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Ⅲ

凶人馆谜案  作者:今村昌弘

醒过来后,我看见陌生的天花板,瞬间以为自己的灵魂进入了他人体内。但是在干净洁白的床单上坐起来的身体的确属于我自己,于是我产生了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动静,门帘另一头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下一刻,布帘就被拉开了。

“太好了,身体没事吧?”

听到羽田老师的声音,恐怖的光景顿时复苏。

傍晚的中庭。

散发恶臭的焚化炉。

火焰中的脑袋。

医生弯下腰与我对上目光,小声说道:

“冷静点,圭看见的不是人,是实验用的猴子。”

猴子。

听了医生的话,我不那么害怕了。但那个光景依旧残忍。

“是不木老师的猴子吗?”

“对呀。好像是有人拿走了准备集中销毁的尸体。害你看见可怕的东西了呢。”

刚才虽然信了医生的话,可我渐渐开始怀疑那可能不是真的猴子。

“猴子头没有那么大呀。”

医生为难地闭上了嘴。

“医生,请你别糊弄我。那应该是个孩子吧?”

“不是的,圭,你冷静想想。如果那是这里的孩子,肯定会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说谎没有意义。”

被她这么一说,的确很有道理。

“那真的是实验用的猴子。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不木老师的实验竟让猴子长到了这么大。听说他平时甚至不让助手靠近。”

我从来没见过医生如此困惑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要砍头下来?他们是这样处理实验动物的吗?”

医生又一次语塞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其他孩子,让治那边我也吩咐过了。”

接着,她开始解释:“当实验者判断实验动物无法复原后,会先用药物令其进入睡眠,然后实行安乐死。绝不会把头砍下来。可是所长去质问不木老师时,他坦白说,实验用的猴子变得过于强韧,很难杀死。”

医生说话很慢,像在边说边选择措辞。

“把药量加大到三倍都没什么效果,直接刺穿心脏也要几十分钟才会完全死亡。据说有只猴子还没完全死亡,伤口就痊愈了。为了保证死亡,只能切断头部。有人偷走猴子的头部,扔在焚化炉里烧了。”

难以置信。都说蟑螂脑袋被踩碎了还能动。可是,那样的猴子岂不是成了“不算猴子的东西”?

这有点像让治之前说的“战死的武士四处寻找自己的首级”,让我感到更加毛骨悚然。

“所长他们要求不木老师提交实验的详细数据,但他怎么都不愿说。”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木老师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吗?

“要是被人知道我对小孩子说这些,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你就忘了吧。哦,我也问过让治了——其他动物不是你们放进去的吧?”

我皱起眉,不明白羽田老师的意思。

“其他动物?”

“其实以前也有人在焚化炉里烧动物的尸体。”

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

“为什么要问是不是我们放进去的?难道那些不是不木老师的实验动物吗?”

“不是实验动物,而是老鼠和小鸟。那些动物尸体上都有被虐待的痕迹。”

“为什么要怀疑我们啊?”

我不服气地说道。医生弯下高大的身体,对我道了歉。

“对不起,圭,我不该无缘无故怀疑你。你醒来之前,所长把孩子们召集到体育馆说明了情况。”

所长很少在我们面前说话。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发现动物尸体了,而且都是在焚化炉里。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大人们不需要在机构内部处理杀死的动物。他们可以自由进出,大可以埋到深山或是树林这种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可是……

“真凶是不能随便出去的孩子,对吗?”

“现在判断还太早了。”医生先提醒一句,然后说:

“对我们来说,捕捉动物其实非常困难。当然也不能排除使用了陷阱的可能性。”

跟我们这些身体能力超群的孩子不一样,大人们连一只老鼠都很难捉住。至于小鸟,恐怕只有我们才行。

“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不知道。不过,如果真凶是孩子,为了那孩子着想,也必须制止这种行为。”

医生虽然站在保健室里,却掏出了香烟,又因为找不到烟灰缸,一直拿在手上摆弄。

“捕捉动物并杀害,这是那孩子发出的信号。从小生活在狭小的空间里,有可能对心灵造成很大的负担,有的孩子也许会因为得不到普通人的关爱而陷入痛苦。我们既是研究者,也代行了父母的职责,因此要加倍注意。”

父母……父母。虽然正在谈论的话题很沉重,我听到那个字眼还是格外高兴。原来不仅是让治,医生也把我们当成了家人。我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羽田老师又温柔又可靠,仿佛兼任了父亲和母亲的角色。

“虽然我曾经是个失败的母亲。”

我知道,医生进入这个机构前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那不是交通事故吗?不能算医生的错。”

“交通事故本身的确不是我的错。可我当时过于专注研究,把五岁的孩子扔在爷爷奶奶家,没怎么关心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心里的寂寞。就因为这样,我没想到他会为了连我自己都没想起来的生日,一个人跑出去买礼物。”

接着,医生又喃喃道——回家路上,他就被车撞了。

虽然孩子很快就被送到了医院,但由于头部受到重创,他一直昏迷不醒,三天后还是死了。那孩子到死都没有放手的、系着蝴蝶结的漂亮花束跟遗体一起纳入了棺中。

医生说,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两大悔恨。

后悔没有多给儿子一些关怀。

后悔人体不能再强韧一些。

那样一来,儿子也许就不会死了。

这些后悔让医生选择了离婚,更专注地投身研究,最后被这个研究所看中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竟然能一下拥有这么多孩子。所以啊,无论你有什么烦恼,就算没有烦恼,也要多找我说话哦。”

正如医生所想,也正如让治所说,我把大家都当成了家人。就算这里的生活有一天会结束,大家会各散东西,就算最后无法被当成普通人看待,我也拥有“这里”的回忆。我始终是这个大家族的一员。

想到这里,我记起了一件事,虽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

“前天晚上我在中庭看见不木老师跟一个孩子说话了。”

“跟一个孩子?”

“嗯。我没听见内容,但他看起来很激动。”

医生沉默了片刻,认真地看着我。

“别的孩子有提到过不木老师找他们说话吗?”

“没有。”

“谢谢你。要是还注意到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虐杀动物的人,还有不木老师的神秘研究和奇怪举动。我觉得这些事情背后有所关联,那天晚饭都没怎么吃东西。

“哦,所以才说那是猴子的脑袋啊。真恶心。”

听我说完之前跟羽田老师的对话,让治看起来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惊讶。

“我上回不是说这里曾经挖出过很多脑袋吗?没想到过了几百年又发生跟脑袋有关的事情,这个地方搞不好被诅咒了呢。猴子博士肯定害怕这个,才会砍掉脑袋以免尸体活过来。”

我见让治又要开始讲鬼故事,赶紧打断他,询问自己晕倒后发生了什么。

让治说,他们集中到体育馆时,大人都散发着凶神恶煞的气息。

“如果我是真凶,可能会觉得他们要抓住我严刑拷打了。”

所长说明动物被杀的情况时,列队站好的孩子们都从周围大人锐利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整个体育馆笼罩在异样的氛围中。

后来,他们的生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对孩子亲切温和的研究员和工作人员突然疏远了,目光中还隐藏着看到未知生物的恐惧。

不仅如此,研究所的管理也越来越严格,熄灯后还在不同宿舍走动、偷懒不打扫教室卫生之类平时不怎么被管束的行为,现在都不能做了。大人对孩子说话时,也明显用上了强调双方立场高低的管教式态度。

随着机构前来视察的日子临近,那种气氛越来越明显,包括我在内,孩子们只要碰面就会议论:“最近好奇怪啊。”

那天以后还发现了好几次动物的尸体,孩子们都在传大人渐渐有了危机感,但我不知道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抱有不知该称为乐观还是愿望的想法,认为大人之所以如此紧张,都是因为重要的视察之前发生了那种事,只要视察顺利结束,日子就能恢复正常。

但是让治说,除了视察临近,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他比任何人都讨厌现在的气氛,昨天还因为跑到女生宿舍来表演新学的魔术,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

放学后,我正要回宿舍,却被让治拉住了。

“我们调查一下吧。虽然医生的研究室很隔音,但所长的房间就算在门外,里面的说话声也能听得很清楚。”

让治一直很喜欢在机构里探险,四处寻找隐藏的地方,或是偷听大人说话。虽然这种行为不值得赞扬,但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答应了。两个人齐心协力,应该不容易被发现。

我们朝着研究大楼二层所长的房间一路小跑,途中一次都没有遇到大人。

他们好像在开例会,房间里传出了所长洪亮的声音。

“不可能中止!只要这次视察能得出结果,国家就会拨预算了。怎么能因为小孩子的恶作剧就这么放弃呢!”

我站在走廊的稍远处盯梢,让治则把耳朵贴在门上。不过从我这个位置也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可是本部也提出要保持谨慎,毕竟那个预言以前从未落空过。”

“没想到她预言的大量杀人竟然就在视察当天啊。”

预言。大量杀人。

听到那一连串意想不到的话语,我和让治面面相觑。

“胡扯!肯定是有人忌妒我们的研究成果,想从中作梗!”

所长大喊大叫,像是想打消所有人的疑虑。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是羽田老师。

“这座研究所在机构里是最高机密,那边的研究也在远离人烟的深山里展开,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应该不是故意破坏。”

“本部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们到现在还没分析出那个先见的能力究竟是什么原理,根本称不上科学吧。”

“但的确没有发现将其判断为骗人的要素。听说机构已经投入相当数量的人员验证了预言的真实性,不能轻易忽视。”

过了一会儿,里面又传来另一个人无奈的声音。

“……那我们也不能提出中止视察吧。”

“如果这么做,等于自己否定了研究的安全性。我们的愿望就……”

对话就此中断,让治朝我走了过来。应该是时候撤退了。我们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离开了研究大楼。

“刚才那些话,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

既然所长和羽田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只能相信。

最近大人们那么紧张,肯定是因为这个。其他研究设施的预言者预言这里会发生大量杀人,所以他们怀疑孩子中间混入了危险人物。

我不是没想过大人也可能行凶,但很快回忆起了公太之前说过的话。我们的身体机能已经超过了普通大人。在他们眼中,孩子是凶手的情况更可怕。

“那能不能延后视察的时间啊?只要能避开预言那天,大人也就放心了。”

“刚才不是也说了嘛,不行。”

“为什么?”

让治生气似的大声说道:

“如果跟他们说这里可能发生凶案,请换个别的日子,那不就等于承认我们这里有危险人物了吗?而且我们一直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如果他们怀疑哪个孩子思想很危险,那……”

对啊,我们都在同一个地方接受了同样的实验,受着同样的教育长大。我们都是研究对象,如果其中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和感情,那就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有同样的危险。

“那就不是增加预算或者得到承认的问题了……”

“没错,这个地方,搞不好这个研究本身都要被撤销。”

所以大人们才如此紧张。如果预言百分之百准确,那就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不过,他们对预言的绝对性好像还存有疑问。现在继续研究的唯一道路,就是照常接受视察,打赌预言会落空。

“如果研究被撤销了,我们该怎么办啊?会被分开吗?”

让治没有回答,只有宿舍那边孩子们的欢笑声乘着风传过来。

“圭,我……”

等到让治开口时,他脸上满是极力掩饰内疚的表情。

“其实我看到了。在焚化炉发现猴子脑袋的前一天晚上,我出房间上厕所时,有人偷偷摸摸跑出宿舍进了中庭。我猜,那应该是公太。”

听到那句话,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没在中庭见到公太。

公太偷偷摸摸下来干什么了?

杀动物?见不木老师?

如果是真的,公太应该也能请不木老师拿猴子脑袋给他。

公太对我说过力量的重要性。

莫非要在视察当天大开杀戒的也是……

“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告诉医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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