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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一登到家后,发现车库里停了一辆小车。他不知那是谁的,正讶异间看到春日部的车牌号,这才想到是姐姐的车。看来是因为这次的事放心不下,来看看情况了。

他把车停在那辆车旁边,走进家门。客厅里除贵代美外,还有聪美和岳母扶美子。贵代美和岳母面对面跪坐在沙发前,贵代美正低头接受母亲的“净灵”。那是岳母所信仰的宗教里一种以手接触对方的祈祷方式,用来治愈疾病和伤痛。

以前一登去春日部时抱怨了一句肩膀痛,岳母也建议他做这个。一登心想反正也没什么害处,就老实接受了。贵代美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种宗教的东西,还曾直截了当地对一登说过,她觉得这个教就是专找那些因为疾病而心理脆弱的人,图的是他们的钱。那时候岳母也劝她试试,但她委婉地拒绝了。

而现在她居然一本正经地低下头,接受了岳母的“净灵”……眼前的光景让一登不禁一愣,他努力保持了平静,向岳母和聪美打招呼问候。

岳母只转头示意了一下,随后又继续面朝贵代美了。

“回来啦。我给你泡杯茶,还是要咖啡?”

见聪美招呼自己,一登就要了咖啡。

“这次你俩真是辛苦了。你还得忙工作……有没有好好睡觉?”

“嗯,唉……算不上睡得好。”

一登坐到餐桌边,聪美将咖啡放到他面前,自己便也在旁边坐下。

“贵代看起来挺难受的,这种时候你们夫妇可得互相依靠。”聪美稍微压低了些声调,仿佛是为了配合屋内的安静。

“嗯。”一登轻声回应。

“我知道你们有许多担心,首先最要紧的,还是祈求小规平安回来。人都是要活命的。其余的问题以后再谈。过后你们可以慢慢考虑要怎么办。”

听了聪美的这番话,一登大致明白了贵代美都对她们倾诉过什么。

“身为父母,这个时候得扛起所有责任。我想你们只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接下来一定能够诚心祈求小规的平安。”

“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

一直以来,一登和聪美交谈时从未明确地表示过反对,更没驳斥过她。因为他觉得,如果她嘴里的意见和自己的不同,当成耳旁风就好。满脸严肃地争执只会导致关系僵硬,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这次的事情,他无法保持沉默。

“如果我也觉得,不管怎么看规士都和凶手是一伙,我自然也会下决心。身为父母的责任,我从来都打算承担。可是,现状并不是这样。相反,他被害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你讲的这些,现在不也没有确证吗?那完全用不着像现在这样硬扛着呀……是不是?”

“什么可能性大,他心里就是觉得那样才好。”正安静接受岳母“净灵”的贵代美,忽然冷冰冰地甩来这样一句。

“相信自己儿子的清白有什么错吗?”一登尽力压抑着情绪反问道。

“你最在意的就是别人的眼光吧?”

“贵代!”聪美略带责备地喊了一声,“没有你这样讲话的。”

“你别说什么别人的眼光,你清楚身为罪犯的亲人,人家会怎么对待你吗?”一登继续道,“就今天早晨,还有人朝我们家门口扔了生鸡蛋。我问你,如果规士是凶手,今后这种事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甚至连雅都不知还要受到怎样的牵连呢。现在不是嘴上说说什么承担责任那么简单。

“而且,被害人可是花冢家的外孙。刚才我才见过高山建筑的老板,人家跟我讲得很清楚。他说,如果我们家儿子是凶手,今后这生意就做不成了。高山建筑一旦翻脸,这一行里其他人也不会理我。到时候闲言碎语一来,我可能连客户都没有了。这些你明不明白,就那样讲话?”

“我怎么不明白?”贵代美的语气仿佛一登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反正一旦要赔偿,这个房子肯定得卖掉,住的地方也得换,一切从零开始,这还用说吗?”

“哼,你说得倒简单……”

独立创业二十年的职业生涯,还有代表了职业生涯巅峰的这个家,居然这么轻易就放弃,说什么“一切从零开始”——他无法理解贵代美为何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

“你知道,从零开始究竟意味着什么?”

“能有口饭吃就行。只要能有口饭吃,不就好了吗?”

“没了工作,连饭都没的吃。”

“我也有工作,一口饭我还吃得起。”

“荒唐。”

一登真的觉得这番对话很荒唐。可同时他又隐约感觉,这话里有些部分似乎又冷静而透彻,所以他的抱怨并不那么有底气。

解读一下这番话,意思是,只要她自己还能赚钱就足够了。她的原话则是,只要还有钱有口饭吃就行。也就是说,她已经有了相应的思想准备。

而在这份思想准备面前,一登的经济实力、常年的事业积累都不具备任何意义。这相当于已经宣判了一登的价值也仅此而已了。

支离破碎。

事情的真相尚未大白,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全无头绪,日常生活却在轰鸣声中支离破碎,并且这轰鸣声已然大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了。

岳母完成了“净灵”,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随后她缓缓起身行至一登身旁。她朝一登和善地一笑,在他身旁坐下。

“一登啊,你话里的意思我很理解,”岳母道,“谁都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竟然做出了那样过分的事情。做父母的想法都一样,孩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给外人惹事。

“但你们要为了这样的事情争执,接下来什么都做不了。两个人的想法都重要。也许有那个可能呢?或许也需要这样的心理准备呢?我觉得,现在两个人的想法不同也无所谓,为孩子考虑的心情是一样的。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有这个心理准备很重要。所以,就算你们的观点不同,也没有必要相互争执。”

一登发出叹息,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懂……是贵代美她找我抬杠。”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就不愿意你把规士当作被害人,”贵代美仍话中带刺地冲一登说道,“是我们从他手里夺走了刀子,是我们害他那样的,如果儿子是被害人,那责任就在我们。”

“你这是什么道理?”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如果规士手里有武器,他或许还可以抵抗,对方也会有所忌惮,说不定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你这是只看结果。有谁见到孩子手里莫名其妙多出了把刀,会想到不去管他才是正确选择?”

“我不管什么知不知道、结不结果的,反正,孩子走上绝路,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是原因之一。”

她明明在讲歪理,却精准地戳中了一登的痛处。关于刀子的处理,在一登本人心里无疑也是一道坎。没收刀子是事实,也是一个重要证据,可使人相信规士并非凶手。但同时,如果规士成了被害人,这件事或将化作悔恨的种子留在一登的心底。

但一登还是觉得这是典型的结果论,只不过是他们在精神脆弱时强加给自己的自虐式思考。所以并不能由此就得出应将规士视作凶手的结论。

“反过来说,你就是害怕这一点,才不愿意相信规士遇害了不是吗?说到底,你这种想法只不过是逃避而已。”

“不是。我只愿意相信孩子平安。”她狠狠地瞪着一登说道。她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壮而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人不敢直视。

以前的贵代美,并不是个会以这种极具攻击性的方式表达自身意愿和情感的女人。家中若是起了什么争执,或者有谁讲话过于激动,都是她负责从中劝解和调停。

昨天她对一登表示了异议,尚可认为是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不得已而为之,也算是一种悲鸣。

可现在不一样。她意志坚定,聪美所说的“觉悟”已在她心中萌芽——她的眼神正如此诉说。

此时门铃响了,一登和贵代美都没有动作,于是聪美起身去应答。

“我们是都市电视台的,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又是媒体。见一登对自己摇头示意,聪美应道“现在不方便”,可对方仍然换着各种方式死缠着不松口。结果聪美就直接切断通话朝门口去了,可能她觉得直接赶人更快一些吧。

外头开始骚动起来,和室内沉重死寂的气氛截然不同。玄关的门再次打开又关上。是雅,她和聪美碰巧打了个照面然后进了客厅。

一登抬头看挂钟,时间才刚过三点,他心想,雅今天回来得还挺早。

“阿雅。”

面对外婆的招呼,雅的表情却很僵硬。

“挺早啊。”

一登搭了一句话,雅则撇了撇嘴开口了。

“我上一半就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

雅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思量该怎样倾吐心中郁积的愤懑,她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有人跟我提我哥的事。”

“说什么了?”

“说‘现在正在逃窜的就是你哥对吧?’还说‘你家里有人是罪犯,丰岛女院肯定考不上的’。”

“谁敢这样讲话?”

“西中学的一个女生。本来跟她关系也不好,她也想考丰岛女院,所以总针对我。我早寻思着要是有人来找我碴儿,肯定会是她。”

即便是孩子的世界,也有这种当着人面说坏话的角色。他们凭借本能感觉到,通过这样的手段可以使自己在对方面前处于优势地位。

“我早想好了,要是有人来跟我讲什么,我就马上走。果然就有,我就直接回来了。”

雅身处那间教室里时,内心其实紧张得像一面玻璃。一登想象着她那副样子,感到痛心。

“我就说吧,一点都没错……”雅低垂着眉眼,心神不定地小声嘀咕道,“家里有人这样了,我肯定考不上。”

“真是荒唐,”一登叱责道,“哪有那回事。”

“可人家都说丰岛女院各个方面都很严格。”

“那就算了呗,”贵代美十分爽朗地开口道,“因为这样就不录取的学校,我们还不想去呢。”

“我才不想算了呢。”

贵代美见雅噘起了嘴,就轻轻摇着头应道:“学习在哪里都能学,并不是非得挤破头去上丰岛女院。有那样不为别人着想的同学在,去了也没意思。”

“那个女生成绩也没那么好,她肯定考不上。”雅并不和贵代美理论,而是回了这么一句。

“你不也差不多嘛,”贵代美继续补充道,“考得上考不上先不说,能不能去考都还不一定呢。”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得先做好心理准备,不管什么情况都能应付。”

雅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不一会儿又以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说我不能去考丰岛女院了?”

孩子这样说是因为她心中不安,此时委婉地否定就好,可贵代美却一言不发,仿佛那就是她的回答。

“你说呀,”雅的眼眶渗出了泪水,“你回答呀!”

“阿雅,你坐下,”扶美子语气平淡地打断她道,“姥姥给你买了金锷饼,你不是喜欢吃吗?”

扶美子硬拉着雅坐下,拆开点心包裹,将饼放在桌上。聪美正好进屋,见状便说了句“我来泡点茶吧”。就在这短暂的一瞬,紧绷的空气似乎缓和了一些。

可贵代美却在此时起身,仿佛她连这点缓和也不允许,只见她自顾自说了一声“我还得工作呢”,便从柜里取出稿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摊开来。

一登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心想,有什么必要非得在这个时候工作?很显然,现在她的心态已经不正常了。

雅拿起摆在面前的金锷饼面容呆滞地嚼了一会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曲奇依偎在她脚边,想和她玩耍,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是不是我不考丰岛女院就行了?”雅放下咬了一半的金锷饼,望向在沙发前看稿子的贵代美,“我考仁德行不行?”

贵代美没回应。

“阿雅真是优秀,”聪美打圆场道,“想考哪里都行,了不起。”

雅没搭理她,直勾勾地盯着贵代美:“是不让我考东京的学校,还是不让我考私立?”

“你不用操心。”一登这样对雅说,但并无法帮她拭去心中不安的阴影。孩子们上学的事情一直都是贵代美负责的,雅也清楚自己升学问题的决定权掌握在谁手里。

“你倒是说句话呀!”雅起身逼问贵代美道。

“行了,你的金锷饼要是吃完了,就带曲奇散步去吧。”贵代美如此回答道。

“哼……凭什么呀?”雅被岔开了话题,轻轻跺了跺脚后发出粗重的鼻息,似乎在表示心中不满,“我才不呢,媒体的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等着又怎么样?”贵代美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行了,我去。”

一登的这句话贵代美并未理会。

“你爸爸带狗去散步,说不定又有人会觉得,现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家长居然还有心思遛狗,所以我才让你去的。你看曲奇现在正想出去呢。你不带它去,它就得忍着大便,多可怜!”

听到“散步”这个字眼,曲奇有些亢奋起来。

“媒体的人把我围住了怎么办?”雅仍在抵触,看来她根本没那个意思。

“我看刚才那些人应该已经回去了,”聪美插嘴道,“要不我替你们去吧?”

“你就让雅去,”贵代美强硬地说道,“趁天还亮,也没有什么危险,赶紧去。”

“那我带曲奇去散步,你就能答应我去考丰岛女院吗?”

这样的交换条件也只有孩子能说出口,若不考虑别的,她其实没有任何错,可贵代美却将铅笔啪的一声拍到茶几上,她叹气的声音连一登都听得清清楚楚。

“雅……你打算这样撒娇撒到什么时候?”

见贵代美冷冷地盯着自己,雅愣住了,一动不动。

“你真觉得,只要你做了点什么,就一定得有回报?”

“可……”

“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的。你说那间房好就要别人让给你,你说想养狗就让人给你买狗,你说想要笛子就要给你买,说想去补习班就得让你去……将来不可能永远都这样。就算你再怎么想,也总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为什么呀……”雅的语调已被压抑成了哭腔。她双肩颤抖,喉头泄出了无法控制的呜咽。

“凭什么我就得为我哥牺牲?”

“什么叫牺牲?不许那么想。”贵代美说。

“本来就是啊……跟我又没关系。”

“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能没关系?”

“爸爸说过,跟我没关系。”

“你爸拿你当小孩才那样讲。现在妈告诉你,那一套今后行不通了。”

“够了,”一登忍不住插嘴道,“你跟雅讲那些干什么?”

“所以我才说你总拿她当小孩,”贵代美的矛头又指向了一登,“想要知道这个家里每个人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不让她面对现实怎么行?”

“什么现实?现实是现在还一点眉目都没有。你现在就一个劲儿地想今后今后,能有什么用?”

“可能我哥不是凶手呢?”雅哭着道,“可能他已经在什么地方让人给杀了呢?”

“住嘴,”贵代美压低了些声音道,“不可以盼着那种事。”

“我不是盼着,”雅说,“本来就有可能嘛。”

“我让你住嘴!”

“凭什么我要挨骂?”雅并没有住嘴,“还不是因为妈妈只看重我哥,才这样讲我。”

“你这是什么话?”

“本来就是。”

“妈妈什么时候那样过?”贵代美挺直腰板瞪着雅,“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把规士看得比你重?妈妈什么时候那样偏袒过?”

“反正我心里明白。”雅哭诉着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贵代美质问雅自己何曾有过偏袒时,脸上仿佛带着身为母亲的骄傲。

正如她自己所说,至少迄今为止,贵代美并没有撇下雅而只顾着规士过。雅从小就比规士难带得多,她后来甚至后悔当初没有更多地去抱抱规士。

但是孩子的心灵很敏感。既然雅这么想,那么也可以认为,确实发生过什么才使她有那种感觉。若从这个角度考虑,贵代美现在的态度像是那么回事的地方就更多了。

当然,一登并不打算因此就指责贵代美。他明白父母和子女之间也存在性格上的匹配,同时他也明白,性格上的不合并不影响坚定不移的爱。

他也觉得,现在想让雅理解这些恐怕还有些困难。

“阿雅,那怎么可能呢?”扶美子看着雅哭泣的背影叹息道,“你妈只是担心小规而已。她是太担心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不是在比较你们两个。阿雅,你体谅一下妈妈。”

扶美子的话雅有没有听进去,并不清楚。雅没有回应,啜泣着低下头,上二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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