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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凯文回到屋里时,玛雅仔细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起先,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小猫咪。即使他是她所见过的最受众人关注的人,他看起来还是一副被抛弃、被遗忘的样子。然后,他在厨房里一口气灌下两杯酒,和亚马与波博喊着“灌烈酒”,环抱着利特,跳上跳下,力道大到使地板震动不已,高唱着:“我们是熊!”

她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第一杯酒的,但第二杯酒就不再那么令人反感了。他不断地和利特打赌,看谁能先把自己的酒喝完,而凯文每赌必赢。玛雅放纵地笑了起来,说道:“老实说吧!你们这些冰球球员连喝酒都要比赛!”

凯文直接注视她,他的眼神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把她的评论当成一种挑战。

“去多拿点酒来。”他吩咐利特。

“对啊!利特,跑快一点,我会给你计时!”玛雅嘲讽地笑着,拍拍手。

利特直直地撞上一面墙。凯文大声笑着,笑得都快岔气了。玛雅深受他看似总能活在当下的神态吸引。在冰球场上,他除了冰球以外似乎什么都不想,而下了冰球场以后,他似乎就什么事情都不去想。他凭着天性过生活。她希望,她也能做到这一点。

她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她记得自己一连喝下三杯烈酒,打败了利特,然后站在一张椅子上,高举双手,摆出胜利的姿势,像是正高举着一座大型奖杯。

凯文喜欢她与众不同的样子。她的双眼从不停止转动,她总是在观察。她似乎深知自己是谁。他希望,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

安娜喝完第一杯烈酒以后,就不再碰酒精饮料了。她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班杰消失了,而她正是因为他才来到这里的。她和玛雅站在厨房里,但总是有人插到两人中间。每当玛雅说了些什么,而凯文笑逐颜开时,安娜就可以看见那些较为年长女孩的表情,那种介于嘲弄与死亡威胁之间的表情。她感受到利特的双手搭在她的臀上,逐渐朝下摸索着。不管她如何努力用砂纸磨去自己的棱角,不管她将自己变得多么渺小,她都永远与这里格格不入。

班杰穿越冰面,直到抵达湖中心。他站在那儿抽烟,看着整座小镇的灯火一户一户地熄灭。他双脚下的坚硬冰壳正轻微地晃动着。就算在熊镇,一年当中的这个时节在夜间独自待在这里,也已经太晚了。从小时候起,他就经常漫不经心地考虑着摔落下去、消失在下方冰冷的黑暗中。他想知道,在冰层之下,一切痛苦是否能够减轻。相当诡异的是,他的父亲竟让他对死亡毫无畏惧。班杰唯一无法理解的是,这座小镇提供无数种自然的死亡方式——森林、冰层、湖泊、严寒——而他父亲为什么感觉有必要使用来复枪?

他站在那里,直到烟气和零度以下的低温将他从里到外彻底麻痹,然后才走回城里,转向其中一座规模较小的别墅区,偷了一辆摩托车,朝赫德镇骑去。

“为什么你不喜欢冰球员?”凯文问。

“你们都不怎么聪明。”玛雅笑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真心诚意地问。

“你们先发明了下体护具,直到七十年后才发明头盔。”她说。

“我们有分先后顺序的嘛!”他微笑着说。

他们又多喝了一点酒。他们打赌时,他总是赢家。他从来没输过。

“谷仓”这个名字非常不适合一家酒吧,要是这栋建筑事实上是一座谷仓,那可能就更不适合了。然而,正如凯特雅的老板常说的,赫德镇的镇民们可从来不会盯着彼此,说:“你知道吗,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舞台上有一支乐队在演奏,台前是一小群兴味索然的中年男子,他们的醉意只会越来越浓。凯特雅站在吧台后方。这时,保安人员朝她走来。

“你弟弟有摩托车吗?”

“没有。”

保安咯咯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我会让他把车停在后面。”

凯特雅是那个总有一天会让所有人都陷入绝境的小男孩的二姐。班杰走进门时,她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她不知道,是他在找麻烦,还是麻烦在找他。她只是知道,这种事情一定是互相的。她心想,他真走运,大姐不在这里。因为她如果在场,早就拧断了他的脖子。但凯特雅没办法对他生气,她从来就做不到这一点。

“冷静点嘛,我来把那辆摩托车弄回去。”班杰承诺道,努力露出微笑。但她看得出来,他整个晚上心情一直在向下沉。

“听说你们今天赢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姐姐问他。

“你看得出来吧,我在庆祝啊。”他苦涩地回答道。

她趋身向前,用力地亲吻了他的头发。

“你去看过爸爸了吗?”

他点点头。她知道为什么所有女生会被她挚爱的小弟迷倒了。“忧郁的眼神、狂野的心,这种人只会碰上一堆麻烦。”他们的母亲这样说。这是她的经验之谈。凯特雅从来没去过父亲的坟前,一次都没有。但她有时会想到他,想象到感受这么不开心、还不能告诉任何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要对你所爱的人们隐藏一个大秘密,是很恐怖的事情。

班杰对某件事情不高兴时,他会到三姐佳比的家里和她的子女们玩,直到他不再生气为止。当他想安静地思考时,他会去探望大姐爱德莉,来到她的犬舍。但当他觉得自己受了挫折与委屈时,他会到这里来找凯特雅。她会温柔地拍拍他的脸颊,而不是大声吼他。

“假如你能代我照看一下吧台,我就能去处理办公室里的事情。之后,你可以跟我到我家。那些家伙会把摩托车处理好的。”她朝那些保安人员点点头。

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两名你无论如何都不想与其发生争执的男子会将那辆摩托车物归原主,向他说明,他一定是不小心将它留在赫德镇了。当它被拖进车库修理时,车库将免费执行维修工作。人们针对这件事所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么多。

“对了,不要碰那些该死的啤酒!”凯特雅命令道。

班杰在酒吧里绕了绕,等到姐姐进入办公室,他才开了一瓶啤酒。台上的乐队正在演奏陈年的摇滚乐主打歌,因为如果你想在赫德镇演奏,你就得这样演奏。他们的外表完全符合你的想象:体重超标、缺乏才能、水平一般。贝斯演奏者除外,他可是非比寻常的,黑发、黑衣,但仍闪亮抢眼。其他人像是拼了老命在演出,而他看起来只是在玩乐器。他就站在那儿,挤进一台电吉他与一座香烟贩卖机之间那一点五平方米的缝隙。但他正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翩翩起舞,仿佛这座“谷仓”不是世界的尽头,而是开端。

在两首歌曲之间的沉静中,那名贝斯手注意到那名头发凌乱的年轻酒保。而后,整个酒吧除了他似乎早已空空如也。

安娜走出卫生间,而利特就等在门外。他庞大的躯体压向她,试图将她挤回卫生间。要是没喝醉,他可能早就成功了。但安娜敏捷地闪开,飞奔向玄关,而他抓着水槽边缘,使自己保持直立。

“拜托!我今天传出了一个助攻啊,都没有奖励吗?”

安娜退开,眼神警觉地扫过狭窄玄关通道的两侧,就像在森林中评估逃脱路线的动物。利特双手一摊,用含混不清、沉重的声音说:“我看到你盯着班杰看的样子了。但是,没有关系。他今晚不会再回这里了,他是毒虫,你懂……懂不懂!今天晚上,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球上了!所以不要管他了,你应该多……注意我!该死的,我今天传出了一次……助……助攻,而且我们赢了!”

安娜当着他的面甩上了门,奔向厨房。她找寻着玛雅。她完全不见人影。

班杰在吧台倒酒。乐队已经停止演奏。凯特雅已经在唱机里塞了一张乡村音乐的唱片光盘。班杰是如此迅速地转向下一个酒客,杯子几乎砸在他的脸上。贝斯手微笑着,班杰扬起眉毛。

“天啊,我的酒吧来了一位音乐家。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贝斯手的头一偏,说:“一杯威士忌酸酒?”

班杰脸上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说:“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好莱坞吗?你可以领到一杯杰克丹尼威士忌加可口可乐。”

他边说话边调酒,熟练地让酒杯滑过吧台。贝斯手凝视酒杯许久,却一口都没喝,然后才承认道:“噢,对不起,我其实不喜欢威士忌,我只是想尽量装得像个该死的摇滚乐手。”

“你啊,威士忌酸酒和该死的摇滚乐不是很配。”班杰提醒他。

贝斯手的手插进头发。“我曾经见过一位酒保,他说,要是你在吧台的这一端站得够久,你会开始将所有人看成是各种不同的酒,就像占卜的灵媒所玩的‘图腾动物’。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班杰大笑出声。他并不常大笑。

“嗯,你的图腾动物绝对不是威士忌。这一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贝斯手点点头,谨慎地趋身向前。

“其实,我对燃烧的东西比流动的东西更有兴趣。我听别人提过,也许你能够帮我一点忙?”

班杰将贝斯手的酒一饮而尽,点点头。

“你在想什么?”

事实上,亚马和波博并未真的打算去庭院。但结果最后就是这样。两人在派对上都不善于应对,他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此,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寻找某个自己了解的事物,某件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因此,他们站在庭院里,各自抓着凯文的其中一根冰球杆,轮流将橡皮圆盘射向球门。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跟你一样快?”波博醉醺醺地问。

“在学校里花上许多时间逃离你这种人。”亚马半打趣、半认真地回答道。

波博咧嘴大笑,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则并非如此。亚马发现,当他静静站着、能够冷静瞄准的时候,他射门的力道远超想象。

“不好意思……我……你知道这只是在开玩笑,这你知道吧?你知道……这种事情……甲级联赛的人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你们……”

“对,对,只是一场玩笑。”亚马说着谎。

波博更加用力地射门,全身充满罪恶感。

“现在,你是首发球员了。从现在起,你得把我的衣服丢进淋浴间,而不是我丢你的。”

亚马摇摇头,说:“波博,你的味道臭到让我不想碰你的衣服。”

波博的笑声在屋舍间回响着,这次听起来真诚多了。亚马对他微笑。波博突然降低音量:“秋天以前,我的动作必须变得更快才行。要不然,他们不会让我继续打球的。”

这是波博的年龄允许他留在青少年代表队的最后一季。其他某些城市里,青少年代表队的年龄上限可达到二十一岁。但在熊镇,高中毕业后还留在家乡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因此这种规定并不可行。有些人搬到外地学习,有些人到外地工作。最优秀的球员会晋升到职业冰球联盟,其他人则会退出冰球队。

“可是,之后还有甲级联赛代表队啊!”亚马开朗地说。但波博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永远打不进甲级联赛代表队。要是我的动作不能加快,这就是我最后一个球季。然后,我一辈子就只能跟我老爸修车了。”

亚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任何在孩提时代上场打过冰球的人都知道:你在宇宙间所希冀的一切,就是继续打球。你就是会想要继续打球,因为比赛包含了体育中所有最优质的成分:速度与力量,技术的精准度与全面的战斗力,你得百分之百地用心、用脑。没有比这更好的运动了。没有比这更能引人入胜的了。它是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迷幻剂。

亚马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件他永远不会对其他任何人承认的事情:“波博,我今天怕得要命。整场比赛下来,我怕得要命。当我们赢球的时候,我甚至还开心不起来,只是觉得解脱了。我……该死,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冰上打球的情景吗?那时候真是太好玩了。你甚至不需要用心去想,它就是你唯一想做的事情。直到现在,它仍然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如果我不能做这件事情,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冰球是我唯一在行的事情。可是现在……这感觉就像是……”

“工作。”波博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说出了结论。

亚马点点头,说:“我从头到尾都怕得要死。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有病?”

波博摇摇头。对此,他们都不再多说。他们只是射击着橡皮圆盘,而不再说话。砰,砰,砰,砰,砰。

波博清了清喉咙,换了个话题。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

“你要怎么知道自己的阴茎好不好看?”

亚马瞪着波博,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你喝醉了?”

波博满脸通红地说:“我……有时候只是在纳闷这一点,就只是这样。毕竟所有男人都在讨论女孩们的乳头嘛。我只是好奇,她们是不是用同样的方式讨论我们的阴茎。你要怎么知道,自己的阴茎好不好看?你觉得它好看与否对女生是否有影响?”

亚马快速地连射了三次橡皮圆盘。波博站在他旁边,身材魁梧如一棵大树,却仍像一条在兽医候诊室里的小狗那样焦虑不安。亚马露出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波博,你知道吗,我觉得啊,你应该试着不要想太多。我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

波博点点头,露齿一笑。他们一个是十五岁,一个是十七岁。十年后,他们仍会记得这一夜,当其他人在屋里大开派对的时候,他们站在室外,结为好友。

夜色清朗,星辰遍布,树影沉静,而他们站在“谷仓”后面,抽着烟。班杰从来没有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兴奋过,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私密、单独的行为。而他并不确切地知道,为何他今天晚上会破例。或许是因为那名贝斯手在台上挪出属于自己空间的方式。他仿佛是在某个其他次元里移动着。班杰认出了这一点。或者说,他向往这一点。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贝斯手问着,指着他下巴的伤疤。

“冰球。”班杰回答。

“所以,你是个战士?”

他的方言腔背弃了他,暴露出一个事实:他并非本地人。他提出的问题说明,这恐怕是他第一次造访此地。

“如果你想知道这一点,你就不应该在别人脸上找伤疤。你应该在他们手指关节上找伤疤。”班杰回答。

贝斯手深深地抽了几口烟,将刘海从眼前吹开。

“在所有我弄不懂人们为什么付出这么多的运动项目里,我对冰球尤其不了解。”

班杰哼了一声,说:“贝斯不就是让连吉他都弹不好的人弹的吗?”

贝斯手高声大笑,笑声如歌般在树丛间回荡,很快就冲击到班杰的胸口与脑海。能产生这种效果的人寥寥无几。能同时兼具龙舌兰酒与香槟酒特质的人屈指可数。

“你一直住在赫德镇吗?住在这么小的城镇里,不会得幽闭恐惧症吗?”贝斯手微笑着。

他的目光在班杰的双唇边逡巡,在害羞与贪婪之间游移。班杰任由烟圈飘过面颊。

“我住在熊镇。相比之下,赫德镇算大城市。你在这里做什么?”

贝斯手耸耸肩,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乎,但内心的所有伤痛蠢蠢欲动。

“我的堂兄弟是这个乐队的主唱,他们的贝斯手到别的城镇上学去了,他们问我要不要搬到这里来,代班一两个月。他们真的很差劲,我们演奏的报酬也不过就是一箱啤酒,可是我就是……我之前有一段很失败的感情。我必须逃走。”

“逃到这里已经够远的了。”班杰说。

贝斯手倾听着树丛所发出的声音,感觉到踌躇、羞怯的雪片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

“这里比我想的还要美丽。”

班杰闭上双眼,继续抽着烟。他多么希望能再多抽些烟,或是喝得烂醉。这样一来,也许他就会有胆量。但现在,他只是淡淡地说:“不像你所来的地方那样。”

贝斯手吸入班杰喷吐出的烟圈,深深地点着头。

“下个星期天,我们还会在这里演奏。如果你想来的话。那会很……我想在这里认识人。”

他的黑衣温柔地在他清瘦的身躯上漂动着。他的动作柔和而轻盈,完全没有使劲的痕迹,这让他看起来毫无重量。在一座充满掠食者的森林中,他站在雪堆之上,宛如某种鸟。他冰冷的鼻息触及班杰的肌肤。班杰弄熄手中的烟,向后退了两步。

“我得进去了,不然我老姐会发现我站在这里。”

“好一个强壮、坚挺的冰球员,竟然会怕自己的姐姐?”贝斯手露出微笑。

班杰轻轻地耸耸肩说:“换作你,也会怕的。天杀的,你觉得最初是谁教我打架的?”

“我们下个星期天见?”贝斯手喊道。

他没有得到回答。

站在厨房里时,玛雅突然意识到:安娜不见了。她去找她。那群男生看见她靠着墙壁、试图保持平衡。酒精在她体内搅动、翻滚着,她活像一头站在一片不稳定冰块上的企鹅。利特贴近凯文的耳边,小声道:“体育总监的女儿,凯文,你永远别想占有她!”

“要不要打赌?”凯文笑着。

“一百克朗。”利特点点头。

两人握握手。

事后,玛雅会记起这些奇怪的细节:像是凯文将一点酒淋在自己的毛线衣上,污渍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只蝴蝶。没人想听她提起这件事情。关于那天晚上,他们唯一会问起的,就是她喝了多少酒,以及她是不是喝醉了;她是否牵了他的手,是否给了他信号,是否是自愿上楼的。

“迷路啦?”他在楼梯旁发现她时,露出微笑。

当时,她已经在一楼转了三圈还找不到卫生间。她笑了起来,双手一摊。她将安娜抛到了脑后。

“这栋屋子简直太神奇了。你简直是住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我是说,你爸妈到底有多少钱?”

“你想到楼上看看吗?”

事后,她后悔地想:要是自己当初没跟他上楼就好了。

在第八次或第九次尝试时,凯特雅的车终于不情愿地发动了。

“今晚你可以睡在爱德莉的犬舍里。”

“不要,载我回家。”班杰睡眼惺忪地说。

她拍拍他的脸颊,说:“不行。因为你看,小甜心,爱德莉和我都爱我们的小弟,但要是你再次全身烟酒味地回到妈妈家,那我们可就没有这个小弟了。”

他咕哝着,甩开自己的夹克,用夹克折出一个枕头,靠在床边。她戏谑地戳戳他的手臂,就在他T恤袖口下方、那颗熊头刺青所在的位置,说道:“那个贝斯手还蛮可爱的啊。不过我想,你会告诉我,他不是你的菜。对所有人,你都是这么做的吧?”

班杰闭上双眼回答:“他不喜欢冰球。”

凯特雅对此一笑置之,但当弟弟入睡时,她眨了眨眼,甩脱眼里的泪水。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从荡秋千和堆沙堡开始,她就注意到,女生会盯着他瞧。她们是如此痴迷地看着他,因为她们梦想着一件连自己都怀疑是不可能的事:驾驭他。但她们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班杰逐渐长大,凯特雅多么希望他有个不一样的人生。在不一样的地方,另一个时代,也许他会长成一个不一样的男孩子。比较温和,比较沉稳。但在熊镇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他承受了太多没人看见的负担;在这里,他有冰球。球队,小男生们,凯文。他们是他的一切,他因而成了他们所希望他成为的一切。那是很恐怖的。

必须对你所爱的人,隐藏一个秘密。

每个人都谈过,这种事是怎么一回事。校医谈过;学校里那些可怜的负责性教育的老师们谈过;焦虑的家长、道貌岸然的电视节目、整个网络,都谈过。每个人都谈过。这一辈子下来,人们都告诉过你会发生什么事。即便如此,还是没人告诉你,事情会这样发生。

玛雅躺在凯文的床上,这是她第一次抽大麻。这和她之前想象的感觉很不一样,那股暖热感似乎有某种味道,烟气似乎直通她的脑门,而不是停留在她的喉头。凯文在墙壁上贴着冰球选手的海报,所有书架上都摆着奖杯,但在其中一角,却躺着一台奇怪的唱片播放器。因为那台机器和周边氛围格格不入,她记得它。

“这是我老爸的旧唱片机,我喜欢它的声音……当你打开它时,那阵爆裂声和刮擦声……”他用抱歉似的口吻说着。

他放起音乐。她想不起来是哪些音乐,只记得爆裂声和刮擦声。十年后,她会在地球另一端的酒吧角落里或服饰店里的唱片播放机里听见相同的刮擦声和爆裂声,那声音会立即将她带回此时此地。她感到他的身躯压在她身上时的重量,她笑了起来,她会记得这一切,他们互吻着,她往后被问到下列两个问题的次数,将远超过她这辈子被问过的其他任何问题:是谁先亲吻的谁?你回吻他了吗?是他亲吻她的。是的,她回吻他了。但是当他强脱她裤子的时候,她阻止了他。他似乎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因此她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手。

“我不要,今晚不要,我从来没……”她小声道。

“你明明就要。”他坚持着。

她生气了:“你聋了吗?我说了,不要!”

他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开始她还毫无感觉,然后,感到疼痛。

在驶过“欢迎来到熊镇”的路牌以后,凯特雅将车拐入那条向上通往森林的小路。她驶向犬舍。车外毫无灯光可言,因此当班杰睡眼惺忪地向车窗外张望时,直到他们已经驶过,他才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停车。”他呢喃着。

“什么?”凯特雅问。

“停车!”班杰尖叫。

她在震惊中猛然停车,她的小弟早已打开车门,冲进黑暗。

大家都在谈论这是什么情况。终其一生,你会知道精确的细节:你在慢跑时遭到袭击,在由旅行社包揽全部行程的假期中被打昏、拖进一条小巷,在酒吧里被人下药迷昏,在大城市的贫民区里被陌生成年男子反锁起来。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你,警告所有女孩: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是这样发生的!

只是没人说过会是这种情况:被某个她认识、信任、一同欢笑的人侵犯。在他从小长大的房间里,在冰球选手的海报下,而且整个一楼还塞满着同学。凯文亲吻她的颈子,将她的手移开,她永远记得他触碰她身体的方式,仿佛她的身体并不属于她。那仿佛是一件值得他享受的物品,仿佛她的头部和身体其他部分是完全分开的两件物品,彼此间完全不受影响。没人会问她这一点。他们只会问她做了多少抵抗。他们会问她是否能够“清楚”地表态。

“不要再假装了,你都跟我上楼了,对不对?”他笑着说。

她试图挪开他的手,但他远比她强壮得多。她努力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掌控中扭开,从床上起身,但他的膝盖像一把大锁,锁住她的腰肢。

“住手,凯文,我不要……”

他的鼻息在她耳道里回荡着。

“我保证,我会很小心的。我相信,你是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你……可是我从来没……住手,拜托!”

她是如此绝望地拽开他的手,以至于她的手指甲在他皮肤上烙下两道深深的伤口。她将会记得,自己是如何看着血缓缓、缓缓地渗出,而他甚至浑然不觉。他只用自己的重量牢牢压制住她,甚至不需要使劲。他的腔调马上就变了:“该死的,拜托!不要再假装圣洁了!我可以到楼下去,想挑哪个女生就挑哪个女生,然后占有她!”

玛雅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抽出其中一只手,使尽全力,在他脸颊上抽了一耳光。

“那你去找她们啊!去找她们啊!放开我!”

他没放手。他的眼神变得阴沉。他似乎已经不再身处房间里,那个一整晚和她谈笑风生的男生仿佛消失了。当她试图阻止他的手时,他的另一只手握紧,像一把铁锁般锁住她的喉咙。当她试图尖叫时,他用手堵住她的嘴。缺氧使她在失去意识的边界挣扎。就在这一切当中,她将会记得一些诡异却没人问起的细节,例如,当他撕开她的衬衫时,一颗纽扣松脱,她听见它落在地板上、在房间某处反弹的声音。她心想:“我之后该怎么把它找回来?”

他们会问她关于大麻和酒精的事。他们不会问那股她永远无法摆脱、无边无际的恐惧感;不会问到这个摆着唱片播放器、挂着海报、她永远无法真正离开的房间;不会问到那颗衬衫纽扣,以及那股将会跟随她一辈子的恐慌。她在他的身躯下无声地哭泣着,在他的手掌下空洞地尖叫着。

对施暴者来说,强暴只不过持续了几分钟;对受害者来说,伤害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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