的风格,一上来也是直奔主题说:“晓菁,我们聊一下吧。五分为满分,你觉得你今天在会议上的表现能打几分?” “……三分?” “一分。” 王晓菁倍感意外。 朱莉说:“一分给你好歹还知道要在会议上说点话,虽然没什么建设性。你一旦开口就要有自己的见解,对项目要有实质性的帮助,否则就烂在肚子里吧。要知道你今天一早邮件的错误,已经给罗总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了。我不希望你在开会时也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对初级分析师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我看出来了。” “公司里所有人都怕他。但越怕他,越不说话,他对你的印象就越差,会形成恶性循环的。” 王晓菁无可奈何道:“已经开始循环了……” “你是不是也听说过罗总开除的人不少?但你知道吗,全公司最优秀的高级分析师和咨询顾问有一大半是他教出来的。罗申内部甚至有个‘罗家军'的说法。其实罗总是很愿意带初级员工的,这对大老板来说很难得。你在他的项目上要抓住一切机会表现。哪怕就是挨骂挨打,你也要当成是锻炼。” “这没关系,我就是被打大的。” “你不要掉以轻心。以前被罗总骂走的人不少,最严重的一个被他骂得口吐白沫昏过去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太夸张了吧!” 王晓菁一阵心悸,问,“那个倒霉蛋是谁呀?” “是个男同事,好像叫陈浩然。不过他本来也有癫痫就是了。” 王晓菁怔怔地看着朱莉,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陈浩然……为什么被骂那么惨?” “这就不知道了,那时我还没进罗申呢。”朱莉又正了正语气道,“我们这就算正式认识了。项目一共六个月长,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提出。” “不敢不敢!我能活着下罗总的项目就谢天谢地了。” 王晓菁看出朱莉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是在严格训练她罢了,这让她在开会前的担心少了很多。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问:“罗总让我们俩负责哪块工作呢?” “数学模型和市场规模分析。罗总最看重模型的工作了,务必好好做。大多数死在他手上的分析师都是因为过不了模型这关。” “……” 对于新人来说,模型是最难的一块。王晓菁很想收回刚才放轻松的心情。今天她学到的一句人生箴言就是:老天爷在关上一扇门时,也会顺手带上窗。 王鸣飞对把模型这么难的任务交给王晓菁非常担心,生怕王晓菁会拖了进度。他急急跑到罗锐恒办公室表达了担忧。 罗锐恒正在回邮件,头也不抬地说:“之前谁说她面试不错的?” “我收回、我收回。看她早上发的邮件,我眼睛都给闪瞎了。” “那正好,现在她也是你的兵了。她以后再犯错犯到我跟前,我连你一起骂!” “可你总是亲自检查模型,她哪经得起你查?” “不是有朱莉在吗?有朱莉带她,你瞎操什么心?况且她迟早要过模型这关,这是每一个初级分析师的基本要求。这关要是过不了,她也就别想待在罗申了。” “那也可以循序渐进、下一个项目再让她做。”王鸣飞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是要逼她走对么?早说啊,那我有一百种让她走的方法。” “我既然决定要她了,就不会故意赶她走。如果她在我这能过得了模型这关,以后做什么都不会难的。” “唉,好吧,那她只能自求多福了。早死早超生!” “哎,我说你是不是看上王晓菁了?这么关心她?” 王鸣飞吓得直跳脚:“我可没有恋童癖,不是看她可怜么。况且这个项目总得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吧。” “谁是白脸?” “红脸是坏人,还是白脸是坏人来着?哎,我老分不清这个,我得去百度一下……”王鸣飞晃着小脑袋,自说自话地赶紧溜了。 接手了模型这项工作后,王晓菁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习前辈们做过的经典模型。很快她就拿到了一堆花色各样的模型。今天是周四,她打算花两天时间学习一下,周末就把齐佳的模型搭出来。罗锐恒没说什么时候要,但是赶早不赶晚,她这样安排时间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王晓菁一边学习一边感慨,“罗家军”训出来的果然是人中龙凤。Excel模型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做得如艺术品般赏心悦目。不同颜色标出的数字都代表不同的含义,蓝色代表关键假设,黑色代表计算过程。字体用Calibri,统一10号字大小,数字都要用间隔符显示。每一个关键假设都要有来源出处,每一个主要修改都要注明是在根据哪位老板的意见。 这严格的标准,让王晓菁想起罗锐恒那张如游标卡尺般严苛的脸来。她似乎从未见他笑过,或者即使他笑也是一副臭脸模样。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模型的工作。她清楚,这是罗锐恒对她的考验。她要是过不了这关,八百头牛都拉不回罗锐恒对她的臭印象。 “晓菁,你怎么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许嘉峰又凑了过来,一颗方正如电视机一样的脑袋就悬在王晓菁上方。 “唉,被老板教训了。”王晓菁恹恹地说。 “搞定他啊!搞定老板最重要的一点是脑子比他转得快,这样你才不会被他带得团团转。你要是比老板想得慢,那你就会被fucked up(碾压)。”说到这,许嘉峰摆出了一个自以为迷人的笑容,说,“我告诉你这一点只是让你减轻工作量,但是永远不要把这招用在我身上哦。” “我怎么可能脑子动得比老板快?” “当然可能!老板也有不想工作的时候。老板也会想昨天晚上看的小电影或者是今天的股票亏了他要如何和老婆交代。你要做的就是抓住这样的时刻,走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像忽悠你老妈一样汇报你的工作。” “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我老板是罗锐恒。” “哦……那当我没说吧。”许嘉峰话锋一转,一语双关地问,“什么时候和我吃饭呀?你上了罗总的项目,我得赶紧约你了,晚了怕你被人抢走了。” 王晓菁眨了眨眼睛,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她对此人的殷勤没什么好感,对他圆滑的性格也不太信任。但是,她确定如果请教模型的问题,他应该很愿意分享。总不能去找苏琪请教吧? 王晓菁扬起纯真的笑脸说:“好呀,我正想约你呢。就这周末吧,地方你定好了。” “真的?你想吃什么?” 吃个快的、我问完问题就可以走人、没有下半场的地方最好了,王晓菁心想。 但她还是说:“我不挑食,我都可以。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今天可以早下班了吗?我们一起走?” 这人还真是得寸进尺啊!然而王晓菁却慢悠悠地把尺子递了过去,说:“等我收拾下东西好吗?” “……各位观众,下面掌声欢迎林姿绮女士。林女士是全球最大的战略管理咨询公司罗申公司的董事合伙人。她将为我们介绍5G的到来会影响哪些行业……” 《财经访谈》的演播室里,林姿绮侃侃而谈道:“……从4G到5G并不是只上了一个平台,而是一个质的飞跃,是数个数量级的扩延。想象一下从马车跑的小路到飞机场的跑道的变化,作为数据的承载道路,5G将赋能包括工业物联网、无人驾驶、虚拟现实、智慧城市等前瞻性的行业应用领域……” 电视的画面还在播放着,林姿绮系上睡袍,走过去关小了声音,又走回到浴室镜子前。 她把身体乳抹在小腿上,耳下夹着电话用英文说笑着:“……你别取笑我了,你自己上的节目也不少,要说罗申的门面应该是你吧,我最多就算个吉祥物。你看他们把我拍得有多显老,我脸上的皱纹都要比上海的地铁线多了……” 电话那头是女声,咯咯笑着。 可当林姿绮直起身来看到镜子里的影像时,拿电话的手却抖了一下。镜子里,亚当斯阴郁地看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秒钟,林姿绮就被他扯着长发,一直拖到了卧室里。 卧室里传出挣扎和暴力的声音,像一场无人观看的战争。 “你是不是又给他打电话了?嗯?” 一记耳光。 “我没有!你不要乱想!” 又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又骗我?为什么?!你个贱货!我一不在家,你就去和他卿卿我我是吧?!” 一声丝绸被撕裂的声音。 “是凯瑟琳!你不信可以回拨啊!是凯瑟琳啊!” “贱货!你让凯瑟琳给他传话吗?!林姿绮你是我的!没有我,你在罗申中国一天都待不下去!” “啊!你弄疼我了!放开我!” “他那么好,怎么不带你走?你还有脸回总部吗?他知道你现在这副德行吗?哈哈哈!” “我没有……这么想……求求你……今天别……” 林姿绮断断续续的哀求被有节奏的撞击声埋没了。客厅里的电视上,林姿绮还在侃侃而谈着通信行业的最新趋势。 浦西的梧桐树下,雍福会的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像昆曲里的戏台子一样。每一座亭台楼阁里都是独立的一席。尊贵的客人们在这里也低声细语了起来,如同远去的袅袅唱音。 罗锐恒却再也无法忍受他那尊贵的客户——齐佳药业执行董事万吉的沉默了。 罗锐恒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万总,我理解你的顾虑。但你沉默的时间越长,听到你声音的人就越少。你必须要主导起这个项目,这是你争取话语权的唯一机会。传统业务也就这样了,齐佳的未来必须依靠你提出的互联网+战略……” “也不是我提出的,还不是你说服我做这个项目的嘛。”万吉嘟囔道,声音都快埋进短粗的脖梗里了,“做事就一定会出错,不做就一定不会出错。我到现在都没在董事长面前出过什么错,你说这一次整出这么大一摊动静,万一失败了怎么办?那可是真金白银的一大笔钱啊!” “你说的对。但是这个项目对你而言不光是一个对错的问题。让董事长看到你在为齐佳药业操心、积极地想对策,让他看到你也有魄力、有战略头脑,让他改变对你一成不变的印象,这难道不更重要吗?” “嗯……”万吉翻了翻眼睛,说,“要是做砸了,没准印象会更差呢。而且万慧一定在旁边等着看我笑话呢。” 罗锐恒笑了起来,似乎万慧是他最后才会担心的问题。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请罗申来做这个项目。万董事长批了项目的经费,就说明是赞成的。你有董事长的支持还怕什么呢?大胆地去要人、要资源、要钱吧。项目的实施一定要由你拍板才行。你妹妹总不会明目张胆地阻挠你吧?” “哦,她会的。你不了解她,她一定会的。” “她是女人,我太了解女人了。另外,”罗锐恒说,“我再给你介绍一个财经记者,他在金融圈很有影响,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为什么要认识一个记者?他们这些人总喜欢刨根问底,我可不擅长和他们打交道,跟他们说话太累了。”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他们这么刨根问底的。” 万吉呆看了一眼罗锐恒,说:“好吧,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搞定万慧,我就尽量争取项目由我来拍板实施。” 罗锐恒举起小半壶三十年女儿红,一饮而尽,啪地将酒壶拍在桌上。他一抬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 罗锐恒端着酒杯走过去,不请自来地坐下。林姿绮抬起头,双眼已显朦胧醉意。她撩了一下凌乱的长发,嗤笑了一下,举起酒杯就要喝。罗锐恒的酒杯却碰了上去。 “为什么躲这里还会碰到你?我已经够烦的了!”林姿绮往远处一看,说,“你去陪你的客户好了,别来烦我!” “真巧,客户今天也觉得我比较烦。你不是开车来的吧?” “我会叫代驾的。” “嗯,你别睡这就好。”罗锐恒看到丝绸睡袍从林姿绮的风衣里露了出来。 “你管我?”林姿绮不耐烦地大声了起来,“你管好你自己吧!去给亚当斯磕头啊!去给他做牛做马啊!” 罗锐恒有点意外,这个向来注意自己形象的台湾贵妇也有失态的时候。 “Ok,ok,我走。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误会我。”罗锐恒刚要起身,却注意到一处不寻常,“手腕怎么了?” 林姿绮捋下了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的伤痕。 “好吧,我不打扰你的‘雅兴’了……”罗锐恒知趣地退出了亭子。 “罗锐恒!”林姿绮对着他的背影,有些绝望地说,“我没有误会你!如果不是你,乔伊怎么会走?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连总部都回不去?” 罗锐恒只是撇了下头。他径直走到了收银台,交代道:“那位女士的单算我头上,你们要关照好她。” 王晓菁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间慢慢走动着,许嘉峰就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脑中却在构思着模型。 许嘉峰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他在追求她。王晓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以为自己这副长相并不会讨异性喜欢。可她没有意识到,性格是会透过相貌显现出来的。她的那一身“反骨”在很多异性眼里却是难以征服的吸引力。总有男人想通过驯服女人来证明自己。 可是谈恋爱这事耗时耗力耗心思,对她来说是一件无用的奢侈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忙,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即使这样,王晓菁对追求者们也都秉持一致的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言明。她并非是享受暧昧的过程,只是不想得罪人而已。更何况,这些上赶着讨好她的人多少也都有些利用价值,比如许嘉峰。 许嘉峰终于结束了一大段自己辉煌经历的介绍。王晓菁适时奉上了一两句奉承话,然后说:“你这么厉害,难怪亚当斯要挑你上他的项目呢。” 许嘉峰故作谦虚道:“唉,你真当这是好事吗?我不过是运气撞上了,亚当斯对我们这些新人也不熟悉,不过随便挑了一个人而已。这老大的大腿也不是好抱的,我是伴君如伴虎啊!” “太谦虚了。我听说你给亚当斯做的模型他很满意呢。唉,我怎么才能达到你一半的水平,不,是十分之一呢?” “放心,我手把手教你,一定把你教会!” “好啊!就现在吧!” “现在?有那么着急吗?” “着急,我着急地想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呢。” “那好吧……这离你家近吗?” 王晓菁迟疑了一下,说:“挺近的。但是我妈妈来了,她这时候可能睡了。” “哦……这样啊。”许嘉峰故作深沉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晓菁。突然他上前一步,搂住了王晓菁的腰。 王晓菁惊了一下,瞬间就预计到他要做什么。她一阵恶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顺势握住了许嘉峰的双手,合在手心里。 “要不明天好吗?明天是周五,时间充裕一些。”王晓菁的声音动听又诱惑,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这不是她平时的嗓音,她必须要捏着嗓子才能装出细嫩的少女音来,都快恶心死自己了。 许嘉峰的目光激动得微颤着,连连答应。 “那我要回家了,我们明天见?” “好。我帮你叫个车吧。” 王晓菁执拗不过只好让许嘉峰代劳了。她客气地上了车,客气地跟他说再见,到了地方又很快发了一条微信给他道晚安。然后,王晓菁赶上了深夜最后一班公交车,坐了两站地才到她刚刚找到的新家——一个位于普陀区的群租房。 这间不到一百平的房子里挤了十五个男男女女,都是做着月薪五千以下工作的打工仔。在这里,有美容师尚可、服务员小艾、手机装配工大鹏……在这里,王晓菁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柜子,她的身份是一个小公司的前台。没有人怀疑,因为平均工作时间都超过了十五个小时的他们,根本没力气再去关心他人的生活。王晓菁默默地融入这里,泯然众人。 周五晚,正当王晓菁在星巴克里和许嘉峰请教模型时,却接到了张小美的电话:“晓菁姐,你快回来!你家被砸了!” 王晓菁放下电话,脸都白了。她顾不得和许嘉峰解释就冲去了高铁站。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时,看到的是几个小混混堵在家门口。 “姐,该还钱哎!讲好这周的哎!”一个长头发的混混一脚在地上不耐烦地画着圈。 “你先喝点水。上周刚还过啊!怎么这周又要啊?” 王晓菁一听是周红梅的声音就急了。她挤进去,从拱手端着水杯的母亲手里抢过杯子,强忍着屈辱说:“何大齐,你先喝口水。有话好好说。” 这时王晓菁看到一群人中何多也赫然在列。而何多却不敢看她,忙顾左右。 “哎,晓菁妹妹,何大齐是你叫的吗?要叫齐哥!”何大齐笑着轻轻一把打掉了杯子。 杯子滚到了何多的脚下,周红梅弯腰就要去捡。 “妈,你别捡!我来!”王晓菁捡起杯子,狠狠剜了何多一眼。 “你怎么回来了?快进家去!”周红梅推着王晓菁走。 “我不走!我们只是欠钱,没欠别的,用不着躲!”王晓菁挡在了母亲身前,说,“齐哥,我们说好了的,每个月还一次钱。你要的东西也都给你了,你不是答应不来的吗?现在我们手头上没有啊,你叫我们拿什么还?” “哎,你不用还。”何大齐舔了舔嘴唇,猥琐的目光打量着王晓菁说,“你伺候伺候我,就当抵利息了!你那张裸照我用来撸了好几天呢!” 这话一出,一众人猥琐大笑。 周红梅脸色刷白,颤抖着声音问王晓菁:“什么裸照?” 王晓菁在周红梅耳边轻声说:“没事,假的。” 周红梅把王晓菁拉到身后,恳求道:“我求求你们了!晓菁刚大学毕业,你们不要找她!你们要找就找我吧!” “老婊子!谁要找你?!” 何大齐一巴掌甩过去,周红梅跌倒在地。 王晓菁不声不吭地扶起母亲,阴沉地看着何大齐,说:“你不就是要钱吗?你等着,我这就去拿给你!” 王晓菁跑回家,很快就回来了。可她手上拿的不是钱,而是一个空酒瓶。 “都他妈的给我滚远点!否则我不客气了!”她用酒瓶指着小混混们吼道。 “哟!你来事嘛!来啊,朝这砸!”何大齐反而贴到了王晓菁面前,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王晓菁砰得一下就在一旁的墙上砸碎了酒瓶。她抓着瓶口,锋利的玻璃像刀一样怼在了何大齐的脖子上。屈辱不甘的热血涌上头,她已经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了。 “何大齐!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这事我他妈的不是没干过!” “哎你来!你来!”何大齐反而顶着酒瓶子往前走,王晓菁不断后退,“王晓菁,我知道你胆大,什么人都敢搞!你今天要敢弄出我一滴血,我就弄死你!连你妈一块弄死!” “我呸!我最恨别人威胁我了!”王晓菁晃晃手腕说,“你再不滚,扎死你也算正当防卫!” 就在这时,周红梅尖叫了一声:“晓菁!” 王晓菁下意识地一撇头,后脑勺上就重重挨了一棍,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等王晓菁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办公室的地上。她强忍着头痛欲裂爬了起来,摇晃着走了几步,才捋顺了步子。 “你还不还钱?!还不还钱?!”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吼声。然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再加上一个男人痛哭求饶的声音。 “不还是吧?你看这,看这!看到刀没有?一刀一万!” 紧接着是一声一声的惨叫。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王晓菁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口,拧开了门把手,门居然没有锁。 隔壁办公室的门大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何大齐他们拖出了办公室,一直拖到了走廊尽头,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何大齐回头看了一眼王晓菁,嘿嘿一笑。 “这么快就醒了啊?疼不疼啊?”一个阴笑的声音冷不丁在王晓菁的耳后响起。 王晓菁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血迹中。她小声道:“权叔……” 眼前站着的权叔大腹便便,穿着宽松的唐装,手腕上还戴着一串紫檀佛珠,看着像一个和气的生意人。实际真名叫何权贵,放高利贷、开夜场、收保护费,无恶不作,是当地一霸。 “这帮小杆子居然打女人,太没出息了!你别介意啊!”何权贵假惺惺说。 王晓菁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家不想还钱了?所以找你来聊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啊?”何权贵转着佛珠说。 “我没说不还啊!但是您手下的人逼得实在太狠了,上周刚要过,这周又来了。以前没这样啊!” 这时候何大齐回来了,插话道:“大哥,这小婊子就是不还钱,还戳我脖子。您看这!这!都戳破了哦!” “哎你文明点!别几把啰嗦的!”何权贵说。 王晓菁反问道:“何大齐,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不还了?” “何多说的!哎,过来过来!”何大齐冲躲在后面的何多摆摆手。 何多不情愿地凑了过来。 “何多,嫌你爸皮带抽得少了吧?”王晓菁轻蔑地一笑。 “滚你妈逼!王晓菁你别在老大面前逞能!操你妈逼!”何多突然硬气了起来,伸手就要扇她。 何权贵一巴掌扇到了何多头上说:“你们今天怎么回事?! 我吃药毛兹(Watch your mouth,嘴巴放干净点)!我刚跟我女儿学了一句洋文,你们也好好学学!” “权叔,我真没说过不还。只是以前都是月底来收,从没变过。我也不知道何大齐他们是不是真的来替您收钱的,还是拿去喝酒了。这钱我也不能乱给对吧?”王晓菁说,“他还三天两头给我发威胁短信,我想这好像也不是权叔您的做派啊。” 何权贵斜眼看了一眼何大齐,沉默了两秒,也打量了两秒,一巴掌拍到何大齐后脑勺上说:“谁让你发的?我们是正经生意,用得着这样下三滥的手腕吗?你这让我以后在江湖上怎么混?” 然后他转头又笑嘻嘻地对王晓菁说:“现在经济不好嘛。整个国家都在去杠杆,你啊知道什么叫‘去杠杆’?就是要减少贷款!连银行都在缩表!”他转头问何大齐,“是不是叫‘缩表’?” “啊?哦,是是,是‘缩表’!”何大齐说。 何权贵接着说:“所以我们也要缩啊。以前嘛厂子还在,大家都有米下锅。现在厂子倒了,只能自谋生路。这么多口都跟我要饭,都不省心。你家欠得不少,八十万,我有点等不及哎。这以后就改成每周收一次好咯。” “权叔,您说得都对,我都理解。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您也不能紧着一只羊天天薅吧?按这还钱的速度,我们家实在交不起。我家要是被整垮了,这八十万也没人能还您了,对吧?”王晓菁说。 “呵呵,小丫头嘴巴厉害嘛!要不我给你指两条路。你看到刚才那人的下场了吗?要么你跟他一样,以命抵债,我们一笔勾销。要么,你去我场子里当‘公主’,还债的钱从你每月工资里扣。”何权贵说。 见王晓菁不说话,何大齐在一旁怂恿何权贵说:“权叔,我有小娘们的裸照,她不答应我们就给她贴出去!” 王晓菁淡定地说:“我还有你的裸照呢!你回去放大了看看,PS[PS,指photoshop,是著名的平面设计和图像处理软件。]谁不会啊?” 何权贵恶狠狠地看一眼何大齐,又转向王晓菁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比你爸脑瓜灵。你爸当年就是太认死理,没什么好下场吧?你可别重走他的路。” “我这脑子也是我爸给的。”王晓菁冷笑了一下,后退了一步,蘸了一下地上的血迹,舔了舔说,“嗯……一股鸡骚味。这是鸡血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 何权贵拍了拍王晓菁的肩膀说:“小姑娘是个人才嘛,你小时候我就看你会有出息。那你替我做事吧,工资抵账!何大齐,以后没事少去烦晓菁!” 王晓菁说:“权叔,我跟您算一笔账。我现在呢,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每个月可以还您两万块钱。两、三年肯定还完了。您看我长得也一般,要是去您那工作,不一定有这么快。您说呢?” 王晓菁的性格里有种没底线的勇气。遇到难事她可以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甚至拼命的架势来,这经常叫她的对手畏惧。她的没底线也在面子这方面,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面子这回事。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她下跪解决,她会连磕头都附送上。 软弱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她可以妥协,但决不会软弱。 “哟呵,你干什么这么赚钱啊?”何权贵问。 “去另一家骗子公司工作。”王晓菁说,“骗更大的钱。” 夜深了。昏黄的灯光下,周红梅在给王晓菁的后脑勺上药,眼泪不住地掉。 “妈,我这不是没事么。”王晓菁抖了抖双手说,“你看,没有脑震荡。” “你啊,怎么比男孩子还逞强?你不要命了啊?” “那还不都是你们教出来的?我两岁时跌倒了,我爸都不扶一下。走过来和我说‘不要哭!自己爬起来!’。妈,要怪就怪你们从小就教我要坚强独立吧。” “你又乱说。两岁的事怎么可能记得?” “我记得好多事呢。” 王晓菁记得小时候王河山是如何严厉管教她的,考不好就会挨打,顶嘴也会挨打,叛逆的她罚跪罚站都是家常便饭。小时候她曾经一度痛恨那个不苟言笑、只知道工作和管教她学习的父亲。 她现在的刚硬性格也要拜他所赐。她甚至想过,自己不善于表达感情,是不是也和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有关?她的父亲不会表达,她也不会表达,两人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平常父女间会说的暖心话,到王河山死时都没说过。 “你跟你爸一个样,太要强、太倔强了,真是一个样啊。”周红梅感叹道。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王晓菁嘟囔道。孩子终其一生都会想尽办法摆脱父母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阴影。可这就像一个怪圈,越努力想摆脱的反倒越会紧跟着自己。到头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变成了当初最讨厌的父亲的样子。 “你这样子以后怎么找男朋友呢?人家不都给你吓跑了吗?” 周红梅又开始絮叨让王晓菁赶紧找个男朋友。王晓菁一听这话就以交房租为借口跑出了家门。 她慢慢爬了几层楼梯,就在楼梯口蹲了下来。昏暗的楼道灯光下,她缩起身子,连人带影子一起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团。她其实心里怕得要死。今天的一幕幕让她又想起往事的一幕幕。拳打脚踢和辱骂很少会出现在一个正常的少年时期,可她却经历过很多次。 她不能在那些强硬的、无理的势力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她有母亲要去保护。今天的屈辱和她过去受过的很多次一样,只会让她变得更加坚强和“圆滑”。她坚信聪明会战胜无赖,耐心会有回报。她虽对善有善报持有怀疑,但却坚信恶有恶报。 只是她等待得太久了,不知道那一刻究竟何时会到来。 王晓菁敲开了房东何全家的门,意外看到何多居然也在家,只不过是跪在桌前,在听何全教训。 何全曾经是王河山的好友,现在以开出租为生。本来靠着这两套小房还能收点房租,现在也因为低价租给了王晓菁母女捞不了几个钱。 “晓菁啊,你来得正好!唉,气死我了!有人看到这臭小子今天又和那帮混混在一起!”何全指着何多的手都在发抖。 “我没有……”何多底气不足地说。 何全一脚就踹倒了何多:“你个逼养的又撒谎!我揍死你!你看看人家晓菁,你再看看你!你是不是就盼着气死我,好一个人拿拆迁费啊?!” 何多歪倒在王晓菁脚下。王晓菁绕开他,把几张票子放在何全面前说:“何叔,那人一定是看错了。我今天看到何多和小美腻在一起呢,您不信去问问小美。” 何全愣了愣,何多也愣住了。 王晓菁下楼去擦三轮车,何多也跟了出来。 “哎美女,你不要以为我会感谢你哦。” “那你跟着我干嘛?” “我就是看看。干嘛?不能看啊?这是我家地盘!” “何多,没有白给的便宜。我替你遮着,是要回报的。” “哟!吊还知道和我讨价还价?你说说,我听听。” “我人在上海,我妈照顾不上,我怕那帮家伙会欺负她。” “行了行了,就是这个吊意思啊?我知道咯!我帮你和他们说说,保证不伤你妈!” “就是这个意思!谢了。”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啊能不要怂恿小美去上海?待在这里多好!吊马上一拆迁,我们都要成百万富翁了。她老瞎跑什么啊?” “我不会怂恿她的。不过她要瞎跑,谁都拦不住。怎么?你怕了?” “胡扯!我怕过什么?!” “就是嘛。她要去上海,你也来就是咯。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你在上海不一样等拆迁?”王晓菁胡乱抹了抹何多乱草一样的头发就走了。 然而麻烦很少单独找上门,麻烦从来都是成群结队来的。王晓菁刚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摆平家里的事,就收到了一堆朱莉的催促邮件和电话。她不敢当着周红梅的面回复。在回上海的大巴,她回了电话才得知原来客户要求下周就看模型,而罗锐恒周一就要看初稿。 王晓菁心急火燎得想撞墙。此时已是周日下午了,她到哪去变出一个模型来呢?齐佳这个项目,看来一点都不“万事齐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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