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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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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文·胡克斯靠在被告席的边缘,两只穿着锃亮的皮鞋的脚交叉在身前,仿佛悠闲地待在街角。他的手插在衣兜里,手指交叉,脑袋向右偏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宫本初枝。“知道吗,”他说,“听你说话很有意思。特别是关于十六日早上的那段。你告诉我们的那个故事,你正在烧茶水,被告进了厨房,告诉你他们在海上的谈话,关于他和卡尔·海因达成了某个协议。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他停下来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点头。他挠了挠头,眼睛转向天花板。“宫本太太,”他叹了口气,“十六日早上——也就是卡尔·海因被杀的那个早上。你丈夫的情绪‘非常兴奋’,我可以这么形容吗?我有没有曲解你的证词?那天早上他回到家的时候是不是‘非常兴奋’?” “是的,可以那么说,”初枝答道,“他非常兴奋,当然。” “他看上去反常吗?情绪——激动?你是不是觉得他有点……不同呢?” “只是兴奋,”初枝答道,“没有激动。要拿回家里的土地了,他为此感到兴奋。” “好吧,那么他很兴奋,”阿尔文·胡克斯说道,“然后他告诉了你他在海上停下来帮卡尔·海因弄……没电了的电池之类的事情。是这样吗,宫本太太?” “是的。” “他说他将船和卡尔·海因的绑在一起,然后上了卡尔的船,借给了他一个电池吗?” “是的。” “然后在他做这件好事的过程中,他和卡尔谈了在那之前他们还一直为之争论的那七英亩地的事情,是这样吗?然后卡尔就同意将地卖给他了吗?价格是八千四百美元左右?是那样吗?我说得正确吗?” “没错,”初枝说,“正是如此。” “宫本太太,”阿尔文·胡克斯说,“你有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别人呢?比如说,打电话告诉亲朋好友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你丈夫已经在半夜的时候在他的捕鱼船上和卡尔·海因谈妥,你们将很快就要搬去那七亩草莓地,开始全新的生活,等等,你有没有让你的亲朋好友们都知道这些呢?” “没有,”初枝说道,“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阿尔文·胡克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呢?这可算得上是件大事。你应该告诉别人的,比如说,你妈妈,你的姐妹们,或者别的什么人。” 初枝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不自然地掸了掸罩衫的前襟。“嗯,”她说,“天道回来没几个小时后我们就听说卡尔·海因……死了。卡尔的意外——改变了我们的想法。那样一来,我们就没什么可告诉别人的了。一切又都悬而未决了。” “一切都悬而未决,”阿尔文·胡克斯双手抱在胸前重复道,“当你们听到卡尔·海因的死讯后,就决定不提此事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初枝反驳道,“我们只是——” “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我甚至没有解释你的话,阿尔文·胡克斯打断她的话,“我只是想知道事实——我们都想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宫本太太,这是我们聚在这里的目的。你发了誓要陈述事实的,所以,太太,我再问一遍,请回答,你们是不是决定不提你丈夫夜里在海上遇到了卡尔·海因的事呢?你们决定了不提这事吗?” “没有什么可提的,”初枝说道,“我能告诉家人什么呢?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 “比不确定还要糟糕,”阿尔文·胡克斯说道,“不但你丈夫买地的事黄了,我们应该注意,还有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死了,脑袋一侧受到重创。宫本太太,你有没有想过去找治安官先生,提供你所知的关于此事的消息呢?你有没有想过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岛县的治安官,告诉他你丈夫那天夜里在海上,还有电池的事,等等?” “是的,我们想过。”初枝说,“那天我们讨论了一个下午,我们是否应该去找治安官,告诉他,是否应该将事情说出来。但是最后我们决定不那么做,你瞧——情况看来不妙,看上去像是谋杀,天道和我都明白。我知道他可能受到怀疑,受到审判,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你瞧,事实就是这样。你们在控告我丈夫谋杀。” “那当然,”阿尔文·胡克斯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知道你可能很担心你丈夫会被控谋杀。但是如果事实如你所说,你到底又在担心什么呢?如果事实如你所说,宫本太太,你为什么不直接找到治安官,将一切都告诉他呢?” “我们有顾虑。”初枝说,“觉得最好保持沉默,主动去说是错误的。” “哦,”阿尔文·胡克斯说,“这可真是讽刺。因为在我看来,不主动去说才是个错误。错误在于你们隐瞒事实。在治安官调查的时候故意隐瞒情况。” “或许。”初枝说道,“我不知道。” “但这是不对的,”阿尔文·胡克斯食指指向她说道,“在法律上,这是个严重的错误,你不觉得吗?有人死了,死因不明,治安官在四处搜集证据,而你们却不主动提供帮助。你们有义务提供帮助的,但你们却没有,你们不诚信。坦白说,这让你变得可疑,官本太太,我很抱歉这么说,但这是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别人,不愿在应该的时候站出来,提供你所知道的情况和重要信息的话,我们现在又怎么相信你呢,你明白吗?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 “但是,”初枝身子前倾说道,“我们也没有时间那么做。我们是在下午听说卡尔的意外的,几个小时之后,我丈夫就被逮捕了。根本就没有时间。” “但是宫本太太,”阿尔文·胡克斯反驳道,“如果你真的觉得那是场意外的话,为什么不立刻去说呢?为什么不在当天下午就把你所知道的关于这场意外的一切都告诉我们的好治安官呢?为什么不帮他搜集详细信息呢?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丈夫上过卡尔海因的船去帮他弄——嗯——没电的电池,是不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想说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觉得疑惑。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不应该相信什么。我完全糊涂了,真的。” 阿尔文·胡克斯拍拍裤缝,站起来,看看证人席,然后坐回椅子里,两掌合拢。“我没有更多的问题了,大人。”他突然说道,“提问完毕。证人可以退席了。” “等等,”宫本初枝叫道,“我——” “够了,请打住。”菲尔丁法官严肃地打断她。他表情冷峻地看着被告的妻子,她也愤愤地看着他。“你已经回答完问题了,宫本太太。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但你的感受、你的情绪,那不是我在这法庭上所能考虑的。你刚才想说话,想向胡克斯先生表达一下你的想法——我不会责怪你情绪强烈——但这是不允许的。你回答完了问题,现在,恐怕你只能下去了。你别无选择。” 初枝转过去看着丈夫。他向她点了点头,她也向他点点头,随即就环恢复了刻意做出来的镇定模样。她站了起来,再没说话,回到了审判室后排的位置上,她整了整帽子,坐了下来。旁听席上的一些岛民——包括伊什梅尔·钱伯斯——忍不住转头去看她,但她似乎全然不觉,直视着前方,一言不发。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又传唤了约书亚·吉兰德斯,圣佩佐岛刺网捕鱼协会主席。这个男人四十九岁,长着海象胡子和一双酒徒特有的潮湿阴郁的眼睛。矮壮结实的他驾着他的伊莉莎海号独来独往,捕了三十年的鱼。岛上的居民都知他是个海员加酒鬼,总装出一副海军上尉的架势:无论走到圣佩佐岛的什么地方,都戴着他的蓝色上尉帽。他穿着羊毛粗布工作服和设德兰毛衣,经常和乔恩·叟德兰上尉一起在圣佩佐酒馆里混。他们两个鬼话连篇,每灌下一品脱酒,音量就高出一分。叟德兰上尉会捋捋胡子;约书亚则一把抹去胡子上的泡沫,拍在上尉的肩胛上。 现在,他站在证人席上,指间捏着硬舌船长帽,双臂抱在他的水桶胸前,欧米伽型下巴朝着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后者那样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眨巴着眼睛。 “吉兰德斯先生,”内尔斯问,“你做圣佩佐刺网捕鱼协会主席有多久了?” “十一年,”约书亚答道,“但捕鱼这行干了三十年了。” “捕鲑鱼吗?” “是的,主要是。” “在刺网捕鱼船上吗,吉兰德斯先生?三十年都在刺网捕鱼船上吗?” “是的,三十年。” “你的船,”内尔斯说道,“伊莉莎海岬号。船上有帮手吗?” 约书亚摇了摇头。“没有,”他说,“我一个人做。一直都是,以后也是这样。我自己一个人在海上捕鱼,就这样。” “吉兰德斯先生,”内尔斯说,“在你捕鱼的三十年中,你登上过别人的船吗,先生?在海上的时候,你有没有为了什么原因和另一艘刺网捕鱼船系在一起,上过别人的船呢?” “几乎没有,”约书亚·吉兰德斯边说边捋了捋胡须,“或许,顶多五六次,这么多年里——六次,不会超过这个数。五到六次——就是这样。” “五六次。”内尔斯说道,“吉兰德斯先生,能请你回忆一下那几次海上登船的情形吗?你还记得每一次登上别人的船的目的吗?能请你在这里回忆一下吗?” 约书亚又整了整胡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虽然记不起太多细节,我想总是有人遇到麻烦了。引擎出问题了,开不动了,需要帮助。或者——好吧——有一次是一个家伙屁股裂开了,需要人帮忙,我想是的。我靠过去上了那船。帮他搞定。但是,你瞧,虽然具体细节各不相同,但都是紧急情况。只有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才会登船。” “有人需要帮助时你才会登船。”内尔斯说,“吉兰德斯先生,在你用刺网渔船捕鱼的三十年里,你有没有因为紧急情况以外的别的原因登上过别人的渔船呢?出于别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另一艘船上的人,如你所说,需要帮助?” “从来没有,”约书亚答道,“捕鱼就是捕鱼。我捕我的,他们捕他们的。大家各干各的事情。” “好的,”内尔斯说道,“那么,先生,在你用刺网渔船捕鱼的三十年中,你作为协会主席——我想,你肯定听说过这些刺网渔船渔民在海上遇到过的各种事故——你有没有听说过谁出于紧急情况之外的什么原因登船的事呢?你能想起这样的事吗?” “没有这样的事,”约书亚答道,“海上有不成文的规矩,古德莫德森先生。渔民之间默认的规矩。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彼此没什么可说的。大家都在忙,没工夫瞎聊,可不能在别人都忙着拖鱼的时候还坐在甲板上喝着朗姆酒瞎白话。不,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登上别人的船,除非有好的理由——那个人遇到了麻烦,出了紧急情况,发动机不转了,腿断了。如果遇到这些情况,那就靠过去,上船。” “那么你是否认为,”内尔斯问,“如果不是卡尔·海因遇到了紧急情况需要帮助,被告,也就是宫本先生,是不会登上卡尔·海因的船的呢?” “我只能这么说,古德莫德森先生,我从未听说过为了别的原因登船的事。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种情况,这个我已经说过了,就是有人发动机出故障了,或者腿断了。” 内尔斯小心翼翼地靠在被告席桌子的边上,那只失明的眼睛不安定地跳动着,他试图用食指止住它,但无济于事。“吉兰德斯先生,”他问,“在海上和别的船系缆绳是不是很难?即便是在风平浪静、光线很好的情况下?” “是的,”约书亚答道,“有点儿难。” “夜晚在开阔的水面系缆,这有可能快速做到吗,在攻击的情况下?有人能够在另一个人不同意的情况下迅速做到这一点吗?有没有这种可能?” “从来没听过,”约书亚摆了摆手答道,“双方都同意的话也许还有可能。但需要很好的技巧。另一人不同意的情况下系缆——我认为不可能,古德莫德森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你从来没听过有人违背他人意志强行登船的事吗,先生?你认为这种举动没有操作的可能性吗?你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对,”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不可能做到。另一个人会把你甩开。不会让你开到旁边,再系上缆绳的。” “除非在紧急情况下,”内尔斯说道,“没有别的登船理由。是这样吗,吉兰德斯先生?” “是的,紧急情况登船。我没有听说过别的情况。” “假如你想杀了某个人,”内尔斯强调道,“你认为你会强行登上他的船,并用你自己的鱼叉攻击他吗?你有多年的海上经验,所以我想请设想一下,先生,据你估计,这样的计划明智吗?你觉得将缆绳系上他的船,然后登上他的船去实施谋杀的计划可行吗?或者你是否会试试别的方法,而不是在大雾中在开阔的海面强行登船,而且还是在深夜,在另一个人不同意的情况下——你是怎么想的,吉兰德斯先生?” “如果他不想让你登船的话,你是登不了船的。”约书亚答道,“我不认为那样的事会发生。特别是对方是卡尔·海因。他不是那么容易让人登船的人——那么大块头、强壮、彪悍。古德莫德森先生,这个宫本根本不可能强行登船。不可能。他登不了。” “不可能。”内尔斯说道,“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刺网渔船渔民、圣佩佐刺网渔船协会的主席,你估计被告不可能登上卡尔·海因的船实施谋杀吗?强行登船的问题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使之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是吗?” “宫本不可能强行登上卡尔·海因的船。”约书亚·吉兰德斯说,“系缆太难了,卡尔也不是吃素的。如果他登船了的话,必定是某种紧急情况,引擎故障之类的。电池,他老婆不是说了吗?卡尔遇到了电池问题。” “好吧,”内尔斯说道,“电池问题。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你遇到了电池问题,船开不动了,也没有人。你被困在海上。你会怎么做呢,吉兰德斯先生?你是不是会,比方说,换上一个备用的?” “不会带备用的。”约书亚答道,“很少像开车一样带一个备用的,不是吗?” “但是,米兰德斯先生,”内尔斯·古德莫德森问,“如果你还记得岛县警局治安官的证词的话,当然他在书面报告中也写了,事实上卡尔·海因的船在白沙湾被人发现时,船上有一个备用的电池。在他的电池槽里有一个型号为D-8的电池和一个型号为D-6的电池在用,船舱地板上还放着一个D-8型号的——第三个电池,虽然没电了,但也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备用电池呢?” “呃,”约书亚说道,“这事很奇怪。三个电池——这很奇怪。一个没电了的备用——这也很奇怪。我认识的人都只带两个电池,一个主用的,另一个辅助的。一个电池坏了,你还有另一个可用,可以坚持到你靠岸。还有一点,D-8和D-6型号的电池一起装在电池槽里——这事我以前也没听说过。在海上混这么久,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做法——大家都是用同一个型号的电池的——我认为卡尔海因不会这么做,那完全不合常规。我认为宫本太太刚才说的是真的——卡尔的电池出问题了,他可能把他的D-8电池取了出来,放在船舱的地板上,从宫本那里借了一个D-6电池,宫本那晚剩下的时间用的是自己另外的那个电池——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我明白了,”内尔斯说道,“那假设你在海上电池没电了,需要帮助,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通过无线电发信号,”约书亚答道,“或者向能看到的某个人挥手求助。或者如果我的网已经撒好了,情况还好的话,我会等,等看到有人过来的时候再向他们挥手求助。” “你的第一选择会是无线电是吗?”内尔斯问,“你会通过无线电求助吗?但是如果你的电池没电了,你的无线电还能用得起来吗?用什么给它供电呢,吉兰德斯先生,如果你没电池了的话,用什么给你的无线电供电呢?那时候你真的还能通过无线电呼救吗?” “你说得对,”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无线电用不了。我没法发送信号。你说得一点没错。”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内尔斯问道,“如果雾不是很大的话,你还可以向某个人挥手求助。但如果雾很大,就像卡尔·海因溺水的那天夜里一样——九月十六日的凌晨,你或许还记得那天早上雾很大——那么,你只能指望有人从离你很近的地方经过,而且不管是谁,你只能向他求助,因为再遇上另一艘船的可能性并不大,是吗?不管是谁的帮助,你只能接受,否则你会有大麻烦。” “你说得很对,”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正是那样,独自漂泊在大雾中,离船舰湾的航道又那么近,最好是能得到帮助。出海时在那个地方出故障是很危险的。大货轮随时寸可能从那儿经过。最好想办法求助——正如你所说,不管是谁从那大雾中出现,你都应该立刻吹响号角。对了,我倒忘了这个。”约书亚补充道,“卡尔船上有一个压缩气体警笛。他不需要电池也能发出紧急求助信号。他只要拿起号角吹响它就行了。吹响号角可用不着电池。” “呃,”内尔斯说道,“好吧。他在雾里漂泊在航道附近,引擎停了,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无线电用不了,也没有备用电池——如果此时有人来帮他的话,你觉得他会欢迎吗?如果另一个刺网渔船的渔民靠过来愿意上船来帮他,你觉得他会感激吗?” “当然,”约书亚说,“他当然会欢迎。他被困在海上,船没法开动,甚至没法拉动渔网,将鱼捞上来。他肯定会非常感激那个人。要不然,他就不正常了。” “吉兰德斯先生,”内尔斯用手捂着嘴咳了一下,“我想请你再回想一下我刚才问过你的一个问题。我想请你再想想这件谋杀案——一级谋杀案,有预谋的。也就是事先计划好要杀死某个人,然后实施下面的这些步骤:趁他在海上捕鱼的时候接近你要谋杀的人,强行将缆绳系到他的船上,跳上船,然后用鱼叉的手柄重击他的头部。我想问问你——又一次问你——你在海上捕鱼三十年了,又是刺网渔船协会的会长,应该说对夜里在海上发生过的各种事情无所不闻了,在你看来,先生,你会认为这是一个好计划吗?一个渔民想要杀死某个人的话,他会想出这样的计划吗?” 约书亚·吉兰德斯如同受到冒犯一样摇了摇头。“古德莫德森先生,”他断然否定,“那是再荒唐不过的计划。绝对是最荒唐的,明白吗?我不得不说,如果有人想要杀死另一个人的话,他完全可以找到不那么费事,也不那么危险的办法。强行登上别人的船——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拿着一把鱼叉扑过去?那太可笑了,先生。海盗才有那能耐,要不就是瞎编的。我想,如果你能接近他,近到可以系缆绳了——其实你做不到——那你也足可以开枪打死他了,不是吗?一枪打死他,然后从容不迫地将缆绳系好,再将他扔下船,洗干净你的手。他会一直沉到海底,永远消失。我会选择用枪打死他,而不是做史上第一个成功强行登船的刺网渔船渔民。不,先生,如果在这法庭上有任何人认为宫本天道强行登上了卡尔海因的船,用鱼叉击打他的头部杀死了他,然后将他扔下船的话——嘿,那就只能说他们都是笨蛋。只有笨蛋才会相信这事。” “好吧。”内尔斯说道,“吉兰德斯先生,我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你了谢谢你今天上午来这里。外面雪下得很大。” “是的,雪下得很大,”约书亚说道,“但这里还是很暖和的,古德莫德森先生。事实上,对这位胡克斯先生来说,可能太暖和了。可能——” “证人。”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打断他的话。他在宫本天道旁边坐下,手放在天道肩膀上。“我问完了,胡克斯先生。”他说。 “好吧,那么,我想该我来问了。”阿尔文·胡克斯平静地答道,“我只有几个问题,吉兰德斯先生。这儿这么热,我们就问几件事情好了——可以吗,先生?” 约书亚耸耸肩,双手交叉在肚子前。“那就问吧,”他说道,“我听着呢,长官。” 阿尔文·胡克斯站起来,手插在裤袋里,信步走到证人席前。“好的,”他说道,“吉兰德斯先生。你已经捕了三十年的鱼。” “是的,先生。三十年。数得到的。” “三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阿尔文·胡克斯说道,“海上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是吗?大把的时间可以想事情。” “旱鸭子可能会觉得那是孤单的,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在那儿可能会觉得孤单——一个靠说话谋生的人。我——” “哦,是的,”阿尔文·胡克斯说,“我是旱鸭子,吉兰德斯先生。我是那种到了海上会觉得孤单的人——这都是真的,是的。很对,很对,非常对——但我个人的生活和此案无关。所以我们还是来说说案件吧,现在还是不要说这些无关的事情了——可以吗,先生?” “这会儿你说了算。”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问完拉倒。” 阿尔文·胡克斯双手反在背后,从陪审员们面前走过。“吉兰德斯先生,”他问道,“你先前说没有哪个刺网渔船的渔民会登上别人的船,除非有紧急情况。是吗,先生?我没听错吧?” “对,”约书亚·吉兰德斯答道,“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帮助遇到危难的人是否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呢?换句话说,吉兰德斯先生,你是否认为在海上帮助别的遇到紧急情况的渔民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事呢?是不是这样的呢?” “我们都是讲道义的人,”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虽然捕鱼的时候各干各的,但到底干的是同一行。在海上总会有需要彼此的时候,明白吗?海上任何一个称职的渔民都会对他附近的同伴伸出援手的。这是海上的法律——绝对的——不管你在做什么,有人求救,你就得去。在海上,遇到紧急情况,大家都会义不容辞地去帮忙,我想不出有哪个渔民不会这么做。这是法律,明白吗——没有明文,但和那一样好使。渔民要互相帮助。” “但是吉兰德斯先生,”阿尔文·胡克斯说道,“在之前的证词中,我们也听到了,渔民们的关系并不总是很好,他们互不交谈,各捕各的鱼,他们还会为下网的地点、谁偷了谁的鱼之类的问题起争执。众所周知,他们并不是特别友好的人,他们喜欢单独作业,保持距离。那么,先生,尽管如此——尽管他们有竞争,喜欢孤独,不愿意与他人为伍——渔民也还是会去帮助另一个遇到紧急情况的渔民,我们可以这么说吗?即便他不喜欢另一个人,甚至即便他们以前起过争执,即便他们是对头?在海上遭遇危难情况的时候,所有这些都会被抛到一边,突然变得不相干吗?还是会有人因为怀恨在心而不理会对方,甚至对陷于险境的敌人幸灾乐祸呢?请告诉我们,先生。” “呸,”约书亚说,“我们是胸怀坦荡的好人。不管之前有什么样的摩擦,我们还是会互相帮忙,这是我们的处事原则——哼,就算是对头也要帮。谁能保证哪天自己不会需要帮助呢?谁都会有不走运的时候,知道吗?你怎么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待你。你不能袖手旁观看他被浪卷走——那就太没意思了,不是吗?不管别的事情怎么样,遇到紧急情况,我们肯定会互相帮忙的。” “好的,吉兰德斯先生,我们相信你的话,”阿尔文·胡克斯说道,“我们相信你说的,在海上紧急情况下,即便是对头也会互相帮忙。如果我没听错,你先前说在海上不可能强行登船,海面条件可以阻止刺网渔船的渔民登上另一艘刺网渔船,除非双方都同意,是吗?除非双方同意并互相配合,是吗?这么说对吗?我的理解对吗?” “一点没错。”约书亚·吉兰德斯答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会有强行登船这种事情。” “嗯,”阿尔文·胡克斯说道,“这位古德莫德森先生,被告的辩护律师,我尊敬的同事,刚才请你设想了一个人预谋在海上杀害另一个人的情况。他提到了强行登船,扑上去,挥起鱼叉。先生,你说那不可能。你说那种谋杀不可能发生。” “如果说要强行登船的话,那只能是瞎编的故事,只能那么说。是个海盗故事,仅此而已。” “好的,” 阿尔文·胡克斯说道,“我请你设想一下另一种情形——请你告诉我它有没有可能。这种事情有没有可能发生,还是它也只是一个瞎编的故事。” 阿尔文·胡克斯又踱开了步,目光扫过每一个陪审员。“首先,”他开始说道,“这位被告,宫本先生,打定主意想要杀了卡尔·海因。这有没有可能?” “当然,”约书亚答道,“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 “然后,”阿尔文·胡克斯说,“在九月十五日那天,他去捕鱼。还有些雾气,但是并不算太浓,所以他跟在他想杀害的对象,卡尔·海因,后面保持可视的距离并不算太难。他跟着他一起开到了船舰湾——到此为止,可能吗?” “我想是的。”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 “再然后,”阿尔文·胡克斯接着说道,“他看见卡尔·海因下网,就在不远的地方也下了网,故意选了上游,一直作业到深夜。那时雾已经变得很浓了,大雾笼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看不清任何事物、任何人,但他知道卡尔·海因的位置,在他下游两百码的雾里。已经很晚了,凌晨两点。海面上非常安静。他听着无线电,其他人都开动马达去艾略特海岬捕鱼了。他不知道在这片海域具体还有多少渔民在作业,但他知道人数肯定很少。于是宫本先生终于采取行动了。他将渔网拉了上来,关了马达,确定鱼叉就在手边,然后顺流而下朝卡尔·海因的方向去了,他说不定还吹响了号角。看来他不偏不倚地漂到了卡尔那儿,并对他撒谎说自己的引擎坏了。请你告诉我——按照你先前说的——卡尔·海因会不会觉得必须帮他呢?” “瞎编,”约书亚·吉兰德斯吐了口唾沫,“但编得非常好。继续。” “卡尔·海因会不会觉得必须帮他呢?像你刚才说的——就算是对也要帮。卡尔·海因会不帮吗?” “不,他会帮的。接着说。” “他们两个不会将船绑到一起吗?有了紧急情况,即便是假的,你所说的海上成功登船的条件——双方的同意——是不是就能达成呢,吉兰德斯先生?” 约书亚点点头。“是的。”他答道。 “此时,在这种情况下,先生,被告能不能——别忘了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剑道高手,在搏击方面经验丰富,能致人于死地,并且擅长用棍棒杀人——被告能不能跳上船,在卡尔·海因后脑勺上狠命一击,那力道足以将他的脑壳敲碎,难道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和用枪相比,哪种方法——可能——被附近捕鱼的别的渔民听到呢?先生,我刚才说的这些是不是还是有可能的呢?我假设的情形在你这样的专家听来是不是有道理呢?所有这些是不是都有道理呢,先生?” “有可能,”约书亚·吉兰德斯说道,“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不是这样的。”阿尔文·胡克斯说道,“看来你另有看法。但是你的看法依据是什么呢,先生。你也不否认我说的情形是有道理的,不否认这件有预谋的谋杀案发生的过程有可能就是我刚才描述的情形,是吗,吉兰德斯先生——你否认了吗?” “不,我没有,”约书亚说,“但是——” “我没其他问题了,”阿尔文·胡克斯说道,“证人可以退席了。证人可以回到暖和宜人的旁听席了。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呸。”约书亚·吉兰德斯啐了他一口。但法官已经抬起了手,约书亚见此也只能两指夹着帽子离开了证人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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