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雪国  作者:川端康成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嘛!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了,我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

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了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的转过身来说:

“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没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音优美而又近乎悲凄。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到火车追上走在铁路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

“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布置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两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夫妻。

岛村是把她作为单独的一个人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也许是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自己增添了不少的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那个侧身躺着的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立即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吧。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

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没有反光。这使岛村看得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看到她呼唤站长时表现得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变得黑沉沉。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下到路轨上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蹬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外面真正的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经到零下了吗?”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难怪啰,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呢。”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啰?”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的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的,内心在想:凭着指头触感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大概是他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对温泉客栈来说,滑雪季节前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沙沙作响。在长廊尽头账房的拐角处,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伎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他从远处看她那亭亭玉立的姿势,感受到她有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赴约,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他是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她连瞧也没瞧岛村一眼,就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走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本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里慌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通草的新芽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的山上待了七天。那天晚上他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叫艺伎。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伎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和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伎,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着虽带几分艺伎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当舞伎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师傅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真正的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的话,这十九岁的人看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首先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友情的东西。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顺便跑到他的房间里。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伎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愤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伎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嘛。”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作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现在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通情达理、百依百顺,大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睫眉深黛,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微微左右晃了晃,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吗要来呢?”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清清白白地,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所以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呢。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听形形色色的人的话也会知道,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子。对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榻榻米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似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致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了开来。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她能来,可以给夫人做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身世不明的女人纠缠不清,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岛村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这一点,可以从他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得以佐证。可以说,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是地地道道的“纸上谈兵”。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吧。虽以此自嘲,但没有职业的他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说不定岛村也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在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

“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艺伎的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平淡淡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

“现在?”

“嗯。”

“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的!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伎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伎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打过招呼,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

“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他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

他无所事事,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他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伎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多只雇用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伎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伎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伎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伎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伎。女子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岛村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伎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伎一起走出了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伎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了这样一句。

她的脖颈,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

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丫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许是我想错了。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伎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如今才发觉自己忽然想一洗七天来在山里获得的精力,实际上是由于一开始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随客人的方便嘛。”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伎时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自己开始,他就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但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紧闭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中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浓密的短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对一个当过舞伎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的。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待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致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嗒一声便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桌上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伎,狂欢一场,她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啦,正在找我呢。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他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呢。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喝了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了起来。

他稍松开手,女子就瘫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

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呢。”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最后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女子左右闪躲着脸,倏地伸出了嘴唇。

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不知道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所打动。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绝对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的尖声说道:

“你在笑呢。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过,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在迷濛的雨中,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浮现了出来。女子仍然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便慌慌张张跑也似的独自溜走了。当天,岛村也回了东京。

“那时候你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浓浓的白粉显现出来。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她想起“那时候”了吗?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她的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呢?七月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当舞伎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画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画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啰。”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嘛,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心脾,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花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想起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淳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伎,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

“绝对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的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身体倚着窗栏。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的,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结,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

“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迸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冰冷。

连脚下的榻榻米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地起来,说:

“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

“啊,对不起。”

“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横躺着的女子轻轻抬起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了撩,只说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她系腰带的窸窣声把岛村惊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呢。我说,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上了电灯,“能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

“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呢。”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

“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蹿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大概为了避免积雪,顺着客栈的墙临时挖了一条小沟,将浴池溢出的热水引到大门口,汇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一条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门口晾晒着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从库房里刚搬出来的,还发出轻微的霉味。这种霉味也被蒸汽冲淡了。就连从杉树枝头掉落下来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顶上遇到热气,也融化变形了。

女子从山上客栈的窗口俯视黎明前的坡道。过些时候,从年底到正月这段日子,这条坡道将会被暴风雪埋没。那时赴宴就得穿雪裤[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种裤子。]、长统胶靴,还得披斗篷,戴头巾呢。到了那时节,积雪会有丈把厚。岛村现在正下这条坡道。不过,他从路旁高高地晾晒着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见县境的山峦,上面的积雪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晴朗。绿色的葱还没被雪埋掉。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间滑雪。

一走进村里的街道,就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扫雪的汉子说:

“喂,请你顺便扫一扫我们的屋顶好吗?”

女人感到有点晃眼,用湿手巾揩了揩额头。她大概是个女侍,趁着滑雪季节早早赶来的。隔壁是一家茶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不堪,屋顶也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一群孩子将小沟里的冰块抱起来扔在路上,嬉戏打闹。大概是冰块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阳光底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独自靠在石墙上打毛线。她穿着雪裤,还穿着高齿木屐,却没有穿袜子,可以看得见在冻红的赤脚板上长着冻疮。旁边的柴堆上坐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着毛线团。一根从小女孩这边牵到大女孩那边的灰色旧毛线,发出柔和的光。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伎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岛村才从客栈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正要疾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追赶上来。

“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

“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走过去。你们经常这样吗?”

“是啊,吃过了午饭常常是这样。”

“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

“那倒无所谓。”

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树。

“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

“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

“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我看了很受感动啊。”

“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

驹子变了脸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

“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被击中了要害。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过去日本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称作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呢。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盖在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榻榻米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过的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

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不在港市当艺伎之后,留在那里当了舞蹈师傅。她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了东京上夜校去。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这间像是悬在半空中的房子里,驹子即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澈得近乎悲凄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的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白皙微胖的腿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得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经常容易忽然迷离恍惚的他,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喊道:

“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块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

“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上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伎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身体很柔软啊。”

“没有发硬吧?”

“发硬了,脖子有点发硬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拿他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

“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净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伎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伎,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伎的身世,那是太平常的事。唯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伎,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了下来。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过来。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了出来。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岛村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

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的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才好受些。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针戳在榻榻米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伎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蜷缩起来,像孩子似的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

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起来。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

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说就听说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净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岔开了。”

“谁把话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疗养费才去当艺伎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呢。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伎,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净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待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话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就连在火车上,她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要给同这个男人有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一如往常,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澈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叠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吱声就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调试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她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啰。”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伎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吧。”

“当舞伎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道行不行。其中还掺进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呢。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伎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洗刷。他感到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激荡。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伎,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像给自己壮胆似的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彻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

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功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眼睛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伎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瑕。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弹毕,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评价,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伎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然后,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身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丁零零丁零零”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的吗?”

“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

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伎,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坐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呢。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据说艺伎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天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呢。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阴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阴沉下来。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

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岛村从被炉里拖起来,硬把他拽了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此处的里为日本长度单位,1里约等于3.9千米。]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净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醒过来似的扬起脸说。

“就是待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呆呆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已。

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掉落的发丝。

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账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

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

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的,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啰。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挂到电线上受伤呢。”

“积雪能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的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似乎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呢。”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

“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由地脸红起来,“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

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乡村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起来,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座山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还很淡,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开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气,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着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火车,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致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现在这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邂逅而已。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嘱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叠大的房间衣架上也落了一只,它虽小,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它一动不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的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

仔细一看,对面杉林那边,飘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

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眺望着。

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净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着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账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伎,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大大的椭圆形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伎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味,有几分发酸。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到吊钩[炉上用以吊锅壶,可以自由伸缩的钩子。]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芒草吧?”岛村惊讶地看了看坡道那边。

一个老太婆背着一捆草走过去,草捆足足比她身量高两倍。是长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吗?”

“在铁道省举办温泉展览会的时候,盖了个休息室还是茶室,屋顶就是用这儿的芭茅草葺的。据说东京来人把整座茶室都买了下来。”

“是芭茅吗?”岛村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山上都绽开着芭茅花?我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峭的山腰到山顶一带,遍地盛开着这种花,白花花的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他以前把漫山的白花当作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女人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草捆划着坡道的石崖,沙沙作响。那穗子十分茁壮。

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身躯粗大的飞蛾,在隔壁那间点着十支光灯泡的昏暗房子里,把卵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装饰灯上。

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驹子稍后来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说罢,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又放柔声音说,“我不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日本农村每年正月十四夜到十五晨举行的祷告丰收的祭祀典礼,此地晚一个月举行。]。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把积雪踩实,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殿堂,大小丈八见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日本新年挂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了稻草绳。然后,孩子们爬上雪殿堂的屋顶,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接着拥进雪殿堂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顶,唱起赶鸟歌。

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驹子相约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的。早知你没来,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就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啊。”

从矮桌到榻榻米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后领露出来的、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要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账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有人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账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是一年才来一次吗?”

“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呢。”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忽地显出几分稚气来。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

“真没意思。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蔓延开来,各干各的,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很寂寞。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少过六百枝[艺伎陪酒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忽然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却把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待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啊,跟她好过的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了下来。”

“大概是把招牌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账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呢。”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呢。滑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才看见满地都是雪。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所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的光深深地射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榻榻米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伎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艺伎等暂时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我在店铺里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怕吵醒我,就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啰。”

“人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净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的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部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待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推开了他,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净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伎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伎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

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为什么这样无知和毫无警戒。

那个在她还是雏伎时就替她赎身的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都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呢。一次是在这里当艺伎,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拜托把她带来了。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了无底洞。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呢。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领主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芒草的篱笆。芒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澈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个窗口俯视下去,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飞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飞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其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们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也不损毫毛。”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伎,在提早吃饭的时间里,弹起拙劣的三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目,反而使空想自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不由得被山色吸引。

岛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坐,只好期待着驹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下了一场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短和服。

“醒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醒了?”

岛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到这里过夜的吧?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睡铺,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这才六点半。

“真早啊。”

“可是,女佣已经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出水蒸气,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驹子站起来坐到他的枕边。那举止非常像一个家庭主妇。岛村伸了伸懒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边抚弄着小手指头上弹琴磨出的茧子,一边说:

“困着呢,天刚发亮嘛。”

“一个人,可曾睡好?”

“嗯。”

“你还是没有把胡子留起来。”

“对了,对了。上次分手时你说过让我蓄胡子的。”

“反正你会忘记的,算了。你总是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时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脸颊又胖了吧?脸色苍白,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脸儿滚圆,真有点怪呢。”

“显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吗?”

“靠不住啊。”

“讨厌,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嗯。”驹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突然又像着了火似的放声大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连握住他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了,“我躲在壁橱里了。女佣完全没有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不是刚才嘛,女佣来添火的时候嘛。”她想起来又笑个不停。脸刷地红到耳朵根,好像要掩饰过去似的拿起被头一边扇一边说:“起床吧。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岛村抱着被子说,“客栈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晓得,我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松林那边爬上来的啊。”

“那边有路吗?”

“没有像样的路,但是近呀。”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边,俯视她所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朝阳,叶子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的红鲤鱼投掷饵食。

“看样子天气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罢,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蚕蛹。

驹子坐在那儿,显得非常娴雅,她对从浴池出来的岛村说:

“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天的朝阳一直照到有点发旧的榻榻米上。

“你也会做针线活儿?”

“问得多失礼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来,我长大成人时,正好家境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之后,又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女佣带着惊异的神色问我:‘驹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总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橱里呀。真不好办啊。我要回去了。实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个头。早晨不洗,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去梳头师那儿,就赶不上午宴的时间了。虽然这儿也有宴会,但到了晚上才派人来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人,不能来了。今儿是星期六,特别忙,不能来玩了。”

驹子虽然这么说,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

她决定不洗头了。她把岛村邀到了后院。回廊下面摆着湿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溜进来的吧。

看样子无法通过她刚才扒拉开草丛登上来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着大田边向有水流声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峭,形成一道悬崖绝壁。从栗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驹子用木屐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

对岸陡峭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色。虽说白得刺眼,却又像是一种在秋空中翱翔的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踮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

“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座坟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为什么这样认真呢。”

“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件正经事。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谁玩世不恭啦?”岛村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吗?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记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分开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

他记得驹子曾这样说过。

那个男人病危了,而她却到岛村那里过夜。她还仿佛要委身于岛村似的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驹子送岛村到车站的时候,叶子赶来告诉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尽管如此,驹子坚决不肯回去。因此,好像临终也没有见一面。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岛村越发记住那个叫行男的男人了。

驹子总是避而不谈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为了给他赚一笔疗养费,不惜在这里当艺伎,那无疑也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吧。

岛村虽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驹子顿时觉得有点奇怪,一下子软瘫瘫地靠在岛村身上。

“嗯。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孩子们在树上要看见咱们的。”

“东京人真复杂,实在难捉摸啊。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坟去吧。”

“唔。”

“你瞧,你压根儿就不想上什么坟。”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是有点拘束呢。说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师傅也一起埋葬在这里,我想起来,真对不起师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坟了。这种事真叫人扫兴啊。”

“你这个人才真是复杂呢。”

“为什么?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说明白啊。”

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的杉林,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就有坟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角,只立着十来座旧石碑和地藏菩萨。每座坟都显得十分寒碜,光秃秃的,没有鲜花。

然而,地藏菩萨后面那低矮的树荫里,突然现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刹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及防,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驹子说了半句,突然吹来一阵旋风,像要把他们刮跑。她和岛村都缩成了一团。

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经过。

“姐姐!”喊声穿过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一个少年从黑色货车的车门口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喊站长的那种声音。像是向远方不易听见的船上的人们呼喊似的,话音优美得近乎悲凄。

货车通过之后,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铁路那边的荞麦花挂满红色的茎,显得格外幽静。

意外地遇见叶子,两人几乎没有留意火车奔驰而来,这下子仿佛什么都给这列货车刮跑了。

而后,叶子的声音似乎比车轮声留下了更长的余韵。这是荡漾着纯洁爱情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

“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

“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驹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

叶子点点头,犹疑了一会儿,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

驹子依然呆立在那里。

岛村把视线移开,看了看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有三面长脸,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要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罢,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边走去。

从一株树干到另一株树干,拴上好几层竹子和木棒,像晒竿一样,把稻子挂在上面晾干,看起来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土话把它叫作“哈蒂”。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老乡也做了这种“哈蒂”。

姑娘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穿着雪裤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晒架上的男子,灵巧地接住,连捋带理地把它们分开,挂在晒竿上,专心地重复着熟练而麻利的动作。

驹子好像估量贵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几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畅呢。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说着,她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欣赏稻子,颇有感触。在她的头顶上空,低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旱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在旱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挂有“哈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旱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已经看不见了。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的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嘛。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身子猛然滚过来,把岛村压得难受。岛村想爬起来,可因为是忽然被惊醒,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又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榻榻米上。

“讨厌!”

她身穿元禄袖[一种仿元禄年间流行的窄袖缀金银丝花纹的和服。]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的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给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伸到发髻后面,“在家就想把头绳剪掉,可手不听话,就顺道绕到这里请你给剪剪。”

岛村把她的头发分开,把头绳剪断。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假发拂落,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哟,这么晚了?别连真发都剪掉哟!”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头发,头发散出一股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从宴会回来,一躺倒就那么睡着了。我同朋友约好了,所以她们才来邀我的。她们准以为我上哪儿去了。”

“她们等着你吗?”

“我们三人进公共浴池啦。本来有六场宴会,只转了四场。下礼拜是红叶季节,又够忙的。谢谢你。”驹子一边梳理散开了的头发,一边仰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来,“管他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说罢,她无可奈何地捡起一束假发。

“让朋友久等了,我该走啦。回来就不再到你这里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摇晃了几下。

岛村想起她每天抽空来两次,都是在早上七点和半夜三点这样不寻常的时间,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伙计们跟新年装饰松枝一样,正在客栈门口装饰着枫枝。这是一种欢迎赏枫游客的表示。

临时雇佣的伙计用傲慢的口气指点着,并自嘲似的说自己是到处奔波谋生计的。有一种人从枫叶嫩绿时分到枫红季节这段时间,来这里附近的山上温泉干活,冬天则去热海、长冈等伊豆温泉浴场谋生。他就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栈干活。他好卖弄在伊豆繁华温泉浴场的经验,背地里净唠叨这一带接待客人工作的短处。他那副搓着手死乞白赖拉客的样子,表露出毫无诚意的态度。“先生,您见过通草果吧,想吃的话,我给您拿去。”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通草果连同蔓藤系在挂满红叶的枫枝上。

枫枝大概是从山上采来的,足有屋檐高,那鲜艳的颜色,顿时把大门口装饰得明亮起来,片片红叶也大得惊人。

岛村拿着冰凉的通草果看了看,无意中朝账房那边望去,只见叶子正坐在炉旁。

内掌柜正守着铜壶温酒。叶子同她相对而坐,每次被问到什么,她都痛痛快快地点头。她既没有穿雪裤,也没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刚刚浆洗过的绸子和服。

“是来帮忙的?”

岛村若无其事地问了问伙计。

“是啊,人手不够,多亏她来帮忙。”

“同你一样吗?”

“嗯。她是个乡村姑娘,与众不同啊。”

叶子总是在厨房里帮忙,从没赴宴陪过客。客人多了,厨房里女佣的声音也大起来,却没有听到叶子那优美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那个女佣说,叶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岛村从没有听见过。

然而,一想起叶子在这家客栈里,不知为什么,岛村对找驹子也就有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吸引了。

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不用说驹子也是常常来找他的。

他去溪流尽头观赏红叶,曾打驹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顺便走来了。若有宴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会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里咣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呢。”

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呢。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人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

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唯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后领袒露出的肩背,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茫然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莱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和阿兰[Alain(1868-1951),原名Emile Auguste Chartier,法国哲学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没有什么用处。要说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尝不可。通过自己的工作来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种撒娇的乐趣吧。说不定由此可以产生他那悲哀的梦幻世界,所以也就毫无必要急于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细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着。这八叠大的榻榻米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的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了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取下来,虫声明显变得稀稀落落。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的房间告诉他一句,又走了。不久大厅里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来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将纸条递过来,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杳无踪影。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呢,即使挨骂,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呢。”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女人若不曾坠入情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处传来杯盘的碰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纸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去看你。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嗯。”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

他以前也几次见过这位姑娘,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病人,还向站长拜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哟,多不礼貌,真是的!”这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

“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

“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叶子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说了出来,末尾稍带点颤音。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

看起来叶子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的脸上移开,带笑地说:

“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呢。”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岛村大为吃惊。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了下来,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的,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情中表露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啰?”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他呢。”叶子反驳似的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凄,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而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哦。”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榻榻米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的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下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话,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玄关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得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伎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呢。”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怀里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就只有我留了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她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的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跟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邦邦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对夫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睡着。这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的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淳朴的睡脸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榻榻米。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煤烟熏黑的拉门里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地板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都成了这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已经戒烟,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待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起来。

驹子走去关门,把头探出去,仰脸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红叶的季节也快过去了。”她说着走到外面,“这一带都是山沟沟,还挂着红叶就下雪了。”

“那么,请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栈门口。”

可是,她又同岛村一起进了客栈,说了声“请安歇吧”,就无影无踪了。不大一会儿,她酌了两杯满满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间里来,用兴奋的语气说:

“来,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栈的人都睡着了,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的时候已经喝过了,刚才那副醉态又显露出来,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黑喝,喝不出味道来。”

岛村漫不经心地把驹子递过来的冷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一丁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可能因为在外面走了一阵子着了凉的缘故,他突然有点恶心,酒劲冲上了脑门。他脸色苍白,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驹子连忙照拂他。良久,他对女人那热乎乎的身体,也就完全没有顾忌了。

驹子羞答答的,她那种动作犹如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抬头望着他的睡相。

过了半天,岛村蓦地冒出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啊。”

“为什么?哪一点好呢?”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这个人真讨厌。都在说什么呀。清醒点嘛。”驹子把脸转了过去,一边摇着岛村,一边像是驳斥他似的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就沉静下来,缄口不言了。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呢。”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

“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起来,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忽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出来,背着脸坐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榻榻米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

“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已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

“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旅行团的人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周围,飘成了白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解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古人在书上也曾这样记载过。

在估衣铺里,岛村也找到了一种雪国的麻质绉纱,拿来做夏装。这是村妇们在漫长的冬雪日子里用手工织成的。

由于从事舞蹈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经营能乐[一种日本古典戏剧。]旧戏服的店铺,拜托过他们:如有质地好的绉纱,请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绉纱,也用它来做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帘、冰融雪化的初春时分,绉纱就开始上市了。三大城市[指东京、大阪、京都。]的布庄老板也从老远赶来买绉纱,村里甚至为他们准备了长住的客栈。姑娘们用半年心血把绉纱织好,也是为了这首次上市。远近村庄的男男女女都聚拢到这儿来了。这儿摆满了杂耍场和杂货摊,就像镇上过节一样,热闹异常。绉纱上都系有一张纸牌,记着纺织姑娘的姓名和地址,根据成绩来评定等级。这也成为选媳妇的依据。要不是从小开始学纺织,就是到了十五六岁乃至二十四五岁也是织不出优质绉纱来的。人一上岁数,织出来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泽。也许是姑娘们为了挤进第一流纺织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锻炼技能的缘故,她们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段冰封雪冻的日子里,别无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别精细,把挚爱之情全部倾注在产品上。

在岛村穿的绉纱中,说不定还有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织的吧。

直到如今,岛村仍然把自己的绉纱拿去“雪晒”。每年要把不知是谁穿过的估衣送去产地曝晒,虽说麻烦,但想到旧时姑娘们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还是希望能拿到纺织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泼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绉纱上,不知是雪还是绉纱,染上了绮丽的红色。一想起这幅图景,就觉得好像夏日的污秽都被一扫而光,自己也经过了曝晒似的,身心变得舒畅了。不过,因为是交由东京的估衣铺去办,古老的曝晒法是否会流传至今,岛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晒铺自古以来就有。纺织姑娘很少在自己家里曝晒,多半都是拿给曝晒铺去晒的。白色绉纱织成后,直接铺在雪地上曝晒;有色绉纱纺成纱线后,则挂在竹竿上曝晒。因为在一月至二月间曝晒,据说也有人把覆盖着积雪的水田和旱地作为曝晒场。

无论是绉纱还是纱线,都要在碱水里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冲洗几遍,然后拧干曝晒。这样要反复好几天。每当白绉纱快要晒干的时候,旭日初升,燃烧着璀璨的红霞,这种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能让南国的人们也来观赏。古人也曾这样记载过。绉纱曝晒完毕,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来临。

绉纱产地离这个温泉浴场很近。它就在山峡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从岛村的房间也可以望见。昔日建有绉纱市场的镇子,如今却修了火车站,成为闻名于世的纺织工业区。

不过,岛村没有在穿绉纱的仲夏,也没有在织绉纱的严冬来过这个温泉浴场,从而也就没有机会同驹子谈起绉纱的事。再说,他这个人也不像是去参观古代民间艺术遗迹的。

然而,岛村听了叶子在浴池放声歌唱,忽然想到,这个姑娘若生在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守在纺纱车或织布机旁这样放声歌唱吧。叶子的歌声确实像那样一种声音。

比头发丝还细的麻纱,若缺少雪天天然的潮湿,就很难办了。阴冷的季节对它似乎最合适。古时有这样一种说法:三九寒天织出来的麻纱,三伏天穿上令人觉得特别凉爽,这是由于阴阳自然的关系。

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迸发出的奔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可怜。

但是,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纵然穿衣用的绉纱在工艺品中算是寿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当,五十年或更早的绉纱,穿在身上照样也不褪色。而人的这种依依之情,却没有绉纱寿命长。岛村茫然地这么想着,突然又浮现出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的驹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劳累了吧。

岛村这次逗留时间这么长,好像忘记了要回到家中妻子身边的样子。这倒不是离不开这个地方,或者同驹子难舍难分,而是由于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等候驹子频频前来相会的习惯。而且驹子越是寂寞难过,岛村对自己的苛责也就越是严厉,仿佛自己不复存在。这就是说,他明知自己寂寞,却仅仅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驹子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呢?岛村是难以解释的。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可是驹子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岛村。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暂时是不可能再到这个温泉浴场来了。雪季将至,他靠近火盆,听见了柔和的水沸声。这种水沸声是客栈主人特地拿出来的京都出产的古老铁壶发出来的。铁壶上面精巧地镶嵌着银丝花鸟。水沸声有二重音,听起来一近一远。而比远处水沸声还稍远些的地方,仿佛不断响起微弱的小铃声。岛村把耳朵贴近铁壶,听了听那铃声。驹子在铃声不断的远处,踏着同铃声相似的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她那双小脚,赫然映入岛村的眼帘。岛村吃了一惊,不禁暗自想道,已经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于是,岛村想起要到绉纱产地去看看。这个行动固然也含有为自己找个机会离开温泉浴场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个小镇,岛村不晓得到哪个镇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发展成纺织工业区的大镇,因此索性在一个冷落的小站下了车。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条像是古代驿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户户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撑着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户城里叫“店下”的廊檐,旧时在这雪国把它叫“雁木”。积雪太厚时,这廊檐就成为往来的通道。通道一侧,房屋整齐,廊檐也就连接下去。

房檐紧接房檐,屋顶上的雪除了弄到马路当中以外,别无他处可以弃置。实际上是将雪从大屋顶上高高抛起来扔到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马路对过,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条条隧道。这些地方叫作“钻胎内涵洞”。

同样是在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乡,房檐并不相连。岛村到了这个镇子,才头一回看到这种“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过去看了看,只见破旧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倾斜的柱脚已经腐朽,令人觉得仿佛是在窥视世世代代被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

在雪里把精力倾注在手工活上的纺织女工,她们的生活可不像织出来的绉纱那样爽快。这个镇子自然而然地给人相当古老的印象。在记载绉纱的古书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韬玉的诗。但据说纺织商之所以不愿雇佣纺织女工,是因为织一匹绉纱相当费工,在经济上划不来。

这样呕心沥血的无名工人,早已长逝。他们只留下了这种别致的绉纱。夏天穿上有一种凉爽的感觉,成了岛村他们奢华的衣着。这事并不稀奇,但岛村却突然觉得奇怪。难道凡是充满诚挚的爱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的吗?他从“雁木”底下,走到了马路上。

笔直的长长的市街,很像当年旅馆区的街道。这大概是从温泉乡直通过来的一条旧街。木板葺的屋顶上的横木条和铺石,同温泉乡也没有什么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已近黄昏。

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于是岛村又乘火车来到了另一个镇子。那里也和先前那个镇子不相上下。岛村在那里也只是悠然漫步,然后吃了一碗面条,暖和暖和身子。

面食店在河岸上。这条河大概也是从温泉浴场流过来的。可以看到尼姑三三两两地先后走过桥去。她们穿着草鞋,其中有的背着圆顶草帽,像是化缘回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小鸟急于归巢的感觉。

“有不少尼姑打这儿路过吧?”岛村问面食店的女人。

“是啊。这山里有尼姑庵。过些时候一下雪,从山里出来,路就不好走了。”

在薄暮中,桥那边的山峦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

在这北国,每到落叶飘零、寒风萧瑟的时节,天空老是冷飕飕,阴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一片茫茫的白色,这叫作“云雾环岳”。另外,近海处可以听见海在呼啸,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呜咽,这自然的交响犹如远处传来的闷雷,这叫作“海吼山鸣”。看到“云雾环岳”,听见“海吼山鸣”,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岛村晚起,躺在床上听那赏枫游客唱谣曲[日本古典戏剧能乐的唱词。]的那天,下了第一场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经海吼山鸣了?也许由于岛村一个人旅行,在温泉乡同驹子接连幽会,不觉间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起来,只要想起海吼山鸣,耳边就仿佛回荡着这种远处的闷雷声。

“尼姑们这就要深居过冬。她们有多少人呢?”

“哦,大概很多吧。”

“这么多尼姑聚到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待几个月,不知都在干些什么呢?这一带旧时织绉纱,她们在尼姑庵里要是也织织就好啦。”

对岛村这席好奇的话,面食店的女人只是报以微笑。

岛村在车站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回程的火车。微弱的阳光已沉下去,一股寒意袭来,犹如星星的寒光,冷飕飕的。脚板也觉得透心凉。

岛村漫无目的地跑了一趟,又回到了温泉浴场。车子驶过那个岔口,一直开到守护神的杉林边上,眼前出现一间透着亮光的房子,岛村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是“菊村”小饭馆。三四个艺伎站在门前闲聊天。

他刚想不知驹子在不在,驹子就出现了。

车子突然放慢了速度。显然是司机早已了解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有意无意地把车子放慢了。

岛村无端回过头,朝着与驹子相反的方向望去。他坐来的那辆汽车的车辙,清晰地留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意外地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车子来到了驹子跟前。只见驹子刚闭了闭眼睛,冷不防地向汽车扑上来。车子没有停下,仍按原先的慢速爬上了坡道。驹子弓着腰,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跳到车门外的踏板上。

驹子就像被吸引住似的猛扑了上来,岛村觉得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贴近,因而他对驹子这种举动并没有感到不自然或者危险。驹子像要抱住车窗,举起了一只胳膊。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了长衬衣的颜色。那色彩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沁入岛村冻僵了的眼睑。

驹子把额头紧贴在窗玻璃上,尖声喊道:

“到哪儿去了?喂,你到哪儿去了?”

“多危险呀,简直是胡闹!”岛村虽也高声回答,但却是一种甜蜜的戏谑。

驹子打开车门,侧身倒了进去。这时车子已经停住,来到山脚下了。

“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啊?”

“嗯,这个……”

“哪儿?”

“也说不上到哪儿。”

驹子理了理衣裳下摆,那举止十足是艺伎的派头,岛村突然觉得有点新奇。

司机坐着一动也不动。车子已经走到街的尽头,停了下来。岛村觉得就这样坐在车上,实在滑稽,于是说道:“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到岛村那只放在膝头的手上。

“哎呀,真冷啊!瞧,多冷啊!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对,应该带你去……”

“这时候说带我去,你这人真有意思。”

驹子欢快地笑着,爬上了有陡峻石磴的小路。

“我是看着你出去的。大概是两三个钟头以前,对吧?”

“唔。”

“听见汽车声,我就出来看了。到外面来看了。你连头也没回,对吧?”

“嗯。”

“你没看后面,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有点惊讶。

“真不知道我在送你吗?”

“不知道。”

“瞧你。”驹子还是高兴得笑眯眯的,然后,她把肩膀靠了过来,“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变得冷淡了。讨厌!”

报火警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两人回头望去。

“着火,着火啦!”

“着火啦!”

火势从下面村子的正中央蹿上来。

驹子喊了两三声,一把抓住岛村的手。

火舌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若隐若现。火势向旁边蔓延,吞噬着周围的房檐。

“是什么地方?不是在你原来住过的师傅家附近吗?”

“不是。”

“是在哪一带呢?”

“在上头一点,靠近火车站那边。”

火焰冲过屋顶,腾空而起。

“你瞧,是蚕房呀。是蚕房呀!你瞧,你瞧,蚕房着火了。”驹子把脸颊压在岛村的肩上,接连地说,“是蚕房,是蚕房呀!”

火燃得更旺了。从高处望下去,辽阔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场游戏,无声无息。尽管如此,她却感到恐惧。有如听见一种猛烈的火焰声逼将过来。岛村抱住了驹子。

“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不!”驹子摇摇头,哭了起来。她的脸贴在岛村的手掌上,显得比平时小巧玲珑。绷紧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

看见着火,驹子就哭了起来。可是她哭什么呢?岛村并没怀疑,还是搂抱着她。

驹子突然不哭了,她把脸从岛村肩上抬了起来。

“哎哟,对了,今晚蚕房放电影,里面挤满了人,你……”

“那可就不得了啦!”

“一定会有人受伤,有人烧死啊!”

两人听见上面传来一片骚乱声,就慌慌张张地登上石磴。抬头一看,高处客栈二三楼房间的拉窗差不多都打开了,人们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观看着火场面。庭院一个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说不清是借着客栈的灯光还是星光,浮现出轮廓来,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着火光。就在那排菊花后面,也站着一些人。三四个客栈伙计从岛村他俩头顶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驹子提高嗓门问:

“喂,是蚕房吗?”

“是蚕房。”

“有人受伤吗?有没有人受伤?”

“正一个个地往外救呢。来电话说是电影胶片呼啦一声烧着了,火势蔓延得很快。喏,你瞧。”伙计迎头碰上他们两人,只挥了挥一只胳臂,就走了。

“听说人们正把孩子一个个从二楼往下扔呢。”

“唉,这可怎么得了。”

驹子好像追赶着伙计似的走下石磴。后来下楼的人都跑到她前头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了起来。岛村也随后跟上。

在石磴下面,火场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舌。火警声响彻云霄,令人越发惶恐,人们四处乱跑。

“结冰了,请留神,滑啊!”驹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岛村,趁机说,“对了,你就算了,何必一块去呢。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她这么说,倒也是的。岛村感到失望。这时才发现脚底下就是铁轨,他们已经来到铁路岔口的跟前。

“银河,多美啊!”

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天空,又跑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著名俳句诗人。他一生在旅行中度过,写了许多游记和俳句。],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喂,喂。”岛村呼唤着驹子,“喂,来呀!”

驹子正朝银河下昏暗的山峦那边跑去。

她提着衣襟往前跑,每次挥动臂膀,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时而又藏起来,在洒满星光的雪地上,显得更加殷红。

岛村飞快地追了上去。

驹子放慢了脚步,松开衣襟,抓住岛村的手。

“你也要去?”

“嗯。”

“真好管闲事啊!”驹子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摆,“人家会取笑我的,你快回去吧!”

“唔,我就要到前边去。”

“这多不好,连到火场去也要带着你,在村里人面前怪难为情的。”

岛村点点头,停了下来。驹子却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慢慢地起步走了。

“你找个地方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找什么地方好呢?”

“什么地方都行啊。”

“是啊。再过去一点吧。”驹子直勾勾地望着岛村的脸,突然摇摇头说,“我不干,我再也不理你了。”

驹子抽冷子用身子碰了碰岛村。岛村晃悠了一下。在路旁薄薄的积雪里,立着一排排大葱。

“真无情啊!”驹子挑逗说,“喏,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的嘛。一个说走就走的人,干吗还说这些话呢,难道是向我表白?”

岛村想起驹子用发簪哧哧地扎榻榻米的事来。

“我哭了。回家以后还哭了一场。就害怕离开你。不过,你还是早点走吧。你把我说哭了,我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岛村一想起那句话虽然引起了驹子的误会,然而却深深印在她的心坎上,就油然生起一股依恋之情。瞬间,传来了火场那边杂沓的人声。新的火舌又喷出了火星。

“你瞧,还烧得那么厉害,火苗又蹿上来了。”

两人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气,又跑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她穿着木屐,飞也似的擦过冰面跑着。两条胳膊与其说前后摆动,不如说是向两边伸展,把力量全集中在胸前了。岛村觉得她格外小巧玲珑。发胖的岛村一边跑一边瞧着驹子,早就感到疲惫不堪。而驹子突然喘着粗气,打了个趔趄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快要流出泪水来啦。”

她脸颊发热,只有眼睛感到冰冷。岛村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满了银河。他抑制住晶莹欲滴的泪珠。

“每晚都出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吧。多明朗啊。”

他们两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但是,她那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轮廓模糊,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无法相信呈弧状横跨太空的明亮光带竟会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岛村抬头仰望,觉得银河仿佛要把这个大地拥抱过去。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你走后,我要正经过日子了。”驹子说罢,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迈步就走。走了五六步,又回头说:“你怎么啦?别这样嘛。”

岛村原地站着不动。

“啊?等我一会儿,回头一起到你房间去。”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银河向那山脉尽头伸张,再返过来从那儿迅速地向太空远处扩展开去。山峦更加深沉了。

岛村走了不一会儿,驹子的身影就在路旁那户人家的背后消失了。

传来了“嘿嗬,嘿嗬,嘿嗬嗬”的吆喝声,可以看见消防队拖着水泵在街上走过。人们前呼后拥地在马路上奔跑。岛村也急匆匆地走到马路上。他们两人来时走的那条路的尽头,和大马路连成了丁字形。

消防队又拖来了水泵。岛村让路,然后跟随在他们后头。

这是老式手压木制水泵。一个消防队员在前头拉着长长的绳索,另一些消防队员则围在水泵周围。这水泵小得可怜。

驹子也躲闪一旁,这人将这些水泵拉过去。她找到岛村,两人又一块走起来。站在路旁躲闪水泵的人,仿佛被水泵所吸引,跟在后面追赶着。如今,他们两人也不过是奔向火场的人群当中的成员罢了。

“你也来了?真好奇。”

“嗯。这水泵老掉牙了,怕是明治以前的家伙了。”

“是啊。别绊倒。”

“真滑啊。”

“是啊。往后要是刮上一夜大风雪,你再来瞧瞧,恐怕你来不了了吧?那种时候,野鸡和兔子都逃到人家家里呢。”驹子虽然这么说,然而声音却显得快活、响亮,也许是消防队员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脚步声使她振奋吧。岛村也觉得浑身轻松了。

火焰爆发出一阵阵声音,火舌就在眼前蹿起。驹子抓住岛村的胳膊肘。马路上低矮的黑色屋顶,在火光中有节奏地浮现出来,而后渐渐淡去。水泵的水,向脚底下的马路流淌过来。岛村和驹子也自然被人墙挡住,停住了脚步。火场的焦煳气味里,夹杂着一股像是煮蚕蛹的腥气。

起先人们到处高声谈论:火灾是因为电影胶片着火引起的啦,把看电影的小孩一个个从二楼扔下来啦,没人受伤啦,幸亏现在没把村里的蚕蛹和大米放进去啦,如此等等。然而,如今大家面对大火,却默然无言。失火现场无论远近,都统一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之中。只听见燃烧声和水泵声。

不时有些来晚了的村民,到处呼唤着亲人的名字。若有人答应,就欢欣若狂,互相呼唤。只有这种声音才显出一点生机。警钟已经不响了。

岛村顾虑有旁人看见,就悄悄地离开了驹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后面。火光灼人,孩子们向后倒退了几步。脚底下的积雪也有点松软了。人墙前面的雪被水和火融化,雪地上踏着杂乱的脚印,变得泥泞不堪。

这里是挨着蚕房的旱田。同岛村他们一起赶来的村民,大都到这里来了。

火苗是从安放电影放映机的入口处冒出来的,几乎大半个蚕房的房顶和墙壁都烧坍了,而柱子和房梁的骨架仍然冒着烟。木板屋顶、木板墙和木板地都已荡然无存。屋内不怎么冒烟了。屋顶被喷上大量的水,看样子再燃烧不起来了。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时还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来。三台水泵的水连忙喷射过去,那火苗就噗地喷出火星子,冒起黑烟来。

这些火星子迸散到银河中,然后扩展开去,岛村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飘到银河中去。黑烟冲上银河,相反的,银河倏然倾泻下来。喷射在屋顶以外的水柱,摇摇曳曳,变成了蒙蒙的水雾,也映着银河的亮光。

不知什么时候,驹子靠了过来,握住岛村的手。岛村回过头来,但没有作声。驹子仍旧望着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张有点发烫的一本正经的脸上,有节奏地摇曳。一股激情涌上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散了,她伸长了脖颈。岛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将手伸过去,可是指头颤抖起来。他的手也暖和了。驹子的手更加发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离别已经迫近。

入口处的柱子什么的,又冒出火舌,燃烧起来。水泵的水柱直射过去,栋梁吱吱地冒出热气,眼看着要倾坍下来。

人群“啊”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有个女人从上面掉落下来。

由于蚕房兼作戏棚,所以二楼设有不怎么样的观众席。虽说是二楼,但很低矮。从这二楼掉落到地面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时的样子。也许这落下时的奇怪样子,就像个玩偶的缘故吧,一看就晓得她已经不省人事。落下来没有发出声响。这地方净是水,没有扬起尘埃。正好落在刚蔓延开的火苗和死灰复燃的火苗中间。

消防队员把一台水泵向着死灰复燃的火苗,喷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岛村心头猛然一震,他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说岛村脑中也闪过什么不安的念头,那就是他曾担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躯,头部会不会朝下,腰身或膝头会不会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种动作,但是她终究还是直挺挺地掉落下来。

“啊!”

驹子尖叫一声,用手掩住了两只眼睛。岛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岛村什么时候才知道掉落下来的女人就是叶子呢?

实际上,人们“啊”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和驹子“啊”的一声惊叫,都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叶子的腿肚在地上痉挛,似乎也是在同一刹那。

驹子的惊叫声传遍了岛村全身。叶子的腿肚在抽搐。与此同时,岛村的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动。

叶子的痉挛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脸和她的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叶子是仰脸掉落下来的。衣服的下摆掀到一只膝头上。落到地面时,只有腿肚痉挛,整个人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叶子落下来的二楼临时看台上,斜着掉下来两三根架子上的木头,打在叶子的脸上,燃烧起来。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突出下巴颏儿,伸长了脖颈。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

岛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跳动起来。仿佛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身旁飞奔出来。这与她捂住眼睛惊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们“啊”的一声倒抽冷气的时候。

驹子拖着艺伎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抱回来。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

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消失,他们蜂拥上来,包围住驹子她们两人。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喊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企图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这些汉子是想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抱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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