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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雪城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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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大文注视着妻的脸。 通常情况下,他每天晚上总是比妻入睡得早,第二天也总是比妻醒得早。一睁开眼睛后,他总忍不住要去注视妻的脸,这成了他无法改变的习惯。妻是他的幸福。这种幸福即使在他对命运感到最绝望,对人生对前途感到最悲观的时候,也还能同时感到自己是最绝望最悲观的人们之中最幸福的一个人。只要他有了一个每月能挣四五十块钱的工作,临时的也行,挣多点儿更好。再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有门有窗的就成,那么倘若别人问他:“世界上谁最幸福?”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刘大文!” 小学老师教他认识了并会写了“幸福”两个字,却仅仅使他对这两个字的含意得到极其肤浅的答案——满足,快乐。他的中学老师认为没有必要再向自己的学生对“幸福”两个字做任何解释,认为这两个字跟“不幸”一样明白。所以他常常想到他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怀疑他们从来都没有幸福过。 刘大文啊刘大文,这个傻哥们儿!他竟然买了本《新华字典》,要从字典上获得“幸福”两个字的全部含意。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本字典是商务印书馆出版,新华书店发行,牡丹江印刷厂印刷。统一书号16017·14,定价一元。一九七一年六月修订第一版,一九七一年十月本市第十三次印刷。扉页修订说明中,有这样的词句:“我们将它奉献给认真读马、列的书,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参加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广大工农兵群众。并热烈欢迎广大工农兵、革命干部和革命师生对字典提出宝贵意见。” 在四百七十六页,他查到了“幸”这个字,同时也就查到了“幸福”这个词,却没有任何解释。字典的编者们好像也和他的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一样,认为“幸福”这个词是明白得无须任何解释的。他大失所望,又查与“幸福”这个词关系紧密的“爱”字。查到了,第二页,解释得似乎还像那么回事:对人或事物有深挚的感情。但接着看下去却使他不但更加失望而且简直恼火透顶——在阶级社会中爱是有阶级性的。拥军爱民,爱祖国,爱劳动,阶级友爱,这些才是无产阶级之爱的内容。 妻是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 “脱胎换骨”多年,连个团徽都没戴上。 他们结婚的第一天夜晚,当他第一次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第一次真正感到从此以后她将是他的女人,禁不住无休止地亲吻她时,她的脸竟扭向一旁,轻轻地内疚地推开他说:“大文我对不起你,我有一件事一直欺骗你,不向你坦白我心里不安……” “什么事?”他不由得放开她,想到了每一个丈夫听了妻子这种话都一定会猜测的方面。 “我坦白,你能原谅我吗?” “别说。我知道了……我……原谅你……” “不,你不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再也不能对你继续欺骗下去了!因为你这么爱我!我……我……我不是团员……” 难怪!难怪团组织委员一次次问她团组织关系怎么还没转来! 他静静地躺在妻身旁发了半天愣,心里简直恨透了他妈的写在或印在一切书一切纸张上的“阶级”这个词。这个词他妈的把他和妻的爱也给搞得像过团组织生活那么正经那么严肃了。 妻以为他生气了,缩进被子里直哭…… 想起这件事他对那本字典火冒三丈,毫不惋惜地扔进炕洞里烧了。 然后他还觉得不顺气,给出版社写了一封信,大不敬大不恭地质询:“该字典为什么连对‘幸福’这个常用词都不加任何解释?请问,当我望着我老婆的时候,我觉得我对她的爱超过了对生活中一切的爱,失去了她我就无法活下去,我的这种感受用‘幸福’这个词形容犯不犯语法修辞错误?” 其实他既不希望也不需要他们复信就“幸福”对他解释什么。他只是觉得那本字典的修订者们仿佛存心轻蔑他作为一个人所真实感受到的美好情愫,因此他也要对那本字典的修订者们表示他的轻蔑。 没想到复信还很快。不是直接寄给他的,先寄到了团政治部,由团政治部转到了营里,由营里转到了连党支部。 指导员派人把他叫到连部,拍着桌子对他大加训斥:“我说刘大文,你们家祖上不知哪辈子积了点儿德,让你弄到个好老婆,你就烧包哇?你他妈的烧的什么包?!你照镜子瞧瞧自己那副模样,马脸驴唇的,你配有那么个好老婆吗?要我看是七仙女嫁给董永……不是,是嫁给你这个……你这个他妈的……反正是老天瞎眼配错了对!我真想揍你一顿!你再烧包你那小日子要过不长!” 指导员一向对他很不错,视他为连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人物,闲散活常忘不了亲自摊派给他。他也对指导员衔恩怀德,从没背后议论过指导员什么。他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不下脸顶撞,直至指导员将他狗血喷头地骂了个够,气咻咻地抽起烟来不理睬他了,他才懵懵懂懂地问:“指导员,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指导员狠狠瞪他一眼,仍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要是得罪了我,我至于跟你发这么大火吗?”说罢,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大信封,朝桌上一扔,“你自己看!” 他疑惑地拿起,见上面印着××出版社字样,笑了:“指导员您肯定张冠李戴了,我可从来没往什么出版社投过稿。我没那文才,也没那雅兴!” “张冠李戴?还王五姚六呢!是我弄错了,你骂我!” 他是个无心人,早把字典那回事儿忘了!他当时本不认真,写封信去无非是顺顺气,他那股气也是自找着生的。婚后,他对爱情,对幸福,对夫妻,对女人这些很耐琢磨的词,自有他本人的独到见解,差不多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理论基础与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关,尽是他的“小女孩儿”使他那并不比别人睿智的头脑产生许多自以为富有哲学意味的胡思乱想。总之,他是沉湎在爱河里,迷眩在爱河里,陶醉在爱河里,爱得没了谱儿,幸福得没了边儿,不容别人发表半句与他那套“思想体系”相左的言论,包括字典。 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他寄给××出版社那封“求教信”的影印件。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傻眼了。 指导员又说:“还有复信哪,你小子看看吧!” 复信是批判性的。措辞庄严地向他解释什么是“幸福”——一辈子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能见到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加入我们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幸福。时时刻刻战斗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也是最大的幸福!而一个女人使你感到的那种所谓“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关于“爱”和“幸福”的资产阶级腐朽不堪的思想意识,充斥在你的信中,也显然充斥在你的头脑中…… 他们竟敢将他对妻子的爱,将他和妻子互相给予的幸福,说成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他脸气青了,要把那封信撕碎。 指导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信夺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别撕。撕了你小子也罪证确凿,没看出来这是影印件?人家批你批得有根有据!难道你爱你老婆胜过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既然人家批了你,还向团政治部把你告了,连里就得对你采取点儿行动是不是?团里就得回复人家一个处理结果是不是?你瞪双牛眼傻瞧着我干什么?活该!谁让你烧包!再给你小子一封信看看吧!” 指导员又拉开抽屉,拿出第二封信给他看。信封印着本团番号,他朝第二封信瞥了一眼,梗着脖子说:“不看!”心想:我刘大文不过因为太爱我的妻子而感到无比幸福,判不了我死罪,随便他妈的怎么处置吧,一百多斤交给你们了! 指导员又火了:“叫你看你就得给我看!” 他无奈抽出第二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赵指导员: 念刘大文曾为我团宣传队争得过荣誉,也曾是一个全团喜爱的宣传队员,且出身良好,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绝不至于在他头脑中扎根太深,只要他能在你的直接教育帮助下承认错误,可从轻发落,免于任何处分。他不过是被一时的胜利(“胜利”二字写上后又画掉,更正为“幸福”二字)冲昏头脑,开次批评帮助会便可以了。并且,据我了解,他的头脑常常有某种不正常的状态发生…… 落款是团长的名字。团长分明在庇护他,虽然对他的头脑进行污蔑。 “看明白了?”指导员问。 他哭笑不得地回答:“看明白了。” “还有什么说的?” “没什么说的。” “心悦诚服?” “心悦诚服。” “回去吧,准备准备,下午开你的批判会。” 也就是他刘大文,换了别人,此事未必能这么简单地“蒙混过关”。还幸亏团长对他有情有义的,还幸亏他出身良好,从团长到指导员,都在庇护他。这般想来,他似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但他终归有些闷闷不乐,也实在气愤得很。他气愤的是复信者分明在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装孙子!要不他老婆准是个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母夜叉,使他根本没体会过爱一个女人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爱是怎么回事!倒跟他刘大文大谈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真他妈的扯淡! 妻见他神色不对,有几分不安地问:“你怎么啦?指导员把你找去有什么事啊?” “下午要开我的批判会!” “开你的……批判会?!”妻大吃一惊的程度不亚于听他说下午要枪毙他,张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地瞧着他,表情许久才恢复正常,笑道,“今后再不许开这种玩笑吓唬我啊!我可胆小着呢!” “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究竟为什么?!” “这……”他不知从何解释,一时也解释不清。 “快告诉我呀!”妻急了,一下子抱住他。 “看你急的!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不许去参加呀!”他不愿妻听到××出版社批判他的那封信,烦恼地推开妻,往炕上一躺,开始思考应该怎样做自我批评。指导员让他“准备准备”,他不能毫无准备,到时候说不出什么,让指导员当场为难啊! “我去!我给你壮胆儿。反正我相信你犯不了什么大错误!”妻勇气十足。说完,坐在炕沿儿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在用那种充满柔情的目光给予他某种勇气。 最经受不住激烈的批判会斗争会场面的妻,却要参加对他的批判会,给他壮胆儿! 多好的妻子!他想:为了这样的妻子,受一次批判值得…… 2 批判会在知青们下午上工前召开。 他们集合在礼堂,还以为某个连干部动员义务劳动,搞环境卫生呢! 指导员出现后,问连队文书:“怎么一个老职工都没参加?” 文书回答:“您不是一再叮嘱我,不必通知老职工们参加吗?” “胡说!我叮嘱你务必通知老职工们也参加,你听错了!这怎么能叫全连批判会呢?” 文书委屈地嘟哝:“那我挨家挨户把他们叫来……” 指导员狠狠瞪她一眼:“听错就听错了!还挨家挨户叫什么?多此一举!” 刘大文听出了名堂,为了限制他“错误”的扩散,也为了给自己今后向上级交代寻找托词,指导员“狡猾狡猾”的。 知青们听指导员说要开的是批判会,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哎,要批判谁呀,我怎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我也蒙在鼓里呢!” “批判看麦场的老职工吴春明!” “你怎么知道?” “什么事儿我能不知道?他借看麦场之机,棉袄里子拆道缝,天天往家带黄豆,一次带三四斤!” “那,他怎么不到场?” “瞧着吧,过会儿就得押进来!” “安静!”指导员大声说,“今天开的是刘大文同志的批判会。刘大文,你前边来进行检讨吧!” 刘大文这时才站起来往前边走。 知青们一听说要开他们人人喜爱的“金嗓子”的批判会,顿时炸了锅,一个个向指导员提出质问: “慢!大文犯了什么错误?先向我们宣布宣布再批判他也不迟嘛!” “大文你回来!到前边去干什么?” “刘大文搞腐化了还是盗窃公物了?!” “指导员,不讲个一清二楚,我们解散了啊?” 指导员本想匆匆走过场,没想到大家比“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还认真,眼瞅着这场批判会要开不成。 万般无奈,指导员只好越俎代庖,替刘大文三言两语简短交代了一下“幸福事件”的始末。 大家不听犹可,越听越糊涂,越不能理解,越替他们的“金嗓子”愤愤不平! “大文爱自己的老婆,关别人屁事!” “我要有那么个老婆,我也感到无限幸福!” “这纯粹他妈的是出于嫉妒心理!” “大文你回来坐下!看他妈的谁敢批判你!” 指导员本是一番良苦用心,却惹起众怒。 他吼了起来:“你们都冲着我乱吵吵什么?这关我屁事!文书,跑步回连部,把出版社和团长的信都给我取来!” 一会儿,文书把那两封信取来,交给指导员。 指导员先宣读刘大文那封犯有“思想意识错误”的信,接着宣读出版社批判性的复信,最后宣读了团长那封信。 三封信读罢,大家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觉得复信中的振振有词的批判,不能说毫无道理。如果当场点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是你最爱最爱的女人给予你的幸福大,还是你见到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感到的幸福大?”得到的回答肯定是后者。 但大家又都感到刘大文爱他自己的老婆,哪怕爱到如醉如痴爱到神志昏迷爱到“头脑不正常”爱到疯狂的程度,毕竟算不得什么错误,更算不得什么罪过!一个人爱自己老婆的深情都受到限制,他妈的总是有点儿不对劲! “幸福是一种感觉。”他们不由得都联想到了他们的“金嗓子”说过的这句至理名言。 感觉是一个人自己的官能,而且常常是一个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事儿。刘大文爱他老婆感觉到的那种“幸福”,如果他自己认为是超过一切幸福的幸福,那就让他去那么幸福呗!干吗因为人家说了真话而批判人家,干吗非逼着人家说假话呢!他们都暗自这么想,都同情他们的“金嗓子”,男知青女知青无一例外。不过男知青全抬着头,望着刘大文这么想。女知青全低着头,瞧着鞋尖这么想。 指导员见秩序和气氛好歹算接近开批判会的状态了,对刘大文说:“开始吧!挑实质性的讲几句。” 他听出了指导员的话是对他的暗示。 他看到了妻。 她为了给他“壮胆儿”,居然坐第一排!妻是唯一抬头望着他的女知青,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异特的光彩,亮晶晶的。 他也从妻的眼睛里看出来妻在用目光鼓励他。鼓励他说假话,还是鼓励他说真话?这他就看不出来了。那一片刻,他经过“准备”的那些自我批判的词句,像浮云被行空的大风刮走一样,头脑中如白纸一张。我不能!他暗暗对自己凶狠地说,我不能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承认自己因为无比爱她所感到的那种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我也不能撒谎说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并不是她! 他不再看着妻,面对大家,梗着脖子发誓般地道:“我最爱……” 指导员情知有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最爱什么人?!” 指导员两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差不多是在无声地向他请求! “我最爱我的妻子!” 所有女知青的头一下全都抬了起来。 气氛极其肃穆! “你!……”指导员的鼻子几乎被气歪了。 “我最爱我的妻子同时也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指导员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得救似的长长呼了出来,但仍觉得他这话还是多少有点儿不像话。 “大文呀,两个‘最’,到底哪个‘最’更‘最’呀?总得分个先后吧?” 指导员循循善诱地“启发”他:“自我批评嘛,首先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要端正,啊?” “我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同时也最爱我的妻子!”他终于明智了一点儿,将两个“最”的顺序颠倒过来又说了一遍。 “好!就要你这么一句话!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有了正确的认识依然是好同志嘛!散会!” 大家却不想散会! “散会啦?不行!” “我们不让刘大文蒙混过关!” “说把我们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说把我们解散就把我们解散呀?我们又不是一群羊!” “刘大文你别走!” 指导员愣住了。 刘大文也大惑不解,大家平日里都是他的朋友,怎么在这种时刻偏偏要跟他过不去? 妻忐忑不安,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家,用哀切的目光乞求大家对她的丈夫“网开一面”。 “哄什么?”指导员突然又吼起来,“谁想对刘大文的错误进行批判,到前边来,自由发言!” “我们不批判他!” “我们要他唱歌!” “他侵占了我们的午休时间!” “我们有权要求赔偿!” “对!得两口子一块儿唱!” “唱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段!” 指导员瞧瞧他,又瞧她,摊开双手说:“没法子,你们将功折罪吧!”说着,在前排坐下,一边卷烟,一边也期待着欣赏“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 一条不知哪个姑娘的红绸小手绢,从后边传到前边,传到了指导员手里。 指导员瞧了瞧手表,起身将红绸小手绢递给他时,低声说:“扎一回就得了,大家散了还能睡个把钟头。” 卖豆腐挣下几个钱, 扯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于是他就给她扎了一回红头绳。 大家还不肯散,不满足,不饶不依。 她只好又对他唱了一段“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 “批判会”散了,他和妻一边往家走,妻仍在一边哼唱: 乡亲们呵乡亲们, 我死也不进黄家的门! ………… 一回到家里,妻就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头,在他满脸印下了起码五十来个吻。 “得了得了,你别像小鸟儿似的啄我的脸啦!今天咱俩算出足了洋相!” 妻不容他推开她。她显得那样幸福,那样快乐!她继续像只小鸡儿似的在他脸上不分鼻子眼睛地“啄”了一气儿…… 然后她娇柔地偎在他怀里,悄声说:“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 “什么?!你没想到?!”他大叫起来。 “别叫!”妻用一只小手捂住他嘴,“大文大文,我的大傻孩子!可你无论多么爱我,也没有必要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嫉妒你呀!” 3 这天晚上,许多男女知青来到了他们的小家中。不是为听他唱歌而来的,也不是为听她唱歌而来的。他们要在这个充满爱意柔情的幸福的小家庭中,谈谈各自对于“爱”和“幸福”的看法。 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 他为此感到很高兴,很骄傲。能够成为一个什么“者”,而且是有“主义”的,而且是崇拜爱情的,十分合他的心意。 有人却非要驳倒他那套“爱情至上”的“思想体系”不可,说:“大文,你小子别有了一个好老婆就变得这么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我们中学课本上的诗。可见爱情的价值是在真理之下的!我们的中学语文老师是这么讲解的吧?爱情博士,多多请教了!” 天可怜见的这些实际上头脑中并没有多少知识可喜的知识青年们!他们都不知道裴多菲的这首诗,原意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爱是靠自由生存的,所以这首诗才流传经久! 而被我们的某些翻译家别有居心地译为“若为真理死”,并选入中学课本,实在是为了对我们共和国的这一代灌输“政治教育”而非人性教育的需要。所以他们后来才深信不疑——“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并且在“文革”中轻抛爱情也轻抛生命! “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把我们教傻了!”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抓桌上的烟盒。“爱情至上”主义者一激动起来更想吸烟,这一点使和他的妻子一块儿占领了炕的姑娘们颇觉遗憾。她们认为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理应为了爱情而戒掉吸烟的坏毛病。 “大文,别吸了,你的嗓子!”妻向他提出请求式的忠告。 “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把我们教傻了!”他又大声说了一遍,激动得不顾妻的忠告,吸着了那支烟。 男知青们都很有风格地站在地上。他一边在他们中间穿来绕去,像穿“梅花桩”似的,一边严肃地反驳“论敌”:“生命诚可贵,一个人只有一个命。生命对于人,当然是最宝贵的,对吧?爱情价更高,更!听清楚了没有?更高!不必多解释吧?比生命更宝贵!一个人只有一个命……” “这句话你说过一遍了!” “但我还要强调一遍!一个人只有一个命,男人女人都一样。如果他的命中缺少爱情,缺少真正的,使他感到无比幸福的爱情,甚至,完全没有过什么爱情!哥们儿,那这个人的命不是太悲惨了吗?生下来了,长大了,然后,老了,死了……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就那么死了……” “你小子别卖关子!下边那句,下边那句!” “若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 “哈哈哈哈……” “你们笑什么?我不和你们讨论了!” “别找台阶下,你没词儿啦!” “没词儿啦?你怎么知道我没词儿啦?咱们就论其中的一个字——抛……什么意思?” 他不穿“梅花桩”了,站在他们中间,旋转着身子,一一扫视大家:“抛……什么意思?” “抛弃了呗!” “扔了,不要啦!” “男子汉大丈夫,满不在乎!” ………… “全是胡说八道!你的命,你不要了,满不在乎,行!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个‘抛’字!比你的命‘价更高’的爱情呢?更具体点儿,一个非常非常爱你,你也非常非常爱她的女人,也像一双旧袜子似的,随手一扔?满不在乎?你他妈的还有点儿人味儿没有!‘抛’——你们大家仔细琢磨琢磨,为了真理,宝贵的生命,比生命‘价更高’的爱情,都得……舍出去!舍!舍不得的舍!这意味着做出最巨大最痛苦的牺牲,是非常非常舍不得的奉献。可是为了真理,没法子!真理对一个人有什么用?对你,对你,对你,有什么用?真理的价值不在于对某个人有什么用,而在于对历史,对人类有用。所以,那些具有牺牲精神的人,为了真理,把生命,把爱情,奉献出来了。所以,我们把他们叫作英雄!‘若为真理死,两者皆可抛’。‘抛’——琢磨琢磨吧!让人要掉泪!这首诗恰恰证明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当不得不为真理而舍出爱情,而奉献出爱情的时候,是人类做出的巨大牺牲!最痛苦的牺牲!比牺牲生命还崇高伟大的牺牲!我再强调一遍,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一个人失去了爱情,他的命实际上也就枯萎了!可你们他妈的还说什么扔了、不要了、满不在乎!” 他的“演讲”博得一阵掌声,虽不能算掌声雷动,也可谓“经久不息”。坐在炕上的姑娘们尤为感动。因为她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便是“爱”最准确的代词,不免一个个也都觉得颇有点儿“至上”起来。 “大文,行啊!有内秀啊!有口才啊!” “嫂夫人也发表发表高见嘛!” 尽管她是全连女知青中年龄很小的几个中的一个,但所有的男知青一律尊称她“嫂夫人”。 她羞红了脸,垂下头,轻声说:“我没听明白他胡诌八扯了些什么。反正……反正帕里斯把厄里斯的金苹果给了阿佛洛狄忒是有道理的。” 几个背朝着姑娘们的男知青,像听到口令的士兵们一样,一齐朝火炕转过身,对坐在姑娘们中的“嫂夫人”瞠目而视,姑娘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 连刘大文自己也“友邦惊诧”了! “什么?什么这个斯那个斯的金苹果?”屋里沉静了片刻,才有一个小伙子如堕云雾中地发问。 她抬头看大家一眼,愈羞红了脸,立刻又垂下头去,用更轻微的声音说:“我不讲。讲了,你们准该认为我故意显示自己了。” “没的事儿!” “快讲!今天嫂夫人你一定得讲!” “不讲明白,我们不出你家!” 小伙子们一齐向她发动“进攻”。 姑娘们这个推她一把那个推她一把怂恿她。 连刘大文最后也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显示了一句,就别扫大家的兴嘛!” 她终于妥协。仍垂着头,像讲给自己听一样,慢声细语地讲起来:“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故事:一个国王结婚,邀请了所有的神参加婚礼,独独忘了邀请纷争之神厄里斯,她不高兴,在宴席上扔下个金苹果,送给最美丽的女神。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神阿佛洛狄忒争着要,叫一个王子帕里斯评判。三位女神都答应给王子最好的报酬。天后答应给他小亚细亚的统治权。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时也是战神,她答应给他武功。爱神答应给他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于是王子把金苹果判给了爱神,爱神使王子得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所以,我认为爱情是比权力和其他什么的……更……”她沉吟了几秒钟,想不出最能表达自己意思的词句,只得用“更好”两个字结束。 大家又是一阵沉静。 她复抬头望大家一眼,难为情地说:“我不会讲故事。小时候家里书多,倒是看了一些书……” 她说着又低下头去,脸色羞红得叫大家有点儿可怜。她今天在大家面前的确感到十分羞涩。她属于那种将美好的爱情视为甘果的女性,只愿与丈夫在一起细细地品尝,幸福地体味,而不愿像炫耀珠宝一样得意示人,使人羡慕或嫉妒。可她的“大傻孩子”恰恰与她相反,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相爱到何种程度!他们相爱得多么幸福! 她心里真有点儿嗔怪他了。 “嫂夫人别太谦虚,谦虚过分就是虚伪嘛!”一个小伙子突然打破沉静,一本正经地说,“嫂夫人刚才讲的故事,使本人受益匪浅!本人成诗一首,献给各位男同胞,请各位批评指正!”干咳几下,高声大嗓作咏叹状: 武功诚可贵, 权力价更高, 若为爱情故, 二者皆可抛! 小伙子姑娘们纷纷鼓掌,夸赞好诗。那一位得意扬扬,俨然以天下第二位男性“爱情至上”主义者自居起来。 又一个小伙子愤愤地叫道:“人的命他妈的太不公平!爱情的幸福,全叫大文一人独包独揽了!得匀给咱们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吧?我提议,为了祝愿大文和咱们嫂夫人在天永作比翼鸟,在地永作连理枝,一辈子相亲相爱,咱们大家……” “干一杯?没酒哇!” “一边去!酒鬼!咱们大家,不分男女,一律平等,每人亲咱们嫂夫人一下,可要文文明明的,不许胡来!” 这个提议立刻被大家一致鼓掌通过。 刘大文欲干涉,围坐在妻身旁的几个姑娘们,已经开始行动。 这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更加幸福!” 那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的爱情永远甜蜜!” 第三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的爱情早结佳果,生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小女孩儿!” 第四个亲她一下,不知为什么,哭了。 那个姑娘的哭,使这种特殊的祝愿仪式,显得非常庄重,圣洁,甚至令人感动。 刘大文对大家不忍横加干涉了,妻也不忍抗拒大家的好意了。 姑娘们一个个都亲过了她。她有几分勉强地被她们推下炕,低垂着头站在小伙子们面前。 仿佛她是一件圣物,小伙子们一个个瞧着她,谁也不敢上前轻轻碰她一下,更不敢亲她,似乎那样做就等于亵渎了圣物,冒犯了神明。 提议的那个小伙子瞧了刘大文一眼,说:“大文,别不高兴啊?我们可是虔虔诚诚地祝愿你们!”说完,走到她跟前,又对她说:“嫂夫人,请接受我的祝愿。我祝愿你们,一辈子都爱得这么叫别人……嫉妒!” 她听了这话,缓缓抬起了头。那个小伙子迅速在她眉心轻轻亲了一下,立即退到一旁。 她一个个地瞧着他们。 他们的表情都是那么虔诚之至。 她没再低下她的头。 小伙子们以第一个人为榜样,依次亲她。 他们都亲过她后,又是先前那么一阵沉静。 她扑向刘大文,偎在他怀里哭了。 大家愕然,惶然,以为他们的好意被误解,使他们的“嫂夫人”觉得受了凌辱,不知所措地望着刘大文。 只有刘大文理解妻的心情,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感动地对大家说:“我刘大文谢谢大家的祝愿!我们俩都谢谢大家的祝愿!” 他自己也低头在妻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的肩。 沉静持续着。 每个小伙子和每个姑娘的心里,似乎也在那种沉静中感受到了爱,感受到了某种美好的幸福。 “金嗓子”低声唱了一首鄂伦春族民歌: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小米,给你做点小米饭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小米饭,而是来找你的好意,那依呀!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树鸡肉,给你做点树鸡肉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树鸡肉,而是向你求婚来的,那依呀! 威参拉哥哥,我有点飞龙肉,给你做点飞龙肉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飞龙肉,而是为了和你过幸福生活来的,那哈依呀! 你果真有这个心意,咱们就往大兴安岭奔驰吧,那依呀! 咱们快备上马鞍,咱们快跨上猎马,咱们一块儿向大兴安岭奔驰吧!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就在他那情深意厚的低低的歌声中,一个接一个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双手捧住妻的脸,说:“你就是我的海伦!从今以后,我要叫你‘小女孩儿’,好吗?” 她莞尔一笑,说:“只许在家里。” “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你说吧!” “从今天起,每天晚上,我要给小女孩儿洗脚。” “你胡说些什么呀!这可不行,不行!我不答应……”她的脸又倏地羞红了,扭过身要离开他。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扳过她的身子,重又拥抱住她,凝视着她的脸说:“为什么不行?你使我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给我洗衣服,给我补衣服,每天给我做饭,我心里烦闷的时候你安慰我,你使我心里有了一座美丽的小花园。我也要用我的爱,在你心中建造一座同样美丽的小花园。你每天晚上,都把洗脚水端到我脚下,我为什么不能给我的小女孩儿洗脚呢?我真是不知道怎样爱你才……” 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就让我做你的小女孩儿吧……” 当他像给一个孩子洗脚一样,给妻洗完了一只脚后,他捧着妻那只像她的小手一样秀美的脚,不由得痴情地吻了起来。 妻双手撑在炕沿上,将羞红的脸转向一旁,低垂着头,默默无声地承受他那痴情的爱…… 也许,刘大文对妻的这种痴情的爱,是被某些“男子汉大丈夫”们所耻笑的。但于他,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自然的爱。他不属于那一类胸怀大志,好高骛远,为某种属于男人们的生活目标去奋斗不止,不达目的死而有憾的男人。他更接近那种被称作“凡夫俗子”类型的男人。他对“权力”二字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兴趣。如果他有这种兴趣,他可以凭他的好人缘,凭各级领导对他的好印象,在兵团总部宣传队解散后,留下来当个什么参谋干事的,以后混成个股长之类的小官。他不是党员,他入党并不难。但他总觉得像自己这么个人,距离一个党员的条件太远了。他的头脑中也从来没有进行过有关名利方面的思维活动。不错,他梦想当歌唱家,但这种梦想却与名利无关,乃是因为他爱唱歌而已。因为他比谁对自己都更加了解,唱歌是他唯一能为这个社会做得比别人好一点儿的事情,因为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听到他的歌声,也还因为这种梦想的实现能给妻带来欣慰。所以沈阳军区歌舞团、省歌舞团、市歌舞团三番五次来人来函调他,被兵团各级主管文艺工作的领导一次又一次卡住不放,他也并不因此对那些领导们心怀怨恨。沈阳军区歌舞团一位亲自前来调他的老歌唱家,当面听他唱了几首歌之后,找到师长激动地说:“像刘大文这样的年龄,这么好的嗓子,有资格进中央歌舞团。他的音域实在太宽广了,经过一番专业训练,不但能唱出醇厚的低音,也能唱中音。请您让我把他带走吧,我一定要将他培养成为一名全国优秀的歌唱家!” 师长问:“他的嗓子果然这么好?” 老歌唱家回答:“我不但是一位歌唱家,还是一位共产党员!我和他无亲无故,我以党性保证,绝无半句谎话!” 师长断然地说:“那我更不能让你把他带走了!” 老歌唱家不死心,“官司”打到兵团总部。 司令员亲笔在调令上批了一句:“还我知青。” 老歌唱家愤慨了,对兵团司令员说:“断送一个青年的音乐才华,你们这是犯罪!” 兵团司令员火了:“调走我生产建设兵团一个知识青年,就是动摇了我一批知识青年屯垦戍边的思想,你又该当何罪!” 老歌唱家怫然离开了兵团总部,又回到师里,找到刘大文,对他说:“今天你就跟我走!户口,不要了!粮食关系,不要了!档案,不要了!我养活你,我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孩子!” 刘大文虽然感动极了,却没跟老歌唱家到沈阳军区歌舞团去。 没有户口,没有粮食关系,没有档案,那不成了一个城市中的“黑人”了?他宁愿当一辈子有户口、有粮食关系、有档案的北大荒知青,而不愿成为城市中的一个“黑人”。尽管老歌唱家说他有资格进中央歌舞团,他却不以当一名兵团战士们所喜爱的宣传队员为耻。我刘大文本就是一个兵团战士,几十万北大荒知识青年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他当时这么想。更主要的是,当时他正与他的“小女孩儿”在情书中恋爱,鱼雁频繁。他不能为了穿上一套沈阳军区歌舞团的军装而撇弃她,军人的妻子必须是“红五类”,虽然军装是他所向往的。 “歌唱家”三个字,对他来说“家”没有特殊意义,“歌唱”才是本质。从师里回到老连队,他也依然不觉为耻。在连队还是可以唱歌,为知青伙伴们唱。他们需要他的歌声,爱听他唱,他就心满意足了。 正因为他属于“凡夫俗子”之类,正因为他对生活所求甚少,企望很低,他在爱情方面也从没产生过什么浪漫的幻想。他曾现实地在头脑中为自己描绘的妻子的形象是:其貌不扬(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不扬其貌),脾气粗暴急躁(连里的一些知青们给他用扑克算过命,结论出入不大,认为像他这种好性情的男人,老婆必定如此那般,不由他不有几分相信),黑(因为他自己黑)笨(因为他自己太灵巧,缝被子,补衣服,细针密线使姑娘们都叹为观止,居然还会织毛衣!),心眼并不坏,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因为一个人的命相中总会有点儿安慰)…… 命运女神却似乎偏要使那些用扑克牌为他算过命的知青伙伴“前功尽弃”,恩赐给他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妻子。如同一个人并不迫切地期待命运哪一天随手抛给他一个有也行没有也就算了的玻璃球,万万料想不到接住的却是一颗使珍珠翡翠黯然失色的无价宝玉!他始而被这种幸运搞得晕头转向,继而被这种幸运带来的幸福陶醉得神迷心荡。他是一下子掉进爱的大洋中了! 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能对他所认为是美丽的女性产生真正的爱并获得真正的爱。这样的爱一旦产生同时获得,那么在他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一个最美丽的女人。 刘大文对妻的爱就是这样的爱。 她的美丽是典型的南方女性的美丽。皮肤白嫩,脸儿婉雅,修眉俊目,贝齿红唇,身姿娉婷。她成长于艺术之家。父母对独生女儿既爱且严,从不许她的性情稍有放纵。这培养了她时时处处循规蹈矩,庄重娴静的性格:生气时嗔而不怒,悲伤时哀而不娇,高兴时喜而不狂,快活时戏而不谑。这是所谓“书香门第”家教遗风的“成就”,是一种几乎被“史无前例”的时代彻底淘汰了的中国女性的古典式的性格美。也许因为她身上所具有的这种种内在的和外在的美,都属凤毛麟角,与那个时代常常用“飒爽英姿”“黑里透红的脸庞”“像小伙子一般强壮的身体”等等来形容的“无产阶级的女性美”大相径庭,才使刘大文感到妻的美丽是无与伦比的。那么他就要用无与伦比的爱情去爱她!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去爱着而已。至于人们如何看待他对妻的爱,如何议论他对妻的爱,如何评价他对妻的爱,他是根本他妈的不去管的。而如果有人敢于嘲笑他对妻的爱,只要让他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 4 刘大文仍在注视着妻的脸。 他们已经将妹妹妹夫的新房还给它的主人了。让妹妹和妹夫在“爱情之巷”的夜晚彼此相亲相爱,在妹夫工厂仓库旁的一个什么小破屋里每个月几次(还得妹妹请假)去品尝爱情的“禁果”,他于心不忍,妻也于心不忍。所以他们终于还是住进了他家的煤棚。分开一对新婚夫妻对他们来说是罪过。住进煤棚有住进煤棚的方便之处,烧煤方便,煤堆在“床”下,也不必怀着忧烦的心情去看电影了。 妹妹和妹夫帮他们将煤棚透风露天的地方用破棉花破麻袋片塞上了,还从里面在这些地方抹了遍泥。煤棚无窗。“床”是用木板搭的,木板都不太厚,四口人一躺上忽悠忽悠的,像席梦思。倒也不必担心压垮了,“床”下有两吨煤。煤是产生热的东西,睡在“床”上心中颇觉温暖。 煤棚里也确实很温暖。因为它小,严密,炉子支在“床”头。门一关上,它像个匣子。虽然季节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但不生炉火这个“匣子”里还是够阴冷的。尤其夜晚不能让炉火灭了,否则他们一家四口都会被冻醒。 父亲母亲舍不得两个小孙女受委屈,要她们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但她们跟爸爸妈妈一块儿睡惯了,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哄她们对她们许下什么愿,她们就是不肯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小姑和姑夫也舍不得她们受委屈,她们照样不领小姑和姑父的情。白天,母亲带着她们在小姑和姑父的新房度过。晚上,她们跟随母亲回到这个“匣子”里。她们那幼小的心灵似乎明白,度过白天的是小姑和姑父的家,这个“匣子”才是她们和爸爸妈妈的“家”。所以她们从搬进来住那一天起就对这个“匣子”挺有感情,尽管它更像匣子不像家,但这是她们的,孩子比大人更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两天前的夜里,炉火灭了。妻半夜冷醒,将棉袄、棉大衣、棉裤,全压在他和两个孩子身上。结果她自己那天上午就开始发高烧,至今未退。 昨天夜里熄灯后,他发现妻在咬着被角哭。他以为她又丢了钱。可再一想,也没钱可丢了。他将妻搂在怀里,劝她不必太为眼前的处境伤心。 妻说:“外婆死了……” 父亲在“文革”中死了。不久,母亲又在“干校”中死了。如今,外婆也死了。妻在上海没有更亲的亲人了,他为妻感到一阵难过。 “外婆……哪天……” “前天,表妹来信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来一封信通知你?你的那些表姐表妹们不是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想念你吗?” 他心里很生妻那些表姐表妹们的气。 “二表姐来信通知过我,说外婆整天躺在病床上念叨我的小名……”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封信?你为什么不赶回上海一次!” “我……我怕你看了信,心里……着急……再说,我们处在这种情况,我……我也撇不下你和孩子回上海,一天也……撇不下……还得……向妹妹妹夫伸手……” 妻偎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遏制着哭声,怕哭醒了两个熟睡的女儿。她的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胸膛,不停地摇晃着,仿佛这样能帮助她遏制自己的哭声,仿佛这样能帮助她减轻内心的巨大悲伤。她哭成了个泪人儿,泪水全洒在他的胸膛上。 他除了更紧更紧地将妻搂在怀里,不知还能用其他的什么方式解除一点儿妻的悲伤。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眉,眉,我的小女孩儿,我的可怜的好小女孩儿啊!我刘大文真是对不起你啊!将你带进了这样一种命里……” 在劝妻服退烧药的时候,他加了三片安眠药,那是他让妹妹为他自己开的。返城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五片?不是每次服两片吗?”妻泪眼涟涟地瞧着他放在她手心上的药。 他骗妻道:“这是我让小妹给你另开的速效退烧药,就是一次服五片。” 妻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服下去了,妻从未怀疑过他的任何一句话…… 此刻,妻的脸朝着他,侧枕着枕头,睡得很熟。 唯恐炉火再灭了,他夜里起来擞了两次炉子,加了两次煤。他们的“匣子”里很温暖。 妻的额上布满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放在枕上,贴着脸颊,另一只手,伸出在被子外,像一只用白玉雕成的手。妻的脸也像用白玉雕成的,睫毛显得那么长,双唇显得那么红润。电灯就吊在他们的头上,他怕灯光使妻的眼睛受到照射而醒来,轻轻拉了一下灯绳,“匣子”里又是一片漆黑,外面却已天色曙亮。 两个女儿酣睡在他和妻之间,一个的小手握着另一个的小手。好像她们生怕睡着了之后被分开,以后谁也再见不到谁了似的。 他轻轻起身,将两个女儿移进自己的被窝,然后掀开妻的被角,在妻身旁躺下了。他拿起妻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抚摸着,抚摸着,又放在唇上,吻着,吻着。 他觉得妻的手也是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中最美的。那么秀小,真是像十四五岁的少女的手。十指细细的,指端尖尖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手曾能够多么娴熟多么灵巧地弹拨琵琶、筝、竖琴、月琴,并因此获得过全上海市少年儿童弹拨乐器表演一等奖。如果他知道,他会像崇拜妻的美丽一样,对这只手充满了崇拜之情的。妻从来也不向他讲她自己过去的任何一件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兵团宣传队没有竖琴,没有筝,倒是有一把月琴和一把琵琶。可是兵团政委认为月琴和琵琶是“资产阶级”才欣赏的乐器,弹拨出的音调肯定与兵团战士的风貌格格不入。所以她也只是用她的手摸过那把月琴和那把琵琶,一下也没敢弹拨…… 他握着妻的这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心中在对妻说:“我的小女孩儿,我的好小女孩儿,你安安静静暖暖和和地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悲伤会过去的,忧愁会过去的。一切都会有的,工作会有的,钱会有的,像点儿样子的住处也会有的。到那时,我要使你心里的那座小花园充满明媚的阳光,百花开放!而现在,我要无声地为你唱一支摇篮曲。睡吧,睡吧,我的小女孩儿,你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希望你做一个美好的梦。梦见我们都有了工作,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是我们的家,梦见我在城市的舞台上唱歌,你和我们的女儿们坐在台下,望着我听我唱,而我呢,望着你们唱……” 他一动也不动地,就那样握着妻的一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静静地躺着。此时此刻,他真不想起来,不想离开妻。他头昏沉沉的,昨夜几乎根本没有安睡过片刻。妻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熟后,他心中还一直在为妻的外婆的去世难过,觉得自己是那么对不起妻。妻经常跟他讲,她小时候外婆多么疼爱她…… 他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也看到了徐淑芳看到的那个“通告”。不知是一位他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需要当年的兵团宣传队员们的帮助?今天就是徐淑芳记在手背上的那个日子。他收到了一封短信,“要求”他务必前往。即便没有收到这封短信,他也会去的。能够给哪一位返城待业知青一点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帮助,他刘大文也会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他先将两个酣睡中的女儿一次一个用被子裹着抱到父母屋里,对老父亲和老母亲说:“爸,妈,我一会儿要出去办点儿事儿,孩子们醒了,让她们在这屋里玩吧,千万别让她们去闹醒小眉。昨晚她服了三片安眠药,让她好好睡一觉……” 随后,他回到小煤棚,尽量不发出响声地擞红了炉底,加了满满一炉膛煤。 他在“床”前跪了下去,又久久地注视着妻的脸…… 他在妻的唇上吻了一下,站起身,从墙角凑合着钉成的架子上拿下手提包,取出当年发的军上衣,套在又脏又破的黄棉袄外。军上衣是沈阳军区批发给兵团宣传队员们的演出服,他平时舍不得穿,还挺新的。 他推开小煤棚的门走了出去。门的上半部钉着一条麻袋,他将麻袋掀开一角,门上现出了一道缝,勉强可以伸进一只手,他伸进一只手从里面将门插上了。抽出手时,手被钉子划破了。 又温暖又安静的“小匣子”。我的小女孩儿你可以在里面好好地睡一觉了,绝不会有谁来打扰你的! 烟筒冒出的青烟,呛得他流出了眼泪。烟筒探出在门上头,他抬头瞧了一眼,见出烟口结满了霜。连日来气候忽暖忽冷,家家户户的铁烟筒口内都像套了一个银环。他想,抽时间得敲敲霜壳清清烟灰了。炉子白天黑夜地烧了一个多月,烟筒里一定已经积了不少灰。 他没忘了背上那个专门从事“投机倒把”活动的书包,也没忘了往书包里塞进十几盒烟。仍是带过滤嘴的“凤凰”和“牡丹”。还有四五条没出手呢!不卖出手,他就赔了。本钱是向同连队的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借的,也不是那个人自己的钱,是替他向他不认识的第三者代借的。时间太久了,再不还他没脸见那个人了。原价卖出,他也是赔了。因为他买进时,每盒就比原价高一毛五分钱。他不知道,靠倒卖香烟赚钱的人,从来不是一盒一盒地在自由市场上出手。他们有他们的种种“路子”,他们一箱一箱地倒卖也不会犯事儿…… 他想先到自由市场碰碰运气。能出手几盒,算自己今天运气好。一盒也卖不出手,无非浪费两个小时,时间对返城待业知青不值钱。 运气不好。离开自由市场时,书包里从家中带出来几盒烟,还是几盒烟。 对不好的运气他习惯了,不觉得多么失望多么沮丧,他匆匆向该去会合的地点大步走。 5 守卫在江桥对岸桥头的一个年轻警卫战士,觉得今天情形异常。十几分钟内,已经有十来个返城待业知青过桥了。现在又有十来个正在桥上走着。他们的衣着也异常:上身一律半新的草绿军装,裤子和鞋可就很不统一了,而且很破旧,男的女的都这样。他们为什么一律穿着半新的没有领章的军上衣?他们为什么都带着一件破旧的乐器?他们为什么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离开对面的城市,到附近没有人家的僻静的江这边来?而且都是那样脚步匆匆?难道他们有什么集体的行动吗?他们到江这边来究竟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号在这个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闪过。他联想到了全市皆知,余波未平的“一中事件”,联想到了公安机关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是对公安机关的一次报复行动?被拘捕的几十名返城待业知青不是还未被释放吗? 突然的爆炸、桥毁、人亡…… 又一起重大恶性破坏案件…… 年轻警卫战士高度警惕起来。 可疑者中的一个,拎着破旧的提琴盒走近了桥头。一边走,一边两眼顾盼,四面张望。 “请站一下。”年轻的警卫战士走出岗亭,拦住了那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可疑者。 “干吗?”对方迷惑地问,仍四面张望。 “装的什么?” “看不出来吗?这是提琴盒!提琴盒里还能装什么?!” “打开看看。” “要检查?” “是的。” “你凭什么检查我?!” “守卫江桥是我的职责。” “拒绝你的检查是我的人身权利,我的提琴盒里又没藏定时炸弹!” “遵照公安机关最近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我有权对可疑的人进行检查!” “又是他妈的‘特殊治安条例’!老子今天偏不让你检查,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那我就拘捕你!” “你他妈的敢!你穿上了一套治安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在珍宝岛冒着枪林弹雨抬担架的时候,你可能还钻你爸的裤裆玩呢!”对方说着就要从年轻警卫战士面前通过。 “站住!”年轻警卫战士从肩上取下了带刺刀的枪,刺刀逼着对方的胸膛。 这时那十来个返城知青也都走到了桥头。 “怎么回事?”发问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返城知青。 “他要检查我的提琴盒!” “妈的,这不是存心找咱们的碴吗!” “别骂!让他检查检查吧,你这琴盒里不是没装着炸弹吗?” “要是装着炸弹我早跟这小子同归于尽了!” “既然没装着炸弹,别怕人家检查嘛!” 络腮胡子从那个不肯接受检查的返城知青手中夺过提琴盒,朝年轻警卫战士一递:“请吧!” 年轻警卫战士这才把枪又背到肩上,接过提琴盒,蹲下身去,打开盒盖进行检查。 提琴盒里,除了一把旧提琴外,别无他物。 年轻警卫战士盖上琴盒,站起身,将琴盒还给那个络腮胡子,不声不响地让开了路。 他们一块儿通过桥头时,那个不肯被检查的返城知青,恶狠狠地瞪了年轻警卫战士一眼。 年轻警卫战士以眼还眼。 比这十来个返城知青先过了桥的那些返城知青,站在铁道路基下的树丛中喊:“哎!都到这里来集合!” 于是后过桥的这十来个返城知青便往路基下的树丛中走去,他们集合一起,消失在树丛深处。 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的种种可疑问号,一个也没得到解答。 他思忖了一会儿,拿起了岗亭中的电话筒…… 那些返城知青们,穿过树丛,在一片空旷的野地前站住了。他们之中,有的互相认识,有的并不认识。他们还都不知道为谁而来,也还都不知道谁是这次“行动”的发起人。他们来的动机,和刘大文一样,和想来而没来成的郭立强一样。 两个互相认识的聊着: “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佳木斯兵团总部结束了全兵团文艺大会演之后,又参加了全省的文艺大会演,把省、市歌舞团都给震了一家伙!啊?咱们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那精神劲儿!一个个多帅!小伙儿英俊,姑娘漂亮!啊?” “记得!当然记得!” 站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忍不住插了话:“全兵团文艺大会演我参加了,全省文艺大会演我也参加了!咱们不但把省、市歌舞团给震了一家伙,还把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给震了一家伙哪!” 刘大文虽不认识他们,可知道他们不是在吹牛。他们一提起当年,使他心中也一阵激动。 他忘不了:一队小汽车从马路上徐徐驶过,其中一辆突然靠向人行道缓缓停住,下车的是正在这座城市进行参观访问的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 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通过翻译问他们都是什么部门的。当得知他们是北大荒的兵团战士时,通过翻译对他们说:“我们看到你们真高兴!你们一个个都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朝气!走在一起这么引人注目!祝愿你们永远这么年轻,永远这么有朝气!看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使我感到非常高兴!” 那时他常因自己不够英俊而有点儿自卑,却相信自己会长久地年轻,长久地保持朝气。因为朝气是从他内心里向外焕发着的…… 可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心老了!才三十来岁!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又一个插了话。 “是啊,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了!如今要是那位亲王和他的夫人再看到我们这一小撮,不知还会不会停住小车,下来对我们说——‘看到你们真高兴!’……” “不把小汽车赶紧加速开过去,以为我们是伙暴徒才怪呢!你们看那一位,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不像个冒充子弟兵的强盗头儿?难怪守桥的警卫要检查琴盒!” 那个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的问刘大文:“咱们到底是为谁来呀?这时候也该露露庐山真面目了呀!” “不知道。”刘大文摇了摇头,又说,“为谁来还不都是应该的。” “有理。” 这时,那个络腮胡子拍了两下手,对大家说:“诸位兵团战友,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你们看到的‘通告’,是本人写的,本人一张张到处贴的。不过我首先声明,今天需要大家伸出帮助之手的,并非本人,而是另一个人,现在,就请大家认识认识这个人!谁是刘大文?刘大文来了没有?” “是……我就是刘大文……” 刘大文听了络腮胡子的话,才明白众人今天是为自己而来的。他糊涂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包括那个络腮胡子。而且他不知络腮胡子把这么多他并不认识的人用“通告”纠集在一起,想给予他什么样的帮助?想如何帮助他? 他看着络腮胡子,嗫嚅地说:“我……我不认识你呀!你写给我的信里预先也没讲明……” “过去不认识,今天认识了嘛!”络腮胡子将他从众人中拽出来,推着他,使他面朝着众人。 络腮胡子又开口道:“他,这个刘大文,就是当年咱们兵团的‘金嗓子’!可是如今咱们的‘金嗓子’落到了在自由市场倒卖香烟的地步!因为我自己也在自由市场上……做点儿小买卖,所以看到了他几次,还亲眼看到了市场管理所的人是怎样把我们的‘金嗓子’带走的!” 络腮胡子的话还没说完,好几个人走上前围住了刘大文。 这个拍拍他的肩:“嗨!大文,闹了半天我是为你而来的呀!小子!不认识我啦?当年兵团文艺大会演的时候,咱们天天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是二师的宣传队长周海涛哇!” 那个当胸给了他一拳头:“队长,连我都不认识啦?我是咱们师敲扬琴的曲小安呀!可惜没有扬琴,我只带了把笛子来……” “哎,小袁好吗?我问的是袁眉!”一个姑娘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问。 “她……挺好的,挺好的……” “你们有小孩了吧?” “有了,有了,两个女儿。” “你们怎么胆大妄为,敢生两个呀?” “没法子,双胞胎,又不能掐死一个!” 大家笑了起来。 姑娘也笑道:“你可是变化太大了呀!老多啦!你够有福的啊!当年我们小袁被多少人追求呀!连我当年那位男朋友还想甩了我追求她呢,我一怒之下跟那个小子吹了!谁能想到小袁被你给勾到你们那远山穷连去啦!你可是别欺负她呀,她是个好人儿……” 刘大文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在头脑中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他们当年一个个的模样。他的的确确是认不出他们了,正如没有络腮胡子那番介绍,他们和他站在一起也认不出他了。老了!都老了!虽然都才三十来岁,可那一张张脸上都过早地出现了饱经风霜的皱纹,都带有着连笑也不能掩盖的忧郁烦愁。他暗想:我们这一代的青春真他妈的短!比他妈的小孩出麻疹的日子还短! “嗨!”络腮胡子拍了几下巴掌,又大声道,“先别叙友情,今天不是叙友情的日子!” 大家便不再交谈,静下来望着他。 “至于我自己,一不会拉什么,二不会弹什么,一天宣传队员也没当过!当年我是个拖拉机手。不过我感谢当过宣传队员的知青朋友。没有你们,那些年我们的生活不知会变得多寂寞!你们也不必问我的姓名,叫我‘大胡子’吧……” 那个姑娘嫌他啰唆,打断道:“让我们大家干什么?怎么干?你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吧!我们今天全听你的就是啦!” “好,开门见山,直来直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为刘大文举办个人演唱会。地点——江畔,青年宫前的广场,第一不影响交通,第二听众集中。宗旨——让许许多多的人知道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中有个‘金嗓子’,让许许多多的人公认刘大文的嗓子的的确确不愧是‘金嗓子’,以引起各文艺单位的关注,直到哪一天哪一个文艺单位招收了我们的‘金嗓子’为止!一句话,我们要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把我们的‘金嗓子’推上城市的舞台!为此,有劳诸位,给咱们的‘金嗓子’伴奏,排练一套正正规规的独唱节目!” “好!这个想法太伟大啦!” “我奉陪到底!” “我也奉陪到底!” “要是治安警察们干预怎么办?” “我们又不是聚众闹事,是唱歌,凭什么干预我们,难道怕鱼刺卡喉咙就不吃鱼了吗?” “这……这能行吗?”刘大文显得表情不安起来。 “大文,我们为的是你,你可不许打退堂鼓啊!我们二十多万返城待业知青中,也该出个歌唱家!” “对,你登上城市舞台演唱那一天,我们也感到骄傲嘛!” “我……我是……大家为我……我过意不去!” “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金嗓子’不是你刘大文,是别人,我们照样心甘情愿!反正我们都在待业,时间,大大的有!” 这时,徐淑芳正拎着扬琴盒,从江对岸踏上江桥台阶。扬琴盒大,她拎了好长一段路,两臂累酸,索性扛在肩上。 “是看到通知去会合的吧?我帮你拎可以吗?” 她听身后有人对她说话,在江桥台阶上站住,转身一看,僵立不动。 对她说话的人是姚守义。 “是你?”姚守义也万万没想到会碰上她。 她不回答一个字。 “我知道,你恨我们。你……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们是……做得太损了!过后我们都对自己非常悔恨!今天既然碰上你了,我当面向你……请罪……”姚守义十分尴尬。 她紧闭着嘴。 “你……在我的记忆里,你好像从来没摆弄过什么乐器呀!怎么今天也来了?” “我替我丈夫送琴。”她终于开口,“丈夫”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噢……”姚守义听出,她的话里包含着对他的蔑视。 因为他是王志松的朋友,所以当年在连队时,他和她的关系也很友好,她常替他和严晓东洗衣服拆被子。他希望能够恢复过去的友好关系,起码希望消除她心中对他的怨恨。 他又搭讪地问:“他……我是说……你丈夫,怎么自己不来?” “他被公安局带走了。”徐淑芳见他那种虔诚悔过的样子,不忍对他太冷漠,缓和了语气。 “……因为‘一中事件’?” 她从肩上放下扬琴盒,忧郁地回答:“他们说他打昏了一名治安警察,他自己也承认。” 姚守义不禁低头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瞧着她说:“他是为了我。我跑了,他反而……” “他是比你们三个都好的人。” 姚守义叹了口气,又说:“小徐,你放心,他们大概不至于因此而判他刑的。我们也绝不会不管他和那三十几个被拘捕的伙伴们!这事不算完,绝不算完,你等着看好了!” “……” “我替你把琴盒交给他们怎么样?我也是正要去会合的……” 她犹豫片刻,点一下头,转身下桥走了。 姚守义望着她走远,拎起了扬琴盒…… 他没注意到,有一个不寻常的人,跟随他身后踏上了江桥。即使他注意到了,也绝不会看出那个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他对徐淑芳说的话,以及那个由她扛到桥阶上,又由他拎过江桥的扬琴盒,使那个不寻常的人认为很不寻常。同时认为如果不跟踪他,将可能犯无法弥补的过失。 另有许多不寻常的人出现在桥下,桥上。过往江桥的寻常的人们,和姚守义一样,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的。 姚守义在对面桥头也被那个具有高度警惕性的年轻守桥警卫战士拦住了,要他打开扬琴盒。 他吸取了“一中事件”的教训,乖乖地打开扬琴盒,诚惶诚恐地接受检查。 当他拎着扬琴盒走下桥头,循着一阵音乐声走入树丛中,一架望远镜拿在一双手中,隐蔽在岗亭里,对着传来音乐的地方瞭望。那个年轻的守桥警卫战士,不但具有高度警惕性,而且机智。他持枪肃立在岗亭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岗亭里的人…… 姚守义带给那些当年兵团文艺宣传队队员们的,还有一张节目单,是他在青年宫的售票处买的,他预想到了它可能会对他们有点儿用。他们如获至宝,那种兴奋的情绪是他所没预想到的。 节目单上金字印着——著名歌唱家郭桐告别舞台专场独唱音乐会。 时间——本日上午十点三十分。 地点——青年宫。 “好嘞,咱们今天就来个各摆擂台,分庭抗礼吧!”他们中的一个冲动地叫道。 “人家准备充分,咱们毫无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另一个表示反对。 “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节目单上的歌,没有一首是咱们不熟悉的!”第三个支持第一个。 络腮胡子开口道:“还是由大文自己定吧!” “大文,拼啦!人家是著名歌唱家,你是返城待业知青,这才叫硬碰硬!我们为你吹喇叭抬轿子的也来情绪!” “对,对!‘金嗓子’嘛,还怕碰?要的就是硬碰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好几个人怂恿他,鼓励他。 刘大文从别人手中接过节目单,看着,想着…… 他从节目单上看到了妻那张美丽的脸。 他揣在衣兜里的一只手,慢慢握了起来,似乎握住了什么温柔的东西…… 节目单上的歌,他都唱过。第一首便是他很喜欢唱也唱得很好的《乌苏里船歌》。男低音唱这歌,会使歌词更加感情深厚,歌曲更加悠远抒曼。 他抬起头望着络腮胡子,破釜沉舟地说:“我……拼了!” “好!那咱们废话少说,现在就——打过长江去,将革命进行到底!”络腮胡子举起一条手臂,用力朝下一劈。 于是他们怀着挑战的心理,怀着抗争的勇气,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穿过树丛,要回到江对面去,要回到城市去向生活展开较量! 当他们走上桥头后,有几个衣着寻常的不寻常的人,站在桥头两侧一一审视着他们通过。 “你,站住!” 姚守义被一个人拦住了。他一看对方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认出我来了吗?” “认出来了。” “知道为什么叫你站住吗?” “知道。” “知道就好。我找了你几天了!” “让我把扬琴给他们行不?求求你了!” “去吧,不许跑!” “多谢!”姚守义拎着扬琴盒赶上那些不知姓名的伙伴们,将扬琴盒交给其中的一个,苦笑着说:“真不巧,我碰见个……熟人,不能奉陪了……”说完,故作轻松地转身吹着口哨往回走…… 6 十点半,青年宫内,华丽的大幕徐徐拉开,穿着黑色曳地长裙的女报幕员,从舞台一侧莲步娉婷地走至舞台中央,一时间五色追光投照在舞台上…… 青年宫外,广场上,二十几个身着草绿半新军装的返城知青,也列成了两排。扬琴没有架子,放在两块从江边搬来的长方形的轻灰凝铸的巨砖上。拉破二胡,破大提琴的,也端坐在同样的巨砖上。 许多人开始围观他们,像围观走江湖卖艺的。 “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们,弟弟妹妹们,公民们!今天,我们北大荒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伙伴,要为你们,为城市,献唱几首歌,表达我们对城市的……”络腮胡子充当了他们的报幕员。他不知道应该对城市表达什么,也就不浪费脑细胞去思索那个足以表达“什么”的什么鸟词了。他干脆结束了有头无尾的“开场白”,退回队列,对站在身旁的刘大文低声说:“你是主角,我们不过是配角,成败在此一举,全看你啦!” 刘大文跨出了队列,望着围观他们的人群。 围观者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百余人。 虽然他们的目光像在观看变戏法的,耍猴子耍狗熊或耍把式卖假药的,他还是激动了起来。如同当年全兵团文艺大会演时他第一次走上真正的舞台那般激动!他终于有机会在这座城市里面对着这么多人唱歌了!没有背后那些他不认识的和多年前认识但早已忘记了姓名的返城待业知青伙伴们,就是有了今天这样的机会,他也没有此刻这样的勇气。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为什么不唱了?你敞开你的“金嗓子”大声唱啊!唱啊!你不是早就期待着梦想着这样的一天这样的时刻吗?那你就唱啊! 可是他背对着他的伙伴们,不转身向他们做任何“可以了”的表示。 他们不知他是怎么了,都暗暗着急了,也暗暗慌了。他可千万别让他自己和大家都成了被耍笑的一群猴子啊! 络腮胡子突然果断地大吼一声:“开始!” 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努力将他们的演奏技巧提高到艺术的顶峰,努力使那些不美好的破旧的乐器发出美好的声音。 刘大文开口了!完全可以被称为金质的歌声从“金嗓子”冲荡而出! 啊啷赫尼那…… 啊啷赫尼那…… 啊啷赫尼那赫尼那赫赫尼那赫赫雷,给根……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撇下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与此同时,青年宫内,站在舞台中央的老歌唱家,也唱着这首当年使他一举成名的歌。老歌唱家对这首歌有着特殊感情。它是他的帆,艺术道路上的帆,人生道路上的帆。所以他将它列为他要唱的第一首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帆。有的人一生也没有扬起过他的帆;有的人刚一扬起他的帆就被风撕破了,不得不一辈子泊在某一个死湾;有的人的帆,将他带往名利场,他的帆不过变成了别在他缎带上的一枚徽章,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泽;而有的人的帆,却将引他行洋过海,驶完他生命的不朽的全程! 每一个听众都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舞台上的老歌唱家,庆幸自己能够听到他最后一次在舞台上唱这首歌,同时在想着奋斗、成功、荣誉和声望等等等等与人生有关的词。 青年宫外,歌声继续。 一位是著名的老歌唱家,一个是返城待业知青。他们按照同样的节目单的顺序,面对不同的一些人,唱着同一首歌。一个要降落他的帆,一个要扬起他的帆!不,“歌唱家”的桂冠并不是他的帆!他的帆是她!是他的“好小女孩儿”!她才真正是他的帆!失去了她他就会桨损舟沉!他的歌声,不过是风!不过是鼓满她吹送她的风!使她将他们的小舟引向一片平静的美好的湖光水色…… 白桦林里人儿笑, 笑开了满山的红杜鹃, 紧摇桨来稳掌舵, 金色的晚霞照船帆…… 白桦林,白桦林,白桦林啊…… 他眼前出现了北大荒的白桦林,美丽的白桦林,神秘的白桦林,童话境界一般的白桦林,清晨的白桦林,黄昏的白桦林,浓雾缭绕的白桦林,明媚阳光透照的白桦林,秋雨潇潇季节的白桦林,洁雪飘飘时的白桦林…… 他的“小女孩儿”在他梦幻般的白桦林中笑啊,笑啊,笑啊,笑啊……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快活,那么可爱,从这一棵白桦旋转着绕到那一棵白桦,又从那一棵白桦旋转着绕到另一棵白桦……她像一个白桦林中的美丽的小精灵,像一棵最美丽的小白桦变成的少女…… 青年宫剧场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老歌唱家在掌声中频频向台下深躬谢幕…… 青年宫外的广场上,静得出奇!围观者们这时已有几百人,他们用异特的目光望着这些返城知青。面对着毫无反应的人们,“金嗓子”心中一片茫然了,唱歌的那种激情也顿时低落。 “大文,棒极了!就这么来!”络腮胡子在他背后小声说,声音有些颤抖。 几枚钢币抛到了他脚旁。接着,又是几枚。他低头望着地上那几枚钢币,一阵酸楚。 钢币在他眼中渐渐模糊了。 络腮胡子跨出队列,弯腰捡那些钢币时仰脸看看他,又对他说:“别介意?!别忘了你现在正是和人家硬碰硬拼的时候!不是两眼含泪的时候!” 络腮胡子将钢币一一从地上捡起后,托在一只手掌上,走向人群,不卑不亢地说:“我们不是为了钱,哪位的,请哪位收回去。” 外围的某些人们,这时已注意到,有十几辆治安警察们的摩托,不知何时停在广场边上。 一批“蓝警服”在人群外围走动。 谨小慎微的人悄悄离去。 一个“蓝警服”口中一边说着:“闪开,闪开!”一边穿过人墙出现在场地中间。 刘大文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惊愕,心里也没有产生不安。 他身后的伙伴们互相传递着眼色,也都对这个“蓝警服”的突然出现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嘿,原来是你呀!” “蓝警服”走到了刘大文跟前,说:“马路红,不记得我啦?你可真成马路红了!难怪我往歌舞团打电话找你,人家说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呢!” “金嗓子”的伴奏者们又互相传递眼色。他们随时准备奋不顾身地保卫他们的“金嗓子”,准备用他们手中那些破旧的乐器当武器。 刘大文仍默默地望着对方。 “你唱得真是不错!真的,真是不错!我不认为自己被你骗了!告诉我真实姓名吧,我现在不是在代表公安部门跟你说话。” “刘大文……” “我叫孙兆光。互通真实姓名,才算真正认识。”对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也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手迅速握一下,立即松开。 “蓝警服”转向人们大声说:“都要安安静静地听,不许起哄!不许无理取闹!”说罢,攀上一根水泥灯柱底座,朝人墙外挥一下手臂:“你们都走吧,这儿没什么事,不过是唱歌,治安由我维持!” 一阵摩托车声驶远了…… 轰!……轰!……轰!…… 江上游,传来一阵阵炮声。按季节,春天已经来了,但坚冰仍封锁着江面,那是大炮轰击坚冰的声音。坚冰轰破,江水涌出冰面,载着上游的冰排,奔流而下。上游江水和冰排的压力,造成下游冰面坍塌,于是这条江就彻底解冻了。每年大炮轰江都吸引不少人到江边观看那场面。 “轰江了!” “是轰江了!” 刘大文又开口唱了。 人们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在这些返城知青身上。他们不是为了钱,那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们不理解。他们使人们想起了“文革”时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对于这样的街头文艺形式,人们已经久违了。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些当年肯定都戴过“红卫兵”袖章的返城知青们,唱的不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或“造反有理,造反到底”了。 而且那个唱歌的嗓子多好哇! 人们开始为刘大文唱的第二首歌鼓掌了。 当他又唱完一首歌后,一个卖汽水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手中拿着一瓶汽水钻透人墙,走到他跟前,腼腆地说:“喝吧,润润嗓子。我不收你钱,我哥哥在兵团的时候也当过文艺宣传队员……被冻死了……” 刘大文的目光注视在那少女脸上。在这么多听他唱歌的人中,他觉得那少女是唯一不用看热闹的眼神看待他和他背后的伙伴们的。 “小妹妹,我现在不能喝。喝了,反而会唱不出来了……”他低头瞧了一眼拿在一只手中的节目单,回头对络腮胡子说:“我不想再照节目单唱下去了!” “为什么?”络腮胡子诧异了,“就这么唱下去,效果很好!懂吗?” “可是这节目单上的一些歌不适合男低音唱。” “那……你想唱什么?” “我想唱几首外国歌曲,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你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现在不是一九七〇年,是一九八〇年了,只要别唱什么黄色的反动的!” 络腮胡子虽不会什么乐器,但也没干站着,只要是他也会唱的歌,他就用口哨加入伴奏。他口哨还吹得真不赖。 除了节目单上的一些歌的确不适合男低音唱这个原因而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刘大文很想唱几首妻教他唱会的歌。妻教他唱会了许多外国歌曲,他只在北大荒的那个小家中,为连队的知青们唱过那些歌曲,还从来也没有面对几百人唱过一首跟妻学会的歌曲。这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夙愿,今天他要实现它!他真希望他的嗓音再浑厚一百倍!再宽广一百倍!传得很远很远,让妻也能够听到。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是在妹妹妹夫的新房里给两个女儿剪纸人呢,还是仍熟睡在那个温暖的“小匣子”里呢! 他望着人们说:“下面我要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歌唱一座山谷。我们北大荒没有山谷,只有广袤的荒原。我们的一些知青伙伴,被埋在那里的土地上了,永远被遗留在那里了,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城市里来了。我为他们唱,如果你们中有谁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也是为你们唱的……” 人们肃穆起来。 “金嗓子”将他对那些被埋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伙伴们的哀思、怀念和挚爱,全部倾注在这首歌的每一个字中了。 他深情地唱道: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他眼前出现了银色的暴风雪,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泛滥的洪水,凿山采石时的塌方,深深的沼泽,凶残的狼群…… 他一边唱着,心中一边在默默地说:“我的小女孩儿,我在唱你教会我唱的歌,你听到了吗?我为那些被冻死的,被烧死的,被淹死的,被炸死的,被砸死的,被瘟疫夺走了生命的我们的知青伙伴们唱!你们死去了的,你们也听到了吗?我刘大文在城市里为你们而唱,愿我的歌声传到北大荒去,传到埋葬你们的那些地方去……”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那个卖汽水的少女哭了。 人们静默片刻,忽然有些骚乱。青年宫的门打开了。 他知道,他第一次在城市里,面对这么多人歌唱的最后时刻到了,身后的伙伴们带给他的今天这一次“机会”该结束了。他忽然很想替背后的伙伴们向人们说些什么,唱些什么。 他要替伙伴们说的那些话是不必进行思考的,他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希望他怎么说。 “城市,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儿女。我们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曾日日夜夜地思念她!最后,我为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们,向我们的城市母亲唱一首歌!” 他不是说出而是呼喊出了这番话! 母亲,白发苍苍为他们这一代操碎了心的母亲!当年欢送走他们这一代如今似乎不再爱他们这一代的城市母亲!请相信他们是对母亲充满深厚感情的一代吧! 城市母亲,城市母亲!“金嗓子”要用他的歌声打动你! “金嗓子”他流泪了。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当我告别城市, 她送我一条手巾。 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难忘母亲的面容, 无论我走到哪里, 更难忘她忧郁的眼睛。 拿起这条手巾, 不由想起母亲, 这条母亲的手巾, 勾起童年的回忆。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在他唱着的时候,江上游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几声大炮轰江的回响,却似乎没有人听到。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是当之无愧的“金嗓子”!你的歌声飞扬过了几条街道,回荡在整个江畔公园!听到它的人,何止是你眼前的几百!你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少年、青年,在街道上走着的、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在江畔散着步的……都听到了你的歌声!他们的心弦都被你那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的歌声拨动了!你也不知道有多少行走着的人站住了,有多少骑着自行车的将自行车靠向马路边停住了,有多少在江畔散着步的朝这里走来! 母亲——这是人类所创造的全世界共通的语汇,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的摇篮。这座城市的人们,在街道马路和公园里,听到过有的青年大唱“啊吧啦咕”,听到过有的青年阴阳怪气地哼哼“阿哥阿妹情意长”,听到过有的青年流里流气地呻吟“姐儿姐儿让我亲亲你的手”…… 但是人们头一次在这条母亲江边,听到一个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的声音,真挚而虔诚地歌唱着母亲!人们怎能不侧耳倾听! 松花江啊,这条母亲江,“她”也听到了你的歌声!从“她”被炮弹炸裂的“伤口”,今年的第一股江水,自几十里外的上游,贴着冰面缓缓地涌流了过来。 7 青年宫内的演出散场了。 刚刚有幸欣赏了老歌唱家告别舞台的专场歌唱演出之后的一些人们,拥聚在青年宫前,继续欣赏一个返城待业知青的“公演”。 专场演出的主持人,早已获悉外面的“情报”。为了使告别舞台的老歌唱家今天本来就很复杂的心绪不致被一伙返城知青搅得更复杂,引导他从侧门离开了剧场。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老歌唱家一走出侧门,就听到了这歌声。 他站住,问:“什么人在唱?” “一伙返城知青在那儿哗众取宠,这是我们预先没想到的情况,您多担待!”主持人深怀不安。 “唱歌是人类的普遍自由,我担待其何?”老歌唱家矜持地笑笑,坐进了他的小汽车里。 小汽车不停地鸣着喇叭,在散场的人流中缓缓行驶。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满怀敬意地闪向两旁,对他的小汽车礼让。 老歌唱家在小汽车内频频向这些人们摆手,表示回敬。 刘大文的歌声却追随着他,也追随着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那歌声分明是向他的艺术荣誉和人们的崇拜心理挑战。 刘大文他们是离不开那里了。“哗众取宠”的这一伙返城知青,被更多的人包围了,被掌声挽留住了。他不得不重唱最后那首歌。一个人的“金嗓子”只要有一次当众歌唱的机会,不识音符的人也能够听出那嗓子绝不是一面铜锣或破鼓。 老音乐家当然不是不识音符的人。 “停!”他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 司机停住车,回头看他一眼,问:“什么东西忘在剧场了?” 他仿佛没听见司机的话。 他在想:什么人的嗓音这么浑厚这么宽广?而且,会唱这首歌的返城知青,绝不会与音乐缘浅。他认为本市绝不会有一个嗓音这么好的人,他曾期待过这么一位年轻人的出现,但是后来渐渐失望了。难道今天奇迹发生?在我向舞台告别之日,音乐之神又送来一位比我当年声誉鹊起时更年轻的歌唱家?他凭自己多年的歌唱经验听得出来,唱歌人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开回去!”他坚决地对司机说。 司机不知他究竟将什么贵重的东西忘在剧场了,见他神色颇为严肃,不愿多问,掉转车头,往回开。 “开到正门去!”他又说了一句。 司机不免奇怪,既然是遗忘了东西嘛,从哪个门进剧场找回来还不一样?干吗偏偏要从正门进呢?你老了,不能再登台演唱了,这也是自然规律。不顺心,别冲我来呀! 从青年宫到环市公共汽车站,有条千米长的小街。剧场里走出来的一大半人,并没停留在青年宫门前,他们直奔环城公共汽车站,这条小街就可谓“人流如潮”了。司机想抄段近路,所以也加入了这股“潮流”。他在这股“潮流”中掉转头,已非易事,逆“潮”而驶则更维艰。 崇拜心理,是人非常需要具有的一种心理。老歌唱家的这众多崇拜者们,一个个并不是聋子,听不到刘大文的歌声,也不是对歌唱缺少起码欣赏水平的一些人,完全听不出那声声灌耳的金质般的歌喉。不,他们听到了,也听出了那歌喉是多么浑厚多么宽广!但他们都不愿表示出对这歌声的欣赏或注意。他们中许多人是手持红底金字的请柬进入剧场的,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殊荣,也标明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艺术生活中所占据的层次。他们刚刚为“阳春白雪”而热情饱满地大鼓其掌,岂有再对剧场门外广场中心的“下里巴人”驻足侧耳之理?那不是对老歌唱家的大大不恭大大不敬吗?那不是等于降低了他们的欣赏层次吗?所以他们对刘大文的歌声听到了也装作根本没听到。心里暗暗惊讶也故意彼此皱眉摇头,彼此表示着“阳春白雪”的高层次欣赏者们对“下里巴人”的无可忍之而忍之的轻蔑,虚伪地维护着红底金字的请柬所带给他们的殊荣。 可是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在他们虔诚礼让的注目下竟掉转了车头,朝回开去!这令他们始而大惑不解,继而不解大悟——老歌唱家对“下里巴人”公然进行的场内外分庭抗礼的艺术挑衅愤怒了!对一位誉满全市的老歌唱家,对他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歌唱演出,如此这般的艺术挑衅行为实乃冒犯!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们也义愤起来!于是许多人站住,向后转,跟随在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后,往回走。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艺术良心和道义,做老歌唱家的坚强后盾,代表本市最高的欣赏层次,去向“下里巴人”大兴问罪之师。 小汽车在广场上的人群外围停住,老歌唱家从容地下了车。 于是就有几个他的崇拜者,在他前面替他“开辟”道路。 “让一让,请让一让,请为歌唱家郭桐郭老让一让路!” “对不起,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劳驾啦!” “闪开,闪开,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请为郭桐同志礼让一下……” 郭桐——一个几乎在本市家喻户晓的名字。他唱的《乌苏里船歌》《大顶子山高又高》等赫哲族民歌,使他成为当年全国著名的歌唱家之一。他是当年的“金嗓子”,一声“赫尼那”,曾倾倒过多少听众!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恰似斧落环断,为“郭桐”这个名字断而复合。 刘大文的歌声戛然而止。这个返城待业知青心中明白眼前的人物是谁。 当年的“金嗓子”和待业的“金嗓子”四目相对。刘大文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是从云端俯视着自己。他不卑不亢,以沉默回答沉默。他背后的伙伴们一个个手持破旧乐品,从轻灰巨砖上站了起来。 人群顿时肃之敬之。好像在他们看来,对峙着的双方不是两个歌唱的人,是两头狮子,随时会扑斗到一起去似的。 老歌唱家首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文。” 老歌唱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像曾在他记忆中保留过又被时间的风吹走了的一片叶子。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这片叶子曾在他的记忆中保留。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待业。” “靠野唱养家糊口?” “不为柴米油盐。” “那……又是为了什么?” “人人都有唱歌的权力。高兴了,就唱。” “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并不见得怎么高兴。” “不高兴时,也唱。” “知道今天青年宫里举行我告别舞台的专场独唱演出会?” “知道。” “那么你是知之才为之了?” “正是这样。” “你以年轻的歌喉向我苍老的声音挑战,不太公道吧?” “我认为我的嗓子比你年轻时的嗓子还要好。你像我这样年龄的时候,已经多次出国演唱了,而我却待业,公道在哪里?” 老歌唱家缄口片刻,笑了:“的确太不公道。我欣赏你的直率。” “你的意思是,不欣赏我的嗓子啰?” “你刚才已经对你自己的嗓子做了并不算过分的评价,我不想再重复你的话。我只想当着公众声明,我承认你说出了一个事实。” 轮到刘大文缄口不言了。许久。 老歌唱家从容地微笑着,走到他跟前。 “我比欣赏你的直率性格,更欣赏你的嗓子。” 刘大文双唇颤抖了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两个连自己也勉强能听到的字:“谢谢……” “我不过说了句由衷的话,何谈谢字呢?” “你今天在公众面前给我的,我用衣襟也兜不下……我……我刘大文……今天知足了!” 刘大文热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是的,今天,此时此刻,他心中知足了。 “我当年可不像你这么知足啊!”老歌唱家朗声笑道,“取消我一次出国机会,我会罢演三场的!” 人群中,也发出了一阵笑声。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啊!” “这小伙子今天算是没白唱。” “不是金刚钻,人家今天也不敢到这儿来揽瓷器活!” “天生的弯弯肚子才吞镰刀头嘛!” ………… 老歌唱家又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现在就跟我走,坐我的车,到省歌舞团去。中午饿不着你,我管你饭。”说罢,挽住刘大文的一条手臂,缓步向人群外走去。 刘大文抬起另一条手臂,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人群又闪开了路,表示对他们共同的礼让。 刘大文看到了那辆小汽车。他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周围的公众向他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我的小女孩儿,我的好小女孩儿,也许,我今天将能带给你一个使你万分欣慰的消息啊!而你,一定会回报我一千个吻……”他在心中对他的“小女孩儿”说着。他恨不得一步就与老歌唱家跨到小汽车旁,一分钟后就坐着小汽车到了省歌舞团,两分钟后就带着一个美好的福音回到了“家”里,三分钟后就已经躺在他们的那个虽然黑暗但很温暖的“小匣子”中的“席梦思”上,拥抱着他的“小女孩儿”,享受着她将要回报给他的一千个温柔而甜蜜的亲吻…… 当他们走到小汽车旁时,当司机(他万没料到老歌唱家几乎遗失了的是一个年轻的同行)替他们打开车门时,“金嗓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老歌唱家的挽持中抽出手臂,慢慢地转过了身。 他们——他的那些过去从不相识的,或虽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已多年失去来往,互不联系的,与他一样返城待业的伙伴们,一个个仍站在那里望着他。 他心中严厉地谴责自己,怎么能忘记了他们!他张了张嘴,想要对他们说几句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被一块海绵似的东西堵住了,那团海绵仿佛在五味缸中浸泡过。 刘大文啊刘大文,难道你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会说了吗?那么你就对他们说一句诙谐的话吧!你平时不是挺善于打趣逗哏的吗?哪怕像“再见”这样普通的话都行!你总得对他们说一句话呀!你不能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就坐进小汽车一走了之呀! 然而他望着他们,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张了几次嘴,仍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内心世界里感情的大海涌起叠叠波涛,在他思想的礁石上撞得粉碎,溅起阵阵浪花!将他的语言像卷走海滩上的贝壳或石子一样,卷到他的心海深处沉底了! 他恨不得扯开衣服扒开胸膛让他们看一看他内心里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怎样的一种状态! 他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绝望了。 心海中的浪花溅湿了他的眼睛。 “金嗓子”深深地深深地向伙伴们弯下了腰——他恭恭敬敬地给伙伴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金嗓子”向他的伙伴们连鞠三躬,却始终没说出来一个字…… 小汽车开走了。 人们渐渐散去了。 广场上空荡寂寥了。 他们,那些“伴奏者”们,依然站在那里,还有那些轻灰巨砖陪着他们。 “这场戏算是结束了,但愿有个好尾声。”络腮胡子自言自语。 谁也没回答他什么。 他一一看着大家,又说:“我们这些配角也该散了!把它们搬回原处吧!” 他踢了踢一块轻灰巨砖。 他们默默从命,将那些轻灰巨砖搬回江边。 络腮胡子拍了拍手上砖灰,向大家伸出了一只手:“哥们儿,后会有期了!” 大家一一同他握手。 他们都一一握过了手,还不散去,好像在期待着络腮胡子下达一句更加明确的“口令”——“解散!”才肯分别似的。 络腮胡子没有下达这样的“口令”。他问大家: “你们说咱们的‘金嗓子’会有个好尾声吗?” 还是无人回答他什么。 但他从大家的目光中看出了这样的意思——咱们今天太值了!好运气已经向咱们的“金嗓子”招手了! 忽然,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们,不约而同地搂抱在一起了!就像夺得世界足球赛冠军金杯的运动员们那样,十几个搂抱在一起了,他们的头也聚在一起,头抵着头,久久未抬…… 那些轻灰巨砖听到他们中有谁哭了…… 城市,城市,你将他们二十余万分开了!但是,只要他们想聚在一起,他们就会十几个,几十个,乃至成百上千,更多更多地聚在一起! 8 “我想起来了,八年前全省文艺大会演期间,我就听你唱过歌,唱的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选段,对不对?后来,为了把你调到省歌舞团,我曾亲笔给你们兵团总部写过信。不过我那时太天真了,我还一边参加演出一边继续接受改造,那封信当然也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老歌唱家又朗声大笑了。他指指团长办公室里的沙发,对刘大文说,“坐嘛!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要跟你谈的,不过三言两语而已。第一,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就是省歌舞团的歌唱演员了!也不是一般的歌唱演员,是主要歌唱演员,是台柱子。听明白了?” 刘大文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了,才觉得“明白”中混合着太多的不“明白”。半小时前,他还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此时此刻他真可谓“摇身一变”,成了省歌舞团的“台柱子”!“明白”得近乎荒谬。不“明白”得不想“明白”过来。这情形好比一个男子苦恋着一个对其冷若冰霜的女人,而当这男子的心绝望到和那女人一样冷若冰霜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整个儿的心都在爱着你,非你不嫁,听明白了?”然后就张开双臂拥抱他,然后就含情脉脉地长吻他…… 老歌唱家见他似明白非明白,郑重地说:“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续都由我安排人来办,你不必分心。我放你五天假,五天后,你找我报到,开始参加排练。你要练好三到五首歌,排练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我怎么瞧你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 “重复一遍。”老歌唱家越看刘大文那种样子,越觉得有严肃认真的必要。 “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我就是本团的歌唱演员了。还是主要歌唱演员,还是台柱子。我不应该以为您在跟我开玩笑,您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续,都由您安排人来办,我不必分心。您放我五天假。五天后,我找您报到,开始参加排练。我要练好三到五首歌。排练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 老歌唱家盯着刘大文的脸瞅了半天,迷惑地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刘大文也迷惑地反问。 “你的记忆力简直使我吃惊!” “这使您对我的印象不佳了吗?” “那倒不是!但是为什么……”老歌唱家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为什么”三个字。这场谈话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应提出质询的“为什么”。面前这个即将成为省歌舞团台柱子的返城待业知青,忽然使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没能“但是”下去,却补充道:“对了,你来找我报到的时候,要带给我一份身体健康证明。”他认为补充这一点很重要。 “是。带给您一份身体健康证明。” “你的头脑没得过什么病吧?比如精神方面,没受过什么打击或刺激吧?” “这方面的健康证明,我可以开出十张来,报到的时候带给您。” “噢,不必,不必十张,一张足矣。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提出的问题吗?” “有人对我说城市不需要歌唱家。” “什么人?什么人说这种话?” “我们街道的待业知青办公室负责人。” “你把他当成一个聋子就是了。” “我返城之后不久,到这里来过一次,某位好像也是个头头的人对我说,一座城市有一位真正的歌唱家就不算少了。我要唱一首歌给他听,他说他没工夫听……” “我会调查出他是谁,并且当面告诉他,他的话是屁话。他肯定有工夫听。” “如果我今天没有勇气在青年宫剧场外……与您分庭抗礼呢?” “那……可能将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没听到我的歌声呢?” “那……可能还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虽然听到了我的歌声,却根本不屑于见识一下我这个无礼的小人物是谁,或者虽然见识了我,却当众挖苦我讽刺我呢?” “那……那可就实在太遗憾了!是你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是省歌舞团的遗憾。” 老歌唱家挽着刘大文的手臂踱出了办公室,一边往饭厅走一边说:“至于健康证明,那就免了吧!” 他抽出手臂说:“我不能在这儿吃!” “为什么?” “我想早点儿回到家里把我的幸运告诉她。” “谁?” “我妻子!” “是这样,理解,我很理解。你稍等一下!”老歌唱家转身离去。一会儿回来了,重新挽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出大楼。 楼前停着那辆刘大文坐过的小汽车。 老歌唱家替他打开了车门…… 一千个吻!当然应该是一千个吻!我的“小女孩儿”我的至亲至爱的最好的“好小女孩儿”,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我们的命早已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命了!让我们感激别人的同时,也感激我们的命吧!他那只习惯于插在衣兜里的右手,又仿佛轻轻握住了什么温柔的纤秀的小东西…… 他真想叫司机停住车,跳下车往“家”跑。他觉得小汽车的速度还没他跑得快。 在离“家”三条街的横马路上,车被红灯拦住了。 “我下车!”他钻出车,撩开长腿往家跑! 他一直跑进院子,跑到“家”门前,见“家”门大敞大开,“家”里一片凌乱,他的“小女孩儿”不在他们的“小匣子”里。 他想她准是在妹妹妹夫的屋里哄两个孩子玩呢!不过太不应该将“家”门大敞大开,虽然他们的“小匣子”里没什么会丢失的东西,但温暖却是宝贵的。 他关上“家”门,返身疾步走到父母和妹妹妹夫住的屋里,一脚门内,一脚门外,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小眉!” 妹妹妹夫住的外屋没人。 父亲母亲住的里屋也没人。 他有点儿奇怪了。走出屋,在院里高叫:“小眉!小眉!……” 她一向是不带着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的呀!父亲母亲又到哪儿去了呢? 一位邻居大婶闻声从自家走出来,见是他,急切地说:“大文呀大文,你可闯了祸啦!你那小爱人她煤气中毒了呀!俩孩子都在我家,你赶快去医院吧!可能是静安医院!” “煤气中毒?”他一时对这四个字没有反应过来。 “天哪!别犯傻了!还问什么劲呀!”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女人所看不见的,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一下子握紧了…… 在静安医院抢救室外,他看到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抱头痛哭。 “妈,爸,小眉她在哪儿?在哪儿?……”他不要她一千个吻了,他要马上看到她怎么样了,他要向她低头认罪:不该在头一天晚上骗她服下三片安眠药,不该往炉子里加煤,不该将她封闭在他们的“小匣子”里,应该早就想到敲打烟筒…… 老母亲泪如洗面,望着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呀儿呀,是你……你把她……害死了呀!” “不!她在哪儿?在哪儿?!”他要往抢救室里冲。 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用背靠住抢救室的门,阻挡他冲进去,司空见惯地说:“你们别在这儿哭了好不好?你们已经影响里边做手术了!人死如灯灭,哭有什么用?她已送到停尸房去了……”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棵被从根部锯断的树似的倒下去了…… 9 两天之后,在火葬场,十几个返城知青几乎占领了整个候化室。他们有男有女,是来向袁眉的遗体告别的。他们一个个如同守护神围在她的遗体四周,从中午至下午,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都在默默地瞧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十几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输入了地狱之门。 她仰躺在窄长的轮床上,雪白的布单从颏下罩至脚下。她的脸经过了一番淡妆,显得更加秀丽婉雅了。她似乎并没死,似乎仍在睡着。 刘大文站立在她的轮床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她那张美丽的脸。他握着她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那只象牙雕成般的娟秀的小手,仿佛已被他的手握“活”了;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又有一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放到了输送带上,一个面容青黄枯槁的老太婆。短小的想必也是干瘪的身躯,被花团锦簇的绸缎被子严密地包裹着。将她放到输送带上的分明是她的两个儿子,他们那样子也分明是在不得已而尽着人之子的最后义务。 输送带是用节节钢辊组成的。它的中间部位闪闪发光,那是“物体”与金属摩擦的结果。而它的两侧,钢辊与钢辊的焊接处,呈现着肮脏机床所常见的一层污渍。 输送带运转了。老太婆的遗体像一件流水线上的产品,缓缓地被输往最后一道“工序”。 除了刘大文的目光依然凝视在妻那张显得愈加美丽的脸上,其他返城知青们都又一次默默地看着这一机械作业的过程。包裹着老太婆身躯的缎被,在“地狱之窗”卡住了一下,然而输送带并没有停止运转,那缎被和它所包裹的身躯,卡得卷了起来,如同弹棉机上的棉花由于机械故障堆积成了棉球。可能是操纵机械者发现这一小小“故障”后及时按了某一个按钮,“地狱之窗”迅速抬起,那花团锦簇的“棉球”一下子滚落在托尸板上,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托尸板——这钢的大手,凭着一根机械的神经,一“感觉”到托住了什么,转眼就将那花团似锦的“东西”连同自己塞到焚尸炉膛里去。熊熊火焰顿时从炉口喷出…… 当那阵火焰渐渐熄落之后,有一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对这些返城知青说:“我们……快下班了……” 他们谁也不回答什么,也不动。 那个工作人员向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使眼色,他们便走过来欲从轮床上抬起袁眉的身体。 三只有力的手同时将他们狠狠推开了。 他们愣愣地望着这些返城知青们。 一个悲哀的声音低低地说:“嫂夫人,让我们像当年那样……每个人……都……亲你一下吧……” 说话者首先哭了。 这些返城知青们,一个个两眼含着满眶悲泪,依次在那张无比美丽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几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她从轮床上抬起,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放到了输送带上。 输送带又运转起来了。刘大文还握着妻的那只手不放,他跟随着妻的身体,移动在输送带一侧。 她的面容进入了“地狱之窗”。 刘大文握住她的那只手不放。 输送带运转着。 她的身体一半在“窗口”内,一半在“窗口”外,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她知道外婆的死那一天夜里在他怀中哭时那样颤抖着。 “嫂夫人……” “嫂夫人……” “嫂夫人……” 返城知青们一个个失声恸哭。 刘大文不忍视妻的身体的那种颤抖,他心疼她,放开了她的手…… 返城知青们立刻都扑向输送带,用他们的双手拼命朝后扳住输送带的节节钢辊…… 输送带运转着,扭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指…… 一声微小的人体跌落的响声…… 输送带停止了运转…… 姑娘们几乎同时伏在输送带的钢辊上…… 几个小伙子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钢辊上…… 哭声一片…… 火…… “地狱之门”的火…… “金嗓子”美丽的“小女孩儿”顷刻变成了碳化物…… 那一天夜里,“金嗓子”独自一个人睡在他们——不,他的温暖而黑暗的“小匣子”里。 炉盖开着,外面的烟筒被一团破麻袋片堵塞着。他服了安眠药,怀中搂着妻的骨灰盒…… 他在昏晕状态中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哭嚷声: “妈妈!妈妈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听着,听着,听着…… 两行眼泪从他那闭着的双眼中渐渐溢了出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从昏晕状态中挣扎了起来,跌下“床”,爬到“小匣子”门口,推开了门…… 五天后,一个穿着破旧得很不体面的兵团战士棉衣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儿,出现在四月的阳光温暖的大上海街头。 他抱着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儿边走边问,在大上海街头走了许久,最后站立在一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的美观的铁栅门外。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区少年之家。 他问看门的老头儿:“李凤林是不是住在这里?” 老头儿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得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了。” “……” “喏,你没有看到那块牌子吗?他写下了遗书,将这幢花园洋房和十几万存款,捐献给区少年之家了……” “……” 七天后,一辆小车开进了刘大文家住的胡同。 老歌唱家站在“小匣子”门外,一见开门的正是刘大文,劈头便问:“年轻人,你开我的玩笑吗?” 刘大文的双唇动了动,说:“对不起……” “金嗓子”发出的是嘶哑的声音。 “你……你的嗓子?!” “她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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