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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是你说他会见我的。”

“我知道。我非常抱歉。但他今天实在太忙了。”

“可我特意请了一天假,从巴斯一路坐火车过来。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

“你说得没错。但这不是庞德先生的错。是我没看他的记事簿。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用零钱补偿你的火车票钱。”

“这不仅仅是火车票的事。这件事关乎我的一生。我必须见他。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助我。”

隔着起居室的双开门,庞德听见了外面的对话。他坐在扶手椅上,抽着一根他喜欢的寿百年香烟[寿百年香烟(Sobranie),英国加莱赫有限公司制造的一种烤烟。——编者注]——黑色的烟身,一端是金色的。他一直在构思他的著作,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已经完成了四百页,还远没到结尾的时候。书的标题是:刑事调查之景观。弗雷泽打印出了最新写完的一章,拿给了他。“第二十六章:审讯和解读”,他现在还不能看。庞德原以为还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这本书,可他再也不会有一年时间了。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她还年轻。即使隔着木制的屏障,他还是能判断她正处于眼泪决堤的边缘。庞德想起了他的病情。颅内肿瘤。医生给了他三个月。他真的打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苦思索他无法做到的所有事吗?就像现在这样。他有些生自己的气,他干脆利落地捻灭香烟,起身打开门。

乔伊·桑德林站在走廊里,正在和弗雷泽交谈。她是个娇小的女孩,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如此,金色的头发衬托出一个非常精致的脸蛋和孩童般澄澈的蓝眼睛。她来见他的这身打扮也很漂亮。浅色的雨衣,腰间系着一条腰带,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原本没必要这么穿,但穿在她身上却很养眼,他怀疑她特意选择了这身衣服,就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干练。她的目光掠过弗雷泽,发现了他。“庞德先生?”

“是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抱歉,打扰您了。我知道您有多忙。但是,拜托了,您能给我五分钟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五分钟。虽然她无法知晓,对于他们俩来说,这五分钟都意义重大。

“那好吧。”他说。在她身后,詹姆斯·弗雷泽看上去气鼓鼓的,就好像庞德的同意让自己阵营的他大失所望了。但是庞德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她听起来很失落。今天已经足够悲伤了。

他带她走进办公室,房间虽然朴实无华,却让人感觉很舒适。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一面古董镜,带金色边框的版画,都是十九世纪维也纳的比德迈风格[比德迈风格,指的是一八一五年至一八四八年在德国颇具影响力的室内设计风格,它引入了古罗马帝国的浪漫风格,并将其与十九世纪新兴的中产阶级的家庭需求相适应。比德迈家具使用当地可用的材料,如樱桃、橡木,而不是昂贵的木材,风格简单而优雅。]。弗雷泽跟着他们走进来,在房间一侧坐下,双腿交叉,膝盖上平放着一个记事本。他其实不一定要记些什么。庞德从来都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他会记住客户说的每一句话。

“请继续,桑德林小姐。”

“噢,拜托,叫我乔伊就好。”女孩回答道,“实际上,我的名字是乔西。但大家都叫我乔伊。”

“还有,你是从巴斯市远道而来?”

“为了见您,走再远的路我都甘愿,庞德先生。我在报纸上看过关于您的报道。他们说您是当世最好的侦探,没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

阿提库斯·庞德眨了眨眼睛。这种奉承总是会让他有些不舒服。他不安地调整了一下镜框,局促地笑了笑。“你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但也许我们已经超越了自己,桑德林小姐。你一定要原谅。我们待客不周,都没有给你提供一杯咖啡。”

“我不想要咖啡,非常感谢,我不想浪费您太多时间。但我迫切需要您的帮助。”

“那你不妨先和我们说说你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

“好,当然。”她在椅子上挺直脊背。詹姆斯·弗雷泽摆好下笔的姿势,等着她继续讲下去。“我已经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她开始讲述,“我和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保罗住在韦斯特伍德村的穷人区。不幸的是,保罗一生下来就患有唐氏综合征,生活不能自理,但是我们很亲近。实际上,我爱全部的他。”她停顿了一下,“我们的房子就坐落在巴斯郊外,但我在一个叫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工作。我在当地的诊所找到了一份工作,给雷德温医生当助手。顺便说一句,她人非常好。我跟着她工作差不多两年了,一直很开心。”

庞德点点头。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女孩了,喜欢她的自信和清晰流畅的表达。

“一年前,我遇到一个男孩,”她继续讲下去,“他在一场意外事故中受了重伤,来诊所治疗。他修车的时候,汽车差点砸在他身上。千斤顶砸到他的手,几根手骨骨折。他的名字叫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我们一见钟情,没多久就开始约会。我非常爱他。现在,我们已经订婚了。”

“恭喜你。”

“我希望事情就像最初这样简单。但现在我不确定婚礼是否会正常进行。”她抽出一张纸巾,用它轻轻沾了沾眼睛,动作克制有度,情绪没有过于激动。“两周前,他的母亲去世了。她于上周末下葬。罗伯特和我一起参加了葬礼,当然,这太可怕了。但更加糟糕的是人们看他的眼神……还有从那之后的风言风语。事实是,庞德先生,他们都认为是他做的!”

“你的意思是……他杀了她?”

“是的。”她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继续说道,“罗伯特和他母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好。他母亲名叫玛丽,给人当管家。那个地方很气派,我想,若是亲眼见到,您定会说那是一座庄园。名字叫作派伊府邸。它是马格纳斯·派伊先生的私产,在他们家族中传承了几个世纪。总之,她负责做饭、打扫、采购,都是这类的活儿;而且她就住在府邸外的木屋里,那也是罗伯特长大的地方。”

“你没有提到他的父亲。”

“他没有父亲。他在战争期间离开了他们。情况非常复杂,罗伯特从不谈起。你看,这是一个家庭悲剧。派伊府邸里有一个大型湖泊,据说水非常深。罗伯特和弟弟汤姆曾在湖里游泳;当时罗伯特十四岁,汤姆十二岁。不知怎么,汤姆游到了水流湍急的地方,淹死了。罗伯特试图救他,但没成功。”

“当时他的父亲在哪里?”

“他是博斯坎普城[博斯坎普城,英国军用飞机的试验基地,坐落在靠近英格兰威尔特郡的埃姆斯伯里城。]的一名机械师,为英国皇家空军效力。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而且他也时常回家,但是出事的时候他刚好不在。当他发现——好吧,后面的事情你就得问罗伯特了,我敢肯定,他也不是记得非常清楚。关键是,他的父母开始互相折磨,渐行渐远。他指责她没有好好照顾孩子们,她责怪他没有陪在他们身边。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因为罗伯特从不谈起这些事,余下的都是村里的流言蜚语。总之,结局就是,他搬出去了,丢下他们母子俩孤零零地住在木屋里。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我甚至再也没见过他。他没来参加葬礼——或者说就算他来了,我也没有见到。他名叫马修·布莱基斯顿,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罗伯特跟着母亲长大成人,但他们两个相处得却从来都不愉快。说真的,他们应该搬走,不该再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每天路过儿子丧命的那片湖泊,日复一日地看见它。我觉得它给她施了咒……让她想起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也许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她在责怪罗伯特,尽管在事发时他并不在那片湖泊附近。人有时候确实会钻牛角尖,不是吗,庞德先生。就像是某个疯狂的执念……”

庞德点点头。“诚然,我们有很多方法应对失去至亲的痛苦,”他说,“悲恸却从不曾让人理智。”

“我只见过玛丽·布莱基斯顿几次,当然了,虽然我也经常在村子里见到她。她常常来诊所。她没有生病,只是和雷德温医生是好朋友。在我和罗伯特订婚之后,她邀请我们去木屋喝茶——但那情形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并不是全然不友好,可她十分冷漠,问我的那些问题,就好像我是在应聘一份工作似的。我们在前厅喝茶,我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托和茶杯,就像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说,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而可怜的罗伯特完全置身于她的阴影下。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害羞。我印象中,他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毯,就像做错了事,等着被斥责。你真该看看她是怎么对待他的!一说起他,她就没一句好话。她死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她的态度非常坚决。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我们如坐针毡。屋子里有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它在整点敲响,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离开那里。”

“在她死之前的那段时间,你的未婚夫不再和母亲同住了吗?”

“是的。他还住在村子里,但是搬进了他工作的那间车库上方的公寓里。我认为他接受这份工作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远离她。”乔伊把用来擦泪的纸巾叠好,塞进她的袖子里,“我和罗伯特真心相爱,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态度很明确:她认为我不是他的良配,但即便她没有死,她的反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会结婚,会幸福地在一起。”

“如果我的请求不会让你难过的话,桑德林小姐,我有兴趣进一步了解一下她是怎么死的。”

“嗯,就如我之前所说,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五,两周前。她去派伊府邸做清洁——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出了远门——她吸尘的时候不知怎么绊倒了,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布伦特,派伊府邸的园丁,看见她躺在地上,就给医生打了一个电话,但是大家都无能为力——她摔断了脖子。”

“通知警察了吗?”

“通知了,从巴斯警察局来了一名警探,我没有跟他说过话,但显然他非常细心地查看了案发现场。楼梯顶层的吸尘器的电线绕成一圈,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人逗留过的痕迹。所有门都上了锁——明显是一个意外。”

“可你说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被人指控为凶手。”

“那只是村里的风言风语,所以我才来寻求您的帮助,庞德先生。他们母子俩经常吵架。我想,他们这些年从来都没有从之前的不幸中真正走出来,而这场不幸在某种程度上也伤害着他们俩。呃,他们在酒吧外有过一次激烈争吵。许多人都听见了。吵架的由头是因为她想让他帮着修理木屋里的什么东西。她总是让他帮她干些零零碎碎的活,他也从不拒绝。但是这一次,他不太高兴,两个人都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然后他说了一些话,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人人都听见他说了,所以不管他是不是有意,都不重要。他说‘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那张纸巾又被抽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原话。三天后,她死了。”

她陷入了沉默。阿提库斯·庞德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他的双手熟练地交叠在一起,表情严肃。詹姆斯·弗雷泽一直在唰唰地记笔记。他记下了最后一句话,用笔在某个单词下画了好几道。阳光透过窗口涌进房间里。外面,卡尔特修道院广场上出现三三两两的上班族,拿着三明治午餐,来到空气清新的室外。

“也有这种可能,”庞德喃喃自语,“你的未婚夫有杀害他母亲的动机。我还没见过他,我不想出言不逊,但我们至少要接受这个可能性:你们两个想要结婚,而她横加干涉。”

“但他没有杀人!”乔伊·桑德林断然反驳,“我们不需要他母亲的许可就可以结婚,她又没有掌握经济大权什么的,我知道罗伯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乔伊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她一直想回避的,但现在她别无选择:“警方说玛丽·布莱基斯顿夫人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早上九点。布伦特是在快十点的时候给雷德温医生打的电话,当医生赶到现场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有温度。”她停顿了一下,“车库在九点钟开门,和诊所开门的时间一致;直到那之前,我都和罗伯特待在一起。我们一起从他的公寓离开。我的父母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气死的,庞德先生,虽然我们已经订婚。我的父亲是一名消防员,现在他在消防局工作。他是一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人,思想尤其传统;再加上要一直照看保罗,我父母的保护欲都很强。那天,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巴斯的剧院,晚上要和一位女性友人过夜。但事实上,我整晚都和罗伯特在一起,早上九点钟才和他分开,这意味着他不可能与这件事扯上关系。”

“我能问一下,那间车库距离派伊府邸有多远吗?”

“骑着我的小摩托车,大约需要三四分钟;要是步行过去,我想大约要用十五分钟,还得是从丁格尔幽谷抄近道——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村庄边上的那片草地的。”她蹙起眉头,“庞德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是那天早上我见过罗伯特。他把早餐拿到床上给我吃。如果他在谋划杀人的话,他不可能这么做,对不对?”

阿提库斯·庞德没有回答,但根据他的经验,他知道凶手确实可以一边面带笑容和他人愉快地交谈,一边紧接着做出残忍的举动。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也教会了他什么叫作“谋杀合理化”,让他明白了如果给凶手提供充足的作案手段和步骤,并且让他说服自己这个行为绝对有必要,那么最终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谋杀。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道。

“我没什么钱。我甚至都没办法付给您钱。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而且,我也许都不该来。但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不合理,这太不公平了。我希望您可以去一趟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哪怕只待一天。我相信这就足够了。要是您可以调查这桩案件,告诉人们这是一场意外,没有任何邪恶的事情发生,我相信这件事也会画上句号。人人都知道您是谁,他们会听您的话。”

房间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庞德摘下眼镜,用手帕轻轻擦拭。弗雷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和侦探已经共事过很长时间,已经能够读懂他特有的举动。他总是在传递坏消息之前先擦擦眼镜。

“我很抱歉,桑德林小姐,”他说,“我恐怕无能为力。”他举起一只手,在她开口打断他之前阻止了她。“我是一名私家侦探,”他继续说道,“的确,警方经常让我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但是在这个国家,我没有官方认可的身份。这就是问题所在,让自己强行介入一桩案子,尤其是这种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没有犯罪证据的案子,对我来说会更加艰难。我必须要问自己,我要以什么为借口才能进入派伊府邸进行调查。

“我也必须对你基本的观点提出异议。你告诉我,布莱基斯顿夫人是因为一场意外而丧命——警方显然是这么认为的。让我们假设,这是一场意外。我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反驳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一些村民的流言蜚语,他们之前无意中听到了一番不幸的对话,并根据自己的意愿胡乱编造,以讹传讹;但这样的流言蜚语不能被驳倒,流言蜚语就像旋花[旋花,多年生蔓草,茎细长,缠绕在他物之上,俗称野牵牛。]一样,你无法抑制它们肆意生长,即便是用真相之剑也无法斩断。但是,你放心,假以时日,它们就会枯萎,自行凋谢。这就是我的看法。如果那里真的让你们这么不愉快,为什么你和你的未婚夫甚至还想要留在那片土地上呢?”

“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那就留在原地,结婚,一起好好生活。首先,不要理会这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嚼舌根’。和它硬碰硬,就是在助长它的气焰;不去理会,它就会消失。”

事已至此,已经无须多说。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弗雷泽合上笔记本。乔伊·桑德林站起来。“非常感谢,庞德先生,”她说,“谢谢您愿意见我。”

“祝愿你万事如意,桑德林小姐。”庞德回答说,而且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女孩能够幸福。在与她交谈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遭遇,忘记了他得知的那个消息。

弗雷泽送她出门。庞德听见几声含糊而简短的对话,然后大门打开,又合上。片刻之后,他回到了房间里。

“我想说,非常抱歉,”他咕哝道,“我正试着向她解释你不想被打扰。”

“我很高兴见到她,”庞德回答说,“但是,告诉我,詹姆斯,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某个词下面画了好几道,你画的是什么?”

“什么?”弗雷泽脸红了,“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甚至都不相关。我只是想看上去忙碌一些。”

“你的举动提醒了我,那可能是个值得留意的情况。”

“哦。怎么?”

“因为当时桑德林小姐并没有说起什么让我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可是小摩托让我内心一震,如果它是其他颜色的,并不是粉红色,那么可能就是一条重要线索。”他露出一个笑容,“詹姆斯,你能给我倒一杯咖啡吗?但是,在我喝完之前,我不想被打扰。”

他转身回到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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