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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吴氏保安产业的A-367号半自主警卫犬住在一片舒适的黑白超元域空间中。这里,树上长着一块块上等的腰肉牛排,挂在低垂的枝条上,一抬头就能吃到。浸透了鲜血的飞盘在清新凉爽的空气中平白无故地飞来飞去,等着你去抓住。

它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院子,四周围着栅栏。它知道自己跳不出栅栏。实际上,它也从未试过,因为它知道跳不出去。除非万不得已,它不会到院子里去。那里实在是太热了。

它的工作非常重要:保护这座院子。院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好人,它绝不会找他们的麻烦。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是好人,反正就是知道;但有时也会有坏人闯进来,那它就不得不做些坏事把他们赶出去。它的所作所为既恰当又正当。

在它这座院子之外的世界里,还有另外一些院子,还有另外一些像它这样的狗狗。那些狗狗并不讨厌,都是它的朋友。

离它最近的狗狗邻居也住得很远,远得根本看不到;但当某个坏人走近邻家院子时,它能听到那只狗狗的吠叫声。它还能听到其他狗狗的吠叫,它们有整整一大群,遍布在好大一片地方,四面八方都有。它就是这一大群好狗狗中的一个。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陌生人走进院子,哪怕只是靠近院子,它和其他好狗狗就会吠叫起来。陌生人听不到它的吠叫,但狗群中的其他狗狗都听得到。如果狗狗们住在附近,就会变得极为兴奋。只要那个陌生人打算走进院子,它们会马上从睡梦中醒来,时刻准备对陌生人做坏事。

每当邻居的狗狗朝陌生人吠叫的时候,那里的图像和声音以及味道都会随着吠叫声一起传入它的脑海。它马上就能知道那个陌生人的模样、味道,还有声音。于是,一旦那个陌生人靠近它的院子,立即会被它认出来。它还会把吠叫声传递给其他好狗狗,这样整个狗群就能做好准备,同那个陌生人作战。

今天晚上,A-367号半自主警卫犬在吠叫。它并不是在向狗群中转传递其他狗狗的吠叫。之所以吠叫,是因为它这座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让它异常兴奋。

首先,有两个人进了院子。他们的速度相当快,所以让它非常兴奋。他们的心跳得好快,而且满身大汗,一闻就知道他们满怀恐惧。它打量着这两个人,看他们是不是带着什么坏东西。

那个小个子带的东西有点不合规矩,但还不至于真的很坏;那大个子带的东西却相当可怕。但不知何故它就是知道,那个大个子没问题。他属于这座院子。他不是陌生人,他住在这儿。那个小个子是他的客人。

尽管如此,它还是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它开始吠叫。院子里的那两个人听不到,但狗群中所有的好狗狗,尽管相隔很远,都听到了它的吠叫声,而且立即看到、嗅到、听到了这两个心惊胆战的好人。

接着,又有一些人进了它的院子。他们也很兴奋。它能听到他们的心跳声。它嗅到了带咸味的热血在他们的动脉中奔涌,嘴里的口水于是开始泛滥四溢。这些人既兴奋又恼怒,还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他们不住在这里,他们是陌生人。它非常讨厌陌生人。

它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带着三把左轮手枪,其中一把是点三八口径,另外两把是点三五七口径的马格南左轮手枪。那把“点三八”装的是空尖弹;一把“点三五七”里装着特氟隆子弹,枪机已经打开;还有一支泵动式霰弹枪,装填着大号铅弹,一颗子弹已经上膛,另外四颗在弹夹里。

这些陌生人带来的东西坏极了。都是些吓人的东西。它变得兴奋起来,同时又感到愤怒。它还有一点害怕,但它喜欢害怕的感觉。对它来讲,害怕和兴奋没什么两样。说实话,它的精神状态只有两种:睡眠和肾上腺素爆发。

带着霰弹枪的坏人举起了他的武器!

这绝对是最可怕的事情。这么多凶狠而又兴奋的陌生人带着邪恶的东西闯进了它的院子,要伤害那两位善良的访客。

等不及用吠叫警告其他好狗狗,它心中那种纯粹而又充满野性的情感已经白热化,催动着它从狗窝里飞射而出。


Y.T.眼睛的余光瞥见一道短促的闪光,随即听到铿锵一声。她循声望去,发现那道光来自大门侧面的一扇狗门。就在瞬间之前,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撞门而出,以炮弹般的速度和决心朝着停车草坪飞去。

Y.T.刚意识到这一切,就听到了吉克们的叫喊声。呼号中感觉不到愤怒,也没有恐惧。因为根本没人来得及恐惧。只有某个人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才会发出这样的惨叫。

叫声此起彼伏,她正扭头去看那几个吉克,狗门再次迸发出一道亮光。就在狗门由外至内被撞开的一瞬间,她眼前一闪,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一个长而圆的身影飞回了狗窝。等她定睛注视时,除了像刚才一样摆来摆去的狗门之外,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的脑海里只留下了这些印象,加上一个细节:刚才一秒钟内,一串火花飞出狗门穿过草坪,闪到几个吉克身边,随即又回头蹿进了狗门,像流星焰火似的从停车场上倏忽而过。

人们总爱把警卫犬称作“鼠辈”,说它们都是用四条腿奔跑。或许是它那四条机器腿上的爪子刚才抠进草坪地面借以向前飞奔,这才擦出了串串火花。

那帮吉克乱作一团。有几个被撞倒在草坪上,身体还在弹动翻滚。其余的已失去平衡,但还没来得及倒下。他们都被解除了武装,捧着刚才握枪的手不停地号叫——直到现在,他们的声音里才显出了恐惧。一个家伙的裤子从腰部被一直扯到脚踝,撕开的碎布拖在地上,就好像有谁刚掏了他的口袋,但那位急性子过于匆忙,离开时没来得及放开裤兜。也许这家伙的口袋里有把刀。

四处都看不到血迹。鼠辈的出击非常精确。吉克们仍然捧着手连连哀号。或许人们说得没错,每当鼠辈想让你放手松开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奉上一记电击。

“当心,”她听见自己说,“他们有枪。”

阿弘转过脸朝她咧嘴一笑。他的牙齿洁白整齐,笑容中锋芒毕露,透出食肉动物的狰狞。“不,他们没有。枪在香港是违禁品,记得吗?”

“可就在一秒钟前,他们还有枪。”Y.T.瞪圆了眼睛,摇摇头。

“现在枪已经归鼠辈了。”阿弘说。

几个吉克都觉得他们还是尽快开溜为好,于是纷纷逃出停车场,钻进出租车就跑,轮胎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

Y.T.把只剩轮圈的出租车倒出来,吱吱嘎嘎地碾过铁蒺藜,贴着马路牙子停在街边,然后她走回香港特许城邦门前,在身后洒下一路芬芳,就像彗星的尾巴。她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如果现在和弘·主角钻到汽车后座厮混一会儿,那会怎么样?或许相当不错。她先得把守宫阴牙取出来,但这里可不是合适的地方。另外,任何一个好心救她出狱的正派男人,对于跟十五岁的女孩做爱,大概都会有些顾忌。

“你的心地还真不错。”阿弘说着,朝停好的出租车点点头,“你还会赔他的轮胎吗?”

“不。你呢?”

“我近来现金周转有些问题。”

她站在大香港停车草坪的中央。二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对方。

“我给男朋友打过电话,但他没理我。”

“他也是个滑板客?”

“对。”

“你犯了我以前犯过的一个错误。”他说。

“说来听听。”

“把工作和感情混在一起。和同事约会,最后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不太确定什么叫同事。

“我在想,我们应该成为搭档。”她说。

她以为他会嘲笑她,但他没有。他只是咧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我也有这个想法。不过我要先琢磨一下该怎么运作。”

她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居然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但她马上就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只是随口敷衍。他大概在撒谎,最后的目的可能是要骗她上床。

“我得走了。”她说,“该回家了。”

让我们瞧瞧,这下子,他对合作还会有兴趣吗?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突然间,大香港特许城邦的自动聚光灯再次将二人牢牢套住。

Y.T.只觉得肋骨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但动手的人不是阿弘。尽管这个佩刀怪客的行为举止往往出人意料,但绝不会打女人。那种懦夫的气味她一英里之外就闻得出来。

“噢!”她叫道,被这重重一击打得身体扭曲。她低头一看,发现一个沉重的小东西弹落到他们脚边。大街上,一辆老式出租车发出轮胎擦地的尖叫,飞也似的逃开。一个吉克从后窗探出身来,朝他俩挥舞着拳头。肯定是那家伙冲她扔了一块石头。

但那不是石头。Y.T.脚边那个沉重的小东西,撞在她肋骨上又弹落在地的玩意儿,竟是一颗手雷。她瞪着眼睛看了一秒钟,这才认出它来。这种在卡通片里已是众所周知的经典场面,如今居然变成了现实。

紧接着,她的双脚被撞得飞了起来。事情发生得太快,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刚一醒过神来,就听到停车场的另一边传来了可怕的爆炸声。

然后,一切都静止下来,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看清状况,弄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

鼠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它们总是飞速行动,神出鬼没,从来不会让你看见踪影。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

直到现在,始终没有人见过鼠辈的庐山真面目,但Y.T.和阿弘除外。

它比Y.T.想象的要大。体型与罗特维尔牧羊犬相仿,像犀牛一样身披一块块相互交叠的硬甲。四条长腿很像猎豹,可以紧紧蜷起,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人们称其为鼠辈,一定是因为它的尾巴,那是它身上唯一像老鼠的部分——奇长无比而且柔韧灵活。只不过,它的尾巴仿佛是被酸液蚀掉血肉的鼠尾,上面全是骨节,数百段骨节整齐地接插在一起,像脊椎一般。

“我的上帝!”阿弘说。听他的口气,她知道他也从未见过这东西。

此刻,鼠辈的尾巴盘绕着堆在身上,像一团从树上掉下来的绳子。它身体的某些部分还在尝试着活动,但其他部分看上去毫无生气。它的腿一条接一条痉挛般地抽搐着,无法协调行动。这只警卫犬看上去一塌糊涂,那副模样就像一架被炸掉了尾巴的飞机,千方百计调整着身体想要降落。就算不是工程师也能看明白,它已经完全没希望了。

鼠辈的尾巴像蛇一样扭曲甩动,忽而伸展开来,从身体上竖立起来,似乎要摆脱四条腿的拖累。它的腿出了大毛病,它站不起来。

“Y.T.,”阿弘说,“别动。”

她还是动了。一步一步,慢慢接近鼠辈。

“它很危险,可能你没注意到。”阿弘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有人说它是生物合成体。”

“生物合成体?”

“它拥有动物器官,所以它的行为和反应可能无法预料。”

她喜欢动物,于是继续向前走去。

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这东西并非完全由甲胄和肌肉构成。实际上,它有很多部位显得非常脆弱。它身体上有几处粗短的翼状突起物:双肩上各有一处大的,还有一些尺寸较小,顺着脊椎排成一行,像剑龙背上的骨片。她的骑士目镜探测到,这些翼状物烫得足以烤熟比萨。当她靠近时,它们似乎在伸展和生长。

它们像教学片里的花朵一样绽放,渐渐舒展开来,露出曾经堆叠在一起的、精细复杂的内部结构。每一只粗短的翼片都能分解成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翼片,而这些小翼片同样可以分解为更小的翼片,依此类推,无穷无尽。最小的翼片已是尺寸极其细微的金属箔,它们那么小,从一定距离之外看去,边缘处就像生出了一层茸毛。

它在持续升温。此时,小翼片已经变得火烫。Y.T.把目镜推到额头上,抬手拢在双眼四周挡住周围的光亮。不出所料,她看到这些翼片开始泛起暗淡的棕褐色光芒,好似刚刚接通电源的电炉丝。鼠辈身下的草也开始冒烟。

“小心!恐怕它们体内真有危险的同位素。”阿弘在她身后说。现在他又向前靠近了一点儿,但仍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

“什么是同位素?”

“一种能够产生热量的放射性物质,是鼠辈的能量源。”

“怎么关掉它?”

“你关不掉。它会一直产生热量,直到熔化。”

现在Y.T.离鼠辈只有几步远,她感到热气扑面。鼠辈身上的翼片已经完全张开,它们的根部呈现出明亮的橙黄色。从翼根到精致脆弱的翼尖,颜色逐渐变深,由红色转为棕色,而翼片的边缘处还是黑色。被引燃的青草冒出刺鼻的浓烟,让某些细微之处显得模糊不清。

她觉得这些翼片的边缘看上去很眼熟。它们就像装在窗式空调机室外一端的金属散热片,细小纤薄。如果你用手指把它们拨拉平整,就可以在上面写出你的名字。

或是像汽车上的散热器,在风扇的带动下,空气流经散热器来冷却发动机。

“它身上装着散热器。”她说,“鼠辈在用散热器冷却身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尽力把各种用得上的知识汇集在一起。

但鼠辈并没有冷却下来。它还在不断升温。

Y.T.的谋生之道就是在阻塞的车流中驾着滑板疾行。要想保证自己的经济来源,她必须战胜车流。她知道,汽车在顺畅的高速公路上飞驰时不会开锅,只有堵在车流里的时候才会。如果停住不动,就没有足够的冷空气流过汽车的散热器。

这正是鼠辈现在遇到的问题。它必须不停运动,迫使空气流过散热器,否则就会因为过热而熔化。

“太酷了。”她说,“不知道它会不会爆炸或是怎么样。”

鼠辈整个躯体的曲线向前逐渐收拢,最后汇聚成了它尖尖的鼻头。它的正面向下陡然弯曲,上面装有一只黑色的玻璃盖,斜度相当大,模样好似战斗机的挡风玻璃。如果鼠辈长着眼睛,肯定就位于那个黑舱盖后面。

眼睛下方,大部分已被手雷炸飞,原本该是下巴的部位现在只剩下残破的机械装置。

那块黑色的挡风玻璃,或者是面罩——随便你怎么叫——被炸穿了一个窟窿,大小足以让Y.T.伸进手去。窟窿里黑黢黢一片,加上散热器发出的亮橙色光芒就在近旁闪耀,Y.T.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发现,一种红色的东西正从里面流出来。那可不是通用汽车公司的特世龙二代自动变速器油。鼠辈受了伤,它在流血。

“这东西是活的。”她说,“它的血管里流着血。”她在想:这是情报,价值宝贵的情报。我可以跟我的搭档,我的哥们儿,阿弘,从中大赚一笔。

她又想:这可怜的东西正在把自己活活烧死。

“别动。别碰它,Y.T.。”阿弘说。但她还是上前几步,拉下目镜遮在脸上挡住热力。鼠辈的腿不再痉挛般地抽搐,似乎在等她出手相救。

她弯腰抓住它的两只前腿。它马上做出反应,绷紧了推杆控制的肌肉,回应她的拉力。简直就像握住狗的前腿让它跳舞一样。这东西是活的。它对她有反应。现在她知道了。

她抬眼看看阿弘,只想确定他是否明白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明白。

“你这个笨蛋!”她说,“我腆着脸说想跟你合作,你却说还要琢磨琢磨?你有什么毛病?我不配跟你一起干吗?”

她再次弯下腰,拖起鼠辈倒退着穿过草坪。它轻得令人难以置信。难怪它跑得那么快。如果她不怕把自己活活烧死,甚至能把它举起来。

她倒退着把它拉向狗门,草地上留下了一道焦黑冒烟的痕迹。她发现自己的外套冒出了水蒸气,那是在高热的烤灼下,布料里的汗水和熔化的填料正在蒸发。她身材小巧,能够钻进狗门,这又是一件阿弘做不到的事情。这些门通常总是锁得死死的,她以前还曾经撬过,完全是白费力气。但现在,这扇门开着。

大香港特许城邦内铺着由机器人打磨上光的地板,一片洁白明亮。狗门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台模样像洗衣机的黑色机器。那是鼠辈的窝,它平常就潜伏在这片隐秘的黑暗之中,等待执行任务。一条穿墙而出的粗电缆把狗窝和特许城邦连接起来。此刻,小窝的门半开着——又是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还有,蒸汽正从里面滚滚冒出。

不,不是蒸汽。是冰冷的气体,就像你在潮湿的天气里打开冰箱时看到的那样。

她把鼠辈推进窝里。某种冷却液立刻从四面墙上喷出,还没接触到鼠辈的身体就化为蒸汽。骤然爆发的气体从窝里直喷出来,劲道之强,把Y.T.顶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鼠辈的长尾还拖在狗窝外面,横搭在地板上。Y.T.抬起一段尾巴,由机床加工出的椎骨外缘异常锋利,挂住了她的手套。

这条尾巴突然绷紧,像是有了生命,震颤起来。她猛地缩回手。尾巴像橡皮筋一样啪的一下缩回窝里,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它是怎么移动的。接着,狗窝的门砰然关闭。一个门房机器人,也就是加装了智能系统的吸尘器,从另一扇门里嗡嗡地驶出来,开始清理地板上长长的血痕。

面对主入口的前厅墙壁上,就在她的正上方,挂着一张镶在框中的海报,上面还装饰着一只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茉莉花环。海报上是李先生的照片,他正在开怀大笑,下面是常见的致辞:


欢迎光临!

能够欢迎诸位贵宾光临大香港,诚感荣幸之至。无论您意在处理要事,或是享受休闲,只要来到这块贫弱之地,请万勿见外。如有任何方面令您感到丝毫不妥,敬请通知敝人。敝人感激不尽,必倾尽全力,让您宾至如归。

大香港弹丸之地,但极度繁荣,令我辈深感自豪。本港一度被诸城邦歧视,但昔日强权皆瞠目结舌于我等之成就。大香港诸多方面均突飞猛进,积极进取,吾等致力于鼓励个人自由,成就高科技建树,并使全民生活获极大改善。所有种族的有生力量在下述三原则的旗帜下团结会聚,令吾等在经济竞争的历史舞台上傲视群雄,无可匹敌:

1.信息,信息,信息!

2.市场交易绝对公平!

3.严格保护生态环境!

如此号召,深具感召力,试问有谁会拒绝加入大香港特许城邦?如果尊驾尚未获得大香港公民身份,请即刻申请护照!本月免收港币一百元之例行手续费。请即刻填写下附优惠券。如优惠券缺失,请即刻拨打1-800-HONGKONG,让我们不辞辛苦的工作人员帮助尊驾申请。

李先生的大香港为私营准国家实体,拥有完全治外法权和独立主权,未经其他任何国家承认,与前英国租借殖民地、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香港无任何关系。

请即刻加入!

---您热诚的伙伴,

---李先生敬启


A-367号半自主警卫犬已回到自己凉爽的小屋,它在嚎叫。

刚才在外面的院子里,那种酷热让它难以忍受,它感觉糟透了。只要在院子里,它就会浑身发烫,除非它一刻不停地奔跑。刚才它受了伤,不得不躺下了很长时间,结果便感到前所未有的炽热。

现在它不再觉得热了,但还是很疼。它号叫着,满含受伤的痛苦。它告诉附近的狗狗,它需要帮助。它们都感到难过不安,并且重复着它的嚎叫,一路传给其余所有的狗狗。

很快,它听到兽医的汽车正朝这里驶来。那个好心的兽医就要来了,会让它感觉舒服一点。

它又开始吠叫。它告诉其他所有狗狗,那些邪恶的陌生人是怎么进来伤害它的。还有,当它不得不趴在地上的时候,院子里是多么酷热难耐。还有,那个可爱的姑娘如何帮助它,把它送回了凉爽的小屋。


在香港特许城邦门前,Y.T.注意到一辆黑色的林肯“都市”车在那儿停了好一会儿。不用看车牌,她就知道那是黑手党的车。只有黑手党才开那种车。车窗漆黑一片,可她知道,里面有人正在监视她。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你随处都可以看到这些“都市”车,但你从来看不到它们移动,也从来看不到它们开往什么地方。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些车是否装了引擎。

“好吧。抱歉。”阿弘说,“我会接着做自己的事,但对你能发掘到的任何情报,我们都合作处理。五五分成。”

“成交。”说着,她踏上滑板。

“随时给我打电话。你有我的名片。”

“嘿,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你的名片上说,你精通三类软件。”

“没错。音乐、电影和微码。”

“你听说过维塔利·切尔诺贝利和‘核融毁’吗?”

“没有。是个乐队吗?”

“对,很棒的乐队。你该查查看,老兄,下一件惊天大事就是它了。”

她顺坡而下滑到马路边,搭上一辆挂着“繁盛绿地”特许城邦牌照的奥迪。它应该可以带她回家。妈妈大概已经上床,假装睡着,其实正在为她担心呢。

离繁盛绿地的入口还有半个街区时,她放开奥迪,滑进一家麦当劳餐厅,走进女洗手间。里面装的是吊顶天花板。她站在第三个隔间的马桶上,托起一块天花板,挪到一旁。一只棉布袖子耷拉下来,上面染着精致的印花图案。她抓住袖子一拉,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都拽出来:短衫、百褶裙、维姬内衣、皮鞋、项链和耳环,甚至还有一只蹩脚的手袋。她脱下激进快递的制服,卷成一团,塞进顶棚,又把那块天花板挪回原位。然后,她把这身行头穿戴起来。

现在的她看起来和早上跟妈妈一起吃早饭时没什么两样。

她提着滑板沿街走向繁盛绿地特许城邦。那里的法律规定人们可以携带滑板,但不能放在混凝土地面上。她朝边界哨岗亮了一下护照,然后沿着新修的人行道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一幢房子前。门廊的灯还亮着。

妈妈在书房里,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她为联邦工作。联邦职员挣不了多少钱,但必须努力做事,以此来显示忠诚。

Y.T.走进房,看着颓然坐在椅子里的妈妈。妈妈双手捧着脸,姿势很像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她没有穿鞋,跷起裹着长袜的双脚。她脚上这种极便宜的联邦长袜就像抹布一样,走路时大腿在裙子下面蹭来蹭去,总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桌上有一只大容量的密保诺塑料密封袋,里面装满了水,几小时前袋里原本是冰。Y.T.看了看妈妈的左臂,卷起的衣袖下露出新的瘀痕。那片青紫位于手肘上方,是被血压计的箍带勒出的印记。联邦每周都会做一次测谎测试。

“是你吗?”妈妈喊道,她没发现Y.T.已经在房间里。

Y.T.退回厨房,免得吓妈妈一跳。“是我,妈妈。”她大声回答,“今天过得怎么样?”

“累极了。”妈妈答道。她总是这么说。

Y.T.从冰箱里偷偷拿了一瓶啤酒,然后开始洗热水澡。哗哗的水流声就像妈妈床头柜上的白噪音发生器一样,能让她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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