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草图书公司

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叫苏珊·赖兰,是三叶草图书公司小说部门的负责人。这个职位并不像听起来那么重要,因为整栋大楼里只有十五个人(还有一条狗)。我们一年出版的书不超过二十本,其中大约一半还是我做的。尽管我们是个小公司,但签的都是好作家。有几位备受尊敬的文学奖得主,一位奇幻畅销书作家,还有一位新近儿童文学奖得主。我们无法承受烹饪书籍的制作成本,但之前我们做的旅行指南、自助和传记类书籍都卖得很好。然而,有一个明显的事实,艾伦·康威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大牌的作者,我们的整个商业计划都取决于《喜鹊谋杀案》大卖。

公司十一年前由查尔斯·克洛弗成立,他是出版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跟着他白手起家。我们在猎户星出版集团共事过,那时他决定跳出来单干。他在大英博物馆附近买了一栋建筑用来办公。那栋建筑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三层楼,狭窄的走廊,破旧的地毯,木头隔板,光线不足。当时其他所有人都紧张兴奋地迎接二十一世纪——每当涉及社会或是科技变革时,出版社通常不是最先响应的行业——出版人往往都守着古老的行当怡然自得。查尔斯·克洛弗和格雷厄姆·格林[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1904—1991),英国作家、编剧、文学评论家。一生获得二十一次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被誉为“诺贝尔文学奖无冕之王”。一九七六年,他荣获美国侦探作家协会最高荣誉奖——大师奖。],安东尼·伯吉斯[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1917—1993),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代表作有《发条橙》。]和缪丽尔·斯帕克[缪丽尔·斯帕克(Muriel Spark,1918—2006),英国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伟大的苏格兰小说家,代表作《布罗迪小姐的不惑之年》。]一起工作过。他甚至还有一张和年迈的诺埃尔·考沃德[诺埃尔·考沃德(Noel Coward,1899—1973),英国演员、剧作家、作曲家、导演,因影片《与祖国同在》获得一九四三年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共进晚餐的照片,虽然他总是说他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想不起餐馆的名字,也回忆不起这位杰出人士说过的只言片语。

我和查尔斯一同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以至于大家以为我们以前一定是恋人,其实我们从来都不是。他已婚,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劳拉,马上要为他诞下第一个外孙。他住在帕森格林居民区的一栋大房子里,双门脸,十分气派。他和妻子伊莱恩已经拥有房子的所有权三十年了。我在那里吃过几次晚饭,总有风趣的同伴作陪:美酒佳肴,谈天说地,一直聊到深夜。据说,他不太喜欢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社交,至少不和出版界的人交往。他读过很多书,会拉大提琴。我听说他在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吸食了不少毒品,但你现在看他的状态,简直不敢相信这段往事。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从上周二到周五,我一直在陪一位作家东奔西跑;我们在伯明翰、曼彻斯特、爱丁堡和都柏林都举办了活动,还接受了电台和纸媒的采访。读者反应出乎意料得好。当我周五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公司,他已经下班去过周末了。《喜鹊谋杀案》的打印稿一直在我桌上等着我。等星期一来到公司,我把包放下,打开电脑,我突然想到,他和我一定是同时开始审稿,那么他把稿件留给我的时候就不可能知道它是残缺的。

他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了,就在一层我办公室外走廊的另一端。他从办公室里可以望见外面的大街——新牛津街和布卢姆茨伯里街。我办公室所处的位置更加安静。他有一间雅致的方形办公室,里面有三扇窗户,当然还有书架,陈列着数量惊人的奖杯。查尔斯其实并不喜欢颁奖典礼。他认为它们是无可避免的祸害,但这些年来,“三叶草”赢得了大大小小的奖项——金笔尖[金笔尖,此处指代的是英国国家图书奖。它是英国图书行业的奥斯卡,因颁发给获奖者的奖杯是金色的笔尖形状而得名。]、金匕首、独立出版奖——不知怎么,它们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房间里井井有条。查尔斯喜欢知道每样东西的位置,他有一个秘书,杰迈玛,帮他打理琐事。她似乎不在他附近。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摆着给自己打印的那份《喜鹊谋杀案》纸稿。我看到他一直在用一支红色钢笔在纸张空白处做笔记。

我必须要描述一下查尔斯那天的样子。他六十三岁了,像往常一样穿西装打领带,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边的金戒指。这是伊莱恩送给他的五十岁生日礼物。每次走进光线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他总是让我感觉,他就像那部经典电影中的教父一样。虽然没有那种危险的气质,但是查尔斯的外表很像意大利人:他的目光犀利、鼻梁非常窄,颧骨颇有几分贵族特征。他的头发花白,随意地垂下,发尾扫过锁骨。以他这个年龄来说,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不是因为他天天往健身房跑,而是他很有自制力。他来上班时经常带着他的狗,它现在就在屋里——一只金色的拉布拉多犬卧在桌子下面的折叠毯上打瞌睡。

那只狗的名字叫贝拉。

“进来吧,苏珊。”他边说边在房间里冲我挥手。

我带着那份手稿,走进办公室,坐下,这才发现他脸色很苍白,几乎是一脸震惊。“你听说了吗?”他说。

我点了点头。所有报纸上都刊登了文章,我听说作者伊恩·兰金在《今日》节目里还聊起他。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一定是心脏病发作。难道这不是最常压垮他这个年龄段男人的疾病吗?但是我错了。现在有人说,他的死是一个意外,就发生在弗瑞林姆镇附近他的家中。

“这是一个可怕的消息,”查尔斯说,“实在是可怕。”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问道。

“警察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我和洛克警司通过话。我想,他是从伊普斯威奇镇打来的。他的消息和广播中说的一样——是一场意外事故,但他没有提供更多细节。然后,今天早上,就在几分钟前,我收到了这个。”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旁边的信封被粗鲁地撕开了。“早上邮递员送来的,是艾伦写的。”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他把信递给我。

那封信很重要,所以我又原封不动地复印了一份。

萨福克郡弗瑞林姆镇格兰其庄园


亲爱的查尔斯:

我不喜欢道歉,但是我承认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身体就不太舒服。你知道我最近都身体不适,我不想告诉你,但是我还是坦白说吧,我身体不好。

其实,这是委婉的说法。伦敦诊所的医生希拉·班尼特了解具体情况,但是事实上我就要死了,是这个世界上最他妈老套的死法。我得了癌症,不能动手术。

为什么是我?我不抽烟,很少喝酒。我的父母都活到很大年纪。总之,我还有大概六个月的时间,如果我去接受化疗和其他各种治疗的话也许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但我已经决定不接受治疗了。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打算把剩下的日子花费在徒劳无益地输液、趴在马桶上呕吐、头发掉得卧室满地都是这些事上。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不打算坐在轮椅上,在伦敦四处参加文学活动,发挥我最后的余热,瘦得一把骨头,咳得肠子都要出来了,而人们排队告诉我他们有多遗憾,实际上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我离开。

不管怎样,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你很恶劣,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一团糟,不如好聚好散。你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向我许下的承诺,公平地说,它们全都实现了。不管怎样,我赚了好多钱。所以谢谢你。

至于钱,我死后,注定有纷争。詹姆斯不会乐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这也不关你的事,但是你最好还是要知道,我们俩已经渐行渐远,我恐怕要把他的名字从遗嘱里删掉。

天啊!我的口气就像我自己书里的某个人物。总之,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我希望他不会给你找太多麻烦。

文学方面,事情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推进,但我们已经聊过好多次了,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再说一遍。你才不在乎我如何看待我的事业,你从来都不在乎,这也是你身上我喜欢的一点。销量,畅销书排行榜,还有那些该死的尼尔森销售图表——关于出版我讨厌的那些东西对于你来说却如同面包、黄油和果酱一样不可或缺。没有了我你会怎么办?很遗憾,你还不能解雇我。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要原谅我没有早点告诉你,原谅我没有和你推心置腹,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

关于我的病情和我做的决定,我记了一些笔记,你会在我的书桌上看到。我希望你们了解,医生的诊断没有问题,我的病情没有缓解的可能。我不害怕死亡。我只是想让我的名字被后人记住。

我这一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辉煌岁月。你会发现我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一小笔遗产。这些钱一部分是念在我们这些年的交情,同样也是希望你可以将我未完成的书稿终结并将它出版。你现在是它唯一的监护人,但是我相信它在你手里很安全。

不然,没有人会来悼念我。我身后没有需要赡养的人。当我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好好利用了我的时间;希望我死后,世人会因我们共同的成功而记住我的名字。

就像是一场冒险,是不是?(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不如再看看《滑梯》)不要生我的气。想想你赚的那些钱。最后,是我最爱的两个字:

此致。

一如既往的,艾伦 2015年8月28日


“这封信是早上到的?”我问道。

“是的,我们俩周四晚上一起吃过晚饭,我带他去了常春藤俱乐部,信上的日期是八月二十八号,就是我们吃饭的第二天。他一定是一回到家就开始写信。

“艾伦在菲茨罗维亚有一间公寓。他本来要在那里过夜,然后第二天早上去利物浦街车站搭乘火车。”

“《滑梯》是什么?”我问道。

“这是艾伦之前交稿的一本书。”

“你都没给我看过。”

“我不认为你会感兴趣,说实话,它不是侦探小说,更严肃一些,有点对二十一世纪的英国的讽刺,以一个贵族府邸为背景。”

“我还是想看看。”

“相信我,苏珊。你是在浪费时间。我绝对不会出版它。”

“你有没有告诉艾伦?”

“没有细说。我只是说,它不适合我们的产品线。”这是出版界老掉牙的托词了。你不会和你最火的作者说他的新作品不怎么样。

我们俩沉默地坐着。桌子下面,那条狗翻了个身,呜呜地叫着。“这是一封遗书。”我说。

“是的。”

“我们必须把它交给警察。”

“我同意。我正打算报警。”

“你不知道他生病了?”

“我完全蒙在鼓里。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周四晚上他也没有说。我们一起吃晚饭,他把手稿给我。他很兴奋,他说这是他最好的作品。”

我不在现场,这是我事后的回忆,但这是查尔斯口中事情的经过。艾伦·康威承诺说要在年底交付《喜鹊谋杀案》的稿件。他与我之前共事过的其他作家不同,交稿总是非常及时。这顿饭几周前就计划好了,不是心血来潮;可意外的是,偏偏趁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安排好了。艾伦和我不是很合得来,原因我稍后会解释。他和查尔斯约在了常春藤俱乐部见面,他们没有选择一家餐馆,而是选择了剑桥商圈外一个会员制的私密俱乐部。那家俱乐部的一楼是一个钢琴酒吧,楼上是餐厅,所有的窗户都是彩色玻璃,所以你看不到外面的光景——或者说,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这里不乏名流进进出出,正是艾伦喜欢待的地方。查尔斯在进门左手边预订了他平时常坐的那张桌子,后面有一面书架。如果这是剧院里的一幕剧,那么布景简直堪称完美。事实上,圣马丁剧院和大使剧院也都在一条街上,大使剧院在俱乐部和圣马丁剧院的中间,天知道放了多少年《捕鼠器》[《捕鼠器》,阿加莎·克里斯蒂最著名的舞台剧。一九四七年,为庆祝英女王八十五岁生日,阿加莎将自己的短篇小说《三只瞎老鼠》改编创作三幕惊险剧《捕鼠器》,该剧在英国舞台连演几十年不衰,成为英国戏剧史上上演时间最长的一部作品。]。他们俩会先喝大杯的马提尼,俱乐部调制的鸡尾酒非常地道。他们会闲聊一会儿亲朋好友,伦敦,萨福克郡,书籍交易,一些八卦,什么样的书好卖什么样的不好卖之类的话题;接着,他们会各自点餐,因为艾伦中意昂贵的葡萄酒,为了讨好他,查尔斯会点一瓶勃艮第哲维瑞香贝丹特级红酒[勃艮第哲维瑞香贝丹特级红酒,有“葡萄酒中国王”的美誉。],艾伦一个人能喝掉一多半。我可以想象,这顿饭吃下去,他的嗓门会越来越大,话会越来越密。他很容易喝多。他们吃完头菜之后,艾伦会从他常背的皮包里取出书稿。

“我很惊讶,”查尔斯说,“我还以为要再过几个月它才能完稿。”

“你知道吗,我这份稿件不完整,”我说,“没有最后几章。”

“我的也是。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琢磨这件事。”

“他有说什么吗?”我不确定艾伦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也许,他是希望查尔斯能够在谜底最终揭晓前猜到结局。

查尔斯回忆了一下。“没有。他只是告诉我,他觉得这部作品有多好,然后就交给我了。”

这很有意思。艾伦·康威一定以为所有章节都齐全了。不然,他肯定会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

收到新作后,查尔斯很高兴,该配合的反应一个都不少。他告诉艾伦,他周末会看。不幸的是,那一晚过后,情况直转急下。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们讨论了一下书名。我不是那么喜欢——你知道的,艾伦有多敏感。也许是我糊涂,不该当时就提出来。我们聊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小插曲。一名服务员把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我想,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俱乐部里一向很安静,那个动静不亚于一颗炸弹爆炸,艾伦当时就站起来叱责服务员。整个晚上,他都烦躁不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如果他生病了,并且已经在考虑自杀,我想,那样的话,他的反应也就不足为奇。”

“那顿饭是怎么结束的?”我问道。

“等艾伦冷静一点后,我们喝了杯咖啡,但他的状态还是不太好。你知道几杯葡萄酒下肚他会变成什么样。还记得上次在眼镜救星[眼镜救星(Specsavers),英国的眼镜连锁品牌。]出的那场洋相吗?总之,等他坐进出租车里,他说他想把广播采访的活动取消。”

“西蒙·梅奥,”我说,“广播二台。”

“没错。下周五。我想过说服他不要这么做。你不会想要得罪这些媒体人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再邀请你。但他听不进去。”查尔斯手里拿着那封信。我心中疑惑,他甚至该不该碰它?这不是证据吗?“我想,我应该报警,”他说,“他们需要知道这件事。”

我离开办公室,不打扰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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