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

1

市长家。全家人仍聚在客厅争论着“返城待业知青大闹考场事件”的是与非。由于这个家庭是市长的家庭,本市发生的任何重大事件,都会在这个家庭内部造成特殊的震动,引起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特殊关注。这是一个有争论传统的家庭。除了返城后的长女姚玉慧对这种家庭传统还不习惯,不适应,做妻子的,做儿子的,做小女儿的,全认为他们有责任有义务以各自对重大事件的鲜明态度和立场,施加影响于市长,也是丈夫和父亲。谁的影响无论直接或间接促使市长在犹豫不决时下了某种决心,做出了某种决定,谁便会感到是一种胜利,一种骄傲。小女儿婷婷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踊跃,却一次也没有对做市长的父亲起到过半点儿影响。某个家庭成员自以为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对丈夫或对父亲起到了影响作用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市长本人思想果断的时候。他自己也喜欢与家人讨论某些不属于机密的事情,尤其是一些发生在本市的重大事情。他认为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是他了解社会的“特派员”。虽然他们各带偏见,但他却从不拒绝听取他们的“汇报”和见解。他将丘吉尔作为自己的楷模,因为这位已故的英国首相曾与一个少年认真严肃地讨论过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问题。

可是今天夜晚这个家庭的情况有些异常,客厅里气氛沉闷,往日无所顾忌的民主被市长脸上的怒容吓跑了。弟弟站在窗前,背朝家人,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的黑夜,其实是怕父亲的眼睛再盯住自己的脸。他俨然以大政治家的权威语调刚刚发表了一通“以狠惩乱”的宏论,没发表完,被父亲狠瞪一眼,识趣地结束在一个逗号上。

他忽然转身又说:“这好比大人管教小孩子。小孩子淘气了,大人批评:‘下次不许淘气啦,淘气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呀!’结果呢,小孩子下次还淘气。大人轻轻打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明白了大人不过是吓唬他,哭闹起来,大人只好又哄他,塞给他糖果。再下次呢,小孩子仍淘气。因为他知道淘淘气大人也不至于把他怎么样。要是他第一次淘气的时候,大人就板起脸,瞪起眼睛,狠狠一巴掌打过去,小孩子一定会牢记这次教训,绝不敢第二次淘气了!”说完,两眼望着父亲。

“那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不是淘气的小孩子。”父亲连看也不看他,在客厅的墨绿色地毯上来回踱步。一中发生的事,对于他这位本市市长来说,并不是可以轻松进行的家庭讨论的话题。这件事清楚地表明了本市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目前的心理状态和明天或者后天可能采取的行为意向。它使他感到的沉重压力,不是他的妻子和儿女们所能理解和分担的。市委已经召开了两次常委会议,专题讨论解决返城待业知青们的就业措施。但两次常委会都没有形成哪怕是一项务虚性的决议或方案。二十几万,一支庞大的待业大军。这不是在几天内可以解决的问题,也不是在几个月内可以解决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一两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也许需要几年的时间。可那二十几万需要明天或后天就有工作!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无法使他们再等待下去,等待一两年甚至几年。说服他们等待,请求他们等待,强迫他们等待,警告他们必须等待,镇压他们由于艰难的等待而爆发的愤怒情绪,都将无济于事。偿还历史不容拖缓的债务,对一个国家,对一座城市,同样是咄咄逼人的严峻现实!而当处长的妻子,无忧无虑像蜜蜂寻蜜一样每天都在替自己寻找快乐的小女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心想进入市话剧团当演员的儿子,怎么会真正理解他市长头脑里进行的种种思考?也许只有长女玉慧能够多少理解一些?他看了她一眼。

她和妹妹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一人紧靠一端,中间隔着还可以坐下两个人的距离。

她正望着父亲。她的目光在对父亲说:“是的爸爸。我理解您,所以我一言不发。”

小妹婷婷当即反驳哥哥道:“你的话好像在拿你自己和妈妈作比方。因为你小的时候就是那么一个小孩子,妈妈对你就是那么一个大人。妈妈可是从来也没有对你狠狠一巴掌打过去的!”

母亲坐在姚玉慧和小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似乎在反省什么。儿女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对母亲大发了一顿脾气。

父亲停止了踱步,站在母亲面前,说:“你今晚脸色不太好,去睡吧。”

他这会儿对她感到有些歉意。所谓“师资培训班”的真相,她并没有隐瞒他,预先对他讲过。他虽然也当面表示了反对,但并没有采取任何组织手段预先加以阻止。因为他认为即使真相大白之日,犯错误该做检讨的,也不是他这位市长,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省教育厅的领导者和批准那件事的某位省委领导者。如果招考和录取工作顺利,长女将来的工作也有了理想的着落,他这位做父亲的也了结了一桩心事。何况他当时还认为,那件事的做法虽然不光明,但在目前情况下,似乎也只有采取些策略。返城待业知青中,一批当年因父亲成了“走资派”,而被驱赶到农村去接受思想改造的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也不是件可以忽视的小事。这个问题能够先一步得到解决,未尝不可。他没有预料到招考之事会酿成一中的一场强烈风波……

当妻子的抬起头,低声说:“时间不早了,都睡吧。责任有省教育厅的头头和省里的某位领导担着,你这位市长又何必如此坐立不安呢?”

“责任?什么责任?让谁负责任?”当儿子的对母亲的话很不以为然,大声说,“难道让省教育厅的领导和省委的某位领导负‘一中事件’的责任吗?一百五十名干部子女,当年被迫同一些普通老百姓的子女一块儿到农村去接受什么再教育,一块儿睡大炕,锄大地,这对他们公道吗?如今他们比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早一点儿获得就业机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如果我是市长……”

“住口!”当父亲的严厉地呵斥道,“就凭你能说出这些话,你永远当不了市长!当市长的儿子是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出息!”

受到呵斥的儿子,又退到窗前去了。

当母亲的却在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人把真相透露出去的呢?”

弟弟对父亲的呵斥心中不服,一手放在窗台上,一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母亲冷笑道:“妈妈,您何必费心呢?我相信他是一定会被公安局查出来的!也许此刻公安局的警车就正向他家开去。如果我有权,对这个人一定要重判!惩一儆百!”

“判几年?以什么罪名?”姚玉慧终于开口了,她不动声色地用平静的语调发问,语调中包含着抢白的意味。

“蓄意煽动罪!判他十年二十年!”弟弟将受到父亲呵斥后的羞恼,全塞在这两句话的每一个字中了。

姚玉慧猛地从沙发上站立了起来,宣告似的大声说:“爸爸,妈妈,我走了!”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儿去呀!”母亲的目光中表达着请求——好女儿,别将家庭气氛搞得势不两立,剑拔弩张……

“到公安局自首!泄露真相的是我,不劳公安局的警车开到市长家门前!”

“你?!……你对谁泄露过?……他?”

弟弟妹妹不禁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母亲问的“他”是谁。

“原来如此!我真想不到……”母亲盯着她的目光,由请求而变成了无法宽容的谴责。

“那家伙真可恨!妈,您别生我姐姐的气。姐姐肯定是因为对他缺乏戒心才……”妹妹用主持公道的口吻替她辩护。

她却打断妹妹的话,并不希望获得什么谅解:“不,我明确告诉他的!”

母亲仍盯着她,不住摇头,目光那么冷峻。仿佛识破她已不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个冒充自己女儿的骗子!

一辆警车鸣叫着从附近的某一条街道驶过。渐远渐逝的警笛声,似乎提醒市长一家人,“一中事件”没有结束。

弟弟仍像刚才那样站在窗前,缓慢而无情地说:“姐姐,你不但断送了自己的机会,也断送了他人的机会。一百四十九名本市的干部子女们将永远诅咒和怀恨你的!”

“一百五十名。应该加上你自己!你不是立场鲜明地站在他们一边的吗?”当姐姐的眯起眼睛凝视着弟弟,嘴角浮现出了冷笑,她也以弟弟那种缓慢而无情的语调说,“被他们所诅咒和怀恨,并不能使我感到可怕!被二十多万诅咒和怀恨,才是我不能宽恕自己的罪过!在开庭宣判这一事件时,我将与你那一百四十九名当庭辩论。还有你,我的母亲……”她抬起手臂,面对面地指着母亲:“我要揭发和控告你,参与了对一代人的亵渎和欺骗!”

母亲的一只手啪地在茶几上使劲拍了一下,气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这时父亲又出现了。他站在客厅和隔室的门口,一言不发,用从未有过的恼怒到极点的目光,一一扫视着妻子和儿女们。

客厅里一瞬间静得如同真空世界。

妹妹畏缩在沙发一端,怯怯地瞧着父亲。

母亲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只有她不避父亲的目光。

父女之间在肃静中对视了几分钟。

她想:“爸爸,从你口中说出一个使我难以接受的字,我就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家!”

父亲却只是低声道:“坐下。”

她又慢慢地坐在沙发一端了。

父亲又指着弟弟低声道:“出去。”

父亲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妻子儿女谁都听出那是真正体现他威严的声音。

弟弟垂下头很快离开了客厅。

“你们都给我离开客厅!”父亲突然低吼了一声,从客厅与隔室的门口消失了。

妻子和女儿们谁都坐着没动,谁也不离开客厅。直至此时此刻,她们才感受到,“一中事件”,对身为市长的丈夫和父亲所造成的压力,比她们所想到的要巨大得多,严峻得多。

隔室传来了父亲拨电话的声音。

“我找曹局……”

显然,对方不待他的话说完,简单回答后,立刻就放了。

又拨。

“我是市长!对不起什么?!他在哪儿?!局里?”

隔室安宁了几秒钟,再次响起拨电话声。拨得那么急促,好像本市市长的家在这深更半夜被一伙暴徒包围了。

“我是市长!”开口就道出自己在本市的地位,无疑是怕对方不够重视这次深更半夜的电话。

“立刻找你们局长来接电话!什么?不在?他哪儿去啦?做盗贼去了吗?!大声点儿!带着刑警队抓人去了?抓什么人?还要再抓多少?!立刻通知他,停止这一行动!这座城市没有他不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

电话听筒重重地放下了。

烦乱的一刻不停的踱步声。

客厅里,还是那么肃静。母亲和两个女儿仍坐在她们刚才坐着的地方,谁也不看谁。

“公民们,公民们,我们是本市公安局的治安宣传车。我们再次向你们宣传本市公安局颁发的‘特殊治安令’:第一……”

这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隔室的踱步声停止了。

紫绒帐幔哗地被扯到一旁去了,不仅在这座城市,而且在这个家庭也拥有至高权力的那个男人,又出现在隔室与客厅之间。他的出现,使一声不响地坐在客厅里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显得神色不安。公安局宣传车的广播声对他此刻的暴躁情绪等于火上浇油!

她们一个接一个将脸转向他,默默瞧着他。

他望着窗外。紫绒窗帘将客厅与黑夜隔开了,广播声却不是它所能隔开的。

“警告某些对社会治安进行挑战的人,公安机关的神圣社会使命是威严的,将对你们进行无情的严厉打击!聚众闹事者的下场,必将是……”

宣传车从院墙后的那条马路上驶过去了。

代表城市卫士者们的那个凌厉的女性的声音,像一位铁腕女王在对她的臣民们发表王室诏书。

这声音也仿佛在向全市人民宣告——城市时时刻刻面临着某种威胁。它的敌人是存在着的、危险的、蔑视它的、正预备着对它采取什么对抗行动的。

这声音如同刚才驶过的警车的凄厉鸣叫一般,渐远,渐逝,终于使市长家客厅里的人完全听不到了。

但这声音扰醒了另外一些人们的睡眠。

许多大街小巷的,许多家庭的返城待业知青,从被窝里翻起身,注意聆听。

他们都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正因为听明白了,某种敌意在他们心中扩散着,增长着,裂变着。

城市和她的长子长女们反目了。

扭曲的爱情能够使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由爱而仇;扭曲的历史能够使一代人对一座城市由亲而恨。爱情和历史都是最应该小心避免被扭曲的,而又都是最经常遭到扭曲的。人扭曲了它们,它们报复人。几千年了。

一九八〇年,在这座城市里,一代人与历史十几年前的冲突,十几年后难以避免地潜在地酝酿着了。

2

咪……导来咪……

悦耳的音乐门铃声响起来了。

他们听到了开门声。

“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我们家里……做客……”

“我也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谁家里做客……告诉你姐姐,我要见她一面。”

姚玉慧立刻就从声音和那种高傲的语气听出来者是谁了。

她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妹妹分明也听出来者是谁了,目光首先朝母亲瞥去,随后不安地转移到她脸上,充满疑团地瞧着她。

弟弟出现在客厅门口,两手抱着胳膊,表情极为冷淡地对她说:“他来了,要见你一面。”

她正欲离开客厅,母亲的眼睛看住她问:“谁?干什么的?”

妹妹朝她挤眼睛,意思是——别说是他?

弟弟却望着母亲,挖苦地替她回答:“您为我姐姐请的那位家庭辅导教师。”

母亲怫然变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不许你再见他!”

她刚欲反驳一句什么,父亲却已对母亲开口道:“激动什么?值得那么激动吗?他又不是杀人犯。”

她感激地朝父亲看了一眼,匆匆走出客厅。

弟弟在她离开客厅后又走进客厅。她听到弟弟在客厅里说了句话:“妈,也许我还要预先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将来称他姐夫吧?”

“你给我住口!”父亲的吼声,“你们今天晚上都怎么啦?为什么都不去睡觉?”

他站立在门口。她听到的话,他显然也全都听到了,但是并不以为然。

她走到他跟前时,他注视着她,低声说:“我明天上午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火车票已经买了。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来向你当面告别。见你家的窗子全都亮着,就进来了。”

“探家?”

“不。是调回北京去工作。一切进京手续都是爸爸妈妈一手替我办的。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老年人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他说罢,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瞧到他手上,半天都没用自己的手去握。

她觉得生活真像一个对人充满恶意同时具有人所破除不了的法力的女巫。完全不可预测地,犹如从宇宙中坠落的一块陨石,根本不考虑她甘愿接受或不愿接受,就独断专行地将他推入到她的内心世界里了。而她开始像一口被遗忘的深井含住了月影一般似乎“拥有”了他时,生活这个女巫又将他从她的内心世界里拽走了,丝毫也不在乎她感到突然或不感到突然。就像母亲从陌生人家拽走自己的孩子一样!也许那冷傲骄横的女巫仅只对她这个老姑娘充满恶意,处处和她过不去?

“我不该来打扰你吧?”他那只伸出的手期待了半天,终于缓缓放下了。

“不,你等一下!”她一转身冲进了她的房间。片刻便又出来了,披着她的大衣,一边穿一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么晚了,你母亲你弟弟也许会对你更加不满的!其实,我只是想来与你告别一下……”

她却不听他说完,已经往楼下走了。

走在楼梯上时,他还继续说:“不与你告别就离开这座城市,我觉得我就太……轻视人的感情了……”

她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感情……

难道他能够理解,她内心里对他已经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吗?不,他不能理解,他不会知道。他不需要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对他的感情。山本不需要云的缱绻,是云从天空降到了半山腰。何况老姑娘们都不如云那么迷人,也极少会如云那么缱绻。老姑娘们都是使人感到空气沉闷的低布的乌云,她们多情的结果无非是阴雨连绵。她知道自己正是这样一个老姑娘。

不,他不需要她对他的感情,所以也就谈不上轻视或者珍视。

你用错了词汇。她想,你所说的感情,其实是指礼貌而言,我的家庭辅导教师!不被你轻视的,不过是礼礼貌貌的礼貌。当然啰,你是真心实意地来进行礼礼貌貌的礼貌的告别。那么也让我真心实意地,在你离开这座城市前的这一个夜晚,礼礼貌貌地对你表示礼貌的送别吧!

礼貌是人的高雅外衣,稍有教养的人都喜欢穿它。

让我们都穿着它,在这座城市乍暖还寒的深夜散散步吧,我的家庭辅导教师……

当他们走到大院门前,把守大门的警卫认出了她,才替他们打开门,并提醒她道:“早点儿回来,就要到宵禁时间了。”

她仿佛没听见似的走了出去。

他在高墙下站住,抬头望着说:“你看……”

她也抬头望着,问:“看什么?”

“你们家的窗子全黑了。”

“这是市长家起码的自由。”

“我的意思是,你家的人都睡了。”

“难道因为我送你这位将要离别的……客人,他们也应该彻夜不眠吗?”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说话?”

“跟你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的辅导教师,包括像现在这样说话。”

“你……因为我,受到了你母亲的指责是吧?”

“是的。”她说,随即补充道,“不过我并不是为了你,正像你帮我补习功课一样,是为了某种……道义……”

“你……不会怨恨我吧?”

“为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许许多多的返城待业知青。我本以为,结果会对他们公正点儿,却没有想到,促成了一起事件……谁也没有在这场考试中获得任何机会,却有三十几个人被公安局关押起来了……而我这种时候离开这座城市……”

“我们不谈这件事可以吗?”

他负疚地瞧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他们沿着高墙并肩缓缓地,默默地往前走。走出小街口,走到了一条笔直的竖马路上。马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此刻的城市是那么寂寥。

马路两侧,每一根水泥灯柱旁,都有一棵剪过了枝丫的街树相伴。路灯将水泥灯柱和街树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一组,一组,一组……两个影子一组,倾斜地朝前排列。街树剪过了枝丫的粗壮影子,像人的手臂,揽着,牵着,或拥抱着水泥灯柱的影子。此刻的城市仿佛是它们相亲相爱的时候,它们没有语言,可是它们分明是在彼此倾诉着什么。

她想:也许它们根本无须彼此倾诉和表白什么,就相信它们的爱是长久的吧?在这座城市里,有哪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会比它们相爱相伴的时间更长久呢?从这座城市有了这条马路,就有了它们。多少相爱相伴的男人和女人由年轻而老了,由老而死了。它们却仍存在着,并且还将长久地继续存在下去,相爱相伴下去。夏季,街树用它的绿荫,为路灯遮阳遮雨。冬季,路灯用它的光和热,为街树驱除黑暗驱除寒冷。而雪后,当人们欣赏着街树美丽的雪挂时,水泥灯柱也会感到自豪吧?那些街树的根须,在深深的土地下,该是早已将水泥灯柱的基部紧紧缠绕住了吧?

路灯也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也像那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影子一样,倾斜着,长长的。不过他们的影子之间的距离,是真正的距离,没有任何牵连。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里也像此刻的城市那么寂寥,多层次的寂寥。如荒野一般的寂寥被如冷雾一般的寂寥沉重地笼罩着,如冷雾一般的寂寥之上覆盖着如三尺大雪般的寂寥,三尺大雪般的寂寥又被什么样的寂寥包围着……层层的寂寥在她内心里形成一个寂寥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可想的。”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站住,想再次劝她回家去,但见她继续沿着马路朝前走,犹豫了一下,只好跟上她。

防洪纪念塔矗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像城市的一座碑,使这条马路仿佛通往墓地的路。城市的全部灯光到那里为止了,江彼岸才是真正的夜。令人望而却步的深远的黑暗中,有几点光亮在闪烁。不知是极遥远的小村人家的窗口,还是镶在夜的地平线上的星星。

“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那场考试?”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去了。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寻找你,找遍了所有的教室……”

“可想而知你也发表了某种演说?”

“莫如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没去我非常失望……”

“那么希望我发现你有演说才华?我并非预料到那一天要出事而明哲保身。我是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步入考场。那几天内的补习,对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弄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你听得很认真啊!而且你总说,懂了,懂了,明白了,明白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懂,什么也没明白。”

“那你为什么要装得懂了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当面骗我啊!”他又站住了,叫嚷起来。

她也站住了,凝视着他,低声说:“这一点是你永远也不会懂不会明白的。”

“可我现在有权要求你告诉我!”

她凝视了他许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任何事情都懂都明白呢?留给自己的记忆一些也许永远都不懂永远都不明白的事,岂不是会使生活增添一些奥秘色彩吗?”

“你这是替自己进行诡辩!”他第二次叫嚷起来。

“就算是吧。听一个人替自己进行诡辩没意思吗?你一次也没有替自己进行过诡辩?”她目光仍凝视着他,嘴角仍浮现着那种苦笑。

“你!……”他气愤地转过身去。

“我们这是干吗?深更半夜的,我可不是从家里出来存心跟你争吵的!为什么要争吵?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因为我在你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告诉了你实话?……陪我走到江边去站一会儿好吗?就算我这个学生对你这位老师的请求……第一次也肯定是最后一次……”她说完,站到了他面前。

听了她的话,望着她对自己的那种凝视,他气愤全消了,也不由得默默笑了。

他们彼此又接近了,又肩并着肩继续缓缓朝前走。

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亲密的影子接受着他们的检阅。

路灯将他们的身影和他们之间毫无牵连的距离投映在马路这卷底片上。

“你为什么没被公安局抓走?”

“被抓走了,当天又被释放了。唯一被释放的一个。”

“为什么对你就特别开恩?”

“我沾了我父亲的光。我向他们承认,我是‘录取监督委员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我对这一事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希望他们请求他们将别人都释放,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后果。可他们还是只把我一个人释放了,并且因为让我挨了几警棍向我赔礼道歉……生活有时候把宽容强加给你正如把罪过强加给你一样,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无可奈何。我算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始乱之……终逃之……”他的话中,有替自己辩护的成分,也有羞愧和负疚的成分。

“你别这样想。谁也不会因为你离开了这座城市便蔑视你的。起码我不会……”她低声安慰他,不留神走在一块冰上,身子突然向后一倒,同时叫了一声。

他及时伸出一条手臂搀了她一下,使她没有摔倒。

“小心点儿,前边还会有冰。”他说,扶着她的手臂没有立刻收回去。而当他的手臂从她肩上放下时,他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那不能算是“握”,仅仅是她的手指轻轻钩住了他的手指。这使她内心里对自己产生了一阵惊悸和惶恐。只要他对她这一举动,做出会使她极端敏感的,哪怕是同样“不经意”的具有一丝一毫排斥性的反应,她那惴惴不安的自尊,就会顷刻土崩瓦解。她就再也不能够有勇气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同他向前多走一步了。然而她又不甘心放开被自己的手指轻轻钩住的那几根男人的手指,不是几根,只是两根,小指和无名指。指尖触恋着指尖。轻轻地,藕断丝连地,仿佛她同他一样是“不经意”地,随时可能因为多迈出一步而“不经意”地分开的触恋。

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对她这大胆而细微的举动全无知觉。

马路上,触恋着的手指,终于将他们的身影接在一起了。就像被锯过的街树上余存的一条细小枝梢的若有若无的微影,似是而非地连着水泥灯柱的影子。一小股风掠过,也会使它颤颤抖抖地离开水泥灯柱的影子。

3

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到了这条马路的尽头。当他们同时踏上防洪纪念塔的几层台阶后,她的手终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仿佛也是不经意的“不经意”的手。“蓄谋已久”的心,有一种鬼使神差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促使着她的手握住他的手。心呢,它是完全放弃了自尊。它需要什么?它就需要握住他的手!即使因此而受到轻视,它也要握住他的手!你太无礼了!她想。不是谴责自己的心,而是谴责他。你那么一意孤行地闯入我的心里,你又要那么仓仓促促地走了!我的心有权向你要求偿还损失!它已经损失了那么多!

于是她的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问:“你手冷吧?你手真凉!”

她说:“有点儿冷。”

他反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们投在江畔广场上的身影,亲密地连在一起了。

他的衣兜里很温暖,他的手更温暖。她低头瞧着他们的身影,被它们的亲密感动得要哭。

它们亲密地走向江边。

他们站立在江堤上。

江面的雪已经完全化尽了,靠近江堤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白天在阳光下融化,夜晚再次冻结。这种每一天都进行的重复过程,起到了如同磨镜石的作用,使靠近江堤的坚冰,变得如银镜般光洁可鉴。江堤上的路灯,映在这带状的无限长的银镜中,恍如幻景,奇特而美丽。一阵阵江风从对岸吹过来,他们的身体不由靠得更紧密了。

她内心里获得到一种实现了理想般的满足。

这是她理想之中的一个梦。

和一个男人,一个能够并且使她甘愿地占领了她心的男人,手握着手,亲密地站在一起。无论是站在这里,还是站在别的什么地方;无论是在这样城市酣睡了的时刻,还是在别的什么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地方。

这不过是我理想之中的一个梦。她对自己的心说。

而心回答:是的。一个梦。要不了多一会儿寒冷就会把你从这个梦中冻醒。

“这儿风太大,你冷了吧?”

“不……”

“你穿得一点儿也不厚,我们上去吧!”

“不……”

她的手唯恐被握住它的那只手放开,地上的影子唯恐被它们的主人分开。

“你还记得白桦树皮灯罩吗?”

“记得。你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

“你终于找到了,我真替你高兴。”

“可是白桦树皮灯罩我要带回北京去,永远保留在我自己的身边。”

“这……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妹妹了……她不要它,不要白桦树皮灯罩……”

“……”

“这也是使我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

“……”

“那是一幢刚落成不久的新楼,我在这座城市终于找到那位叫欣欣的姑娘的住址……我按了三遍门铃,门才打开。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没想到,她会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她已经结婚了,可能就在几天前结的婚……”

“结婚并不是过错……”

“很对。结婚并不是过错。谁都不会认为自己的妹妹结婚是一种过错,除了精神病患者。她打量了我一番,把我让到屋里。不待我开口,就喋喋不休地说:‘请这边走,先从阳台上看起吧,这阳台够大的吧?我们还可以负责替你安装玻璃。这是小屋,十二平方米。隔壁是大屋,十七平方米。如今新盖的宿舍楼房,大屋不过十四平方米,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我们这间大屋却十七平方米!设计不太细致,让我们占了便宜!不信你可以了解了解。有上下水,有煤气管道,有壁橱,还有浴室,每星期按时供应两次热水。我们在正阳街还有一套单元楼房,也是两居室,以前我和我母亲住在那里。我们想用两处住房调换一套。当然,条件不能低于四居室。这些我们都写明在换房启事上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换房的。’

“‘不是换房子……的?那你是什么人?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她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产生了某种疑心。目光是警惕的,好像我可能是一个贼或是一个骗子。

“我问:‘你有一个哥哥曾在北大荒吗?’

“她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

“我又问:‘你哥哥叫林凡吗?’

“她又点了一下头。

“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在她面前显得多么激动!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注视着她的脸,从她脸上寻找着和林凡的面貌相同的特征。她的脸,在我眼中变成了林凡那张文静的南方少女一般清秀的脸。毫无疑问,在我面前的正是林凡的妹妹!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从前我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后来生活使我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

“我在和你的接触中看出了这一点。”

“可当时我激动得真想哭!我在心里说:‘林凡,林凡,我的好兄弟,我终于找到了你的妹妹!我没有辜负你死前对我的委托!我找到了我们的妹妹啊!’真的,即使我是找到了我自己日夜都在想念的,失散了多年的妹妹,也不过就激动到那么一种程度!不料她叫起来:‘你干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出去!’并且猛地从我手中挣出了她的手。

“我窘迫极了,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怪她。因为她说得对,她根本不认识我。

“我进一步问她:‘你和你哥哥年纪都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了,对不对?你跟你母亲生活,你哥哥跟随你父亲生活,从此你和你哥哥再没见过面,对不对?你父亲是一位编剧,你母亲是大学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对不对?’

“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来,我问的每一句话,都更加证实她是林凡的妹妹。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都对。那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到我家里来,究竟为什么事?’

“我说:‘我和你哥哥当年在北大荒是一个连队的!你哥哥有一次上山伐木,不幸被大树砸死了,他死前,托付我交给你一个灯罩……’

“一缕哀伤的表情呈现在她那张漂亮的,对婚后幸福生活心满意足的脸上,但很快这缕哀伤的表情就从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消失了。当时她那张脸上的表情平静得使我无比惊讶。

“她淡漠地问:‘灯……罩?’

“我说:‘是的。一个白桦树皮灯罩。’急忙扯下包裹着白桦树皮灯罩的旧报纸,将我曾拎着去寻找过无数个叫欣欣的姑娘的白桦树皮灯罩,郑重地双手捧着,像捧着一颗宝石叫她观赏。

“这时,她的丈夫手中夹着烟,穿着睡衣从卧室——就是她说的那个十七平方米的大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丈夫是在我们这类家庭长大的人。我能够认出他们,正像别人在十几年前能认出我一样。

“那个丈夫瞅瞅我,又瞅瞅她,不耐烦地对她说:‘你跟他在啰唆些什么?什么白桦树皮灯罩?莫名其妙!’

“很显然,他因为我按了三遍门铃打扰了他和新婚妻子的午睡,对我这个陌生人十分讨厌。

“她退到丈夫身边,双手轻轻抓住丈夫的胳膊,低声说:‘他受我哥哥的委托,送来这个灯罩……’目光瞧着我双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像瞧着一个会给他们的新婚幸福带来某种灾难的不祥之物。

“那个丈夫也朝我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看了一眼,说:‘你太不懂点儿起码的为人之道了吧?给一对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遗物,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太缺德吗?难道你没看见贴在我们门上的喜字吗?’

“我解释:‘我看见了。可我送来的是她亲哥哥……’

“那做丈夫的打断了我的话:‘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几年前离婚了!我妻子已经不姓林,她姓严,改随了她母亲的姓!讲吧,你到底想图点儿什么要来对我们纠缠不休?’他说着,推开了卧室的门,‘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白桦树皮灯罩!’

“我看到了一间布置得舒适而阔绰的卧室。一切都是崭新的,考究的。一盏落地灯正对着我的视线,灯罩是西方样式的,红纱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一样艳红,一样显得富贵。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间门前,又打开了房间的门,意思是赶我出去。

“我只能出去。

“我在房间门口转身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因为没有收下这个白桦树皮灯罩而后悔了,你可以去找我。’并告诉了她我的住址。我真希望她在我迈出门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没有。她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眼睁睁地望着我离开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没有……”

“也没有去找过你?”

“找过。两天后。她说,她非常感谢我对她哥哥死前的委托,尽到了一个知青战友的义务。她说,她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也不愿再去回想什么了,所以她不能收下那个白桦树皮灯罩。她说,她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这样一个白桦树皮灯罩。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当面给了我五十元钱……”

“你呢?”

“我对她说:‘请收起你的钱。我要寻找的并不是你,我找错了。那一天打扰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对不起!’说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对待我一样,推开宿舍门,将她‘请’了出去……”

寒风从江对岸一阵阵地吹过来。

他们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那只始终揣在他衣兜里的手,从他的手中轻轻抽出,由被握着而握住了他的手。

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她的手指表达着对他的安慰,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结婚了。”

她的手停止了抚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学毕业前已经等了我三年了。为了白桦树皮灯罩,她又等了我两年多。而且和我分开在两个城市里。她是个好姑娘,我很爱她,也很想她……”

她的手缓缓地从他衣兜里抽出来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声说:“都出汗了……”

她这时才觉得身上很冷,很冷,颤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该分手了。”

她说:“该分手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离家才十几分钟的路。你走吧。”

“那你……”

“我看着你走。”

“这何必!”

“我曾是你的学生啊,学生对老师总是……或多或少有点儿感情的。”

他以为她在打趣他,笑了,说:“你言过其实了!我不过帮你补习了几天功课而已。你刚才自己也承认,一无所获。”

“不,今天我有收获。”她语调十分认真地说。说完,又苦笑了。

“那让我们正式握手告别吧!”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注视着他,摇摇头:“免了最后这种礼礼貌貌的礼貌吧!我们刚才已经握了很久,我的手都出汗了。”

“那么,再见!”他又笑了。

“再见!”

他从她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才转身大步走了。他却没有看出来,她那是苦笑。

4

她翻起大衣领,背身抵挡着从江对岸吹来的寒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江畔,凝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他的身影从江桥下走过,消失在远处,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

啊吧啦咕,啊吧啦咕,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没来往,

命啊,我的星辰,

你引我走向何方?走向何方?

啊……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从他消失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那种嗓子像敲击破铁罐子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唱莫如说是在吼叫。听得出来,是一个嗓子处在变音阶段,先天五音不全的青年。这类青年都有相似的“艺名”——“马路红”或“夜里红”“嗷天狼”“震山虎”什么的。

一个不知是属于哪一派“红”也不知是“狼”还是“虎”的青年骑着自行车从江桥下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也不看前边的路,两条长腿飞快地蹬着自行车,高歌猛进。

不被双手控制方向的自行车,像耍龙似的在路上左扭右拐,好几次差点儿冲上人行道。

“停!”猝然一声断喝,从马路对面楼房的阴影中闪出了两个肩枪的武装巡逻人员,跨到马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自行车。

他吓得险些连人带车摔倒。

他那捂住耳朵的双手赶紧放下,扶住车把,将自行车偏向人行道,刹住后,屁股不离车座,一条长腿踏地,惴惴不安地问:“我,我怎么了?”

“干什么的?”

“工人。下夜班回家。”

“工作证!”

“没带在身上。”

“‘特殊治安条例’天天宣传,听到过没有?”

“什么条例?没人对我宣传啊!”

“那只好给你单独补一课了,下车!”

“我……我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在马路上大声唱歌了吗?不让唱我不……”

“别啰唆了!车扣我这儿,你跟他走!”

她在马路对面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将手伸入大衣兜,却猛想到自己还没有工作……

这时,她听到另一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对那“夜里红”之类的小伙子命令道:“骑上你的自行车吧,好好驮着我。”

“夜里红”十分不情愿地嘟哝:“马路上不是不许骑自行车带人吗?要是再碰上个交通警察怎么办?罚款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道:“交通警察管不着咱俩这一段,再说他们早下班了!”

“往哪儿驮您呀?”

“公安局。”

“驮到了就让我回家呀?”

“弄清楚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工人再说吧!”

于是,“夜里红”无可奈何地重新骑上自行车,驮着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朝他的“命”他的“星辰”今夜将他引向的地方骑去,也不再唱“啊吧啦咕”了。

她本想趁留在原处的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没注意到自己,赶快往家走,不料刚一转身,对方却发现她了。

“哎,站住!”

她只好站住。

对方大步跨过马路,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始盘问:

“到哪儿去?”

“回家。”

“从哪儿来?”

“家里。”

“深更半夜在江边溜达什么?”

“送……一位朋友。”

“朋友,这么说还有一位啰?哪儿去啦?”

“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男的女的?”

“男的。”

“我想也准是个男的嘛!他是哪个单位的?”

“省教育厅的。”

“干什么的?”

“这……具体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说是你朋友吗?”

“认识不久的朋友。”

对方的怀疑显然越来越大了,继续盘问: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

“什么叫什么也不干?”

“待业。”

“噢……返城待业知青?”

“对。”

“跟我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产生了某种怀疑。”

对方格外强调地说出“某种”两个字,她终于明白对方怀疑她什么了。如同刚才那个大号“命”和“星辰”的小伙子被称作“夜里红”之类,人们将对方所怀疑的“某种”女人称作“夜来香”。她虽然也像那一次在市场管理所感到受了严重的侮辱,但却没有像那一次一样被激怒,只不过觉得可笑。对方的责任心还让她有几分肃然起敬。

要想脱身,看来不像那一次在市场管理所一样打出“市长的女儿”这一块金字招牌,怕是有点儿不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笑问道:“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市长的女儿,你也一定要带她到公安局去吗?”

“市长的女儿也一样对待!”对方严厉起来。

“那我就毫无办法了,只有跟你到公安局去了!不过你能不能先陪我回家去通知家人呢?我家离这儿不远,十几分钟就走到,要不我一夜不归,我父亲,也就是市长同志,会整夜四处打电话找我的。”她用缓而慢之的语调说。

“你是市长的女儿?”对方又开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审视起她来,怀疑更大了。不,简直不再是怀疑,而是肯定地认为,她起码是一个竟敢对一位武装巡逻警察冒充市长女儿的骗子!

“你是市长的女儿?好,好,好极啦!你今夜算是碰着了我这个最讲‘认真’二字的人啦!走吧,女士,我就陪您先回家通知您的市长父亲同志吧,免得他整夜四处打电话找您又四处找不到您!”

“真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她彬彬有礼地说。

“女士,前边带路了!”对方恶声恶气地嘲讽她。

“不客气。跟着我,别走丢了您!”于是她就“前边带路”。

她一边走心里一边想:他可别身上没带着工作证也碰上了这么一位城市的卫士。

像卷烟厂的工人们身上都不免带有烟草味,酱油厂的工人们身上都不免带有酱油味一样,当年的知青教导员,一旦沦为返城待业知青,也不知不觉地变得玩世不恭起来。

她走到铁门前,警卫立刻给她开了门。她却并不马上走进院里,转身去看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

他已站住不走了。

她对他招手:“来呀,来呀,进来呀!”

警卫隔着铁门也朝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看了一眼,问她:“要……到你们家去?你们全家都睡了啊!”

她笑了一下,说:“我并不认识他,他要送我回家。”

警卫面露难色,向她解释道:“我们守卫人员可是有守卫条例的呀!你是市长的女儿,更应该自觉遵守。不认识的人,不能随便带入院内。何况已经这么晚了,他还是携枪者,更不能进来!不信你到传达室去看看守卫条例,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一条。我们警卫人员得对领导同志的安全负责啊!”解释了这么一番后,又隔着铁门对外面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挥了挥手,大声说:“走吧,走吧,你把她送到这儿,就算送到家了!”说完,锁上大门,从监视孔里警惕地向外望着。

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呆呆地站在铁门外。

她隔着铁门对他说:“我想出,出不去了。您想进,进不来了。真是抱歉!多谢您一直把我送到这儿啊!告诉我您的姓名,明天我往公安局给您写封表扬信吧?”

“用不着!”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猛转身走了。

“再见!”她对他的背影大嚷一句。

她心里别提有多痛快!因为她这个当年的知青教导员觉得以这种方式替那三十几名因“一中事件”被抓走的返城待业知青向公安机关的一员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报复。

“无论如何,报复是必要的!”她又想到了“简”说过的这句话。她的报复行为有了思想依据,使她心里不但痛快,而且舒畅。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识青年的存在,的的确确在这座城市中造成了一种不安定感。二十余万、返城、待业、青年,如果将社会对他们的统称进行词组分解,就会使任何一个人更加确信他们在这座城市中造成的不安定感是客观的,现实的,并非哪一个患多疑症的头脑产生的幻想。“二十余万”这个数字加上“待业”这个对任何人都很严峻的词,再加上“返城”这种具有特殊历史背景的身份,最后都与“青年”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字(虽然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未免嫩了一点儿)排列组合在一起,其引申意就包含着——骚乱。

而骚乱的对应词便是——治安。

所以返城待业知青们与治安警察们的冲突,完全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

社会因素造成的某种冲突,往往都是具有内在规律的。

市长的女儿,当年知青教导员对一名治安警察的小小的报复,不过是两节五号电池所产生的微弱火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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