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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她们在东京停留的最后一天,即第三天的上午到下午之间,照例是颇为忙碌的半天。

幸子最初的计划是,今天一天只安排看戏,明天上午去道玄坂看姐姐,下午去买礼品,晚上坐夜车回去。可是妙子首先提出来,坐夜车到东京来的时候已经吃足了苦头,睡眠不足一直没恢复过来,所以希望早早回去,在自己卧室里美美地睡一觉,雪子也赞成这样做。她们两个人固然是累了,但是,更主要的是想尽量缩短在本家停留的时间。也就是说,她们打算乘坐明天早晨的燕子号快车回去,今天上午买完东西,下午利用去歌舞伎剧院以前的短暂时间,让汽车在门口等五六分钟,顺便到本家坐一坐。两个妹妹的心情,幸子也并非不能理解。妙子不喜欢本家自不待言,连雪子也有一年多没回本家了。去年十月本家向妙子下了最后通牒:叫她或者到东京来,或者和莳冈家断绝关系,二者之间选择其一。实话说,当时本家对雪子也提出了类似要求,只是话没说得那么死,闪烁其词,所以雪子认为他们未必那样认真,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后来本家再也没催促过雪子回东京。幸子认为,对应付雪子感到棘手的姐夫,或者是想避免刺激雪子暂且听之任之,或者是巴不得雪子不服从本家调遣,以便趁机像对付妙子一样,不声不响地和雪子断绝关系,二者必居其一。看来这次去本家,姐姐很可能会提到这件事,所以,别说雪子,连幸子也不太想去道玄坂。老实说,前两个月,幸子环游富士五湖顺便到东京时,也只在电话中和姐姐谈了一会儿,固然是因为眼睛出了点小毛病,另外,也是怕姐姐传达姐夫的意见要雪子回去而雪子又不肯,自己左右为难。

这些且作别论,幸子自己也觉得和姐姐生分了,这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潜在的感情。今年四月,幸子将妙子的病情通知姐姐之后,姐姐寄来那样一封回信,自从读过那封信以来,她就对姐姐产生了不满。

由于这些原因,幸子本想这次索性不露面,悄悄回去算了。可是一来贞之助提醒过她,让本家知道过门而不入就麻烦了,二来她觉得这次雪子的婚事有可能成功,有必要趁此机会向本家透点风。其实,直至前天幸子对这门亲事还没抱什么希望,但前晚初次见到御牧,在昨晚的欢送会上,由井谷介绍认识了主动担当媒人的国岛夫妇,幸子感受到这些人的人品以及他们营造出来的那种气氛,她放了心,她原来还认为不能马马虎虎地陷入太深。在幸子印象中,昨晚的欢送会是一次不经意的极自然的相亲,其结果对于双方都很圆满。最令幸子高兴的是,御牧和国岛不露痕迹地善待妙子,相继敞开胸襟和她交谈。幸子认为对方没把这方的弱点视为弱点,并在暗中表示体恤和安慰,而且又显得毫不做作。使得妙子能坦然自若,和他们毫无隔阂,不惜接二连三地拿出来她那些拿手的模仿秀、惊人的警句,逗得满堂大笑。幸子感到她是为了雪子甘愿扮演丑角来活跃气氛。这种发自姐妹之爱的举动令幸子不禁要流下泪来。雪子也体察到了妙子这番良苦用心,极为罕见地,这个晚上她也兴致勃勃,有说有笑,大不同于平日。

御牧在席间也反复说:“我准备在京都或是大阪安家。”幸子想,雪子能由这样一些人撮合,嫁给这么一位丈夫,居住在关西或者东京都不成问题。

今天早晨,幸子估计姐夫已出去上班了,就给涩谷的姐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井谷这次出国,她们三人来东京出席欢送会,预定乘坐明天早晨的特别快车回去,只有今天有点时间,但下午又和井谷约好了要去看歌舞伎,只能在看戏之前来看望一下姐姐。另外她还隐约提到,和井谷的欢送会有关,还有人给雪子提亲了,虽然还没有多大的进展。

幸子三姐妹一上午在银座转来转去,在尾张町十字路口来回穿了三四次,然后在滨作[滨作:现在位于东京都中央区银座的有名的关西料理店,大阪有本店。]吃了午饭,在西银座的阿波屋前坐上出租汽车往道玄坂驰去。

这一天,妙子跟在她们后面走,不断地叫“累呀”“吃力呀”,在滨作的客厅里还枕着坐垫躺了一会儿。当两位姐姐上出租车时,她说:“我不想去,本家已经宣布和我断绝关系了,我去了姐姐也不好打招呼,我自己也不想到那里去。”幸子劝她说:“你说的也是,但只有你一个人不露面也不自然。姐夫暂且不说,姐姐是不会在乎断没断绝关系的,你去看她,就知道她肯定在想念你。我知道尤其是你得了那场大病以后,她更想见你一面。你别那样说,我们一起去吧!”“去一趟太累了,我不去,我在什么地方喝点咖啡,先去歌舞伎剧院得了。”妙子仍然不肯去。既然这样,幸子也没再勉强她,和雪子两人坐车走了。

车到道玄坂,司机说:“请原谅,我不能等您。”幸子说:“最多等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等候的钱你要多少都行。”幸子打躬作揖地恳求司机,让他把汽车停在格子窗前。

她们俩来到二楼的八铺席间,一边和姐姐相对而坐,一边眺望着房内那毫无变化的陈设:那张朱漆八腿食案,赖春水的匾额,泥金画的棚架以及架上的座钟。除了今年六岁的梅子,其他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家里不像从前那样吵闹了。

“我说,先让汽车回去不行吗?”

“这附近能叫到回去的汽车吗?”

“以前只要走到道玄坂,路过的空车不知有多少,不过……倒不如坐地铁回去,从尾张町走到歌舞伎剧院也没多远。”

“下次再来多待几天吧……反正我最近还要来的。”

“歌舞伎剧院这个月演些什么节目?”

“《茨木》[《茨木》:河竹默阿弥作词、三世杵屋正次郎作曲的独幕舞蹈剧,情节为源赖光的臣子渡边纲在罗生门砍掉鬼茨木童子的胳膊,茨木童子又夺回了胳膊。],《菊畑》[《菊畑》:文耕堂、长谷川千四合作的时代净琉璃《鬼一法眼三略卷》的通称。享保十六年(1731)在大阪竹本座首演,后被移植为歌舞伎。全剧分为五场,《菊畑》是第三场,有争夺兵法秘本三略卷的情节。],另外还有些别的……”

雪子见梅子上楼来了,趁机说:“梅子,我们下去吧。”说罢牵着她的手下去了。

“小妹呢?”只剩下两个人时,鹤子问。

“小妹刚才还和我们在一起,不过,她说她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为什么呢?……来一下就好了。”

“我也是那样劝她的……实际上,这两三天一直忙个不停,她好像很累,不管怎么说,她还没完全复原嘛。”

幸子从面对姐姐坐下来的那一瞬间起,就觉得几个月来对姐姐的轻微的反感在逐渐消失。虽然远离姐姐时思前想后会涌现不愉快的感情,而像现在这样面对面时,姐姐仍然是昔日的姐姐,并没有任何变化。而且想到姐姐刚才还问到了歌舞伎剧的事,幸子竟感到有点过意不去,好不容易四姐妹聚集东京,偏偏撇下她一个人,不邀她去看戏,像是故意使坏似的。姐姐又会怎样想呢?姐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愿她不太介意就好了。但是,她又是个不管到多大岁数都不失童心的人,听说去看戏,说不定很想一起去看吧。何况听说近来被本家视为命根子的动产的大部分,因为股票下跌,几乎变得一文不值,家计肯定日见窘迫,如果不是遇上这样的机会,姐姐大概是不会去看戏的。想到这里,幸子为了转移姐姐的注意力,尽量夸大其词地谈论雪子的婚事。她说:“对方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只要我们这方面答应肯定能谈成,这一次可以让姐夫姐姐高兴了。我打算过不久让贞之助和他见见面,然后再来和姐姐商量。今天看歌舞伎剧,我们也是和那位御牧先生、井谷母女一起去。”幸子说着站起身来,“那么,我以后再来……”辞别姐姐就往外走。姐姐跟在幸子后面,边下楼梯时边说道:

“雪妹也得再开朗一些,一句应酬话也不讲可不行呀。”

“这一次她和平常大不相同了,她应酬得当,有说有笑。她能做到这样,我想这次会谈成的。”

“真希望她能谈成。过了年她不就三十五了吗?”

“再见,我下次再来。”在楼下等候的雪子,在门口对姐姐说罢,像逃走似的抢在幸子前面走到门外去了。

“再见!向小妹问好!”姐姐送到马路上,站在汽车旁接着说:“井谷太太出国,我不去看望她一次恐怕不好吧?”

“不去也行,你又不认识她。”

“不过,明知她到东京来了,不去露个面又怎么行呢?哪一天开船?”

“听说是二十三号。不过,她不喜欢讲排场,说是所有送行的一律谢绝。”

“我到旅馆去看看她吧。”

“我认为没有必要……”

在司机发动引擎时,幸子和姐姐隔着车窗交谈着。她发现姐姐一边讲话一边扑簌簌地流泪。幸子觉得诧异,井谷的事和姐姐流泪有何关系呢?直到汽车开动,姐姐还在不断流泪。

“姐姐哭了。”汽车驶出道玄坂后,雪子说。

“不知道她这是为什么,真奇怪,她怎么会为井谷太太的事哭呢?”

“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她是拿井谷太太的事来掩饰一下。”

“不知是不是想要我们邀她去看戏?”

“是嘛,她就是想看戏。”

幸子现在才完全明白了,姐姐原来是为自己不能看戏而哭。她为自己这种孩子气害臊,开始时拼命忍着,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才哭起来了。

“姐姐没说要我回去吧?”

“幸好,她没有提这码事,好像她一门心思想着看戏似的。”

“是吗?”雪子十分放心似的说。

在歌舞伎剧院,因为座位隔开了,没有进一步接近的机会,但他们还是一起去了餐厅,幕间休息五分或十分钟时间,御牧也特意邀她们去走廊上聊聊。对洋玩意儿兴趣广泛的御牧,曾坦承自己对歌舞伎一无所知,果不其然,看来在旧戏这方面他真是个门外汉,光代嘲笑他连长呗[长呗:配合三味线、笛子等唱出的一种歌曲,常与歌舞伎等配合演出。]和清元[清元:一种以三味线伴奏的说唱曲艺或其说唱的故事,曲调清婉,富于民众性。]也分不清楚。

井谷听说幸子她们乘坐明晨的特别快车回去,便说:“眼看着今天晚上就要离别了。我很高兴,能给你们留下这么好的纪念品。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我想过不多久光代就会去芦屋跟你们联系的。”

散戏后,御牧提议走一走,于是六人联袂而行往尾张町走去,幸子和井谷稍微落在后面说着话。井谷简要地对幸子说:“您也看见了,御牧先生对雪子小姐非常倾心。国岛夫妇昨天晚上看到雪子小姐后,比御牧先生还要喜爱一些。御牧先生准备尽可能在下个月内就去关西,先到芦屋府上,拜访你家先生。如果能得到府上非正式的同意,就请国岛先生去向御牧的父亲子爵先生说情。”

之后,六人在野鸽咖啡馆休息了一会儿。在西银座,光代和御牧和大家分手时说:“那么,明天早晨我们去送行。”剩下的四人又步行回到旅馆。

井谷把她们送到房间后又聊了一阵,道声“晚安”后走了。幸子先去洗了澡,随后雪子走进浴室。从浴室出来的幸子,这时看见妙子还穿着看戏时的衣着,连和服外褂也没脱,靠着安乐椅半躺半坐在铺了报纸的地毯上。幸子猜想她是跟着大家走累了,但又感到那疲惫已极的神态颇不寻常,便问道:

“你这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吧,不会是还有什么别的病,回去以后得请栉田先生看看。”

“嗯,”妙子哼了一声,仍旧疲乏不堪地说,“不请医生看我也知道了。”

“那么,是什么地方有毛病呢?”幸子说。

妙子侧脸靠在安乐椅扶手上,用茫然无神的眼光盯着幸子说:“我,大概有三四个月了。”口气还像平日那样镇定自若。

“啊?!……”幸子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直愣愣地瞪着妙子,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是启少爷的孩子吗?”

“是三好的。你听老婆子说过这个人吧?”

“是当酒吧招待的那个人?”

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说:“虽然没请医生看,我想一定是那回事。”

“你想生吗?”

“也不是很想……只是不把孩子生下来,启哥儿是不会死心的。”

像往常突然受了惊吓一样,幸子的手脚尖都发凉了,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感到当务之急是要使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便不再和妙子讲话,踉踉跄跄挨到墙边,关掉天花板上的灯,又打开床头的台灯,钻进被子里。雪子从浴室出来时,她已经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后来,妙子像是慢腾腾地站起身来,走到浴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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