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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雪城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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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婚礼由“侨联”代为操办,晚报于是有了头条新闻。通栏标题是“爱国华侨觅知音,改革女性结良缘”。不乏祝贺之词,“在对外开放的大好形势之下,鹊桥横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线牵”云云。 徐淑芳亲送部分请柬,也就是曲秀娟、姚守义、吴茵、严晓东、姚玉慧、夏律师,再加上自己的妹妹和小叔子等人而已。 她本不愿请王志松,几经考虑,最终还是将他的名字写上了请柬。是将他的名字和吴茵的名字分开写的,一人一份。 她想:来不来在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尽管她已很瞧不起他,但他目前毕竟还是吴茵的丈夫。实际上她已不将他看成吴茵的丈夫了。他留在她心中的最后的情愫也早已荡然无存了。她希望他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反省到,他们没有结为夫妻对她更是命运的恩典,而对他一往情深的吴茵做了他的妻子之后又是多么的不幸。 她本想给刘大文寄出一份请柬,但几经考虑,最终将写上了刘大文名字的请柬撕碎了。她真是不愿见到他那张仿佛被生活强奸了一百多次的脸。不善于忘记是人类高贵的愚蠢。她怕刘大文果然来了,会在自己的婚礼上喝醉了哭悼他的至亲至爱的“小女孩儿”袁眉,那她再也没什么话劝慰他。 举行婚礼那一天,王志松没来。她没问吴茵他为什么没来,吴茵也矢口不提他。 姚玉慧也没来,委托夏律师向她转达歉意,说是她的“转氨酶”又不正常,参加别人的婚礼是缺少公众道德感的。这不失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但她知道,教导员患的是乙型肝炎,只有通过血液才会传染给别人。而且,这几年调养有方,早已处在稳定期了。教导员委托夏律师给她的礼物——一个模样憨拙得令人发笑的大布娃娃,表达了一份情意。 夏律师说:“这是她亲手为你做的。她知道你喜爱孩子,祝你早生贵子。” 陈先生替她收下,连说:“谢谢,谢谢。姚女士是我的妻子所尊敬的人,当然也就是我所尊敬的人。我们还没见过,但已感到她早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了!我妻子今天请来的每一位客人,也都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陈先生离去四面应酬时,夏律师悄悄对徐淑芳说:“那边一些领导人物都在找机会与新娘碰杯呢,你快过去吧!” 她朝那些人扫了一眼,淡淡一笑:“我和我的丈夫预先已有明确分工,他们归他应酬。”说完向姚守义夫妻走了过去。她身着紫色旗袍,显得体态绰约,线条优美,亲切的端庄之中有几分神秘的魅力。 姚守义一套西装,长短肥瘦倒还合适,却没穿惯,擎着半高脚杯香槟,呆板至极地站立着和郭立伟说话。曲秀娟和徐淑芳的妹妹坐在他们身边的桌旁,唧唧喁喁聊得正近乎。 曲秀娟见徐淑芳走来,站起身擎杯在手,笑道:“让我借用报上的词儿,鹊桥横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线牵,祝你幸福!” “姐,我也祝你幸福!”当妹妹的紧跟着站起,两只高脚杯同时举向徐淑芳。 徐淑芳笑着从桌上拿起一只有酒的高脚杯。 妹妹说:“那是立伟的,他喝过了。” 徐淑芳不禁朝自己的小叔子看了一眼,他也在看着她。 “小伟,你不为嫂子干一杯?”徐淑芳便将那只杯递向郭立伟。 郭立伟默默接过了杯。 “别把我冷落在一边啊!”姚守义也凑了过来。 徐淑芳为自己斟了半杯酒,五杯相碰,她的目光只注视着小叔子,说:“为了一切,徐淑芳谢谢了!” 五人都一饮而尽。 郭立伟放下杯说:“嫂子,陈先生大概在找你呢,快到他身边去吧!” 徐淑芳扭头看去,果见陈先生在举目四望,必是寻找自己。她没走过去,反而对他招了招手。 大餐厅内,来宾逾百人。除姚守义夫妻和郭立伟夫妻及夏律师外,十之八九,徐淑芳并不认识。陈氏父女认识的人也不多。各方人士,多是“侨联”的宾客。陈先生出钱,“侨联”是极其乐于做东道主的。而来宾们,也是极愿有这样一个荣幸之至的机会,与一位美籍华人亿万富翁互赠名片,一见如故的。陈先生刚刚从一批形形色色的经理和大大小小的厂长的包围圈中脱身。他们鼓动如簧之舌,希望得到投资、贷款、赞助或其他的种种经济利益。好像他们参加的不是婚礼,而是交易会。这使几位市里的领导同志不但觉得特殊身份被利欲淹没了,甚至觉得那些经理们和厂长们太丢人现眼——简直和讨小钱儿的一群乞丐差不多了嘛!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都尽量保持着领导者可贵的自尊和庄严。受托主持婚礼酒会的“侨联”负责人,面对从一开始就已然失控了的过分“自由化”的场面,一筹莫展。他们的良好愿望也是想通过这样一次大规模的“外事活动”,为“搞活”本市经济做出贡献,为“改革开放”立下功勋,并不愿劳师动众,正正规规地按部就班地恭喜一番,热闹一番,一散拉倒了事。故此他们索性无为而治,索性不加控制,任其“自由化”更自由下去。 但是无论怎样自由,几位光临的市里领导同志,是不可以被冷落一旁,混同一般,不受格外礼遇和重视的。所以一位“侨联”的负责同志请陈先生去同几位领导者见见面,陪同一块坐坐,说说话。陈先生是精细之人,他早先于“侨联”的负责同志想到了这一点,注意到了几位领导者格外自尊格外矜持格外庄严的存在。只不过刚才他被轮番包围,脱不开身。他同时注意到了,他的新娘徐淑芳,倒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女人似的。这使他暗觉扫兴,并且对某些人迫不及待的功利心态,不免产生了几分反感。尽管他们塞给他的名片,证明着他们是些本市的佼佼人物。然而他毕竟“久经沙场”,深谙周旋之术,脸上始终浮着彬彬的微笑,将心中的反感隐藏得很严很严。 他寻找自己的新娘,是要和她一同走到几位领导者身边去。见她向自己招手,隔着许多人,不便大声说明,只好与企图拦住他进行攀谈的男子女士不失友好和礼貌地应酬着,一边尽量摆脱他们向徐淑芳走来。 他走到她面前,她郑重地将姚守义、郭立伟和妹妹介绍给他。之后说:“除了他们,来宾中再无你妻子的亲人友好。” 陈先生耸耸肩,幽默地回答:“你只当这种热闹是你的丈夫为你花钱营造的吧!” 曲秀娟早已与陈先生熟悉,调侃道:“反正你是大富翁,讨讨新娘子的好也是应该的!” 陈先生歉意地说:“现在我必须将我的新娘从你们这几位亲人友好身旁带走一会儿,那边有几位领导者还没跟新娘照面呢,请求你们给我这点儿权力!” 曲秀娟挥手笑道:“带走吧,带走吧。从今往后,她首先属于您陈先生了,其次才属于我们!” 徐淑芳也微笑了,挽着陈先生手臂,与之双双离去。 姚守义望着他们,感慨万端地对郭立伟说:“改革时代,真是成了女人走大运的时代,我当车间主任,你嫂子当厂长,压我姚守义一头!我刚当上厂长,你嫂子又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的太太!她这一变,我可就望尘莫及了!” 郭立伟默默品酒,不说话。 姚守义见桌上摆着盒“三五”,拿起来自己叼上一支,递给郭立伟一支,说:“哎,我刚才的话,你做何想法?” 郭立伟默默吸烟,仍不说话。 “怎么,连点儿想法都没有?” “她首先是我嫂子。其次才是亿万富翁的太太。”郭立伟一字一句,深信不疑地说。 “嚯,你这话说得倒是很权威!”姚守义笑了,用一只手抻领带束结。 曲秀娟瞪他道:“还抻!都抻歪了!” 姚守义嘟哝:“你给我扎得太紧嘛!怪勒脖子的!”干脆绕头硬扯下来,塞入衣兜,松松领口。 曲秀娟正欲发作,徐淑芳挽着陈先生的手臂走了回来。 她问:“吴茵呢?我得向吴茵介绍一下咱们这位陈先生啊!” 守义等人这才发现,不经意间,他们之中少了个吴茵。 他说:“我去找找!” 但吴茵已经走了。谁也不知她何时走的,怀着何种心情走的。 夏律师在谦虚地回答着一群形形色色的经理们对于经济法律问题的请教和咨询。 陈小姐在与几位好像很有思想或者自以为很有思想的男女热烈讨论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积淀在改革开放时期大受冲击的倾斜、嬗变和断裂现象。 忽然有人宣布:“诸位来宾恭请肃静,领导同志要发表讲话!” 于是鸦雀俱寂。 于是一个朗朗之声在大厅回荡:“同志们,同胞们,侨胞们,首先,让我们全体衷心祝愿陈先生与徐女士的爱情和婚姻花好月圆,美满幸福!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婚姻,是改革开放时期结出的可喜可贺之果!徐厂长表示,她在婚后,将不定居国外,仍愿担任百花玩具厂厂长之职,仍愿为这个改革型小厂的发展继续做出贡献!” 一阵掌声。 “陈先生尊重并且称赞这一点!” 再一阵掌声。 “我们呢?我们认为这好得很嘛!我们将一如既往地肯定她的改革热情,支持她的改革热情!” 又一阵掌声。 “借此机会,我要宣布,有种谣传,徐淑芳同志徐厂长在改革中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这完完全全是谣传,子虚乌有之事!毫无根据嘛,我们对徐淑芳同志徐厂长的信任,是从未动摇过的!” 一阵更加肃静的肃静。 “我很荣幸地告知大家一个好消息,陈先生将在我市设立分公司及经济开发中心,委托徐淑芳同志徐厂长徐女士任全权代表,他本人也将每年至少有半年时间居住本市!我高兴地向大家宣布陈先生从今天起,已是本市的第一位荣、誉、公、民!” 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男男女女擎着酒杯,纷纷围向新郎新娘,恭喜祝贺之词八面响起,使他们答不及答,谢不及谢。一时间,徐淑芳倒似乎成了众目所向,光芒四射的中心人物,大有压倒自己的丈夫陈先生之存在的趋势。 她并未受宠若惊,她违心地客套着,周旋着,应酬着。 她非常清楚,这种突如其来的转移和变化,皆因她从此是丈夫的全、权、代、表…… 又有人大声宣布:“现在,婚礼宴席开始!” ………… 当天晚上,百花玩具厂厂长留宿在“国际旅游俱乐部”陈先生的豪华包房。 夫妻双双上床之际,陈先生说:“在我们的婚礼上,我居然观察到了中国目前那么多种形形色色的众生相。” 徐淑芳说:“有机会你最好再参加一次特殊人物的追悼会,将可能看到同样的众生相!” “结婚戒指应该戴在你另一只手上。” “恐怕我今后首先得养成戴它的习惯。” 那天夜里,她庆幸自己,不但与一个预想不到的男人结了婚,而且与一个身体仍很强壮的男人结了婚。 否则,她将会永远将结婚戒指戴在左手上,将错就错。 两天之后,她随同陈氏父女乘机回美国度蜜月去了。夫妻二人将还要旅游法国、英国、瑞典、意大利…… 行前,她交给曲秀娟三袋喜糖,嘱咐一定要代送姚玉慧、严晓东、刘大文。至于王志松,她没有想到他。恐怕今后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不会再想到他了。 守义夫妻当晚分头“执行任务”。他给姚玉慧送,她给严晓东和刘大文送。 2 守义迈入姚玉慧家,大吃一惊。但见窗帘严拉,四壁用摁钉摁满国画。大幅小幅横幅竖幅,画的尽是形状古怪至极的黑色鱼。地上也左一张右一张铺满宣纸,画的也尽是同一种类形状古怪至极的黑色鱼,几乎连落脚之隙都没有。 “教导员,你……这是在干什么?”他仿佛潜水员潜入了海洋深处的怪鱼世界。 “作画。”姚玉慧手中握着一管大毫画笔,表情极其郑重地回答。 “乖乖,真吓人!”姚守义咂舌不已。 “你是说我画得不像鱼?”姚玉慧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似的,颇有几分不悦地瞪着他。 姚守义并不想恭维,但见她显出了不悦而认真的样子,连连夸赞:“像,像!像极了!栩栩如生啊!” 姚玉慧这才一笑,说:“沙发上坐吧,小心别踩了我的画!” 姚守义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沙发前。 沙发靠背上也搭着两张宣纸,他只能缩着身子坐在一角。宣纸上,几条形状古怪至极的黑色大鱼,朝他龇牙咧嘴,好像都要咬他。 “你先坐会儿,我这一幅还没画完。”姚玉慧说着,不再理他,站立桌前,运动神思,朝宣纸上一个同样龇牙咧嘴的黑色大鱼头凝视片刻,毫端滚墨,唰唰唰疾挥几笔,又完成了一幅“杰作”。然后,双手捏着宣纸两角,伸直胳膊,展示向自己,不无自我欣赏的意味。 “教导员,你这画的什么鱼啊?” “鲑鱼。” “鲑鱼就是这样的啊?” “对。”肯定的口吻。 “怎么不画几条别的鱼啊?比如鲤鱼、鲫鱼、黄花鱼、带鱼什么的?还有金鱼,画金鱼多好看啊?” “那些鱼我还不会画呢,我刚刚学会了画这种鲑鱼。”姚玉慧终于表现出了一点儿谦虚,一边将那幅可能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往墙上按,一边不无自豪地说:“老师认为我画得不错,挺有特点的,鼓励我多多练习!” “你……拜师学画了?” “我参加国画班了!” “噢?……想当业余画家?” “那倒不是。培养兴趣,陶冶性情呗!”姚玉慧拿起一张纸一边擦着手上的墨污,一边问,“有事?” “淑芳委托我送你一袋喜糖。”姚守义从拎包里取出一袋糖递给她。 “我让夏律师带去的礼物,她喜欢吗?” “喜欢。” “依你看,她会幸福吗?” “依我看,她肯定会幸福。” “那我就替她高兴了。女人,还是结婚好。主张独身的女人,其实都在说谎。”她扯开糖袋,挑出一颗糖,缓缓剥着糖纸。 “是啊,结了婚的女人,都说结婚多么多么不好。可不结婚的女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她刚欲将那块糖塞入口中,听了他的话,有所触动,不吃了,递给他:“你吃吧,香酥的。” 姚守义摇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也不爱吃糖。”她将那颗糖放入糖袋,将糖袋轻轻放在桌上。话题一转,突然问,“你看我这些画,哪一幅最好?” 姚守义举目四望,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好。都一样。”随即盯着她说,“教导员,你别再抻着了!” “抻着?什么?” “结婚。” “我……我目前心思在学画方面。”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一想到你至今仍一个人,我们都替你着急!” 姚玉慧低下了头。 “教导员,我们帮你物色吧?” “不,不,”她立刻抬起头来,急急地说,“不用!我……我已经有了一个。” “有了?”姚守义表示怀疑,“教导员,你何苦骗我呢?谁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 “我真的不用!我真的有了!” “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身材高高的!不是那种瘦高型的男人,很健壮,体操运动员!像个体操运动员,不是体操运动员……形象也挺英俊的!很有文化修养,多才多艺的。性格含蓄,体贴人。喜欢音乐、喜欢美术、喜欢文学……他很爱我!真的!我当然也很爱他!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幸福的!比徐淑芳和那位陈先生生活在一起还会幸福!真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他很快就要做我的丈夫,我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了!”她甚至是有几分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陶醉在自己信口胡诌的谎言之中。她仿佛十分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因而姚守义瞧着她那兴奋的陶醉的样子,不由得将她的谎言当成了真话。 他笑了:“那就好!我们今后不用为你操心了!” 她也笑了:“当然!” 她觉得她似乎根本不是在骗姚守义,更不是在骗自己。觉得自己所说的乃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事实。因而她那笑,使她脸上焕发出光彩。幻灯打在墙壁上,墙壁就是这样产生图像的。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在哪儿工作啊!” “这……以后告诉你。” 谎言是有惯性的,它被“煞”住的时候,甩出来的是真实。 她支吾着,搪塞着,又低下头去。因而已经深信不疑的姚守义并没发现她的脸红到了什么程度。 他又问:“哎,你那只宝贝猫呢?” “跑丢了。”姚玉慧站起来,掩饰地说,“我给你沏杯茶?” “我该走了!” 姚守义也站起来,开玩笑道:“打算结婚的女人,往往都顾不上自己养的猫了,跑丢就跑丢吧!”说着,夹起拎包,仍像只袋鼠似的,用脚尖蹦跳到门口。 “守义。” “嗯?”他在门口转身望她。 “你不选我一幅画吗?” “好,选一张!”姚守义扫视一幅幅“鲑鱼图”,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张。他一幅也不喜欢。它们画得太古怪了,太难看了,根本谈不上什么特点。它们不过是认真的,笔法拙笨的,毫无灵气可言的,走火入魔的涂鸦罢了。他选走了,也是不愿意裱起来悬挂家中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照顾照顾她的情绪。 他指着最小的一幅说:“那幅!” 姚玉慧却说:“别要那幅,小里小气的!送你这一幅吧!”她从墙上取下最长最宽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姚守义连连摆手。宣纸上那条大约七八斤重的黑色怪鱼,在他看来是可怕之物。 “有什么不行的?送你我还舍不得吗?你多选几张吧,我替你选!这幅、这幅……那幅也是挺不错的!横幅竖幅的,有个搭配,挂着才美观!”姚玉慧慷慨地说着,又从墙上取下两幅,包括搭在沙发上那两幅,一并卷起,交于姚守义手中。她对他的关心,使他十分感激。 “这叫我怎么表示才好呢!我简直是贪得无厌了嘛!”姚守义千恩万谢,带着几幅自己非常不愿接受的,看着感到别扭的龇牙咧嘴形状古怪黑不溜秋的“鲑鱼图”,也带着对当年的教导员虔诚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无意再“作画”——或曰无意再炮制可怕的水族怪类。她四面环视,这时,仿佛只有这时,她才看出,自己运动神思,潜心孤诣,专执一念所画的那一幅幅“杰作”,原来却是多么的刺激视觉,多么的败坏观赏,多么的低劣多么的不成样子! “鲑鱼是要画的,婚也是要结的。”姚守义的话响在耳边,就好像是从那一条条形状古怪至极,仿佛会跃纸而出咬人的鱼口中说的。 波斯猫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是否被严晓东劁了。鲑鱼也不能代替一位丈夫,无论画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从墙壁上垂落地上,发现脚下已踩脏了一幅。然而她却没有立刻挪脚,踩着不动。似乎认认真真画了,本就是为了踩在脚下的。 她走到墙壁前,缓缓举手,缓缓扯下一幅,缓缓撕了。撕成一条条,抛于地上。接着,又缓缓扯下一幅,又缓缓撕……她那样子,如同裱墙女工,不慌不忙地从墙上扯下肮脏的旧墙纸。她将墙上所有的“杰作”都扯下来,都撕了。她仿佛一个梦游人,只是机械地扯着,撕着,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幅幅“杰作”变为铺地废纸。她也不清除,踏着废纸,踱到桌前坐了下去,瞧着那一袋喜糖发呆。 从自己所编织的幸福谎言中跋涉出来,被那谎言所力掷的坚固而完整的真实,复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设法甩掉却永远也无法甩掉的沉重的负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块一块地摆,排成一列横队。接着又抓出一把,一一排成一列纵队,组成了一个“十”字。她指点着那些组成“十”字的喜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喁喁自语:“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萝的、椰子的、大白兔的、高粱饴的……” 突然她抚乱“十”字,抓起一把,连糖纸也不剥,塞入口中…… 3 刘大文和他的两个女儿仍住在严晓东家。 守义两口子知道晓东到外地“跑买卖”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没给他寄请柬。她是个心细之人,既不愿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刘大文那张自虐者型的脸,也不愿使刘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严晓东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闻是不屑于照顾一个女人这点儿渺小的愿望的。刘大文从报上得知徐淑芳结婚之事后,将那张晚报扯了。 当资本家的老婆!赶这种潮流!他认为自己有非常之光明磊落的理由轻蔑她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样的女人,他想。同时认为自己一开始就未能将她当成一个袁眉从感情上接受,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的可靠的潜意识。 曲秀娟可不这么认为。她把喜糖当面给他时说:“我替你遗憾,瞎子是娶不到好女人的。” “正因为我不是睁眼瞎,她才没当成我老婆!”他恨恨地说,将那袋喜糖扔给了两个女儿,“你们替爸爸吃!小心糖里有虫子。” 两个女儿不吃,愣愣地瞧着他。 “吃!吃!干吗瞧我?喜糖有毒吗?!”他大吼起来,又夺过糖袋,扯开,抓了两把,塞给一个女儿一把。两个女儿还是愣愣地瞧着他,还是不吃。 “给我吃!叫你们吃就得吃!”刘大文大发雷霆。 两个女儿同时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剥糖。 晓东爸和晓东妈走入房间,一人抱起一个,哄着她们往外走。 晓东爸扭回头,生气地说:“吼什么吼?但凡是个有张扬的男人,你给俩孩子再找个妈!” “你何必呢!”曲秀娟谴责道,“跟孩子们发的什么火?她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这是她家那房子的钥匙,她请你带孩子们住她那儿。我看也是,你和孩子们也把晓东家麻烦得够意思啦!”说罢,将钥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刘大文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房间内呆坐着,瞪着撒在床上的喜糖。 他缓缓转头,又瞪向袁眉的年画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挂在墙上,天使般地笑着。“她”以那种仿佛“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连这个临时的家也主宰着。 他突然拿起一只茶杯向“她”投去,相框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她”那“空前绝后”的“天使”般的微笑却毫未受损。 晓东妈轻轻走了进来,低声问:“大文,生谁这么大气啊?晓东得罪你了?还是我和你大爷对你们照顾不周?” “大娘,我……我……我心烦。”他哭了。 ………… 一种复杂的心理驱使他,冲出严晓东家,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想见徐淑芳一面。她究竟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此时此刻,倒变得无关紧要了。而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却似乎变得相当之重要了!他认为倘若错过了今天,他将再也见不到她了。尽管曲秀娟告诉他,徐淑芳最多在国外旅游三个月。他却根本不相信。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毕竟仍是中国人。 “飞机场!赶上三点钟的飞机,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被这话所鞭策,小汽车风驰电掣。 机场,夏律师夫妇送儿子出国留学。那“托福”留学生搭的也是三点钟的国际客机。 “爸,妈,你们别愁眉苦脸的啊!有我这么个儿子你们应当感到自豪嘛!别人指望儿子考上‘托福’,还没我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呢!又不是送我上中越边境去打仗!” 夏律师阴郁地说:“别吸毒,别得上艾滋病,别忘了你在中国还有爸和妈。” 儿子笑道:“爸,你说的什么呀!” 此时,登机者已剩下寥寥无几了。 徐淑芳与陈氏父女姗姗而来,发现夏律师,虽在时间短促的情况之下,免不了还是要停步交谈几句话的。 那踌躇满志的“托福”留学生,从旁听说徐淑芳也是去美国,连连鞠躬:“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国,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徐淑芳瞅瞅陈先生,笑道:“这话对他说,连我也得受他关照啊!” “托福”留学生立即转移目标,又连连对陈先生鞠躬,毕恭毕敬地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好说。”陈先生笑了,对夏律师道,“贵公子挺讨人喜欢的嘛!” 夏律师苦笑道:“我这当父亲的,是‘无为而治’啊,见笑,见笑!” 夏律师夫人也说:“陈先生,拜托了啊!”她掏出手绢抹泪了。 陈小姐彬彬有礼地插言:“去美国留学,是好事呀!您放心,我父亲会说到做到的!爸爸,咱们不能再耽误了!” 于是双方握手道别。 “爸,妈,拜拜!” “托福”留学生将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陈先生拎着皮箱,兴冲冲走在最前头。 夏律师夫妇目送他们走入检票口,急忙转身扑向落地窗前,朝外望着那架即将起飞的“波音”。 他们望见自己的儿子最后登上飞机舷梯,转身而立,高高扬起手臂,喊了句什么。 妻子问:“他喊什么?” 夏律师回答:“我也听不见。” 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骄傲地豪迈地大喊的是:“别了,中国!” 出租车未停稳,刘大文便跳下了车,欲往机场内跑,却被反应迅速的司机一把死死揪住:“给钱!” 他摸摸衣兜,抱歉地说:“没带钱包,送走人,我回去还坐你的车!” “少来这套!”司机也下了车,仍死死揪住他不放,“你入机场,我哪找你去?我才不上这个当!” 刘大文无奈,眼睁睁望着跑道上,那架“波音”收起舷梯,开始徐徐滑行,愈来愈快,终于昂起机头,一声长啸,如同一只银色大鹏,冲上了蓝天…… 七八位身着浅蓝色制服体态婀娜的“空姐”,排着纵队步出机场,好奇地望着刘大文和司机。刘大文也呆呆地望着她们,他似乎今天才从一个酣长的迷梦中醒来,发现生活中比他的“小女孩儿”更加漂亮更加富有魅力的女性,原来竟是多得成排列队的。 揪着他衣领的司机摇撼他,气愤地嚷:“你还他妈的赏花阅色!给钱!” 4 严晓东并不是到外地“跑买卖”,而是去担任一部电视剧的“监制人”。在小婉的乞求下,他赞助了那个拍电视剧的“野班子”三万元,为讨小婉欢心,使她担任女主角。 那部电视剧的剧名还没最后确定,也许叫《壁橱里的女尸》,也许叫《幽夜鬼影》,或者叫《一个“倒爷”和一位女模特的罗曼史》什么什么的。如果叫第一个剧名,小婉演“女尸”。如果叫第二个剧名,小婉演“鬼”。如果叫第三个剧名,小婉演女模特。反正全剧算上“女尸”就这么三个女角色。导演说她爱演“女尸”就演“女尸”,爱演“鬼”就演“鬼”,爱演女模特就演女模特。她演什么,就将什么往主角上靠。导演对她一应百应,言听计从,因为主要的一笔“赞助”是她拉的。 小婉觉得演“女尸”血滴乎拉的,太吓人。演女模特假酸捏醋的,会引起观众“逆反”。她说她要演那个“鬼”,又嫌“鬼”的戏太少。 导演说:“行!咱们给‘鬼’加戏,干脆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鬼戏!历届电视剧金鹰奖、飞天奖,还没有过演‘鬼’而获奖的女主角呢。演好了,大爆冷门,兴许能拿个最佳女主角!” 在导演的鼓动下,小婉对演好那个“鬼”信心十足。 严晓东总想读读剧本,可剧本不是“正在进一步修改”,就是“送去打印了”或“有关领导正审查”,所以他始终没读到。起初他很怀疑那帮人不是“搞艺术”的,他们一个个行为乖张,口出秽语。 小婉要求他彻底打消怀疑:“大哥,相处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会骗你吗?我演出名了,你也跟着出名啊!你当监制人,电视剧一播放,几亿人都记住有个严晓东了!监制人那得比导演更有水平,对整部剧的艺术质量负责!” 而且那帮人个个有名片,全组有介绍信。说拍,选定了场景,支起摄像机真刀真枪地实拍。不由他不信。 他责任心很强地看他们排了一场精彩的戏:男主角爱上了小婉演的那个美丽的“鬼”。两情相悦,爱意畅浓,所谓“身不由己”。 导演对那场戏要求极严,反反复复拍,还是大摇其头道:“不理想,不理想,重来!” 摄像不耐烦,说:“操,这场戏还需要鸡巴导演吗!定准机位,塞盘带子,让他俩随便安排去!明早来取带子!” 导演板脸坚持:“中心情节,半点儿不能马虎!” 严晓东觉得导演是位好导演了。 第二天他告辞,临行说:“导演,我信得过你!我不用整天跟着监制了。别忘了把我严晓东的名字打在字幕上就行!” 导演回答,那是绝对忘不了的。打算着夺奖,岂能缺少了一位监制人吗? 当夜下火车,小赵前来接站,一路向他贩卖“新潮系列”:“打‘奔驰’的,绣外国蜜,吸鬼子烟,喝威士忌。掷保龄、碎电子、跳霹雳。吃西餐、炒美元、切港币。穿牛仔裤、披新潮装。得艾滋病,洗桑拿浴。喇疯狂的爱,挣火红的‘屉’。哎呀我要飞跃,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 “白领倒爷”一片糊涂。 “大哥,你听我解释:出租小汽车怎么叫?英文叫‘的士’吧?坐出租小汽车,起码那得坐‘奔驰’牌的,坐杂牌子的,那掉价!现如今有资格的,早就不跟中国女孩子‘玩戏’啦!跟外国的玩,那多显身份!绣,‘绣蜜’。大哥你听听,这是学问,是文化。没点儿文化能造成这么个词儿吗?病了?什么病?肝癌?直肠癌?那活该!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得艾滋病,那什么自我感觉?明摆着就不是等闲之辈嘛!” 严晓东笑道:“才几天不见,你又出息不少!” 小赵回答:“我不落后!现如今我光怕落后!” “哎,你这是引我走哪儿来了?” “到画家那儿去!” “哪位画家?” “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卖你‘伟大的女奴’那一位呗!” “这么晚了,我又不想再买他的画了,到他那儿去干什么?” “大哥,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去!这不拐个弯就到了嘛!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也得把你带去!他要当场作画,让你开开眼!” 小赵一片热忱,严晓东不愿扫他的兴。两人说着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画家的单身宿舍。 四十多岁的光棍画家,开了门,客气地将他们请入,说:“我立刻开始,你们别急!” 地上摆了一只大洗衣盆。盆四周,围着二十几只颜料瓶。但见他,拿起一瓶,咕咚咚,全倒入盆中。又拿起一瓶,咕咚咚……再拿起一瓶,咕咚咚……放下一瓶,拿起一瓶,一声不响,将二十几瓶颜料全倒入大洗衣盆中。盆中就非常之奇观。直看得严晓东二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画家用画笔杆儿在盆中搅了几下,歪着头瞅瞅,又搅了几下,然后将一方雪白画布,缓缓铺入盆中,独自吸起烟来。吸完一支,缓缓从盆中拎出画布,展放桌上,又铺入一方画布。如法炮制几幅,严晓东二人大惑不解。 “严老板,你也请来作一幅吧?”画家将搅颜料的画笔杆儿递向严晓东。 “我,不敢不敢!” “来吧,别不敢嘛!” 严晓东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画笔杆儿。 “搅哇!随便搅!” 严晓东一阵猛搅,如搅麻酱一般。 画家笑道:“没事儿没事儿,照我的样,铺一方画布!” 严晓东在画家的指导下,怀着种稚子学艺的虔诚,完成了一幅。 “不错!相当不错!”画家表示满意。于是将那些着了颜料的画布,一一用小夹子夹在晾衣绳上。那几幅色彩斑斓的画布,悬挂一起,玄妙各异,倒也相映成趣。 “这算什么?”小赵忍不住发问。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画家高傲地回答。 “什……么?!”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严晓东给镇住了。不是被那几幅画镇住了,而是被画家的话和那种自信的样子给镇住了。《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那几方廉价的色彩斑斓的画布,一赋予这等气吞山河的标题,似乎就非同小可了。 他低头瞧瞧自己亲手搅过的那一大洗衣盆染料,又瞧那组画,仿佛感觉到无数种生命在那些画布上呈现出来,相互渗透着,混淆着,一种覆盖一种,一种衬托一种,每一种都宛如在画布上流淌着,使整幅画布也仿佛骚动了起来。他认定了它们是有价值的,远比“伟大的女奴”更有价值。尽管它们是简单操作之下的“产品”。他要买下《一九八六年》,买下《中国》。 “卖给我?” “不卖。” “我出高价!” “出高价也不卖。” “为什么?” “我要凭它们在画展上夺奖。” “……” “以前卖给你的,是骗钱货。这一组画,是为了争得名声。钱和名声,我都缺少,都需要。像需要钱一样需要名声,像需要名声一样需要钱。这你不难理解吧?” “我……理解。”他失望极了。 “那幅‘伟大的女奴’,你多给了我三百元,我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也没个机会表示……这样吧,你自己完成那一幅,归你了。”画家友好地在他肩上拍拍,将烟盒举到他面前。 也许是因为三个人对《一九八六年》的创造性劳动,对《中国》的异想天开不拘一格的“诞生”感到满意吧,都显得挺高兴,都似乎还有些话需要交谈。尽管夜很深了,画家却好客地找出半瓶茅台,花生米、罐头什么的,诚恳挽留两位似乎颇懂行的“鉴赏家”小酌一番。 于是为《一九八六》年干杯。 为《中国》干杯。 于是望着《一九八六年》,大谈一九八六年。望着《中国》,大谈中国。正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个肯定,那一个否定,第三个否定之否定,争论得不亦乐乎。意中言下,都有那么点儿“煮酒论英雄”“粪土当年万户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当代弄潮儿气概。 小赵发誓般地说:“大哥,电工我是绝对不当了!我无论如何得奔个体。骑着摩托车背着秤,又能花来又能挣!那什么精气神儿?” 严晓东几盅酒下肚,丢入嘴里一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说:“你这茅台是冒牌货!” 画家笑笑,承认道:“是冒牌货。连我自己也是冒牌货。除了你们,没人欣赏我的画。” 一心巴望“严老板”金口玉牙,封自己个柜前伙计的小赵说:“现如今,连冒牌货也有冒牌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争名夺利,各有各的高招,谁也甭笑话谁!” 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又干杯。 与画家告别,严晓东在小赵的搀扶之下,不辨东南西北地往家走。 “大哥,你过量了吧?” “胡说,仨人喝一瓶假茅台,我严晓东会过量?” “假茅台那是酒精加水……” “不加水也喝不醉我!”他一甩膀子,甩开小赵的搀扶。他的确没醉。只是因为佐酒之物不对口,有点儿烧心。 一路没碰见个行人。夜风习习,吹来一阵凉爽,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眼前,但见残垣断壁。那是一幢拆除得尚不彻底的旧楼废墟。一九八六年,不管人们怎么说,城市毕竟还在迅速地发展着、建设着、变化着,而且无可争议地是朝崭新的面貌变化着。 “咱们迷迷瞪瞪地走哪儿来了?”严晓东站定,四周瞅瞅,连盏路灯也没有。马路对面,一片空旷。是“都市里的乡村”还没被都市征用的菜地。 “我……也不知道……” 突然,废墟间发出一声女性的惨痛的叫喊。 “你听!” “大哥,咱们快走!” 又是一声叫喊,分明是被掐住了脖子拼命挣扎着叫喊出来的。 “大哥,别管闲事!”小赵拖他走。 “放开我!”他大吼一声。一种强烈的解危救难的英雄豪杰式的冲动,顿时遍布他周身的每一根大小神经!城市,城市,你还算对得起我严晓东,终于给了我一次做英雄人物的机会!这个机会叫我严晓东等得好苦!“白领倒爷”甚至有些振奋地想。 他狠狠一掌将小赵推倒,如同一头凶猛的豹子,朝那片废墟冲跃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了结得极快。一个人持刀进攻他,搏斗中,那人哼一声,倒在地上蹬蹬腿,不动了。只不过两三分钟之内的事情。 忠心耿耿的小赵逃走了。 全部英雄行为的意义是,一位可能不但会遭到强奸而且可能会遭到杀害的姑娘得救了。 “妈的,装死!” 他踢歹徒一脚,啐一口,从断壁下扯起缩成一团、瑟瑟颤抖的姑娘。 他十分沮丧,那歹徒竟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连点儿轻伤都没受,太缺少刺激性。两三分钟内的打斗一点儿也不过瘾,英雄主义色彩若有似无。简单到程式化概念化的地步——京剧舞台上武二郎就是这么打死一只老虎的。 很索然。索然得使他在那姑娘面前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他怪不自在地搀着那姑娘离开了废墟。 “你家住哪儿?” “……” “你怎么会独自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 “我送你回家吧?” “……” 三问而不获一答,他也就不问。问多了,倒显得自己别有企图似的。 走到安全地区,他拦住辆出租小汽车,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钱包拍在那姑娘手中,望着她坐入小汽车,转身溜达溜达地走了…… 小婉,你可别跟那个瘦猴似的导演睡觉! 远处,火车站方向,传来调度员的广播呼唤:“三零七次,三零七次,进第四站台,进第四站台。” 他这时才感到手有点儿疼,那歹徒的下巴够硬的。 5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躺在被窝里酣睡的严晓东被推醒,睁眼一看,是小赵。 “你昨夜逃得够快的嘛!” “大哥,我那是为了保护你的《中国》啊!瞧,给您送来了,半点儿没损坏!”小赵将卷成筒儿的《一九八六年》交到他手里。 他展开看看,单幅而言,竟不认为有多么了不起。诸色重叠混乱,恰似次品蜡染布。做台布太小,做沙发垫有点儿不伦不类,挂在墙上,老父亲看了又会大动肝火。 “细看,不怎么样!” “大哥,别细看呀!这根本就不是细看的玩意儿嘛!《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高在名目上!组画,那是非组在一起看才越看越有味的!” “你不光是为送这玩意儿来的吧?” “大哥……那小子死了!” “哪小子?” “就是昨天夜里那小子啊!现在事情传遍全市了!” “他……他怎么死了?”严晓东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赵淡淡一笑:“大哥,你装糊涂干吗!死在你手里了呗!” “我……我杀人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大哥,别紧张!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 “可我要去告发呢,你就完了!” “……” “我不会去告发的,只要大哥你肯用钱堵住我的嘴。” “……” “大哥,我不敲你。一万,怎么样?知情不举,我担风险呢!一万不能算多吧?” “你……你让我想想……” “你想,你想。慢慢想,好好想。” 严晓东像尊佛爷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目定神呆想了半天。 小赵一旁欣赏《中国》。 终于,他开始穿衣服。 “大哥,想好了?” “嗯。” “怎么说?” “……” “给现钱?还是给存折?” 他打开床头柜,往西服兜里揣了一盒烟。沉吟片刻,拿出整整一条,塞入怀中,腋下夹着,走到了父母的房间。 “爸,妈,我去公安局自首。” 老父亲老母亲仿佛没听明白。他们正在谈论他的终身大事。老母亲手中拿着一张照片——热心之人打算介绍给他认识的姑娘。 趁父母尚未醒过味来,他往外便走。 “哎,大哥,哪去?”小赵跟着追在身后。 “自首!”小赵被他一把攥住腕子,“我是为救人,误伤一命,合理自卫!你得跟我去做证!” “做证?给钱!做证也得给钱!”小赵一反往日卑恭常态。 “不给!” “不给?不给你玩蛋去!孙子才做证!”小赵挣脱手腕,悻悻先下楼而去…… 城市忍心地出卖了“白领倒爷”严晓东。 被公安局传讯的小赵,当着他的面,一口咬定说,与画家告别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他的话那纯粹是“扯鸡巴蛋”! 城市也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遭到色魔劫持,不但会被强奸甚至会被杀害的姑娘。 公安机关的调查深入到各个单位,各个工厂,各个学校,各条街道,然而没有一个姑娘承认自己被严晓东救过。 她不存在。 她仿佛是他幻想出来的。 “白领倒爷”的英雄行为,仿佛不过是他自己编造的故事。 城市虚伪地庄重地沉默着。严晓东在拘留所里一晃就度过了十几天。 姚守义夫妻看过他一次,从铁窗口塞给他两袋喜糖一条烟。告诉他,徐淑芳出国度蜜月去了。 他对他们说:“我冤枉啊!” “夏律师特别关注你这个案件。如果你真是冤枉的,就得有耐心。”姚守义夫妻留下了这一句安慰他的话。 之后夏律师来看过他一次。是在会谈室相见的。 “是我们教导员的情面在起作用吧?” “不。我自己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你就那么相信我冤枉?” “如果连我也不相信你,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把牢底坐穿呗!”他苦笑。到了这般田地,只有苦笑而已。 夏律师不愧是夏律师,他找到了在那个夜晚,被严晓东拦住的出租小汽车的司机。并且从那个嘴巴如同上了锁,以“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为原则的司机口中,逼问出那个姑娘被送到了哪里。 于是一位摩登的,在本市非常之走红的女歌星被传讯,与严晓东当面对证。 严晓东一眼认出她。 她说:“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人呢?我还怕你身上的钱不够坐车的,把我的钱包给了你!” “越说越荒唐!” “你……你不能这样啊!” “照你说我应该怎样?承认自己被歹徒劫持?差点儿被强奸?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能承认吗?岂有此理!” 连审讯者也凭经验明白几分了,对她说:“姑娘,你得诚实啊!” 她说:“我打小就诚实得很!” 严晓东瞪着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从那一天以后,无论再被怎样讯问、核实,他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了。 一天下午他又被提审,走入审讯室,见到的却是小婉。 “她说你救的是她,你看她究竟是不是被你救的那个姑娘?” 他对小婉摇了摇头:“小婉,你何苦呢?” “不是她?……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承认是你?姑娘,做伪证也是犯法的!” “是我!是我被歹徒劫持了!是我被歹徒强奸了!是我!就是我!大哥你说是我啊!”小婉哭了。 “你回去好好演你的角色,别为我的事分心。”他往外就走。 “大哥,我俩……都受骗了!他们是一伙骗子!摄像机只是个空壳,剧本是盗用别人的……” 不久,严晓东被无罪释放了。他打死的毕竟是一个歹徒,一个色魔,一个通缉犯,一个罪大恶极的城市里的豺狼。 办案人员对他说:“该做买卖,你做买卖。该赚钱,你赚钱。该怎么生活,你还怎么生活,就当没发生过这么一码事儿!其实我们是早相信了你的话的!不过办案嘛,捉人放人,总是希望符合法律章程,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日子的委屈。” 两辆小汽车停在拘留所外,车旁分别站立着姚守义和小婉。 都是来接他的。所不同在于姚守义坐的是厂长的专车。小婉坐的是出租车。 他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天,拿不定主意坐守义的车好,还是坐小婉的车好。 “到底当厂长了?” “当了。” “当得稳吗?” “还算稳。” “你俩都来接我,倒让我为难了!” “别为难,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车。” “我应该给你们介绍介绍。” “算了,我知道她是谁!”守义笑了。他也笑了。 小婉站立在那辆出租车旁注视着他。他朝她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指指守义说:“他叫我坐你这辆车!” 小婉凝眸望他,忽然乐了,扑到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大大方方地亲了他一下,说:“大哥,我不想当演员了,也不想出国了。我嫁给你吧!” 老父亲承受不住儿子成了杀人犯那等沉重的心理打击,精神彻底崩溃,去世了。 “妈,我爸死前,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想喝茅台。你给押起来了,我哪儿弄瓶茅台啊!”老母亲伤心落泪。 当夜,在马路边,他将两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祭注于地。接着,他双膝跪下用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烧“大团结”。他爱父亲。他真是从内心里爱父亲呵!他失声哭泣…… 他喃喃地说:“爸,先给您这些钱,路上零花……我给您买的茅台不是冒牌货。” 一辆卡车从马路上驶过,一阵旋风将那十张“大团结”如墨菊般的灰烬卷走了…… “小伙子,什么人死了也不值当来真格的啊!再者说呢,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他缓缓抬起头,见跟前站的是一位陌生人。虽然陌生,虽然是好奇的路人,一个“法”字,使他顿时有点儿紧张。他立刻站起来,赔着几分小心说:“我不烧了!我不知道烧人民币是犯法的……真的!” “不知者不怪。” “那……没烧这些给您吧!就算谢谢您提醒我别犯法。”他由于紧张而讨好。 对方赶快伸出只手接。 “晓东!晓东哎!你又惹事啦?”母亲呼唤着,慌慌地走过来。 在城市的这一条寂静而文明的街道,在一九八六年这一个闷热得积聚着大暴雨的夜晚,母亲的声音拖带出极度忐忑的担惊受怕的腔调儿。 “你看,你看,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真是的!”对方表明自己德行的清白,缩回那只恨不得抢夺他的钱的手,心有不甘地匆匆走掉了…… 6 国庆前夕,打北京来了一拨“走穴”的二三流影视演员,并有几位据说小有名气的男女歌星“搭帮儿”,以壮阵容。 公园里冷清了一年多的露天舞台派上了用场。入园门票由一角而三元。为了“突出重点”,狮子老虎狗熊豺狼被禁闭起来,连一只猴儿也见不到。 曲秀娟对影视演员的兴趣比对动物的兴趣大多了。而姚守义是喜欢听现代流行歌曲的,尽管不会唱。所以星期天夫妻二人带着儿子,各自身着体面的衣服来到了公园,还将严晓东拖来了。 现在的人拿三元五元钱不当回事了。想要花三元钱一睹二三流影视演员芳容玉貌的人还真不少。他们的芳容玉貌也就值三元钱一睹。所谓“杀价货”,“薄利多销”。有人替他们计算,每场演出,少则分个五百六百,多则千儿八百也不成问题。 大广告牌上,红的绿的美术字写的是: 明星×××与×××联袂登台,小品巧妙,演技精湛。 歌星×××声遏行云,吟成白雪。 一九八六年,但凡是个女的,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演过角色的,也是可以自诩为或被吹捧为“明星”的。在一次演出中唱过一首歌的,以后登台当然已便是“星”了。 台上,报幕多时,该出场演唱的女歌星迟迟不露,在后台脸红脖子粗地讨价还价报幕的男演员干在台上,灵机一动,对几千名望眼欲穿的观众表演“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啦……” 台下,严晓东对姚守义说:“该出场的再不出场,那报幕员就会领我们唱‘排排坐,拍拍手,分果果’了吧?” 姚守义说:“你想得倒美!几千人分果果,他们就赔大发了!” “守义,你最近见到吴茵没有?” “见到了。她和那小子离了!” 严晓东望着台上“黔驴技穷”的报幕员,沉默良久,又问:“宁宁归谁?” “当然归吴茵!” “她还想不想结婚?” “她说暂时不想了,把宁宁抚养到上了中学再考虑。我看她还算乐观。她告诉我她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就要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了!” “也许她能成为女作家?” “但愿!” 该出场的歌星还不出场。一男一女两位闻所未闻的电影演员垫场表演乏味的小品——“剃头”。 严晓东说:“没劲儿!还不如我当年剃得利索呢!” 姚守义说:“是他妈的没劲儿!” “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去?” “对!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 他们挤出人丛,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吸烟。 台上,报幕员几番恭请,台下,观众千呼万唤——身价百倍的女歌星气哼哼地抛头露面了! 台下不少小伙子拍掌吹哨,以泄心头愤懑。 严晓东说:“嚯,好热闹!” “你看那是谁?”严晓东忽然抬手一指。 姚守义看去,见姚玉慧推一辆轮椅车缓缓走着。车上坐一位戴墨镜,穿无章军装的男人。 严晓东奇怪地问:“她推的那是谁?” 姚守义回答:“是她丈夫。” “丈夫?” “嗯……云南前线下来的。双目失明了……一条腿还是假腿……战斗英雄……” “英……雄?” “当然是英雄。” 严晓东望着姚玉慧,缓缓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跟她说几句话呀!好长时间我没见着她了……” “坐下!”姚守义使劲将他拉坐下。 “低头!你给我低下头!” 姚守义首先低下了头,严晓东便也疑惑地低下了头。 “再低一些!”两人都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姚玉慧推着她的丈夫,她的战斗英雄,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婚前,她告诉他:“我是个丑女人。” 他说:“我是瞎子。” 她还告诉他:“我性格孤僻,好静不好动。” 他说:“我少一条腿,想动也不方便。” 此时,他问她:“你都看见了什么?” 她回答:“许多人。” “除了人呢?” “还有树。” “除了树呢?” “还有假山。” “假山仍是从前那种样子吗?” “假山仍是从前那种样子。” “人们都在干什么?” “人们都在看明星和歌星演出。” “现在演出什么?” “小品。” “有意思吗?” “没意思。” “在前线,就要发起总攻时,有了未婚妻的战友,将未婚妻的照片放在贴胸的衣兜里。没有未婚妻的战友,就将自己喜爱的女明星或女歌星的照片从各种画报上剪下来,也放在贴胸的衣兜里……” “你呢?” “我一样。” “你剪下来的是谁?” “赫本。” “不是中国演员?” “不是。” “男的女的?” “女的。” “哪个国家的?” “我也不知道。” “你崇拜她?” “是的。” “为什么?” “美” “很美?” “很美。” 战斗英雄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他妻子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苦笑。 她身体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瞅定前面一个别人不可知的目标,推着她的丈夫、她的英雄,旁若无人地,神态刻板地,缓缓地,缓缓地走着,走着…… 严晓东和姚守义听他们的话声渐远,才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不许我去跟她说话?” “别干扰她的心。” “……” “从今往后,除非她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我,你……再也不要去见她……” “……” “你保证!” “我……保证……” “让他们从熟人的圈子中退出吧,也许他们都更希望如此……” 严晓东久久望着姚玉慧枯瘦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眼中一热。他赶快又低下头去…… 姚守义将烟一抛,狠踩一脚:“走,花了三块钱,得听听去!不听,三块钱白让他们挣了!” 于是二人踱回台下。 穿超短裙而非拖地长裙的二十来岁的女歌星,手捏话筒,用咿呀学语的婴儿那般稚稚嫩嫩的声音唱道: 忧伤的情怀请把它抛开 你有那醉人的歌声 你有那迷人的色彩 ………… 站在严晓东身旁的一小伙子,离台只有二十多米,却举着高倍望远镜。 严晓东笑问:“哥们儿,看见什么了?” “裙子太长,什么他妈的也没看见!”那位连望远镜也不放一下。 来唱支歌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本来愉快 ………… 歌声娇娇滴滴,比夜莺叫得还婉转。 姚守义问严晓东:“你愉快吗?” 严晓东反问:“这会儿?” “现话现说呗。” “还可以。” “唱得怎么样?” “听得过去。” 曲秀娟和儿子挤到了他们身边。曲秀娟说:“这位是他们的台柱子!” 姚守义从兜里掏出钱包交给儿子,吩咐:“去,买束花。等她唱完了,你跑台上去,把花献她!” 儿子讷讷地说:“我不敢。” 姚守义板起脸道:“这都不敢,将来还指望你有什么出息?快去!” 儿子便像只耗子似的挤出了人丛。 曲秀娟没好气地说:“看把你迷的,她才不稀罕花呢,她稀罕的是钱!” 来唱支歌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本来愉快 ………… 台上,女歌星扭扭捏捏,反反复复只唱这一句,仿佛不将几千人都唱得和她一样扭起来誓不罢休似的。唱到“本”字,甩出一个花腔女高音,滑成“奔”字,听来如同“钻天猴儿”花炮蹿上天空那种尖声。 忽然,观众骚动起来。人们莫名其妙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顷刻,跑走了十之七八。一大股人潮涌向公园南门。严晓东扯住一人问:“怎么回事?” “大学生在讲演!” “讲演?讲什么?” “抵制日货!”那人被某种心态所驱使,满脸兴奋,匆匆跑掉。 “爸,还献吗?”儿子买到一束鲜花回来了。 “献!咱们照献不误!”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奔(本)…… 台上,女歌星唱不下去,捏着话筒,失态地望着混乱的观众。她的一只脚,却仍受着扭动和旋转的惯力的摆布,一时控制不住地踢踏着…… 人生奔(本)来…… 后台的伴唱之声,便也戛然止在这一句。 公园南门那边传来了大学生通过扬声器呼喊的口号: 驱逐“丰田”! 铲除“日立”! 横扫“三洋”! 抵制日货! 振兴中华! 慷慨激昂,有如当年“红卫兵”呼喊“造反有理”! 严晓东说:“怎么,咱们倒退回‘林家铺子’那个年代啦?” 姚守义说:“老兄,现如今,倒退和前进都不那么容易!走,咱们也给大学生侄子们捧捧场去!” 说罢,从儿子手中夺过鲜花,抛到台上。 鲜花落在女歌星那一时控制不住,仍在踢踏不止的脚旁。 报幕员及时出台,捡起那束鲜花,连连鞠躬,学着港腔高叫:“演出到此结束,谢谢,谢谢……” “抵制日货!” ………… 过了国庆,晚报登载《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荣获本市中青年画家联展二等探索奖。登在末一版,右下角,不显眼的一小“旮旯”。 一九八六年,中国,仿佛要在最后的两三个月里,憋出点儿什么名堂……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于北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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