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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谁都可以轻易进入格里菲斯公园而不被别人注意到。Y.T.估计,尽管路上横着路障,但法拉巴拉帮的营地并未处于严密的保护之下,只要具备越野能力就能进去。作为一名脚踩全新滑板、头戴全新骑士目镜(要想赚钱,先得花钱)的板上忍者,这不成问题。只需找一段居高临下、斜坡直通山谷的路基,顺着它的边缘一路溜下去,就能看见下面闪耀的营火了。后面的路程要顺着山势下滑,靠地球引力帮忙就可以了。

滑到一半时,Y.T.忽然意识到,身上这件蓝橙两色的连身制服尽管性能优越,但在午夜时分的法拉巴拉营地里肯定会成为引人注目的目标。于是她伸手到衣领下,摸到布料里硬硬的一块,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直到它发出滴答一声响。连身衣的颜色立刻黯淡下来,微光一闪,电子染料转换了颜色,衣服变成一片漆黑。

第一次来这里时,Y.T.没有仔细观察四周的地形,因为当时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回来。同记忆中相比,这段路基显得更高、更陡,下面的路更说不定是她想象不到的绝境,可能是一道悬崖、绝壁或是深渊。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一路下滑几乎是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始终笔直地下落,像炮弹一样飞坠。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滑板上的智能轮可以应付自如。一根根蓝黑色的树干扑面而来,在黑蓝色的夜幕中很难区分。此外,她只能看到滑板前端数字式速度表发出的红色激光,但仪器此时已经无法显示真实的数据。雷达测速仪不断徒劳地试图锁定参照物,速度表上的数字于是不断闪动,变成一团模糊的红色云翳。

她关掉了速度表,在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滑行,朝着谷底诱人的混凝土路面急冲而下,就像一个黑衣天使,身上天国降落伞的索具已被上帝割断,任由自己向下界坠去。最后,滑板的智能轮终于落到谷底的路面上,剧烈的碰撞差点把她的双膝顶进下巴。这场重力冒险总算结束了,尽管高度不大,但凶险的速度已把Y.T.搞得头昏脑涨。

她在心中提醒自己:下次只需找一座该死的桥直接跳下来就行。那样起码不会让你一头撞在一棵突然冒出来的仙人掌上。

她急速绕过一个拐角,身体倾斜得简直能舔到地面。骑士目镜里的景物突然一亮,多重光谱形成的图像将一切呈现在她面前。红外线下,法拉巴拉营地变成了一团闪耀着辉光的粉色雾霭,其中夹杂着点点亮白色的营火。所有的亮区都以黯淡的蓝色为背景,这意味着,目镜将她的视界处理成了伪色图,其中的蓝色区域是温度较低的冷区。这些景物后面横亘着一道参差不齐的地平线,那是临时立起的防护栅栏,法拉巴拉人最擅长构筑这种离奇古怪的东西。面对这道屏障,本来有点畏缩的Y.T.反而采取了极端措施,像一架隐形战斗机似的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营地当中。她的所作所为肯定让栅栏大失所望,又羞又窘,觉得受了怠慢。

一旦置身于营地之中,没有人会注意或在意你是谁。有几个人看到了她,但只是看着她从身边经过,完全没有大惊小怪。或许他们常常看到信使在此地出入——肯定是那种昏头昏脑、容易上当、只喝“酷爱”果汁的信使。营地里的人还不够机灵,无法把Y.T.与那帮呆鸟信使区分开来。无所谓,她不计较这个,只要他们不凑过来端详她的新滑板就行。

营火放射出平常的可见光,照亮了不幸的一幕:一群精神错乱的童子军正在召开大会,不过会上既没有奖章,也不讲究卫生。凭借着被调至最高成像度的红外线目镜,她还在暗影中看到了一张张模糊而又怪诞的红色面孔。如果仅凭肉眼,她只能看到一片黑暗。这副新式的骑士目镜花掉了她一大笔钱,那是她给黑帮运送毒品赚来的跑腿费。妈妈一直担心她会碰上这种差事,所以才会坚持要Y.T.找一份兼职工作。

上次来这儿时,Y.T.见过一些人,他们中的几个这次没露面,但这里又多了些她不认得的新面孔。其中有几位居然真的穿上了胶带束身衣。这种时尚的打扮绝非一般人所能拥有,只能属于那些完全失控、在地上胡乱打滚瞎折腾的家伙。另外几个人正傻呆呆地出神,但他们还不算太糟糕,因为还有一两个人的脑子显然已经完全坏掉,那副模样很像你可能会在打盹巡游特许城邦见到的老流浪汉。

“嘿,快看!”有人说,“那是我们的信使朋友!欢迎你啊,朋友!”

她打开了防身喷液的盖子,做好一切准备,事先还摇了摇罐子。这里也许会有谁想铐住她,为防万一,她取出一副能释放高压电的时尚金属手铐,先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又在衣袖里塞了一根电击棒。只有最古板守旧的伙计才带枪,因为开枪后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见效。你得一直等到中枪的家伙流干了血死掉,最后的结局却往往是对方带着枪伤把你干掉了。但是用电击棒展开进攻之后,没有谁会再跟你纠缠下去。至少广告上是这么说的。

Y.T.并没有真正觉得自己会遭到攻击,或是招惹别的什么麻烦。她想的是主动出击,挑一个目标搭讪。于是,她一直保持着逃逸速度,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看上去还算和气的女人,就是那个穿着一身破烂的香奈儿仿冒套装的光头小妞。Y.T.径直朝她滑去。


“咱们到树林里去一下,怎么样?”Y.T.说,“我想跟你聊聊,看你还有没有脑子,剩下的那点儿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女人微微一笑,费力地站起身,态度温和,行动笨拙,像个心情愉快的弱智儿。“我愿意和你谈谈,”她说,“因为我信任自己剩下的那点儿脑子。”

Y.T.没有停下脚步多费口舌,只是抓住那女人的手,领着她爬上山坡,远远避开道路,走进丛生的灌木林。她通过红外线目镜朝树林里扫视了一番,并未发现鬼鬼祟祟的粉红色面孔,这个地方应该很安全。但在她身后,两个神情快活的人正在慢慢溜达,好在并没有盯着她看,似乎他们只是觉得半夜时分就该在树林里散散步。其中之一是她上次见到的那个“主教”。

眼前这个女人约二十五六岁,身材瘦长,模样蛮招人喜欢,但并不漂亮,或许在中学篮球队里曾是一名勇气十足但得分不高的前锋。Y.T.摸黑找到一块石头,让她坐下。

“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Y.T.问。

“在公园里。”女人说,“和朋友们在一起。我们要帮忙传播福音。”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从‘企业号’来的。我们在那儿学了很多东西。”

“你说的是方舟吗?那个‘企业号’方舟?你们这些人都是从那里来的?”

“我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女人说,“有的时候,想记住什么东西还真不太容易,但这并不重要。”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你不是在方舟上长大的,对吧?”

“我曾经是加州山景城三节系统公司的一名系统程序员。”女人口中突然冒出了一串发音完美而又正常的英语。

“那你是怎么登上方舟的?”

“我不知道。过去的生活已经结束,我的新生活已经开始。现在,我就在这儿。”她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说话了。

“在过去的生活结束之前,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那天我工作到很晚。我的电脑出了问题。”

“就这样吗?这就是你在正常时碰到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的电脑死机了。”她说,“我看到了静电雪花,后来我病得很重。我去了医院。在医院里,我遇到一个男人,他向我解释了一切。他说,我的血液已经得到净化,如今我已属于福音。我突然大彻大悟,后来就决定去方舟。”

“是你自己做了决定,还是有人替你决定呢?”

“是我自己想去。那里是我们的归宿。”

“方舟上还有什么人和你在一起?”

“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他们怎么会像你一样呢?”

“大家都是程序员,就像我一样。我们都看到了福音。”

“都是在电脑上看到的?”

“是的。也有人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你们在方舟上做什么?”

女人挽起破烂上衣的一只袖子,露出布满针孔的手臂。

“你们吸毒?”

“不,我们献血。”

“他们抽你们的血?”

“是的,有时候我们也做一点编码工作,但只是我们中的个别人。”

“你来这儿已经多久了?”

“我不知道。后来,我们的血管再也不能正常供血,他们就把我们送到了这里。我们现在只是帮忙传播福音,从四处拖来物品堆成路障,但我们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工作。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唱歌、祈祷,向别人讲述福音的事情。”

“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帮你。”

“不。”女人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过。”

“你怎么会这样说?你以前或许是个一流的黑客;可现在,坦白地讲,你已经变成了个傻瓜。”

“无所谓,这不会让我感到难过。当我是黑客时,从没有真正感到快乐。原来我从未想过那些重要的事情:上帝、天堂,精神方面的事情。在美国,人们很难想起这类事情。大家都把这些事放到一边,置之不理;但真正重要的正是这些事,而不是电脑编程或是工作赚钱。现在,我脑子里只想着这些重要的事情。”

Y.T.一直留心瞧着主教和他的伙伴。他们正一步步朝这里走来,现在距离已经很近,Y.T.甚至能闻出来他们晚饭吃的是什么。女人把手放到Y.T.肩头的护垫上。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喝点儿饮料吧?你肯定渴了。”

“我该走了。”Y.T.说着,站起身来。

“我真的反对你这么做。”主教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他的语气中并没有怒意,只是想扮演爸爸的角色,对Y.T.来一番训诫,“对你来说,离开这里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你算什么?模范人物吗?”

“没关系,你不必非要同意我的观点。我们还是一起坐到营火旁,好好谈谈吧。”

“你们还是快他妈的滚开,别等Y.T.为了自卫动手伤人。”Y.T.说。

三个法拉巴拉人全都向后退开。非常合作。主教举起双手,安抚道:“如果我们让你感到受了威胁,请原谅。”

“没有威胁,你们这些家伙只是有点古怪。”Y.T.说着,把目镜调回了红外线模式。

一片红光中,她看到了第三个法拉巴拉人,也就是与主教一起来的那个家伙,手里拿着一样小东西,温度不同寻常。

她打开钢笔手电筒向他照去,用细细的黄色光柱扫过他的上半身。这人肮脏不堪,身上颜色灰暗,并不怎么反光;但他手中的东西发出了明亮的红光,就像一支用红宝石制成的箭。

那是一支注射针管,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在红外线之下,它呈现出温暖的色调。那是鲜血。

她并不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家伙要带着装满鲜血的注射器到处乱跑呢?但她不能再等了。

防身喷液从罐子里激射而出,像一条又长又细的绿色霓虹水箭,正中针管男人的面孔。那家伙的脑袋猛地向后一扬,像被一斧头劈在鼻梁上,未出一声便翻倒在地。随即,Y.T.又送给主教同样一击。那个女人只是呆立在原地,仿佛完全被吓掉了魂儿。


Y.T.从山谷里飞蹿而出。当她冲进路上的车流时,速度简直与一辆辆疾驰的车子不相上下。她射出吸盘,结结实实地攀住一辆夜行的运菜卡车,随即马上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听着。不,妈妈,别管什么轰隆隆的噪音了。是的,我正在公路上飙滑板,但你先听我说句话,妈妈——”

最后她只能挂断老妈的电话,该死的老家伙根本不听她说什么。随后她试着用语音连接方式呼叫电脑网络中的阿弘,或许他正在网上。一两分钟后,呼叫接通了。

“喂!喂!喂!”她连声大喊。接着,她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汽车喇叭的尖叫。

“喂?”

“我是Y.T.。”

“你好吗?”这家伙待人接物时总是显得过于轻松自在。她才不想谈自己好不好呢。电话里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同阿弘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阿弘,你这是在什么地方?”

“正在洛杉矶的大街上溜达。”

“你逛街的时候怎么能上网呢?”她突然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情,“啊,老天爷,你不会把自己变成怪脸了吧,对不对?”

“哎呀,”阿弘说话吞吞吐吐,局促不安,似乎刚刚才想起自己居然做了这种事情,“并不完全是怪脸。还记得吗,你教训过我,说我把钱都花在电脑设备上了?”

“是的。”

“可我觉得钱还花得不够,所以又买了一台可以佩带在腰间的机器。这可是有史以来最小的机型。这玩意儿现在就系在我腰间,感觉还真爽。”

“你已经变成怪脸了。”

“好吧,但我这台设备可不是那种笨重家伙,绑得全身上下都是……”

“你就是个怪脸。听好了,我刚和一个病毒批发商谈过。”

“你说什么?”

“她告诉我,她以前也是个黑客,后来在电脑里看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于是病了一段时间,随后入了教,接着就上了方舟。”

“方舟。请继续。”他说。

“就是‘企业号’。阿弘,你知道吗,方舟上那些人抽黑客的血。把血液抽出体外。他们把患病黑客的血注射给其他人,以此传染大家。等到黑客身上的血管像吸毒客一样满是针眼的时候,坏家伙们就会把他们放掉,让他们回到陆地上,像批发商一样接着传播病毒。”

“很好。”他说,“这个情报非常重要。”

“她说,她当时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静电雪花,所以才生了病。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是的,我知道。”

“这种事竟然是真的?”

“没错,但你不用担心,那玩意儿只对黑客起作用。”

有一分钟时间,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气得要死,“我妈就是个程序设计员,为联邦工作。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早一点警告我?”

半小时后,她到了家。这次她没有费神再换上那套循规蹈矩的行头,穿着不成体统的黑色连身衣就冲进了房子。她进门后把滑板朝地上一丢,顺手从架子上抄起妈妈的一件珍藏品,径直闯进书房。她手中的家伙是一只沉重的水晶奖杯——其实是用透明塑料做成的。妈妈在几年前获得了这件奖品,那全靠拍联邦老板的马屁并通过了所有的测谎测试。

妈妈就在那儿,像平常一样,在电脑前工作;但这会儿她并没有盯着屏幕,而是在查看膝头的笔记本。

妈妈刚抬起头看她,Y.T.一甩手把水晶奖杯掷了出去。那玩意儿飞过妈妈的肩头和电脑桌,砸进了显像管屏幕里。没想到结果居然如此吓人。Y.T.一直都想这么干。几秒钟时间里,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而妈妈则勃然大怒,发泄着种种古怪的情绪:你穿这件制服做什么?我没告诉过你不准在真正的大街上溜滑板吗?你也不该在家里乱扔东西。那可是我最宝贵的收藏。你为什么要砸坏电脑?它是政府财产。对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Y.T.知道,妈妈还要继续发作几分钟,于是转身来到厨房,用冷水洗了洗脸,然后倒上一杯果汁,任由妈妈跟在后面,朝着她的肩膀护垫发泄怒气。

最后妈妈终于气势渐消,在Y.T.的沉默战术面前败下阵来。

“妈妈,我刚他妈的救了你的命。”Y.T.说,“你至少也该奖给我一片奥利奥饼干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好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这些上岁数的人能下点功夫,多接触一些基本的、跟得上时代的事情,你们的孩子就用不着采取这些过激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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