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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这天是星期六,一切都将在今天发生。最好和最坏的一切都将在今天发生。

早上五点四十五分,玛雅翻遍了厨房的橱柜找止痛药。她爬回床上,在安娜身旁缩成一团。安娜发着高烧,流着鼻涕。就在安娜踢她、带着睡意呢喃时,她几乎快入睡了。

“弹吉他给我听。”

“闭嘴。”

“弹吉他给我听!”安娜咕哝着。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希望每次一提出要求,我就弹吉他给你听,还是希望我用这把吉他打死你?”

安娜生了很长一阵子的闷气。随后,她用自己始终冰冷的脚趾谨慎地触碰玛雅的大腿。

“拜托啦。”

于是玛雅便弹起吉他。安娜喜欢在这把吉他的乐声中入睡,而玛雅爱她。入睡前,安娜在头痛与咳嗽中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她身体的感觉来看,她今天真该整天都在床上休息。

最后她将会希望,自己曾选择这样做了。

当彼得将那辆小轿车停在厂房外时,庭院里一片漆黑。这座厂房是标示小镇界限的最后一座房屋,森林随后接手,掌管了城市以西的地域。他睡了三个小时,相当焦虑,感觉受到压迫一样。

他孩提时代的好友戈登站在一座照明不良的车库内,正屈身查看一辆福特车的引擎。那辆车是如此老旧,以至于它看起来需要魔法,而不是螺丝扳手。他以“雄猪[戈登(Galten)在瑞典语中意为“雄猪”。]”的名号著称,因为他打球的架势活像一头雄猪。他的身高和彼得相仿,却比他胖了一倍。自从他们不再是冰球选手以后,他的腹部或许变得比较松软,但他的双臂与肩膀看起来仍然非常坚硬,硬到像是用铁打出来的。即使车库的门敞开着,他仍然只穿着一件T恤。他握了握彼得的手,对彼得没有任何东西来擦拭留在他皮肤上那黏稠、由油污和灰尘构成的混合物的不适感视而不见。他非常清楚,那黏稠的污渍会让他的朋友抓狂。

“我刚才在想,米亚说过你昨天会把车开过来。”他朝那辆车露齿一笑。

“我本来是想这样做的。”彼得承认,尽可能地控制表情,以免流露出对手指上污渍的恐慌情绪。

戈登干笑一声,递给他一块抹布,抓挠着胡须。他的胡须浓密,又未经梳理,已经变得像一顶毛茸茸的巴拉克拉法帽。

“不开心吗?”

“她并不怎么快乐,我们姑且这么说吧。”彼得承认道。

“要来点咖啡吗?”

“你有现煮的吗?”

戈登轻声笑了起来:“现煮的咖啡。你现在已经加入上流社会了啊?角落有些即溶咖啡,还有开水壶。”

“我看还是算了。”

戈登经过时刻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彼得脸上露出恼怒的微笑,将手拭净。四十年的朋友,一模一样的笑话。戈登拾起一个手电筒走进院子,彼得站在他身边颤抖着。他深切地感觉到一种不充足感,一种只会在他看着另一名同辈男子修理他妻子的车时,折磨某一辈人的不充足感。戈登挺直脊背,避免用艰涩的技术性词汇和彼得说话。

“这太容易了,波博醒来就能弄好。你可以在九点钟回来取车。”

他走回车库,心不在焉地拾起福特车的其中一个车轮,让这个动作在彼得眼里看起来就像将纸板塞进资源回收箱一样有挑战性。很不幸地,波博传承了父亲的蛮力与平庸的溜冰能力。戈登在球员时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防守员,但苏恩总是叹息不已:“那小子竟然能在蓝线上滑倒。”

“也许你今天应该让波博稍微睡久一点,今天下午有重要的比赛。”彼得说。

戈登扬起一侧眉毛,没有正眼看他。他用手擦了擦脸,拭去汗水,在胡须上留下光滑的油痕。

“要将你的车修好,需要两个小时。假如你九点钟来取车,波博就可以等到七点再开工。这样算是睡懒觉了吧。”

彼得张开嘴,但一语未发。冰球比赛就是冰球比赛,但明天这家人仍然必须再度起床,挣口饭吃。波博是个可靠的后卫,但还远远达不到职业标准。这家还有两个更年幼的孩子,而全球经济可是不等人的。熊鄙弃森林,其他人鄙弃熊镇。

戈登主动提议载他回家,但他宁愿步行。他需要平静下来。他走过工厂,这家工厂提供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少。他经过那家大型超市,它打垮了所有的小型商店。他转向那条通往镇中心的路,而后走上主购物街。随着每个季节过去,购物街变得越来越短。

拉蒙娜撑得够久才领到她的退休金,但是自己开酒吧的一个好处是,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停止工作。她从母亲手里接过毛皮酒吧,而在此之前,这家酒吧由她的外公掌管。酒吧看起来仍然跟以前一样,但外公过去习惯在室内吸烟;而现在,拉蒙娜则在户外吸烟。她会在早餐前抽上三根烟,并在第二根烟将熄灭的烟蒂上点燃最后一根烟。那些每晚在这里赊账喝啤酒、打撞球的小伙子都多情地称她“万宝路妈咪”。她没有子女,霍格无法生儿育女,可能他也不需要子女。他常说:“除了拉蒙娜以外,他唯一想要的家人就是来自体育界的‘家人’。”有人曾经问过他,是否有什么不喜欢的运动。他答道:“政治,他们应该停止在电视上播放政治。”假如家里失火,他会优先救拉蒙娜出来,但她被救出来时,必须抓住他们的熊镇冰球协会季票才行。这项荒谬的运动是属于他们的。看台曾见证过他最响亮的欢笑声,以及他拥抱着她的那最暖热的双臂。抽烟的人是她,得了癌症的人却是他。“我受到一种讽刺的疾病困扰。”他愉悦地宣称。拉蒙娜拒绝让任何人说他已经死了。她说他离开了她,因为这就是她看待这件事的方式。就像背叛。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她就像一截裸露在雪中、没有任何树皮的树干,毫无保护。

她已经学会如何打发时间。她只能这样做。当工厂的下午工作班次结束时,毛皮酒吧里就挤满了被她称为“小男孩”的年轻男性,而警察和球会则用更难听、更不堪的话称呼这些人。他们很能作怪、搞破坏,但他们对拉蒙娜的爱唯有霍格对她的爱可以比拟,而她也知道,她有时候太过保护他们了。熊镇孕育出了一批批强悍的人,生活的条件并没有使她的小男孩们变得比较温柔,但他们是唯一能使她忆起霍格的人,而这也是她记忆能达到的极限。

死亡与充满关爱的灵魂会让人做出怪异、使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她仍住在酒吧楼上的公寓房里。在对街那家小超市破产以后,在较远处那家民生用品量贩店库房开货车的几个年轻人便帮她买食品,而她的活动范围就以门口的烟灰缸为界限。霍格离开她已经十一年了,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每场比赛,就算门票售罄,看台上总是有两个座位是空着的。

彼得从远处就看到她了。她迎接他进入酒吧。

“先生在找些什么吗?”拉蒙娜问道。

她日渐老迈,但就像她的酒吧一样:一如往常。那些不喜欢毛皮酒吧为城里混混们提供一处乐园的人把她说成是个使人不快、有着社交恐惧症、即将失去理解能力的老太婆。但现在,即使彼得极少见到她,但每回见到她,他仍然像是在一趟漫长的旅途后回到家里一样。

“还不知道。”他微笑着。

“因为比赛紧张吗?”

他无须回答。她用鞋底蹍熄第三根香烟,将那根烟的残余部分塞进包装盒,向他提议:“来杯威士忌?”

他朝天望去。这座小镇很快就将醒来,太阳似乎预示着:它今天将会较早起来。所有人醒来时都抱着一个梦想:这场青少年代表队的比赛将使一切完全改观。它是否能让区政府再次将关爱的眼神投向森林间,为这里招来冰球高中,或许还一并迎来购物中心;可以把路标改成“请遵循路标,略过赫德镇”,而不是现在的“假如你要到熊镇来,那你已经开得太远了”?彼得已经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别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对此是否还抱有信心。

“我想来杯咖啡。”他说。

拉蒙娜声音嘶哑地咯咯笑着,挪下楼梯,进入酒吧。

“你就像那些老爸有点过于喜欢威士忌的儿子们一样:要不就是喝得和父亲一样多,要不就是完全不喝。有些家庭里,这是完全没有中间地带的。”

彼得满十八岁前来到毛皮酒吧的次数多于他满十八岁以后光临的次数。他常得把父亲扛回家,当父亲喝醉时,有时他还得协助他赶走来自赫德镇的催债者。现在,这里的情景看起来和当时一模一样。现在这里的烟味稍微没那么重了,考虑到一间地窖酒吧里烟味应有的强度,这样的变化可不怎么正面。当然,它现在是空荡荡的。彼得从来不在晚上到这里来,这对表现不如预期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体育总监来说,不是什么合适的好地方。酒吧里面的老头们始终有许多话可说,但现在,年轻男子们的嘴里只会冒出一堆狠话。这座小镇的表面之下,存在着某种始终挥之不去的暴力。在成长过程中,彼得从来没有察觉到这种暴力,但自从他从加拿大回来后,他越发强烈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些在经济上、冰球领域与学业上的失败者散发出一种沉默的愤怒,而这些领域也不在意为他们寻找出路。现在,他们被称为“那群人”——虽然没人听过他们这样称呼自己。

冰球队的球迷后援会的名称始终叫“棕熊”。就官方意义而言,它只属于在毛皮酒吧里鬼混的男人,地位就像老年人、学前班教师和婴幼儿的父母在看台的座位一样稳固。“那群人”无须会员卡与T恤即得以存在。这座小镇够小,足以隐瞒大秘密,但彼得仍然知道,这帮人即使是如日中天之际,人数也不过三十到四十人。即便如此,这样的人数已经足够促使警方加派针对甲级联赛代表队比赛的监控人力,以保安全。从其他城市招募而来,但在冰球场上表现得和薪资不成正比的球员们忽然出现在彼得的办公室,要求解除合同,搬离此地。地方新闻报的记者们前一天才提出关键问题,隔天早上却又不明就里地对这些问题完全无感。“那群人”使反对者们怕到不敢来熊镇,很不幸地,他们也吓跑了赞助商。二十来岁、窝在毛皮酒吧的男性已经成为这个社区里最保守的分子,他们不想要一座现代化的熊镇,因为他们深知:一座现代化的熊镇不会乐见他们存在。

拉蒙娜将咖啡杯推过吧台,敲了敲木质的吧台。

“你想说些什么吗?”

彼得挠挠头发。“万宝路妈咪”始终是熊镇最出色的心理学家。哪怕她开的药方最常是“你冷静一点,有人过得比你还糟”。

“有很多要想清楚的,就这样。”

他瞄着墙壁,墙面上挂着比赛球衣与球员照片、锦旗与围巾。

“拉蒙娜,你最近一次看比赛是什么时候的事?”

“自从霍格离开我以后,我就没再看球。那时你还是个小孩。”

彼得一只手转着咖啡杯,另一只手伸向皮夹。拉蒙娜摇手示意不收钱,而他仍然把钱放在吧台上。

“如果你不想收这杯咖啡的钱,你可以把这些钱存入基金。”

她赞赏地点点头,收下那些纸钞。“基金”就是她卧室里的收银台,一旦其中一个“小男孩”失了业、付不起账单,她就会动用基金里的钱。

“现在,你昔日同一阵线的老战友罗宾·霍特需要基金的帮助。他被工厂解雇了,经常窝在这里。”

“哎呀。”彼得咕哝道,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在加拿大时,他曾想过打电话给罗宾;当他回到家乡时,他曾再度想过打电话给他。想法是不算数的。二十年的时间已经太过久远,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样开启这段对话。他该道歉吗?为了什么道歉?要怎么道歉?他的目光再次飘向墙壁。

“冰球,都是因为冰球。拉蒙娜,你可曾想过,它真是一种奇怪的运动,那些规则、冰球场……是谁想到的?”

“总有人需要给持枪男性一种不太会对大众造成危险的嗜好吧?”老迈的拉蒙娜回应道。

“我只是说……这个阶段……这听起来也许很疯狂,但你偶尔会不会觉得,我们对它实在太过认真了。你是否想过,我们训练青少年代表队球员太过厉害了。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

拉蒙娜给自己斟满一杯威士忌。无论如何,早餐可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餐。

“那取决于我们对孩子们要求什么,以及孩子们想从冰球之中得到什么。”

彼得将杯子握得更紧。“那么,拉蒙娜,我们要的是什么?体育活动能带给我们什么?我们将一辈子赌在体育活动上,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能希冀什么?几个片刻……几场胜仗,我们在几秒钟的时间内感到自己比实际上的自己要更伟大,我们在几个片刻里幻想自己是……所向无敌、打不死的。当然,这只是谎言。当然,这并不重要。”

随后,沉默便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当彼得将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推过吧台、起身准备离开时,拉蒙娜将杯中剩酒一扫而空,嘀咕道:“体育带给我们的只有片刻。但是,彼得,人生除了片刻还剩下些什么?”

拉蒙娜是全镇最优秀的心理学家。

蜜拉收齐里欧的护具,将他的干净衣物折好,打包好他的男用运动短裤,并放在玄关。她知道,他十二岁了,该自己收拾了。但她也知道,如果让他自己来收拾,她就得在送他到训练场地以后,直接回来,再收拾他一半的私人物品。她做完这些后,还可以在电脑前坐半个小时。上小学低年级时,老师曾经在家长会上转述过里欧在被问到双亲职业时的回答:“我爸爸从事冰球工作,我妈妈负责写电子邮件。”

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核对自己清单和日程表上的各个事项,深呼吸,感到胸中似乎压着大石块。六个月前,心理学家表示这是“恐慌焦虑”。在那次之后,蜜拉再未去过那里。她感到可耻。这一生仿佛还不够快乐似的,仿佛她还不满意。她该怎么向家人解释这个字眼?“恐慌焦虑”,那到底是什么?律师、体育总监的太太、冰球妈咪,苍天可以永久见证:她是多么喜爱这三个角色。但有时候,她在驱车前往某个地方的时候,会将车子停在森林里,坐在黑暗中哭起来。那时,她想起她的妈妈,她是如何擦拭孩子们脸颊上的泪水,低语道:“没有人说过,人生会很轻松。”作为父母,总是会感觉自己像一条过小的毛毯。不管你再怎么努力想照顾所有人,总是会有人着凉。

她在八点钟叫醒里欧,他的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她要在半小时以后送他去练球。之后,她要回家接安娜和玛雅,如此一来,她们三人就能在青少年代表队赛事进行时,无偿地在自助餐馆里工作。之后,她要载里欧去一个朋友家,而玛雅肯定会去另外一个朋友家。之后,蜜拉希望彼得来得及从办公室赶回家,这样他们或许就能在他因疲劳沉沉睡去、她熬夜检查从来不曾清空过的电子邮箱并回信以前,共饮一杯葡萄酒,也许还能来上一份解冻的意大利千层面。明天是星期天,有待洗的冰球球衣,有待收拾、打包的男用运动短裤,还有等着被人叫醒的青少年。星期一是回到工作岗位的日子。老实说,她最近的工作状况简直是烂透了。讽刺的是,自从她谢绝了主管职务以后,加诸她身上的要求变得越发严厉。她知道,大家容许她在早上最晚到,下午最早下班,只是因为她是专家。但她感到自己处于最佳状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没时间,深感时间不够用。

孩子还小时,她看过许多其他家长在冰球馆看台上失控,她当时并不了解他们。但现在,她了解他们的处境了。孩子们的嗜好已经不仅仅是孩子们的嗜好;年复一年,父母亲在这些嗜好上耗费了无数光阴,做出这么多的牺牲,付了这么多的钱,这一层意义也逐渐贯穿了成年人的脑海。它开始象征其他事物,它对我们自身的失败有着补偿或加强的作用。蜜拉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她知道这只是这项荒谬体育活动中一场荒谬的比赛,但在内心最深处,她也很紧张,以至于为了彼得、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球会以及这座小镇,感到不舒服。在内心最深处,她也需要赢得一点什么。

她经过玛雅的房间,拾起地板上的衣物。当女儿在睡梦中发牢骚时,她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的额头暖热。一两个小时以后,蜜拉将会感到惊讶不已:女儿仍旧自愿甚至近乎急切地想一同到冰球馆去,而且态度十分坚决。她平常都会把自己装成殉道者,甚至可以让分叉的发梢听起来像是足以避免到冰球馆去的理由。

此后,这位母亲将无数次希望:她当时曾强迫女儿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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