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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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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经常被重复却又不时被忽略的真相是:假如你告诉一个小孩,他无所不能或一事无成,不管最后是哪个结果,你很有可能是对的。 班特毫无领导风格可言,他只会大吼大叫。亚马待在男童冰球队期间,班特一直是他的教练。如果戴维在下一季获得了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的职务,而班特刚好在亚马进入青少年代表队时成为青少年代表队的教练,亚马可是会担心不已的。他无法再忍受这名男子两年,就算为了冰球,他也做不到这一点。班特对策略或技术都毫无了解,他只认准一切都是战争,他在赛前做的唯一激励性喊话就是大吼,让他们“攻陷城堡!”或者高喊他们可“不能被打败!”要是这些十五岁球员手上拿的是斧头,而不是冰球杆,他的执教方式仍然会一模一样。 显然,这种情况对队上其他人而言更难接受。当你是球队一哥时,你能够避开大部分的问题,而亚马在这一季已然成为球队一哥。当班特大喊“阿札,你做完变性手术的那些疤痕又在痒了是吗?!”或是“耶稣基督啊,你的动作比孕妇还要慢!”的时候,札卡利亚就得忍受班特那受到专利权保护的飞沫喷泉侵袭。然而,亚马已经挺过来了。一想到自己在十二个月前几乎要全盘放弃的情景,他就不确定对自己的继续努力是否感到快乐,或是对自己几乎决定放弃冰球是什么感觉。 他唯一能记得的就是自己累了。对战斗、对每个朝他大吼大叫的人、对承受这么多的羞辱与虐待感到疲倦,对更衣室感到疲倦。有那么一次,青少年代表队球员就在训练时偷溜进更衣室,割烂他的鞋子,将他的衣服扔进淋浴间。他努力想证明自己不只是他们所称呼的那样:来自洼地、清洁工的儿子、太小、太软弱。但他对于证明自己也已感到疲倦。 有天傍晚,他在训练结束后回到家,足足四天没出房门一步。他的母亲很有耐心,让他独处。她只在第五天早晨准备去上班前打开他的房门,说:“你可以和那群熊一起玩,但是,那并不代表你得忘记自己是一头狮子。” 就在她亲吻他的前额、将手放在他心口上时,他低声道:“妈,我好辛苦。” “要是你爸爸看见你打球的样子,他一定会引以为傲的。”她回答道。 “爸爸可能根本不知道冰球是什么……”他说。 “这就是为什么!”她提高音量。她是个女人,对自己从来不提高音量而感到非常自傲。 那天早上,她顺利清扫完看台、走道和办公室,走到更衣室,工友就在那时经过,温和地敲了敲门柱。她开门时,他朝冰球场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亚马已经将手套、帽子和夹克放在边线之间。他也正是在那天早上领悟到,跟这群熊比赛时,要想打得更好,唯一方法是:不能照着他们的方式打。 戴维坐在看台最上层,现年三十二岁的他,窝在冰球馆内的时间远超过待在冰球馆外的时间。有许多原因让他喜爱冰球,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是就他所知最复杂的事物。弄懂它只需一秒钟,要想精通此道却得花上一辈子。 戴维成为教练时,一整季苏恩都逼迫他从看台最高处的这些座位上观看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每场比赛。现在,他已经摆脱不掉这个习惯了。从这个角度看,冰球是很不一样的。事实上,苏恩和戴维对球队问题所在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们只是对答案有所争论。苏恩想把球员们尽可能留在各自的年龄层里,让他们有时间弥补自己的弱点,建立一支没有任何缺点、全面、专注的球队。戴维认为,这种态度只会打造出一支没有优秀人才的球队。苏恩相信,获准和较年长球员打球的选手只会靠精力取胜,而戴维却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不希望整支球队的球员都在做相同的事情,他要的是专家。 苏恩恰如熊镇的写照:坚持陈旧的信念,认为不应该让任何一棵树长得太高,天真到相信苦干足以弥补一切。这使得球会排名向下直坠的速度和镇里失业率向上攀升的速度一样快。光靠苦力的劳动者是不行的,得有人出主意才行。唯有围绕着明星打造的团队才能发挥战斗力。 在这个球会里,许多人认为冰球中的所有事物应该“保持常态”。不管是何时听到这种话,戴维都感到想把自己卷进地毯尖叫到自己的声带喊破音为止。说得好像冰球始终没发生过变化似的!冰球刚发明时,你甚至不能将橡皮圆盘往前传;仅仅在两代人以前,所有球员都不得佩戴头盔。冰球就像其他任何活生生的有机体一样:它必须求变、求新,否则将是死路一条。 戴维已经记不得自己为了这一点和苏恩吵了多少年,但当他在那几个心情最差的晚上回到家时,女朋友常会嘲弄他,问他:“又和老爹吵架啦?”一开始还挺有趣的,当戴维开始担任教练时,苏恩的地位可不仅仅是个教练,他可是一个楷模。在一个冰球球员职业生涯的尾声,一连串的门看似无止境地关上,而他总是站在了错误的一边。戴维无法脱离团队生活,不能没有身为团体一分子的归属感。当伤势使他在二十二岁就不得不离开冰球场时,唯一理解他的人就是苏恩。 苏恩在教导戴维成为教练的同时,也教导彼得成为体育总监。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们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戴维可以对着一扇门吵架,而彼得对冲突畏惧得要命。苏恩希望他们俩能够互补,但他们俩只培养出对彼此的厌恶。 事实上,戴维多年来感到最可耻的是:他从来没能摆脱那种嫉妒感,当苏恩与彼得走进彼得的办公室而没有邀请他时。他对体育中同袍情谊的热爱建立于对被排挤的恐惧之上。所以,他最后做出了所有胸怀抱负的学生都会对老师做的事情:反叛。 他在二十二岁时开始执教这群七岁的小男生,凯文、班杰与波博也在其中。现在,他已经教了他们十年,将他们打造成全国最强的青少年代表队之一。他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保持对苏恩的忠诚了。球员更重要,球会的利益至上。因为,这才是冰球的基础:团队胜于个体。戴维深信,这就是那些从来没踏进更衣室一步的学者不了解这种文化的原因。那些人日复一日地对媒体放炮,大谈“精英主义”的危害。他们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也太神经质,看不见将团队利益置于个体之上的优势。 戴维知道,当自己取得苏恩的职务时,小镇里的人们会说些什么。他深知,他们当中很多人会很不爽。但是,他们会对比赛结果感到满意的。 班特鸣哨,示意训练结束。他吹哨的位置是如此接近札卡利亚的耳朵,使得他跌在自己的球杆上。 班特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道:“就跟平常一样,今天训练表现最糟糕的是札小姐。所以,请你把橡皮圆盘和路锥都收好!” 班特走下冰球场,将其他小男生的团队训练抛在脑后。几个人对札卡利亚嘲笑起来,他试图对他们比中指,但当你戴着冰球手套时,你会发现比个中指竟是如此困难。亚马已经开始在冰上兜圈子,收集橡皮圆盘。他们的友情始终是如此:只要札卡利亚被留在冰上,亚马就不会离开。 一旦班特离开视线,札卡利亚便愤怒地站起身来,模仿他那夸张的向前倾的溜冰姿势,同时猛力抓挠着屁股:“把橡皮圆盘捡回来!守住城堡!不要被打败!不准在我的冰上撒野!守住……什么?这是什么……” 他试着倒退并跌回亚马身上,但亚马灵巧地闪到一边,微笑着,放任札卡利亚摔在空荡荡的球队板凳席上,跌坐成一团。 “你想留下来看青少年代表队练球吗?”即使亚马知道阿札从来不会这样做,他还是这样问。 “你明明就是在说凯文,不要再讲什么‘青少年代表队’了。我知道,他是你的偶像。亚马!其实,我有我的人生要过!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啊!好好欢笑,好好地去爱!” 亚马叹息一声道:“好吧。算了……” “亚马,凯文·恩达尔怎么着你了吗?”札卡利亚喊道。 亚马烦躁不安地用冰球杆敲着冰面。 “那你周末想不想找点事做?” 他真的努力让自己提问的口吻听起来毫不在乎,仿佛他其实没有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札卡利亚从板凳席上起身,他的样子很像刚被蘸了镇静剂的箭射中的小象。 “我刚买了两款新游戏!但是你得戴你自己的耳机,因为你上次刚把我的另一个耳机搞坏了!” 札卡利亚打游戏打输的时候勃然大怒,将耳机往亚马身上砸,亚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用前额弄坏了耳机。亚马看起来被朋友的这种说辞搞得很不痛快,他清了清喉咙,把最后几个橡皮圆盘收拾好。 “我只是在想,我们可以……到城里晃晃。” 札卡利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听到他的朋友建议在彼此耳朵里灌毒药。 “晃晃?去哪里晃?” “就只是……去晃晃。大家都会去……晃晃。他们都这么做。” “你是说玛雅会这么做?” “我是说大家都这么做!” 札卡利亚穿着冰球鞋起身,在冰上踮着脚跳起舞来,唱道:“亚马和玛雅,坐在小树下……” 亚马将一块橡皮圆盘狠狠地砸在他身旁的木板上,但仍忍不住笑了起来。 戴维和班特站在更衣室外的走道上。 “这是一个错误!”班特坚持。 “就算这听起来再怎么不可能,我也已经听够你的回答了。把青少年代表队的人召集起来,准备练习。”戴维冷冷地回答。 班特拖着笨重的步伐离开。戴维按揉着太阳穴,班特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助理教练。戴维可以容忍叫嚣与骂脏话,因为那就是更衣室文化的一部分,而且,亲爱的上帝,队上就是有些家伙真的需要在训练时让一个暴君压着,这样他们才能各就各位。假如由班特来接管青少年代表队的阵容,戴维还真不知道事情该怎么运作。他所掌握的冰球知识跟看台上吵闹的观众差不多。当你走在大街上,拿起石头随便一扔,被砸中的任何人只要还有脉搏,他知道的冰球知识都和看台上的观众一样多。 亚马和阿札走近时还笑闹不已,但他们一看见戴维,就突然沉默下来。他们俩拼命往墙边缩,这样才不会挡了他的路。戴维举起手时,亚马显然大吃一惊。 “你叫亚马,没错吧?” 亚马点点头,解释道:“我们……我们只是在收齐橡皮圆盘……我们只是有点弄乱了……我是说,我知道阿札在模仿班特,可是这只是在开玩……” 戴维一脸困惑。亚马大口吸气。 “其实,如果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就……什么事也没有。” 戴维微笑起来:“青少年代表队练球的时候,我看见你坐在看台上。你比其中一些球员还常在那里出现。” 亚马心虚地点了点头,说:“我……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学习。” “这样很好。我知道你在研究凯文的动作,他是个好榜样。你应该仔细看看在任何一对一情况下,他是如何盯住后卫的冰球鞋的。只要他们的冰球鞋转向、重心转移,凯文就会轻敲橡皮圆盘,开始行动。” 亚马沉默地点点头。戴维直视他的双眼,这个小男孩并不习惯成年男子的这种目光。 “大家都看得出来你速度很快,但你需要练习射门。你要练习等待守门员移动,逆势射门。你觉得自己能学会这一点吗?” 亚马点点头,戴维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很好。赶快学,因为十五分钟以后,你就会和青少年代表队一起练习。去更衣室,拿件球衣出来。” 亚马的手本能地贴近其中一只耳朵,他仿佛想把耳朵清理干净,以确保自己没听错。戴维已经走远了。 等到教练从转角处消失,札卡利亚才用双臂扣住朋友的颈子。亚马的呼吸相当急促。札卡利亚清了清喉咙说:“就算是这样,亚马,说认真的……如果你可以选择和玛雅睡觉,或是和凯文睡觉,你会选谁?” “少来。”亚马笑道。 “我只是确定一下!”札卡利亚坏笑着,然后拍拍他的头盔,咆哮道:“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的朋友,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亚马做了一次和冰球馆后方湖泊一样深的深呼吸,第一次走过男童冰球队的更衣室,走向通往青少年冰球队更衣室的门槛。嘘声和咒骂声旋即像飓风般朝他扫来,他们齐声大骂:“该死的蛆虫,给我滚出这里!”然而,就在戴维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一切顿时归于沉静,甚至可以听到下体弹力护身掉在地上的声音。戴维朝班特点点头,班特不情愿地将一件球衣扔向亚马。它臭气熏天,但亚马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他最要好的朋友站在走道上,站在外面。 在冰球世界里,是没有“几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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