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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幸子常从雪子那里听到涩谷的姐姐家的生活情况。但是,孩子们把每间房都弄得乱七八糟,无处立足,却超出了幸子的想象。这栋房子是新建的,光线充足也没得说,但房柱细小,地板低劣,一看便知是专供出租的粗糙建筑。当孩子们从楼梯上跑下来时,整个房子都震得直晃。隔扇和拉窗纸都破了,而这些褪色了的低廉门窗架却还是新的,相形之下更令人觉得可悲可怜。幸子不喜欢上本町老家的房屋,格局陈旧,光线昏暗,但是旧式的房子毕竟比这种房子协调,虽说阴暗了一点,还有个花树扶疏的小院子。坐在茶间里,透过院中的花木,能看见仓库的门前,那情景至今还不时在眼前浮现,令幸子怀念不已。而这个家里只有墙边屋角有点空地放几个花盆,院子什么的更是无从谈起。姐姐说住楼下会让孩子们吵着幸子,好歹把楼上一间接待客人用的八铺席间腾出来了。幸子暂且把旅行箱搬进这间房,在这里,她竟然看见壁龛上挂着一幅从大阪带来的栖凤[竹内栖凤(1864—1942):日本画家,京都人,与横山大观齐名的泰斗,将西洋画写生吸收到传统画法中,开创了日本画的新境界。]的香鱼画轴。父亲在世时,曾搜集过栖凤的作品,她们清理遗物时把大部分都卖了,这是仅存的一两幅作品中的一件。房间内幸子眼熟的不只是这幅画。那挂轴前放置着一张朱漆八腿食案,栏间挂有赖春水[赖春水(1746—1816):江户后期的朱子学者,出仕广岛藩学问所,长于诗文,书法亦佳。]的书法字幅,靠墙摆着一个泥金画的棚架,架上是一只座钟。这些东西一一看去,竟使人产生幻觉,仿佛这里是上本町家中的一角。姐姐特意把这些东西从大阪搬来,也许是想把它们当作昔日荣华之纪念品置于身旁不时观赏,或者是想用来装点这间过于寒碜的客厅吧。可是,依幸子看来,这些东西勉强塞在这里,非但不能美化房间,反而带来相反的效果。这些摆设使造价低廉的客厅的寒酸相更加刺眼。正因为这些摆设是亡父心爱的遗物,将它们搬来摆在东京郊区的这种地方,的确有些莫名其妙,幸子认为它恰恰微妙地反映了姐姐目前的境遇。

“姐姐,难为你把那么多东西都摆下了。”

“是呀,行李刚送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发愁,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放呢?后来也不知道东西放哪儿了、怎么放的,好歹都放下了。房子再小,你要硬塞还是塞得进的。”

那天傍晚,鹤子把幸子领到二楼,姐妹俩坐下来拉起了家常。就在她们聊天时也有孩子们拥上楼来,搂着她俩的脖子不放。姐姐一边和幸子说话一边不停地呵叱:“这样的大热天,快下楼去!把姨妈的衣服都揉皱了。”

“喂,正雄,你下去说一声,叫阿久快点儿给姨妈送冷饮来。啊,正雄,听妈妈的话。”姐姐说着,把四岁的梅子抱到膝上,“芳雄,你下去拿团扇来!秀雄,你不是哥哥吗?做哥哥的应该先下去!好了,妈妈好久没和你姨妈聊天了,你们这样缠着还能聊吗?”

“秀雄几岁啦?”

“我九岁了。”

“才九岁就长得这么高!刚才在门口碰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哲雄呢。”

“白长个儿,这样老猴在妈妈身边,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样子……哲雄快上中学了,功课够忙的,倒没有这样淘气了……”

“女佣就阿久一个人吗?”

“嗯,美代最近刚走,她说想回大阪去,梅子也走得很稳当了,我想用不着保姆了……”

幸子原来想象姐姐被家务拖累得憔悴不堪,出乎意料,姐姐的发型漂亮,衣着齐整,这使她不得不佩服,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打扮自己。以十五岁的孩子为首,以下十二岁、九岁、七岁、六岁、四岁,共有六个孩子,还要照料丈夫,却只雇一个女佣,应该是更加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顾不上打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也不足为怪。然而,今年已三十八岁的姐姐,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真不愧为她们的大姐。莳冈家四姐妹中,大姐和三姑娘雪子像母亲,老二幸子和小妹妙子肖父亲。母亲是京都人,姐姐和雪子的长相有几分京都女子的风韵,只是姐姐的身量要比她大一些。自幸子以下身高依次降低,同样,姐姐又比幸子更高一点,与个头儿小的姐夫并肩而行时,姐姐还显得高些。而且,姐姐体态丰腴,虽说同是京都女子却不像雪子那样纤弱单薄,楚楚可怜。姐姐结婚时,幸子已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得以列席婚礼。迄今她也不能忘怀当时姐姐绝世的美貌和风度。姐姐眉清目秀,俊俏端庄,脸呈鹅蛋形,一头秀发像平安时代的人那样站立时长可曳地,梳成一个光亮的岛田髻,确实是仪表堂堂,既艳丽又端庄。幸子心想,让这样的美女穿上十二单衣[十二单衣:从平安时代到镰仓时代,日本贵族女子竞相穿着多层单衣以示华贵,少则五层、七层,多至十二层、二十层。]将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当时幸子姐妹听说,姐夫家乡和公司的一些人赞赏不已,都说姐夫被一位绝代佳人招到家里做赘婿了。妹妹们也私下认为有这些议论也是理所当然的。自那以后,经历了十五六年的变迁,姐姐生下了六个孩子,生活不像以前那样宽裕,含辛茹苦,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光彩夺目。然而,她至今还保持了如此的青春,也许得益于她那颀长的身材、丰腴的肌体吧。幸子边想边看着姐姐怀抱中的梅子用手掌啪嗒啪嗒拍着母亲的胸脯,在那儿,雪白、光润的肌肤仍然毫未松弛。

幸子出门时,贞之助曾嘱咐她:“带着孩子住在涩谷太麻烦姐姐了,打搅他们一两个晚上,还是到筑地的滨屋去住吧,必要时我挂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去拜托一下。”

但是,幸子想要是与丈夫一起且当别论,她对和悦子两人去住旅馆丝毫不感兴趣。再则,她想和姐姐东拉西扯地聊聊天,还是在姐姐家里方便些。因此,她把阿春带来了,也是打算好了母女俩在这里搅扰时,让她下厨房帮帮忙。然而,这样过了两天,她意识到还是听从丈夫的意见为好。姐姐说,孩子们平常吵得没这么厉害,现在是暑假,他们成天在家里闹得昏天黑地。再过几天就开学了,白天可以安静一阵子了。可是,芳雄以下还有三个孩子没有上学,姐姐实在没有闲着的时候,只能瞅空上楼来说会儿话,可紧接着那三个小孩就爬上来瞎缠。孩子不听话时,姐姐逮着就打屁股,这样一来反而吵嚷得更凶,又哭又叫,震耳欲聋。这样的戏码大概每天都要上演一两次。姐姐喜欢对孩子动粗,幸子从大阪时代就曾见识过,也知道身为一大群孩子的母亲若非如此就照管不过来。但是,弄成这模样,姐妹俩连从从容容说会儿话的空闲都没有了。刚来两三天,悦子由雪子带着去逛靖国神社、泉岳寺等地,但是正当炎天暑热,也不能老到外面去玩,不多久她也就厌倦了。幸子原来以为,悦子没尝过兄弟姐妹相处的滋味,会疼爱比自己小的女孩儿,想趁此机会让她亲近小表妹,这也是她不愿住旅馆的原因之一。然而,梅子偏偏只要妈妈,连雪子也不大搭理,悦子就更拿她没辙了。这样,悦子渐渐地在母亲耳边唧唧哝哝:“学校快开学了,不早点儿回去的话,露米也到马尼拉去了。”另外,悦子自己从没挨过揍,每当姨妈打孩子时,她总是害怕地偷偷瞟着她的脸。幸子担心,在姐妹中最和蔼可亲的姐姐,会给悦子留下坏印象,万一对悦子的神经衰弱产生不良影响呢?因此,她认为最好让阿春带悦子先回去。但是,使她为难的是,栉田先生介绍的东京帝国大学的杉浦博士,眼下正在旅行,要到九月上旬才能回京,如果不等他回来,就没有达到带悦子来京的目的。

幸子想如果还要盘桓一个时期,也许搬到旅馆去住为好。滨屋这家旅店她虽然不曾去住过,但那位老板娘原是大阪的播半餐馆的招待,父亲在世时跟她很熟,自己当姑娘的时候就和她相识了,因此不会像住陌生的旅馆那样不便。据丈夫说,这是一家由专供客人招艺伎陪酒的酒馆改成的旅馆,房间甚少,客人也大都是了解脾性的大阪人,女佣也以讲大阪话者居多,简直是宾至如归,令人不觉得是住在东京。幸子想,索性住那里去吧,但是看到姐姐这般尽心款待自己,她有些难以启齿。加之姐夫也热情有加,说是在家里很难悠闲地吃顿晚饭,请她去东京颇有名气的道玄坂的二叶西餐馆吃了一顿。他还带上自己的孩子到附近的北京亭中国餐馆为悦子办了一次小型欢迎宴会。幸子想,姐夫这人原来就喜好请客,虽说近来抠门起来了,但在这些地方依然故我,也许是他对妻妹献殷勤积习难改,所以才这样吧。幸子不清楚原因何在,但在姐夫那方面,也许是他听到社会舆论,说他与妻妹们关系龃龉而耿耿于怀,才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吧。姐夫还对幸子说:“你们只知道播半和鹤屋这些豪华餐馆,却不知在道玄坂一带有许多为花柳界服务的小菜馆,在这些坐在椅子上就餐的小店里,反而能让你品尝到东京那些一流的宴席餐馆吃不到的美味。所以,经常有带着太太、小姐的客人光顾。幸子,不吃不知道,你们就陪我去领略一下东京风味吧。”他有时把姐姐留在家,带了幸子和雪子到附近的小店随便吃点风味小吃。

幸子回想起,当年这位姐夫刚入赘时,她们几位妹妹常常为难他,姐姐知道后也曾哭过。这次亲眼看见姐夫懦弱、善良的一面,看他比姐姐还要体贴她们,她心中想:决不能再像做姑娘时那样为难他了,这次也只好住在这里,待杉浦博士诊察完毕就尽快回关西去。幸子就这样思前想后,终于在涩谷住到了八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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