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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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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上次我们谈到了黏土信封,那么这件看起来像棵树的东西是什么?”阿弘指了指其中的一件文物。 “这是阿舍拉女神的图腾柱。”图书管理员干脆地答道。 “现在咱们总算有点进展了。”阿弘说,“拉格斯告诉我,黑日里的那个布兰迪是阿舍拉的教妓。那么,阿舍拉是谁?” “她是埃尔神的妻子,而埃尔神的另一个名字就是‘耶和华’。”图书管理员说,“阿舍拉还有很多其他名字,‘埃拉特’是她最常见的称号。希腊人将她称作‘狄俄涅’或是‘雷亚’。迦南人则把她称作‘丹妮特’或是‘哈娃’,也就是‘夏娃’。” “夏娃?” “专家克罗斯曾对‘丹妮特’的语源做过分析:这个词是‘丹宁’的阴性形式,意思是‘毒蛇一样的人’。另外在青铜时代,阿舍拉还有另一个名字,‘妲特·巴特尼’,意思也是‘毒蛇一样的人’。苏美尔人叫她‘宁图’或‘宁赫萨格’。她的象征物便是一条盘在树上或是权杖上的蛇,赫耳墨斯就有一根蛇杖。” “崇拜阿舍拉的都是什么人?我猜她肯定有很多信徒。” “从公元前2000年直到基督元年,居住在印度和西班牙之间的所有人都信奉她。但希伯来人除外,西希家和后来约西亚的宗教改革之后,他们就不再信奉她了。” “我记得希伯来人都是一神论者。他们怎么会信奉阿舍拉神呢?” “没错,他们是一神论者,但他们并未否认其他神祇的存在,只不过他们仅仅信仰耶和华而已。阿舍拉是作为耶和华的妻子而受到崇拜的。” “我可不记得《圣经》里提过上帝有个妻子。” “当时,《圣经》并不存在,而犹太教只是几个崇拜耶和华的教派松散地结合在一起,各教派的圣地和惯例都不相同。出埃及记的故事那时还没有正式定为经文,《圣经》后半部分讲述的故事还尚未发生。” “是谁决定把阿舍拉从犹太教中剔除出去的?” “申命记学派。他们召开会议之后做出了明确的规定。撰写《申命记》、《约书亚书》、《士师记》、《撒母耳记》和《列王纪》的正是这些人。” “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民族主义者、君主制拥护者和中央集权主义者,也就是法利赛教派的前身。当时,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刚刚征服了撒马利亚,即北以色列,迫使希伯来人南迁至耶路撒冷。随后,耶路撒冷极度扩张,希伯来人开始向西、向东、向南开疆拓土。那是个民族主义和爱国热情大泛滥的时代。申命记学派重写、改写了古老的故事,让当时的时代精神在经文中得到了具体体现。” “他们是怎么重写故事的?” “莫希和其他人相信,约旦河是以色列的国界,但申命记学派认为以色列的疆域还包括外约旦,这也为东侵扩张提供了正当的借口。另外还有很多例子:前申命记学派的法律从未提到过君主制,但申命记学派制定的法律却反映出了君主政体。前申命记学派的法律对圣物极为看重,但申命记学派的法律更关心国王及子民的教育,换句话说,就是尘俗事物。申命记学派坚决主张将宗教权力集中在耶路撒冷的神殿,捣毁偏远地区的宗教中心。另外,拉格斯还发现了另外一个意义重大的特点。” “是什么?” “在摩西五经里,只有《申命记》提到了写成文字的神学律法,并将其赋予了神的意志:‘他登了国位,就要将祭司利未人面前的这律法书,为自己抄录一本,存在他那里;要平生诵读,好学习敬畏耶和华他的神,谨守遵行这律法书上的一切言语和这些律例,免得他向弟兄心高气傲,偏左偏右,离了这诫命。这样,他和他的子孙,便可以在以色列中、在国位上年长日久。’《申命记》,第十七章,第十八至二十节。” “就是说,申命记学派把宗教编成了法典,让它变成了一个有组织的、能够自我繁殖扩张的机体。”阿弘说,“我不想提到病毒。但照你刚刚引述的话来看,这种律法确实像病毒。它利用人类的大脑,将其当作自己的宿主。而宿主,也就是人类,则将律法不停地复制下去,因为不断有人前往教堂来研读经书。” “我无法做出类推,但您说的话有其正确之处:申命记学派改革犹太教之后,犹太人都前往教堂诵读经书,不再供奉牺牲。如果没有申命记学派,世界上的一神论者可能仍在燔祭动物,通过传统方式口头传播信仰。” “这就像吸毒者共用针头,导致病毒广泛繁殖扩散。”阿弘说,“你和拉格斯查阅这段资料时,他有没有说过,《圣经》就是病毒?” “他说《圣经》在某些方面确实与病毒有共同之处,但在本质上仍然大不相同。他将《圣经》视为良性病毒,就像被用来制作疫苗的病毒。他认为阿舍拉病毒的性质更为险恶,它可以通过体液交换来四处传播。” “这么说,申命记学派用严格的、记录成书的宗教为希伯来人接种了疫苗,以此抵御阿舍拉病毒的侵袭。” “他们将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与犹太教的其他卫生习俗相结合,从这一点上讲,是这样。”图书管理员说,“以前的宗教,从苏美尔时代到申命记学派,都被认定为前理性宗教。犹太教是最早的理性宗教。因此,在拉格斯看来,这种宗教更不易受到‘病毒’的感染,因为它以固定的文字形式为基础。正因为如此,希伯来《圣经》才备受尊崇,人们在制作经书的新副本时也都极其小心,确保信息的卫生健康。” “我们如今生活在什么年代?后理性时代吗?” “胡安妮塔曾对此发表过意见。” “我敢打赌,她肯定发表过意见。对我来说,她的意见开始变得越来越有道理了。” “哦。” “从前,她的意见并没有多少道理。” “我明白。” “我想,如果我能花足够的时间和你一起琢磨琢磨胡安妮塔的真正想法,那么,哈哈,可能会发生什么妙不可言的事情。” “我会尽力相助。” “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吧,现在还不是兴奋的时候。看来阿舍拉似乎是一种病毒的感染载体。申命记学派通过某种方式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将阿舍拉用以感染新受害者的带菌媒介全部阻断,从而将其彻底消灭。” “关于病毒感染,”图书管理员说,“我刚刚用一种相当生硬的自发式交叉引用方法做了一点查询——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这样做,我建议您研究一下单纯疱疹病毒。这种病毒驻留在神经系统中,一旦进驻便绝不肯离去。它能把新的基因引入现有的神经元里,并对神经元进行基因改造。正是考虑到这一特性,现代基因治疗专家才开始利用疱疹病毒。拉格斯认为,单纯疱疹病毒可能是阿舍拉延续到现代的良性后裔。” “并不总是良性的。”阿弘说,他想起了一个死于艾滋病并发症的朋友。临终前的最后几天里,那人从嘴唇到喉咙深处长满了疱疹痘疮。“说它是良性,只因为我们具有免疫力。” “是的,先生。” “那么,拉格斯是否认为,阿舍拉病毒当真能改变一个人大脑细胞的DNA?” “是的。这正是他提出的假设的主旨:病毒能够自我转化,由生物学上的一条DNA遗传链转化成为具体的行为举止。” “什么样的行为举止?对阿舍拉的崇拜是什么样子?他们供奉祭品吗?” “不。但有证据表明教妓确实存在,有男有女。” “你说的教妓同我想的一样吗?这类宗教角色整天在神庙周围闲荡,随便跟人乱搞?” “差不多是这样。” “瞧!这真是传播病毒的绝好方式。现在,我想回到之前提到过的一个分支话题上。” “悉听尊便。我能自如地回溯并处理层层分叉的话题,可以达到无限的深度。” “你刚才谈到了阿舍拉和夏娃之间的关联。” “夏娃在《圣经》里的名字叫作哈娃,这位神祇显然出于希伯来人对一个古老神话所做的诠释。哈娃是一位蛇母女神。” “蛇母?” “是的,与蛇有关。阿舍拉同样是一位蛇母女神,而且这两位女神也同样与树有关联。” “据我所知,人们都认为是夏娃引诱亚当从善恶树上偷食了禁果。也就是说,禁果并非只是水果,而是数据。” “既然您这样说,姑且就算是这样吧,先生。” “我想知道,病毒是否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个假设,认为病毒始终陪伴在我们的左右,但或许这种设想并不正确。也可能在某一段历史时期,病毒根本不存在,至少是很罕见;而在特定的某个时刻,随着超级病毒的出现,现实世界中不同病毒的数量骤然增多,这时人们才开始大量生病。这倒为一种现象提供了解释——关于天堂和失乐园的神话普遍存在于各类文化之中。” “或许吧。” “你告诉过我,艾赛尼教派认为绦虫就是恶魔。如果他们知道病毒是什么,或许会将它们归于同一类东西;而拉格斯有一天晚上告诉我,在苏美尔人看来,世上根本没有善恶之分。” “没错。根据克雷默和梅耶的说法,世上有善魔和恶魔。‘善魔令人身心健康,恶魔让人理智混乱,并导致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它们是疾病的化身,与疾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从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他们描述的很多疾病很像身心失调症。” “医生对大五卫的判断就是这样,他们认为他的病肯定是身心失调症。” “我对大五卫并不了解,只知道一些他的普通资料。” “似乎是这样:撰写亚当和夏娃传说的作者发明了‘善’与‘恶’的概念,以此解释人们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他们的肉体和精神会被病毒感染,所以,当夏娃,或是阿舍拉,引诱亚当吃下善恶树上的果子时,善恶概念——也就是超级病毒——便被引入了这个世界,从而创造出其他病毒。” “可能是这样。” “所以我还要问个问题:亚当和夏娃的传说是谁写的?” “这个问题曾引起过许多学术争议。” “拉格斯的意见呢?更重要的是,胡安妮塔怎么看?” “尼古拉斯·怀亚特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作了一反常规的解释。他推测,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个由申命记学派撰写的政治寓言。” “我还以为他们只写了《圣经》的较后部分,《创世纪》不是他们写的。” “是这样,但他们同样参与了前面章节的编辑、修订工作。多年来,人们都认为《创世纪》成书于公元前9世纪,或是更早,而很久之后才出现了申命记学派;但最近更多对词汇和内容的分析表明,大量的编辑工作,甚至可能包括撰写工作,都发生在犹太人大流亡时期,那时已经是申命记学派掌权了。” “所以他们很可能重新撰写了早期的亚当和夏娃神话。” “他们有足够多的机会这样做。根据希伯格和后来怀亚特的解释,伊甸园中的亚当比喻的是禁城之中的国王,很明显就是何西阿王。他一直统治着北方王国,直到自己的故土在公元前722年被萨尔贡二世征服。” “就是你以前提到过的那次征服,把申命记学派向南赶到耶路撒冷的那一次?” “一点不错。现在,‘伊甸园’这个词可以被简单地理解为希伯来语中的‘欢乐’,代表着征服者到来之前、国王还在统治国家时的幸福情景。亚当被赶出伊甸园,前往东方的苦难之地,比喻的是萨尔贡二世胜利之后,大批以色列人被驱逐到了亚述。根据这种解释,我们可以推测,国王被引诱,偏离了正道,引诱者则是信奉埃尔神的教派,而他们也崇拜阿舍拉——这位女神与毒蛇有着极大的关联,她的象征物是一棵树。” “正因为国王与阿舍拉有了关联,所以才导致自己的国家被征服。于是,当申命记学派到达耶路撒冷后,他们重写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以此警告南方王国的君主。” “是的。” “那么,或许是因为没有哪位国王听从劝告,所以他们才在编纂《圣经》的过程中创造了善与恶的概念。后来怎么样了?萨尔贡二世还打算征服南方的王国吗?” “他的继承者西拿基立王确实这样做了。南方王国的统治者西希家王积极准备应战,抵御来犯之敌,对耶路撒冷的防御工事大加改进,并改善了饮用水的供给系统。他还在申命记学派的指导之下,实施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宗教改革。” “结果怎样?” “西拿基立王的军队包围了耶路撒冷。‘当夜耶和华的使者出去,在亚述营中杀了十八万五千人。清早有人起来一看,都是死尸了。亚述王西拿基立就拔营回去……’《圣经·列王记(下)》,第十九章,第三十五至三十六节。” “他当然只能打道回府了。我再来把上面那段话说得直白些:通过西希家王,申命记学派强制实行了一项政策,在耶路撒冷发起信息卫生运动,同时大兴土木——你刚才说,他们对供水系统做了改进?” “他们‘塞了一切泉源,并通流国中的小河,说:“亚述王来,为何让他得着许多水呢?”’《圣经·历代志(下)》,第三十二章,第四节。于是希伯来人在坚硬的岩石中开凿出了一条一千七百英尺长的隧道,将水引入城墙之内。” “后来,西拿基立王的部队刚兵临城下便纷纷倒毙,唯一合理的解释恐怕就是死于极度险恶的疾病;但很显然,耶路撒冷人对这种病具有免疫力。嗯,很有趣。我真想知道,他们在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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