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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二十五岁以前的男人总会时常想,只要机缘巧合,自己完全可以变成世界上最凶猛的家伙。如果他到了中国,在一座尚武的僧院里苦练十年工夫,肯定能如愿以偿;如果他的家人被哥伦比亚毒枭害死,他会发誓报仇,直到将死敌赶尽杀绝;如果他得了不治之症,只能再活一年,他会用这最后一段日子扫除街头犯罪;如果他遁世苦修,不惜生命追求目标,定能变得凶悍无比,所向披靡。

阿弘过去也常常萌生这种念头,但后来他碰到了乌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倒让他得到了解脱,让他不必再费神去变成世上最凶悍的混蛋。因为那个位置已经属于乌鸦,而乌鸦之所以能占据这张至高无上的宝座,当然是那颗氢弹的功劳。对其他人来讲,正是那玩意儿让世界级凶悍混蛋的地位完全变得遥不可及。要是没有氢弹,别人还有可能煞费苦心争夺这个位子,或许可以找到乌鸦的致命弱点,无论偷偷进攻,突然袭击,还是下药麻醉,设局欺骗,总有可能达到目的,但现在,乌鸦的核保护伞让任何人对这个世界级头衔都无法企及。

没关系。有时候,只需变得稍稍凶悍一点儿就行。重要的是,应该明白自己能力的极限。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情吧。

刚刚驾车驶上通往山区的高速公路,阿弘便戴上目镜,进入他在超元域的办公室。“地球”还在那里跟踪方舟。他凝神注视着球体上的画面。目镜里,超元域的图像有如半透明的魅影,与真实世界中的高速公路重叠在一起。他以一百四十英里的时速朝俄勒冈州飞驰。

从远处看,方舟的阵形似乎比实际规模大得多。凑近一点之后,他发现了造成这种错觉的原因:船队四周和上空包围着一大团船队排放出的垃圾、污水和空气污染物,在大海和空气中渐渐消散。

这群乌合之众在太平洋面上沿顺时针方向漂流。只有在锅炉点火之后,“企业号”才能稍稍对前进方向加以控制,但它仍旧不可能真正航行,因为周身挂满了破破烂烂的小船。大部分时间里,船队只能随着风势和地球自转的偏向力漂移。几年前,它造访了菲律宾、越南和西伯利亚,沿途不断接纳方舟难民;接着它转到阿留申群岛,沿阿拉斯加南下;现在正要漂过靠近加州边界的小城——俄勒冈州的谢尔曼港。

方舟船队在太平洋上缓缓移动,大多数时间都是借助洋流漂行,偶尔会有大块大块的部分从它身上分离出来。最终,这些漂浮物会被冲上圣巴巴拉等地的海岸,它们仍然用绳索绑在一起,上面尽是尸骸和被啃噬过的骨头。

到达加州之后,方舟便会进入新的生命周期。大量临时拼凑起来的小船和筏子将与船队分离,随后四处蔓延。数十万名方舟难民会割断与方舟相连的缆绳,划桨靠岸。不用说,能坚持到那个时刻的难民全都是机敏灵活之辈,所以才能在一开始的时候想方设法攀上方舟;而且足智多谋,这才能在穿越北极水域时挨过那段痛苦的缓慢航程;另外还强壮坚韧,所以才没被其他难民杀掉。他们全都是好样的。你准会希望自己的私人海滩上出现成千上万这样的好家伙。

摆脱累赘之后,船队将只剩下几艘大船,机动性会有所提高。那时,“企业号”会穿越南太平洋,前往印度尼西亚。从那里开始,它将再次北上,开始下一圈移民之旅。

横渡湍急的河流时,行军蚁会一个摞一个地爬到同伴的身上,聚成一只漂在水上的小球。很多蚂蚁会落下来沉入河里,不用说,位于小球底部的成员都要被淹死,但那些行动迅速、强健有力的蚁兵会爬到小球顶部,从而存活下来。最后,大多数行军蚁都会成功地渡过大河,也正因为如此,即使炸断桥梁也无法阻止行军蚁前行。方舟难民之所以能够横穿太平洋,也是靠这种方法,尽管他们没钱买船票,无法乘坐真正的轮船旅行,更买不起一艘能在海上航行的船。大约每隔五年,当洋流把“企业号”送回来的时候,就会有一波新的移民浪潮席卷西海岸。

最近几个月以来,加州海滨地区的房产主已开始雇用保安人员,沿着潮汐线安装探照灯和杀伤性护栏,还在他们的游艇上架起了机关枪。他们全都向中情公司订购了二十四小时方舟报告,直接从卫星上获得最新情报。他们知道,那支由两万五千名欧亚饥民组成的分遣队最近已经脱离了“企业号”,并把无数蚂蚁腿似的船桨伸进了太平洋的海水中。


“现在该做些更深入的工作了。”阿弘告诉图书管理员,“但你只能口头为我讲解,因为我正驾车驶向I5号公路,速度快得吓人,而且我还得留意车速较慢的房车等诸如此类的事。”

“我会谨记在心。”阿弘的耳机里传出图书管理员的声音,“请您当心,圣克拉利塔南面有辆卡车被撞毁。另外,在图革尔出口附近的左车道上,路面有个大坑。”

“谢谢。那些神祇都是些什么人?拉格斯对此有什么看法?”

“拉格斯认为,他们其实很可能是魔法师,也就是拥有特殊能力的正常人类,也有可能是外星人。”

“哇呜,等等,咱们还是每次只讨论一个话题吧。拉格斯说他们是‘拥有特殊能力的正常人类’,这是什么意思?”

“假定恩奇的喃刹怖确实像病毒那样发挥作用,假定真有个名叫‘恩奇’的人发明了那玩意儿,那么恩奇肯定拥有某种不凡的语言学能力,完全超出我们的正常理念。”

“那么,这种能力是怎么起作用的?基于什么原理?”

“我只能告诉您拉格斯所做的阐述,供您参考。”

“好吧,请讲。”

“无论在神秘派还是学院派的文献中,相信语言具有魔力的看法并不少见。流行于西班牙和巴勒斯坦的犹太神秘主义教派卡巴拉教认为,圣名里各个字母的适当组合可以给人带来超乎寻常的洞察力和超能力。例如,阿布·阿哈隆,一位从巴格达移民到意大利的早期卡巴拉教徒,据说能够凭借圣名的神力来实现奇迹。”

“你说的是什么神力?”

“大多数卡巴拉教徒都是空想家,只对纯粹的冥想感兴趣,但其中也有所谓的‘实用派卡巴拉教徒’,曾经尝试将卡巴拉宗教的神力应用于日常生活中。”

“换句话说,就是魔法师。”

“是的。这些实用派教徒使用所谓的‘天使长字母’,源自公元1世纪的希腊语和阿拉姆语中具有魔力的字母,与楔形文字很相像。卡巴拉教徒将其称为‘目书’,因为那种字母全都是由线段和小圆圈构成,看上去好似一只只眼睛。”

“线段和圆圈,那就是‘1’和‘0’嘛。”

“一些卡巴拉教徒根据那些字母在口中的发音部位对它们加以区分。”

“好吧。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他们在纸页上的印刷字母和发音时会用到的那些神经结之间建立了某种关联。”

“是的。通过分析各种字词的拼写,他们能够推断出文字真实的内在含义及其重要性,从而得出自认为是意义更深刻的结论。”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是吧。”

“在学术派领域里,相关文献资料自然不会这么富于想象力,但学者们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对巴别现象做出解释。我说的并不是巴别塔那件事,大多数人都认为那只是个神话故事,我指的是语言趋于分化的现象。他们发展出了许多语言学理论,致力于分析各种语言。”

“拉格斯想把这些理论应用于他的病毒假说中?”

“是的。在此领域有两种学派:相对主义和普遍主义学派。根据乔治·斯坦纳的总结,相对主义者往往相信,语言并非传递思想,而是决定思想。语言是认知的基本结构。我们对世间万物的理解,全都是在各种感觉流经这种基本结构时被组织起来的。因此,研究语言的演变,就等于研究人类思想的演变。”

“嗯,我明白这种理论的意思了。那么普遍主义者呢?”

“他们的观点与相对主义者大不相同,因为相对主义者认为各种语言无须具有共通之处。而普遍主义者认为,如果对各种语言的分析足够透彻,便会发现它们之间确实存在共同的特征。所以他们致力于分析语言,寻找这些特征。”

“他们找到了吗?”

“没有。似乎每一条规则都有例外的相左之处。”

“这可就让普遍主义者彻底惨败了。”

“也不尽然。他们对此解释说,各种语言之间的共同特征隐藏得太深,以致无法被分析出来。”

“这是在推诿回避。”

“他们的观点是,从某种程度上讲,语言只能产生于人脑内部。而既然所有的人脑都大同小异——”

“硬件相同并不等于软件相同。”

“您使用了某种比喻手法,我无法理解。”

阿弘面前出现了一辆福特“气流”房车,一阵劲风吹得那个庞然大物左右乱晃。他从大家伙身边呼啸而过。

“这就像,一个讲法语的人,他的大脑起初与讲英语的人没什么两样。但随着他们逐渐长大,各自学会了不同的语言,相当于相同的硬件被写入了不同的软件。”

“是的。但按照普遍主义者的说法,法语和英语,或是其他任何语言,肯定拥有共同的特征,根植于人脑的深层结构之中。根据乔姆斯基的理论,深层结构是大脑的先天组成部分,使大脑能够对一串串符号进行各种正式操作。或者正像斯坦纳对埃蒙·巴赫的观点所做的解释:这些深层结构最终会导致大脑皮层上出现数量极大的分支状构造,同时产生由电化学和神经生理学通道组成的‘程序化’网络。”

“但这些深层结构的位置非常深,以致我们无法看到?”

“普遍主义者认为,大脑中处理语言的节点,也就是深层结构,隐藏得非常深,既无法观察也无法描述。斯坦纳对此做过比拟:如果想把深海中的生物从它的潜藏处带到浅水区,它一定会碎裂瓦解或是怪诞地变形。”

“怪诞地变形?我想起毒蛇了。那么,拉格斯相信哪一种理论呢?相对主义还是普遍主义?”

“似乎在他看来,二者没有太大的区别。归根结底,它们都带有一定程度的神秘色彩。拉格斯认为,从本质上讲,这两种学派通过不同的推理途径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但我觉得它们有关键性的区别。”阿弘说,“普遍主义者认为,是人脑中预先规范好的组织结构,也就是大脑皮层里的各种通道,决定了人的言行,但相对主义者认为这方面并不存在任何限制。”

“拉格斯更改了乔姆斯基的严格理论,他提出了一个假设,认为学习语言就像是在可编程只读存储器里输入代码。我无法理解这种比喻。”

“这种比喻很容易理解。可编程只读存储器是一种存储芯片。”阿弘说,“它们刚出厂时,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可一旦你把信息存入芯片,然后将信息冻结——信息或是软件一经存入就无法更改——这就等于把软件变成了硬件。在可编程只读存储器中输入代码后,你可以读出这些信息,但再也不能把信息写入存储器。拉格斯试图以此来说明,新生的人脑里并没有形成结构——这是相对主义者的观点;而当孩子学习语言的时候,处于发展过程中的大脑相应地自我生成结构,语言便被‘输入’硬件,并且变成大脑深层结构的永久性部分——这是普遍主义者的观点。”

“对,当时他是这样解释的。”

“很好。所以他提到恩奇是个拥有神奇力量的凡人,是想说明恩奇或许理解语言和大脑之间的关联,也知道如何对其加以利用。黑客也是一样。我们了解电脑系统的秘密,能够编写程序对它进行控制。这种程序就等于是数字化的喃刹怖。”

“拉格斯说,恩奇拥有飞升进入语言世界的能力,而且可以用自己的双眼看到那片虚幻的所在。这很像人们进入超元域。语言世界赋予恩奇特殊能力,令他能够创造喃刹怖。而喃刹怖的力量可以改变人脑和身体的功能。”

“为什么如今没人有这个本事了?为什么英语里没有喃刹怖?”

“斯坦纳曾指出,并非所有的语言都如出一辙。相比之下,有些语言更适于比喻。希伯来语、亚拉姆语、希腊语和汉语就很适合玩文字游戏,而且能够更持久地把握现实:‘巴勒斯坦有奇尔亚特-赛佛城,也就是“字母之城”;而叙利亚有白百罗港,意思是“书城”。与之相比,其他文明则显得“寡言少语”,或者至少像埃及一样,对语言的创造力和转换力缺乏完全的了解。’拉格斯相信,苏美尔语是一种格外强有力的语言,至少在五千年前的苏美尔是这样。”

“这种语言非常适合恩奇实施他的神经语言学攻势。”

“早期的语言学家,包括卡巴拉教派的学者,都认为世上确实存在一种叫作‘伊甸语’的语言,也就是亚当使用的语言。它让所有的人都能够彼此了解,相互间沟通自如,不会产生任何误解。从上帝一言创世的那个时刻开始,它就成了神圣的语言。在伊甸语中,为一样东西命名就意味着创造了它。我再次引用斯坦纳的话:‘我们的言语介于主观理解和客观事实之间,就像落满灰尘的窗玻璃或是扭曲的镜子。伊甸语则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玻璃,能够让理解之光通透地穿过。因此,巴别事件堪称凡人继失乐园之后的第二次堕落。’早期的卡巴拉学者盲人以撒曾经说过——我在此引用格尔斯霍姆·肖勒姆的翻译——‘人的言语和神的言语相互关联,而所有的语言,无论是神语还是人言,都来自同一本源:圣名。’而实用派卡巴拉教徒,也就是那些魔法师,都拥有‘巴尔舍姆’的头衔,意思是‘圣名大师’。”

“伊甸语就是这个世界的机器语言。”阿弘说。

“您又在打比方吗?”

“电脑讲的是机器语言。”阿弘说,“这种语言由许多‘1’和‘0’写成,也就是二进制编码。从最低级的角度来看,所有电脑都被写入了一串串‘1’和‘0’。当你使用机器语言编程时,就等于控制了电脑的脑干,那是它存在的根本。这和伊甸语的本质完全相同。但机器语言使用起来相当困难,因为如此琐碎繁细的工作干上一会儿就会让你发疯。于是,在机器语言的基础上,人们设计出各种各样的电脑语言供程序员使用:FORTRAN、BASIC、COBOL、LISP、Pascal、C、PROLOG和FORTH。借助其中任何一种语言,你都可以同电脑交谈,因为有一种叫作‘编译器’的软件把它转化成了机器语言,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编译器是如何工作的,而工作成果也并不会总像你希望的那样出色。它依然像落满灰尘的窗玻璃,或是扭曲的镜子。真正高明的黑客都知道机器内部的工作原理,能看透自己正在使用的语言,瞥见二进制代码的神秘运作过程,从而成为电脑行业的‘巴尔舍姆’大师。”

“拉格斯相信,关于伊甸语的传说是真实事件的夸大版本。”图书管理员说,“这些传说反映了人们的怀旧之情,他们无比向往过去那个人人都讲苏美尔语的时代,而且认为苏美尔语比后来出现的任何语言都要优越。”

“苏美尔语真有那么好吗?”

“现在的语言学家无法对此做出判断。”图书管理员说,“我曾提到,这种语言几乎不可能为我们所掌握。拉格斯怀疑,在遥远的往昔,文字的作用和今天并不相同。如果某个人的母语能够影响到处于生长发展阶段的大脑的物理结构,那么就可以公平地说,苏美尔人的大脑与你的大脑存在根本上的区别,因为他们所讲的语言与目前存在的所有语言都截然不同。由此拉格斯相信,苏美尔语是一种适于滋生和繁殖病毒的理想语言。而病毒一旦在苏美尔被释放出来,便会带着致命的毒性迅速传播开去,直到每个人都被感染。”

“或许恩奇知道这一点。”阿弘说,“或许恩奇的喃刹怖并不是坏东西。或许对我们来讲,巴别事件是一件大好事,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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